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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声音掉落在了纸面上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2020年,格丽克“以她毋庸置疑的诗意之声,与朴素之美让个体性生存具有普遍意义”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诺奖史上第四位摘得桂冠的女诗人。她的诗歌借以神话和古典元素回响着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在自然与生活中倾听着诗意的复调“和声”。在关注神话、自然、日常生活等主题的同时,借用西方传统中的神话和古典故事元素,表现人类共同性的生存经验,赋予个体叙事普遍化意义。自己也曾多次坦言:“我想要做的是让更多的声音掉落在纸面上。”

格丽克的成长之路

1943年,格丽克出生于纽约一个富庶的商人家庭,是匈牙利犹太后裔。格丽克的家族一直敬慕智力成就,为诗人的成长提供了浓厚的文化氛围。在一篇自传性质的随笔《诗人之教育》中,格丽克追溯了家族历史和个人经历。格丽克的祖父从匈牙利移民到美国,以开杂货店为主业,育有五女一子。格丽克的五位姑姑全都读了大学,只有父亲丹尼尔·格丽克(Daniel Glück)与妻弟一起投身商业而且生意做得不错。格丽克的母亲阿特丽斯·格丽克(Beatrice Glück)毕业于维斯理学院,一直照顾格丽克姐妹的成长,注重培养姐妹俩的创作天赋。

不到三岁时,聪慧的格丽克就在母亲的引导下熟悉了希腊神话故事。格丽克很早就显露出诗歌天赋,五六岁时就做出这样一首充满童真趣味的诗歌:“如果猫咪喜欢煎牛骨/而小狗把牛奶吸干净;如果大象在镇上散步/都披着精致的丝绸;如果知更鸟滑行,它们滑下,哇哇大叫,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人们会在何处?”十多岁时,格丽克就明确了想成为诗人的目标。母亲一直是格丽克忠实和耐心的读者,虽然有时像“裁判”一样严格的批评,但也不吝赞美和鼓励,格丽克也认为“是她(母亲)的表扬伴着我长大。”可以说,格丽克最初的创作欲望,正是在母亲的褒奖中坚持下来。格丽克的父亲是“轻松、机智”的人,经常会给小格丽克讲故事,有时是像“两只臭虫历险记”这样现编的故事,有时是改编的历史故事,最拿手的是圣女贞德的故事。贞德的英雄形象和悲惨牺牲的结局在格丽克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我们姐妹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在格丽克的诗歌中,童年时期温馨的家庭生活和充盈着神话与古典故事的文化氛围一直存在着。

在格丽克看来,接受心理分析治疗的过程教会她“如何思考”和如何写作。十六岁时,格丽克患有严重的厌食症,不得不中断在乔治·W·休利特高中的学业,接受为期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心理分析成为青年格丽克最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也是格丽克诗人成长路途上的重要章节。“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自己表达中自我下意识地)躲避和删除(的部分)。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格丽克认为,精神治疗培养了她分析意象与象征之间关联的能力,也教会她如何写诗。她写道:“不是要在写作中有一个自我被投身到意象中去……而是要用心灵探索这些意象的共鸣,将浅层的东西与深层分隔开来,选择深层的东西。”

诗歌求学生涯和教学工作对格丽克心理健康和创作精进都大有裨益。1963年到1965年,格丽克加入哥伦比亚大学通识教育学院的诗歌工作坊,跟随列昂妮·亚当斯(Léonie Adams,1899-1988)和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1905-2006)学习诗歌创作。从70年代开始,格丽克一直从事教学工作,现仍在耶鲁大学任教。格丽克很喜欢这类工作,认为在讲授优秀诗歌作品时,自我本性中的“好胜心、妒嫉,都暂时被抑制了。”并且诗歌教学给格丽克带来丰富的创作灵感。回顾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格丽克一直十分勤勉,笔耕不辍。目前共有12部诗集和1部散文随笔集、2部诗歌合集出版。主要有《头生子》(Firstborn,1968)、《沼泽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1975)、《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阿喀琉斯的胜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勒山》(Ararat,1990)、《野鸢尾》(The Wild Iris,1992)、《证明与理论:诗歌随笔》(Proofs and Theories: Essays on Poetry,1994)、《草场》(Meadowlands,1996)、《新生》(Vita Nova,1999)、《七个时期》(The Seven Ages,2001)、《阿弗尔诺》(Averno,2006)、《村居生活》(A Village Life,2009)、诗歌合集《诗歌:1962-2012年》(Poems: 1962-2012)《信望与良善之夜》(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2014)《美国独创》(American Originality,2017)等作品。

