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寿 钉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黄 鑫

赵四奶奶火化完已经两天两夜,依然无处下葬。儿子阿吉今年入冬就犯了老寒腿,盘在炕上快一个月了,前前后后的事情就由着孙子阿毛来忙活。“村长说还得再等两天。”阿毛去村大队屋窜了不下十趟,还去了两趟村长阿先家里,但赵四奶奶下葬的事情完全没有着落。“至少还得两天。”阿毛站在炕前,两只手垂着,交叠在褪了色的牛仔裤上,跟父亲阿吉答话。

阿吉斜了眼儿子,“自家村子的乱坟岗,怎么就下不了葬。”阿吉咳着说完这些,掐灭半截烟卷,用很大的力气喘着粗气。“再等,寿钉子都要生锈了,跟用旧耙齿子有什么两样。”阿吉还是努力在唤气的空当嘟囔完自己的不满,“赵四奶奶活着时就不赞同迁坟,整天嘟囔,先人们又不是些牛羊,可以赶来赶去。”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行动不便的阿吉偏又染上了一场感冒,感冒过后气管就受不得半点怨气。儿子阿毛转身端来半碗白开水,拿嘴试了凉热,伸到父亲脸前,信手抽走了床头的半包烟和一次性打火机。父亲阿吉涨着脸咳得地动山摇,连连摆手。儿子阿毛只好把碗收回去,在靠近床头的桌角上放牢。

“那我……先把寿钉子给阿光叔退回去。”儿子阿毛候了一会儿,最后说。

阿光是狗皮洼唯一的铁匠,打得一手好铁活儿。只是年龄不饶人,铁匠阿光毕竟过了六十岁了,早就打不了大型的铁头家什,平日里也就逢着村里有了白事,打打一拃长的寿钉子。

狗皮洼村子虽小,几十户人家,却是祖传的讲究。尤其在红白喜丧上,向来有自己的传统。单说这寿钉,就讲究到了骨子里。那是狗皮洼白事里最起眼的一个大物件,《村志》里是有记载的,叫做盖棺钉。这钉子只为八十岁以上的逝者打造,所以也叫寿钉子。此钉拇指粗细,十寸起步,逝者每长一岁,钉加一寸,赵四奶奶领寿九十有三,就得了二十三寸的大寿钉,这么长的寿钉子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稀罕。再说到这寿钉子的工艺,小炉细炭自不必说,主体的灰口生铁就要进行九次淬火,九十九次叠打,九百九十九次锤炼,锻造成透骨熟铁,其间还要在尖头处化入一舌白口精钢,最后用细砂磨成三面的杵状,喙齿锋芒毕露,掂在手里寒光迸射,倒真像件法器。只要原料细致,工艺不偏,再长的寿钉子在入殓师傅的手下,都会两锤落定,首锤定位,再锤定形,意喻福寿双全,绝不多敲。“敲敲打打的不成要饭花子了!”狗皮洼世世代代都是些老实人,受不得半点不规矩。以至于这盖馆钉的使命过于神圣,近几辈又派生出一些新鲜的敬事来,比如寿钉子开刃后,必须三日内落棺,否则过期必须回炉重煅。或者遇有迁坟,旧棺里的老钉子必须拔出来,入新坟时重新锻打,以示福寿延展。

这都是些令狗皮洼老老少少引以为豪的大秩序,多年来雷打不动,守得比命重要。

阿毛抱起红布包裹的寿钉,拿胳膊夹着,害怕它会像父亲一样冻感冒了似的,一大早就来拍打铁匠阿光家的铁门。拍了足有五分钟,铁匠家的狗总算回应了两声。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全村的狗都恨不得刨个窟窿冬眠。大约又过了五分钟,阿光的老婆才踢踏踢踏地出来开门。铁匠老婆比铁匠阿光小不了多少,只是胖得厉害,身上紧裹着铁匠阿光常年穿的那件军大衣,头发蓬乱着,阿毛感觉她实在与一个抽了穗的玉米棒子没什么两样。

