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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屋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刘 晴

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

老家在沂蒙山深处不知名的小村庄,老屋安详地卧在毗邻望海楼子山脚下的绿荫深处。上世纪60年代末,成家不久的父亲携儿带女从大家族中搬出来独立门户,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建造了这处遮风挡雨的住所。从此,这里就成了家,一个个小生命在这里出生、成长,踯躅地走过一段段苦涩温暖、酸甜苦辣的日子。又像燕儿一样一个个飞出老屋的巢穴,选择了各自栖息的城市。

后来,父母年岁渐老,为了照顾上方便安心,也被“强行”劝离故土搬到了儿女身边,留下了老屋任由闲置荒芜着,独自在故乡的土地上默默守望着。

不知不觉间,老屋在风雨飘摇中跨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光景。

“这纺车、推车、炉灶……都是出过力的,唉——”每次回家探望,看着杂草横生的院落,布满灰尘的家什物品,父母都会无限怜惜地拔除掉杂草,擦拭干净物品,细细地清理老屋的容颜,心里满满都是怀念和怅然。这里是父母大半辈子的血汗凝结,更是我们一次次梦回萦绕的生命起点。

老屋坐北朝南,出门不远是一座不高的青山,但小时候,却是我眼中一座需要时时征服的高山。门前是高矮不平大片大片突兀的“石瓜连”(方言,灰色岩石),老屋就建在岩石裸露的山坡坳处。向南出行是大片隆起形态各异的岩石,像龟壳、像鳄鱼头、像大鱼脊背……有块大岩石坦然地探到院子深处,占据了大半个院落空地。进进出出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增加了生活的艰辛。但却是我最喜爱的场地,每当夜幕降临,小伙伴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空旷的石瓜连上,打斗玩乐、过家家、玩泥巴、捉迷藏……夜深了,还经常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大人们的斥责、呼儿唤女声。

由于地势低,每到夏天下大雨的时候,东南两面的洪水瞬间涌来,灌进无遮无拦的院子,漫进屋里,浸泡了物品,苦不堪言。为此,好强坚韧的母亲一次次动员全家,发扬愚公精神,锤敲钎凿、推土填坑、搬石垫路,把探到院子的岩石用大铁锤和钢钎一点点凿掉。父亲有力的臂膀挥舞着铁锤,敲碎一块块坚硬的岩石;母亲耐心细致地填好院子里每一个坑洼,往往填好了又被一阵大雨冲出新的沟豁,再整饬……

老屋是用石头垒成的,典型的北方斜顶民居。从前是三间低矮的茅草屋,红瓦房是后来翻盖重修的。中间照例是堂屋,吃饭待客的地方;两边是父母和我们姐弟妹睡觉的地方,西边依次是烧火做饭的“锅屋”(方言)、厕所和猪圈。风雨侵蚀下白色墙面上已经发黄,布满斑驳的水印;中间镶嵌着暗红色花纹的陶瓷腰线,虽有脱落至今比较显眼;腰线以下方方正正的青石整齐沉稳厚重,历经几十年风雨侵蚀布满沧桑,依旧敦厚结实、不见任何裂缝。

沂蒙山区的石头多,我家的南山多的是青石。那些年为了盖房,每到冬日农闲季节,父亲就顶着寒风,一天到晚在石窝子里挖石,砌成大小不均的石块,用独轮车推下山。然后,用錾子凿出一道道青白分别的纹理,雪花飞溅、铮然有声,顽石在父老乡亲粗糙的手下变成一块块有模有样的艺术品,砌成结实耐用的“窝”。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后来读书,每每吟诵这些诗句,我的眼前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铿锵有力地挖石、凿石的场景。那天生傲骨无才补天又不肯流俗的顽石,在父辈锤敲錾凿下筑成了我温暖的巢穴。触摸着它们朴实裸露的肌理,如同父老乡亲在烈日下炙烤的胸膛,那般坚毅厚重温润。

院子四周从前是没有院墙的。现在的院墙是父亲用建房子的剩余边角料和碎石子一点点砌起来的,大大小小石块没有刻意雕琢,似乎不经意地垒砌在一起,自然结实挡风,一点不差于精心修葺的古宅老墙。

南院墙边种了葡萄、眉豆,爬满石墙,当年的树苗俨然已长成高大粗壮的白杨。东边墙根是父亲顺手栽的香椿,由两棵、三棵……节次冒出来,一年年繁育成儿孙满堂的香椿家族部落。