正如中文译者柳向阳形容的那样,格丽克像“毛毛虫变蝴蝶”不断超越自己。格丽克的创作风格也在摸索中不断前进。早期的诗歌风格带有明显的“自白派”特征,处女作《头生子》中的诗歌多以第一人称直接表达愤怒或不满的情绪。部分是源于青年时期诗歌导师斯坦利·库尼兹自传式写作的影响。库尼兹被称为“后自白诗的先驱之一”,是格丽克诗坛生涯的重要导师。在扉页中,格丽克表明将这本书献给“我的老师”。而且,这部著作的写作和出版时间正值自白派诗歌在美国诗坛盛行,时代文学风潮也在格丽克的作品中显现出来。据译者柳向阳介绍,格丽克本人似乎对这种个人色彩浓厚的写作风格不太满意,甚至不愿意在书上签上名字。在第二部作品《沼泽地上的房屋》中,格丽克的创作风格开始转变,“借用”或“改写”神话和古典故事元素来表现日常生活的普遍经验。后来,这种“神话”与“自白”组合的创作手法日臻成熟,走向“后自白”写作的另一路径,成为格丽克创作的鲜明标识。在神话与古典故事的“伪装”中,格丽克的诗歌形成具有普遍意义的个人叙事。

诗人的“成长”在诗歌形式上表现最为明显。自诗集《阿勒山》开始,格丽克探索出一种独特的“组体诗”结构模式。据译者柳向阳介绍,格丽克十分看重这种诗歌形式,不愿意以“诗选”的形式出版译丛。美国诗人哈斯对格丽克这一诗歌模式评价甚高,他认为“格丽克作为仍在创作的最为纯粹和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把她早期的书写形式,即包括一段时间内所写的诗构成的诗集,转变成了一系列具有书的长度的组诗的形式。这些诗具有她独具的那种简约而优美的风格。”简而言之,“组体诗”是指一部诗集中的每一首诗歌在主题上表现出内在统一性和连贯性。正如哈斯所言,《阿勒山》讲述的是“一位丈夫,也是父亲死后,剩下一个由三个女性所组成的家庭的状况”。格丽克善用的神话故事原型也与组体诗的结构形式相得益彰。如诗集《草场》借奥德修斯、珀涅罗珀和忒勒马科斯的故事模式展现出一场破裂的婚姻关系中夫妻、父子与母子间的心路历程。《阿尔弗诺》围绕帕耳塞福涅的故事展开,虽然只有18首诗歌汇成诗集,却“丰富而和谐”。小说家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认为这些诗歌“以相互关联的复杂形象、一再出现的角色、重叠的主题,形成了一个统一的结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为整体而言说。”