阿毛隔着铁门栅栏抽了抽鼻子,喊了声婶,勉强笑笑。冬天的山里人不起早,阿毛知道叨扰了人家,不好意思,所以笑笑。但笑完脸色就僵木起来,阿毛不喜欢村子里所有邋遢的女人,铁匠老婆算是一个。“冻透了吧?”玉米棒子看清了阿毛僵木的脸色,只当他是冻透了。

阿毛被让进堂屋时,就听到里屋一声高起一声的咳嗽,阿毛几乎误会成是自己的老爹挪移到了隔壁。但那显然是铁匠阿光的咳嗽。“阿春她爹感冒了。”阿春是铁匠和老婆的独生女儿,只比阿毛小一岁,“那天打完赵四奶奶的寿钉子,就烧倒了。”铁匠老婆从一堆炭黑色的衣服里扒出一个黑凳子,拿脚推给阿毛。“赵四奶奶的寿钉太长了,该有几十年没有打过那么长的寿钉了。”女人又去晃动墙脚的两只暖瓶,显然都是空的。“二百块钱真是成本都不够,一入冬这煤都涨成什么样子了。”阿毛也不喜欢唠叨的女人,当然这算男人的缺点,与女人无关。“山里的铁头生意没法做了,阿春当年要是敢嫁回来,我早晚打断她的腿。”女人最后唠叨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阿毛并没有坐阿春娘打赏的黑凳子,却恭恭敬敬地把怀里的红布包用两只手捧在凳子上。听着里屋一声高起一声的咳嗽,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就得亏女人的唠叨帮了大忙。“怎么,还没让下葬?”铁匠老婆看到红布包,惊叫一声,睁圆了眼睛。

女人的夸张让阿毛起了感动,他赶紧把两天两夜里自己与村长阿先的斗智斗勇简要地陈述了一遍。

“死人怎么能晾在外面!天大的事也要入土为安啊!”阿春娘彻底地不平起来,一头乱发竖得老高,“村里要搞公墓也不能让死人等活人啊!”女人的声音直破苍穹,又如浪般汹涌不绝。直到窗外传来更刺耳的尖叫,阿毛看到窗外的院子里挺立着一只打鸣的红脸公鸡,它的脚下是坚硬的磨盘。女人追打出去也并不是落了这公鸡的下风,她嘴里嚷着,“又要拉在磨盘上,我刚打扫完,你又要拉在磨盘上!”

狗皮洼建公墓的事情吵吵嚷嚷了大半年。

半年前有个风水先生来到村长阿先家,说狗皮洼出不了大人物,就是因为全村的祖宗先人个个埋在荒山薄岭的乱坟岗,聚不了灵气。村长阿先干了几十年的村长,并不迷信,也不糊涂,但想想狗皮洼的父老乡亲自古以来除了放羊生娃,生娃放羊,好像的确没出息过什么人物,最大的官就是自己这个村长阿先了,好不容易考出去的大学生阿春也像失踪人口一样,十多年来音信全无。村长阿先就觉得先生的话也有些道理。结果又过了些时日,镇子上下来政策,大山更深处的猫头寨要搬出来与狗皮洼合并,话说那猫头寨,村长阿先实在是太了解了,正是自己的姥娘门上,这几年在村子里根本看不到一个年轻人,常年居住的不足十户了吧,都是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搬出来也好,大家相互有个照应。

村长阿先思前思后,主意就打在了这片乱坟岗上。狗皮洼的平整土地并不宽裕,除了半山腰的几巴掌基本农田,就数这片乱坟岗勉强算块平地,想到前些日子风水先生的话,村长阿先盘算着,乱坟岗完全可以流转出来,盖上十多栋并居房,再利用镇上的补贴在山脚下找片水土风茂的河滩地,为村子建一片公墓,岂不一举两得。为了这事村子里还专门开过一次村民大会,大家举手表决,除了瘫在炕上的赵四奶奶,到场的全票通过。“狗皮洼都是些老实人,明白着呢。”村长阿先在会上说。