那些年,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外求学奔波,父母惦念着我们,在家东修修西补补,只为儿女回到老屋能够踏实自在放松地歇息一下。我睡眠比较浅,但无论何时,回到家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盖着粗布被褥,都能安然入睡。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

老屋中间屋檐下是一棵石榴树。褐色的枝干苍老虬劲,树皮皴裂粗糙,一块块剥落斑秃,油光碧绿的叶子间缀满了咧着小嘴火红的花朵和圆溜溜可爱的小石榴。石榴树是从邻居王大爷家移栽来的,王大爷据说是早前从外地移民过来的,他家有两棵石榴树。王家的凤儿姐姐高个头,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美得像画,是我姐姐的同学好友。每当凤儿姐拿着玛瑙般的石榴籽慢慢品尝,我和妹妹就馋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直咽口水。凤儿姐就会到院里摘下树上最大的石榴,慷慨地掰开分给我俩,那份又酸又甜的滋味一直流淌到现在。

母亲说我家的石榴树就是我从王大爷家拿回来的,当时只是一根纤细的小枝条,同我差不多高,栽在门前的空地上,摇摇晃晃的。它长,我们也在长。

小石榴苗命运多舛,经常遭受鸡啄兔啃,几次干枯垂危,又几次重新冒出嫩芽新叶。老屋翻新的时候,这株摇来晃去的小树实在碍事,前来帮忙的邻居哥哥建议拔掉。父亲沉思片刻说:“留着吧。”石榴树就这样保留了下来,后又经历几次刀砍斧斫,如今郁郁葱葱,默默地伫立在老屋门前舒张着枝叶,每年总挂满酸甜可口的硕果。

石榴树长高,我们也长大。我们走了,石榴树仍然在。

石榴树下有两口粗糙黑釉的瓷缸,一口是水缸,一口是腌咸菜用的。咸菜是我们上学时必备的美味佳肴,都是这口咸菜缸腌制出来的。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母亲起床到灶房生火,父亲到南山的泉边挑水。山泉在南山脚下,泉水清亮深幽,常年不断流。夏季雨水充沛,泉水沿着溪涧从上而下,欢唱着蜿蜒穿村而过。

横在父亲肩上的扁担被打满水的桶压成一张饱满的弓,发出“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声音,一路奏响在山间小道上。来回几趟,肚大粗黑的水缸蓄满了清清亮亮的泉水,整整够一天用的,喝一口,甘冽透凉。水缸的水满了,灶膛的火也红彤彤地燃起来。翻腾的热水混同柴火的烟雾漫过房顶,升腾到半空中,在晨光中散漫成淡紫色的光晕。

在弥散着炫目的晨光中,浸润着清凉的泉水,老屋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老屋的西窗前是一盘石磨。石磨是用青石打凿而成,敦实沉稳。那年月沂蒙山区人吃的粮食、牲畜的饲料都要用石磨一点点的磨碎。石磨上下两片磨盘,紧紧地咬合在一起。用麻绳一端套在磨盘木楔子上,另一端套在木棍上,人推动着木棍带着磨盘转动起来,边转圈边往磨眼里一点点地添粮食,从磨盘里流出的粉儿,围着下磨盘慢慢地堆成高矮有致的小山峰。磨成的粉儿很快做成了饭桌上的馍、饼、粥糊糊。

“一圈又一圈,吱呀嘎吱唱着古老沧桑的曲调。”年少的我总想逃离这单调循环。放学回家,拿起木棍推磨是每日的功课。我往往是边抱着木棍推磨边看书,一不小心木棍脱落,白花花的粉儿搅得到处飞扬,心疼的母亲赶紧跑来收拾。她不忍严厉斥责我,哀怨的目光和神情,让我既内疚又不舍得放下喜爱的书。

推磨最多的是磨煎饼糊糊,把地瓜、玉米或小麦泡得软软的,掺杂在一起,磨成软硬适度不湿不稠的湿糊糊,摊成煎饼,是那个年月沂蒙山人家的主食。

从放学时候的落霞满天,到掌灯时分的披星戴月,一圈一圈地转啊转,单调而乏味。闹哄哄的鸡狗鸭各自上窝去了,连聒噪的鸟雀儿都睡去了,天上缀满了星星,孩子们的眼睛开始不听话的打架。走着走着,“砰”地一声木棍掉了,猛然惊醒,懵懵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就让我们先去睡,剩下她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继续磨完。