神话“八音盒”与“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阅读格丽克的诗歌中,总会被其间弥散着神秘又浪漫的希腊神话与古典故事元素所吸引。“迦拿”“伊萨卡”“卡斯提尔”“珀涅罗珀”“喀尔刻”“塞壬”“ 狄多”……这些古老词汇发出“八音盒”般奇妙又多样的故事声音,诱发着读者的瑰丽想象。格丽克多部诗集的命名都带有浓厚的隐喻与互文色彩。诗集《阿勒山》标题中的阿勒山是《创世纪》中诺亚在洪水中停靠方舟之处,在格丽克的现实生活中是埋葬父亲和姐姐的墓地。《新生》 以离婚后的生活为主题,其命名暗指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名著《新生》。《阿弗诺湖》这个名字来自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西部的一个火山口,古罗马人认为它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七个时期》的标题暗含了与莎士比亚四大喜剧之一《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的关联。在这部剧作的第二幕第七场,剧中人物杰奎斯有段著名的关于人生七个阶段的论述。正如翻译家柳向阳所言,“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创作的一个基本面。”这些神话和古典元素隐含着对诸如爱情、生命、死亡等人类存在的根本性问题的思索,历经千年的更迭流转,已经融入西方集体文化意识之中。借以神话和古典故事,格丽克的诗歌打开了进入人类普遍性经验的入口,将古典神话元素与现代社会经验交融贯通,走向人类“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格丽克诗中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的是对爱和性的游移、排斥。《俄尔普斯》以泣血般的声音叙述了俄尔普斯失去欧律狄刻的锥心之痛。“我失去了我的欧律狄刻/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如今我是完全的孤独”“没有真正的悲痛/就没有真正的音乐”一咏三叹,俄尔普斯绝望无助的呼喊一再在读者心中回响。诗集《草场》创作于格丽克第二次婚姻破裂之后,将《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爱情故事重写为濒临解体的现代家庭和婚姻的悲剧。在《别离》一诗中,诗人想象了珀涅罗珀与奥德修斯分别的场景。“我怎么看到你爱我/除非你为我悲伤?”(《别离》)面对远隔天涯的距离,叙述者发出心底最纯粹、最直接的爱情疑问。珀涅罗珀对于爱情的怅惘与无奈跃然纸上,褪去了神话的英雄主义色调。诗集中七首从忒勒马科斯视角出发的诗歌,可以说是对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爱情故事极具后现代意味的重写。“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看着/我父母亲的生活,你们可知道/我怎么想?我觉得/让人心碎。如今还觉得/让人心碎,而且/荒诞。而且/非常滑稽。”(《忒勒马科斯的超然》)作为家庭组成分子,忒勒马科斯见证着母亲二十余年独身岁月,以儿童的眼光讽刺了“伟大”婚姻实质中的悲剧和荒诞。“我没有父亲;我母亲/活在织布机旁,猜想着丈夫的情色生活。”(《忒勒马科斯的善良》)神话中父亲权力的拥护者自称“我没有父亲”,以旁观者的视角展现出男性话语主导之下女性个体的辛劳和无助,关注女性的心理郁结和情感诉求。母亲“活在织布机旁”,与之鲜明对比的是“丈夫的情色生活”。故事重新发展为一个不忠的男人和一个坚守的女人的婚姻悲剧。而婚姻悲剧又不可避免地衍化为家庭悲剧,夫妻双方、母子、父子都处于家庭道德伦理的错位与缺失之中。

古往今来,对生命和死亡的追问潜藏在个体存在的灵魂深处。借由神话和古典元素,格丽克也展现出对生死问题的哲思。诗歌《新生》喻指意大利诗人但丁《新生》,诗人用兴奋又悲伤的语气告诉我们,爱的力量让死亡和新生相伴相随。“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但/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的说起。”(《新生》)此时的春天不免让人想起艾略特笔下的“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荒原》)。死亡信使的残酷固然让人胆颤心惊,但搅动沉睡的大地后,也会发现包孕着新生的力量。再一次面对充满柔情和希望的春天,仍然会尽力去爱,温柔地给予。

诗意“和声”

诗人王家新在几十年前就开始阅读格丽克的作品,可谓是“老读者”了。回忆起早年读格丽克诗歌的经历,王家新谈道,“她的语言非常朴素,她的全部生命、情感和激情都凝聚在对大自然的书写中”。的确,读到格丽克的诗歌,我们总会感慨于诗人对自然的深厚情谊,陶醉于田园牧歌般的诗意想象。诗集《野鸢尾》将背景设置在花园之中,“野鸢尾”“蓝钟花”“紫罗兰”“白玫瑰”“金百合”渲染了诗性的色彩,“仲夏”“春雪”“九月的曦光”镌刻了流转的光阴。在静谧安详的氛围中,花卉发出睿智又满溢感情的声音,与天堂的上帝和人间的园丁互相对话。自然静谧的氛围触动着诗人对生命存在的哲思:“你的目光从野生金凤花/清晰的花冠上抬起,望向什么?你可怜的/天堂的观念:缺乏/变化。比世间好?你/怎么知道当你站在我们中间,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旷野的花》)诗人以花的视角反诘园丁作为人类对永恒和天堂的向往,立足“此在”才能不迷失在虚幻的幸福泡沫中。诗人也为自然界中伟大的生命力量所折服,“我并不期望存活/大地压制我。我不期望,再次醒来,感觉/我的身体在潮湿的泥土里,能够再次回应,记起/这么久以后如何再次盛开/在初春时节/寒冷的光里——害怕,是的,但又一次在你们中间/哭喊着是的冒快乐之险/在新世界的狂风里。”(《雪莲花》)诗人化身为雪莲,历经大地的压迫和寒冷的洗礼,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华。即使害怕成长路途上的眼泪,也要用勇气去冒快乐之险。即使新世界的狂风烈烈,也要勇敢绽放生命的力量。