狗皮洼向来民风朴实,老老少少,历代和气。狗皮洼实在都是些明事理的老实人。

至于赵四奶奶下不了葬,问题应该出在负责迁坟工程的那个包工头身上,是包工头安排人在乱坟岗上建了围挡,暂时不让添新坟的。村民们没一个跟包工头打过交道,甚至不知道包工头叫什么,只知道那是个黑瘦汉子,嗓门很粗。阿毛跟包工头也并不相熟,只听村长阿先嘴里提过包工头姓黄,黄工。当时阿毛还从心里嗤笑,一个挖坟的叫什么“皇宫”。

阿毛家祖祖代代也姓黄。所以当铁匠老婆怂恿自己直接去找包工头理论的时候,阿毛对即将面对的对手唯一了解的就是他与自己一样都姓黄,算是本家。这也是阿毛对理论结果心存的唯一希望。“还是去理论一下吧,阿春她爹的身子,今天打不了回炉的寿钉了。明天也够呛。” 阿毛一头扎进北风,撵完公鸡的铁匠老婆语气里带着贴心,阿毛很是受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无论如何是要下葬的,狗皮洼可没有不贴寿钉子就下葬的先例,赵四奶奶要好了一辈子,她可不让。”阿毛朝着身后的邋遢女人摆摆手。

谢谢阿春娘,阿毛心里说。阿春……阿毛用力甩了甩头,像一条流浪狗被人用棍子敲疼了脑壳。赵四奶奶的确要好了一辈子,阿春也这样说过。

赵四奶奶是阿毛的亲奶奶,阿毛却不姓赵,阿毛的学名叫黄阿毛。阿毛的爷爷也不叫赵四,他叫黄阿狗。黄阿狗的老东家才叫赵四。忘了哪个年头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老东家赵四被一头帮农的牲口害了性命,第二年一开春,赵四奶奶就改嫁了长工黄阿狗,成了阿毛的亲奶奶。然而赵四奶奶却一直喜欢这样被村里人叫着。阿毛爷爷也就这样叫着,赵四奶奶后来生的儿子阿吉都这样叫着,孙子阿毛也只好跟着叫。“赵四奶奶要好了一辈子”,村里很多人都这样说。

阿春也这样说过,阿毛又甩了甩头,脑壳就又被敲疼了一下。阿毛甩完就看见了熟悉的村大队屋,村东头的红脸太阳已经高高地爬了出来。阿毛这才注意到全村的公鸡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停止了尖叫。

阿毛去村大队屋并不比回家的路远多少,只多出两条胡同。

村大队屋是村子里最古老的房子,却又结实,里外墙体全部用一抱大的石头彻成,当年做粮仓时就从不返潮。石头外墙上半截烟囱冒着清烟,烟囱下面是两块竖长的白色木牌,其中一块崭新一些,红字也鲜明一些,阿毛的睫毛结了霜,视野不好,就懒得去瞧那些换来换去的木牌和红字。倒是屋檐上并排的冰凌子更扎眼,冰凌子从屋檐上一条条壮观地垂下来,条条都比寿钉子长,只是它们条条整齐,不与寿钉那般长短不一。成了景象的冰凌子总有几十年不见了吧,阿毛缩了缩脑袋,把怀里的红布包夹得更紧一些。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一头老黄牛横在大队屋门前,悠闲地甩着尾巴,阿毛知道这是村里李会计家的牛,前天会计老婆还指着牛头在村头叫卖过,听说李会计为了照顾退休的老丈人,一家要搬到镇子上去住,家里的牛就缺人照顾,只好卖掉。但有人说这头牛是得病了。“闲厉害了,肯定是病了,活不了多久。”父亲阿吉也在炕上断定过,阿毛半信半疑,父亲并没见过这头牛,他只是凭借自家闲出毛病的那头牛做的推断,阿毛感觉那更像一句诅咒。儿子阿毛知道父亲阿吉并不喜欢村里李会计和他家老婆,就像阿毛不喜欢邋遢的女人一样。但李会计和他家老婆并不邋遢,两口子甚至算得上光鲜,天天打扮得像刚磨好的寿钉子,银光闪闪。