不知多少个深夜,我从梦中醒来,迷蒙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浑浊的油灯下晃动着吃力推磨的影子,那帧冷月清辉里恬淡隽永的影像,是抹不去的印记。

“等孩子们读书出息了,咱们日子就会好起来啦!”望着退缩在角落里饱经风霜的石磨,我又听到母亲眼角含笑地感慨期盼。

老屋呵,我温暖的襁褓!忠诚地收藏着琐屑柔软的记忆,每一个物件,都有旧时光里的故事;每一份想念,都是岁月慢慢雕琢的温柔。

老屋的前面住着本家嫂子,是从山后边嫁过来的,一头粗硬的齐耳短发,却早早地白了一多半,大家亲切地喊“白发嫂子”。她笑声爽朗能干,经常有啥消息,隔着墙头就喊:“二叔,婶子!家后里分麦子啦……”她的儿子与我同学,眼睛特别大,性情温和,抓石子、踢毽子、跳皮筋……女孩子的游戏他样样精通。因为辈分小,要喊我姑,常常愤愤不平地瞪着眼,万般不情愿。

西边一墙之隔是刘家婶子,个性刚烈,火辣辣的脾气,时常传来叮叮当当的吵闹声。吵声平息,一会儿就看到两人扛着锄头推着车,相扶相携亲亲热热地出门干活去了。她家西边的小巷是我们出行必经的道,有一段路是岩石参差突兀的斜坡,挑担推车行走非常困难。每次推车经过这里,无论是谁,遇到了,都会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搭把手帮忙推一把,妥妥地把你送到家门口;年轻的后生哥哥会抢过沉甸甸的担子,一直帮你挑过这段难走的陡坡,再去忙自己的事情。

老屋的后面是送我石榴树的王大爷。王大爷个头不高,讲话斯文慢悠悠的。他读书识字,见多识广,是村里为数不多吃国库粮的人。他家的哥哥姐姐安静沉稳,谁惹都不生气,成绩优秀,是孩子们效仿学习的偶像。有一年,大雪过后,我和妹妹在雪地疯玩,玩到兴奋时躲在岩石后边投掷雪球,寻找投掷的靶子,最后瞄准了从外地求学刚刚回来的王家大哥哥,我俩站在高处攥紧雪球对着他狂轰滥炸。被母亲拎着耳朵拽回家呵斥,王家大哥哥却不愠不火、不言不语。“我没事,”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去了。王家哥哥后来成为我孟良崮中学的语文老师,跟他说起往事,他已经一点不记得当年的恶作剧。

那时,姐姐在济南求学,哥哥、妹妹和我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赶着趟地求学,家里生活时常拮据困难,为吃穿用度学费犯愁。街坊邻居有活帮忙,有事操心。在我考上大学离家时,南边的嫂子送来了白面,西家的婶子给买的印花床单,王大爷帮忙凑够了学费,街坊邻居的热情鼓励、接济帮扶,使我们一个个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度过了一段又一段艰难而温暖的日子。

老屋的石墙门扉,忠实地见证了父母一次次地翘首期盼,又一次次地含泪相送。

我家先生非常艳羡我家的老屋。他的老家在苏北,老屋早已在颠沛流离岁月中处理掉了。偶尔回去看看,黯然地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头,站在田畴小道旁,徘徊良久,然后向我指指点点地说,这就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曾发生过怎样的年少故事。他说,老屋不在了,我们就成为故乡的客人。

那种记忆无处安放的怅然神伤,只有经历过、挚爱过、失去的人才会真正懂得。

长大后,我去过许多古镇名城,见识过各种古色古香的老屋古宅。古韵悠悠、如诗似画的江南古镇,豪放恢弘、寂寥悠思的北方名城,充满浓郁文化气息的北京四合院,我居住的城市就有“家家泉水”流水穿行、名士荟萃的老巷旧宅。它们或飘逸潇洒,或古朴凝重,或温婉雅致,写满了沧桑和故事,引无数游人观赏留恋吟诵。

我的老屋没有深厚的历史底蕴,也没有光耀门庭的贤达子孙,更不可能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册。它只是乡亲们嘴里念叨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是一个不起眼的“窝”,一个普通的“巢”。但它是我心底的暖,是平淡苦涩岁月研磨沉淀后的醇厚甘甜的记忆,亘久绵长。

我们是村庄的孩子,在老屋里出生长大,是故乡的山水喂养大的。老屋的一砖一瓦、一蔬一饭融进了血脉,长成了血肉,在不安的世界里无惧风霜困苦坚定地行走,已成为形而上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