在格丽克笔下,平静的日常生活也蕴含着朴素的诗意之美。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介绍,“童年和家庭生活,与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亲密关系,一直是格丽克的中心主题。” 诗人李少君也认为,格丽克的诗歌情感洋溢于日常生活,平静的叙事蕴含诗意,是当代诗坛非常难得的品质。在《七个时期》这部极具私人性的诗集中,格丽克以简单而又温馨的笔调回顾了童年生活与感情经历。“姐姐和我坐在沙发两头,/读着(我想是)英国小说。/电视机开着;各种课本翻开”(《青春》)。在这样舒适的氛围中,诗人和姐姐阅读着“喜爱的小说”,妈妈在厨房中忙碌,迷迭香和烤羊肉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八月》讲述了妹妹染指甲的趣事;《海滨之夏》中格丽克追忆了和妹妹在海边露营的欢愉;《圣女贞德》更是诗人跨越半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与七岁少女的对话。《晨曲》营造出盛夏花开的芬芳氛围,诗人目睹着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谢,感慨着生活中爱与孤独的来来往往。“有一个夏天一次次返回/有一个黎明/我在凝望中变老”,语调如此舒缓宁静,我们仿佛听到诗人历经生活沧桑后的优雅叹息。

《村居生活》是一部明亮、开阔的作品。诗人在宁静的乡村生活中自在徜徉,体味着海德格尔式的“诗意栖居”。在《正午》“可以花上整整一天,在草场漫步”;在《暴雨前》看着“今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烂”,见证着“橄榄的新叶也同样地颤动”;在《春》感受着“一夜间/梅树花开满枝/大气温暖,鸟鸣处处”……自然是如此美丽动人,只有用心细细感悟才不算辜负。在这样永恒的诗意中,村人也慢慢铺开生活的画卷。《广场上》的恋人初次尝到爱情的甜蜜,“他隔着广场观察,假装买东西,买一包香烟,或者买一束花。”“她的头发都会洗得清清爽爽/会凝望广场对面,然后才低头看书。”这样青涩的暗恋到了《婚姻》中,却演变为争吵和冷战“她抹抹他后背,把脸贴上去,/然而那就像把脸贴在墙上。” 在诗人平静的叙事中,我们为浓情蜜意的流动而心悸,也为世事无常的变化而叹息。自然与生活的高低音部在格丽克的诗歌中复调“和声”,或表清新隽永、或抒闲情逸致、或辨此中真意,或仍寻寻觅觅,咏叹着平凡世界中最朴素的动人诗意。

“我利用我的生活给予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感兴趣的是,当我四处寻找时,它们似乎就是范式。”格丽克一直秉持着“艺术关乎自我但非个人”的创作理念,关注着人类共同的、无法逃避的生死、爱性、自然、生活等普遍性存在的“范式”问题。与之相关,在格丽克看来,身份政治不应作为文学评价的圭臬。虽身为犹太后裔,格丽克在写作中一直回避种族认同、性别归属等身份问题,也拒绝诸如 “美国-犹太诗人”,“女权主义诗人”、“自然诗人”这样不够“范式”的标签。在格丽克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一直以坦率而不妥协、自然而不矫饰的诗歌语言,不断探索诗歌创作的新形式,发现表述个体普遍性经验的更多可能性。神话和古典元素的运用回响着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声音,为诗歌增添了毋庸置疑的诗意韵味;着眼于自然与生活的个体表述吟唱着诗意的复调“和声”,使诗歌具有了朴素之美的普遍意义。正如格丽克在与诗人伊丽莎·冈萨雷斯(Elisa Gonzalez)访谈中所言:“我一直认为,我想要做的是让更多的声音掉落在纸面上。”我们对“更多”格丽克式的诗性“声音”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