阿毛正在扬着胳膊小声驱牛的时候,村长阿先就把头伸出了门外,阳光斜打在他微秃的头顶和半边脸上,像戴了副残缺的面具。村长阿先看清来人,这才大开了半扇门,用脚揣着牛屁股为阿毛让路,“唉!这李会计家……这该死的牛,明天就宰掉,卖肉。”村长阿先不知是恐吓完李会计,还是恐吓完李会计家的牛,就把阿毛让进屋里。

屋子里摆了三张办公桌,四把椅子。两张办公桌上全是炉灰,阿毛认得没有炉灰的那张是村长阿先常用的,上面常年摆着一个掉了漆的计算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生得一张娃娃脸,没有像村里的女人一样裹着军大衣或厚厚的围巾,阿毛感觉她穿得很少,显得消瘦,年轻又洋气,与这个季节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阿毛本就意外大清早怎么会有个陌生女人坐在村大队屋的椅子上,加上天生腼腆,怕生,阿毛只好呆在原地盼着村长阿先缓解尴尬。村长阿先也不迟疑,“这是黄工的夫人,连夜赶过来处理迁坟的事……你可以叫姨。”阿毛躬着身子叫了声姨,对方扭过脸来,堆着笑,点了点头。村长阿先反手一比划,“嫂子,这是我们村的后生阿毛,唢呐匠阿吉老哥的儿子,刚才说到的过世的赵四奶奶,就是阿毛的亲奶奶。阿毛很能干,三十出头,就在村子里开了个废品收购站,还与村子几个后生合伙买了几辆柴油三轮车,各自领着一帮人,天天开着每个村子跑,全镇的废品都被他们收购了,早早就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娃脸女人优雅地侧过身来,越发隆重地朝勤劳致富小能手点了点头,插了句:“老人去世两天了吧?”“两天两夜了。”阿毛本想再喊声姨,显得礼貌,见她面相上实在过于年轻,就没喊出口。又想到面对的是本家媳妇,也就不必拘束,往前几步,用袖子在另一张空置桌面上扫出块干净地方,把怀里的红布包摆在上面。“今天再不下葬,寿钉子都要回炉了。”阿毛扭头张望了一下村长阿先,“铁匠……阿光叔在闹感冒,烧在床上下不了地,近几日是打不了寿钉子了。我爹还是让跟迁坟的黄老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打开乱坟岗的围挡,先让赵四奶奶入土。赵四奶奶要好了一辈子。”阿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面朝娃脸女人喏喏地加了一句,“我叫黄阿毛,我们家也姓黄的。”

阿毛第一次感觉自己姓黄姓得如此有用处。

但黄家媳妇显然不在意阿毛的这点底气,见她拿手套用力地拍了拍村长阿先干净的办公桌,“村长,您看看,再这样拖下去,会给父老乡亲带来多大麻烦,死人怎么能晾在外面呢!”阿毛想到自己刚刚喜欢起来的铁匠老婆,这位夫人的语气跟她完全一样,好像说的话也一字不差,如果再添上一句“不能让死人等活人啊”那就更巧合了。可惜,女人接下来就起了骂腔,“别听那个姓黄的忽悠了,他一个破包工头子,有什么本事迁坟,废物一个!”骂到兴起,女人顺便撒了撒泼,“没钱,真的没钱,反正我是一分钱不出,我不管什么合同不合同!”再听下去,阿毛终于明白了,这位女士是在帮着赵四奶奶及时葬进乱坟岗的。阿毛庆幸自己遇到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个个可亲!阿毛的一只手摸着红布包,另一只手心里全是汗,感觉自己即将要实现生平最大的满足了。但让阿毛不解的是村长阿先的迟疑。

村长阿先什么也没有说,他只在不停地拨弄自己那部掉了漆的计算器。

赵四奶奶是在当天中午之前下的葬,几乎全村人都涌到了乱坟岗,包括拄了双拐的儿子阿吉和裹了两件军大衣的铁匠阿光。人人都抹着眼泪,却只有孙子阿毛哭得死去活来。

阿毛从小没有娘,至少他没见过。是赵四奶奶一点点把孙子养大成人,甚至供他读完了高中,当年全村能去城里读高中的,也只有阿毛和铁匠家的阿春。供完一个高中生需要吹很多年的红白唢呐或煅打近百枚的寿钉子,当然也可以舍掉赵四奶奶帽子上的一只老猫眼。

毕业那年,铁匠家的阿春邀阿毛一起报考一家自己向往的大学,阿毛说,赵四奶奶需要人照顾了。阿春就说了那句,“赵四奶奶要好了一辈子”。然后又说,“赵四奶奶更希望你有出息啊,咱去考一所有名的大学吧。”阿毛又说了一遍,赵四奶奶需要人照顾了。阿春就咬着嘴唇回了阿毛一句,“我也需要人照顾啊......”

阿春的确需要人照顾,阿毛早就听赵四奶奶说过,因为阿春娘怀阿春时干了重活,阿春早产,身上没有发育好出汗的毛孔,就特别容易在夏天里中暑。几乎每年暑假回村,都是阿毛顶着毒太阳把阿春背回铁匠家。其实阿毛后来也自身难保,犯了一心慌就用力甩头的怪毛病,不知何时落下的病根。

寿钉子已经牢牢地钉进了赵四奶奶的棺木里,孙子阿毛依然甩着头哭得死去活来。

李会计家的牛终于卖掉了,就在赵四奶奶上完头七的第二天,狗皮洼刚好落满一场大雪。买牛的是大家并不熟悉的包工头黄工。

村喇叭里说让村民到广场集合,至少每户派个代表,带个洗菜的盆子。听口气又不像开村民会那般正式,大家反而怀着好奇,三三两两地聚集齐了。阿毛刚刚倒腾完一批旧书,手头宽裕,就花八十元收了架废轮椅,花十二元补齐了两个轮胎,借着雪后天晴,把不再咳嗽的阿吉推出来跟大家打招呼。尤其遇到同样康复了大半的铁匠阿光,两位老哥攀谈起来。自从阿毛高中毕业回家,阿吉就很少聊孩子的出息,倒是铁匠阿光,不出三句就夸到了自己的女儿阿春身上,如何如何上进,如何如何孝顺,给自己生的外甥如何如何可爱。“过年回来吗?”阿吉永远知道该用什么问候结束老对手的话题,铁匠阿光果然像只斗败的公鸡,“回啥回,都十多年没见人影了,工作忙,外国人管得紧。不难为她。”接下来,气氛才更加热络,大家开始聊天气,聊菜价,聊自己和老朋友的身子板骨头架。直到看见村长阿先牵着一位黑瘦汉子跨上广场隆起的大石台,大家相互提醒着瞧望了过去。

那汉子就是传说中的包工头黄工,黄工正操着一口浓重而陌生的口音跟大家道歉。黄工首先大骂了一顿几天前来村里搅合好事的自家婆娘。阿毛努力回忆着那个身材均匀、相貌姣好、亲手为自己打开乱坟岗围挡的娃脸恩人,台上的粗鄙男人正在对她大肆攻击,骂她没心没肺,没有见识,没有担当,没有公义廉耻。粗鄙男人今天为了表达歉意,甚至决定请客明志,特此买下了李会计家的牛,在村大队屋前支起架子,煮了两大锅,宴请一下狗皮洼的父老乡亲。

台下开始嘁嘁嚓嚓。狗皮洼实在都是些老实人,感觉一个大男人痛心疾首地悔过就算了,还要杀掉一头牛,宴请自己。啧啧,太过意不去了!这怎么好意思。仿佛人家黄老板杀掉后煮在锅里的是那个不过思想有一点点落后的居家婆娘,个个不忍下嘴。

“三百六十座坟,噢不,三百六十一座坟,每座坟一万元的搬迁费,一分不少,马上兑现!”黑瘦的黄老板余怒未消,感觉像在赌气。现场立马变得鸦雀无声。直到有个别贪心的提到了额外的寿钉子补贴,“补!补三百,不,补五百!一枚寿钉子补五百!”黄老板率真得像个狂躁的赌徒。人群里纷纷指责提起寿钉补贴的贪心人,惹得黄老板狂躁。“如果同意,大家就鼓掌通过!”村长阿先喊着,带头鼓起掌来。接下来就是大片的掌声,有热烈的村民用红肿的巴掌敲起洗菜盆子,震耳欲聋。

“狗皮洼都是些老实人,明白着呢。”村长阿先像条被丢上岸边的鱼,嘴巴一直在剧烈地翕翕张张,只是声音被淹没了。阿毛就猜测村长在说这些。

黄老板忙,一手举着一部手机提前离了席。村长阿先亲自为大家分割着热气腾腾的熟牛肉。父亲阿吉催了两遍,儿子阿毛才嘟囔着“不是说病牛吗”,勉强推着父亲往人群里挤。村民看到坐轮椅的阿吉,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让阿吉父子往前挨。坐轮椅的阿吉挺了挺腰,堆着满脸的褶子,每道褶子上都泛着荣光,像个凯旋的斗士,忙着向让路的人群逐个道谢。村长阿先站在两只大锅中间,看到近前坐轮椅的阿吉,也额外关照,先从一只锅里捞了一大块牛腿骨,说是让阿吉补补,又从另一只锅里撕下一块肥肉,添进阿吉的菜盆子里。

红光满面的阿吉在经过铁匠阿光身边时,听到铁匠老婆嘴里正嘟囔着“只剩骨头汤了”。铁匠阿光穿了两件军大衣,加上感冒初愈,挤队伍时吃了亏,排在了末尾,但铁匠阿光脸上并不沮丧。“足有二斤呢!”坐轮椅的阿吉吩咐儿子把多得的肥肉抓到铁匠老婆的大菜盆子里,“这块牛腿骨我留着,村长让我回家补补的,肉就分给你老弟,养养身子。”

坐轮椅的阿吉抱了盛着一截牛腿骨的菜盆子,被儿子推着回家。阿吉呵呵笑了足足一路,赵四奶奶的新坟没出五七,迁坟是不需要更换寿钉子的。阿吉每想一次就会呵呵笑出声来,感觉自己白得五百元的这份喜悦,并不亚于马上要发横财的铁匠阿光。

阿毛忘了是分完牛肉的第几天,只记得那晚自己处理掉近日里收来的废品,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又没有月亮,阿毛把所有的三轮车检查完防冻液,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推门回家。却看到堂屋里亮着灯,还听到父亲阿吉睡觉的屋子里有人说话。

进门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村长阿先正拉着父亲的手在缠绵,“家里有什么需要,就跟村里说。”乍一听还以为村长阿先在跟谁家姑娘谈恋爱呢,语气软得很,阿毛听到耳朵里,差点乐出声来。“哎呦,大侄子回来了!”阿毛这才注意到村长旁边还坐着一个人,黑瘦汉子,细眼一瞧却是姓黄的包工头。包工头迅速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阿毛的手,阿毛看包工头眼睛眯着,很显亲切,也就轻松下来,手便没有往回抽。

父亲阿吉指着炕头的一堆礼盒,示意儿子阿毛说了些客套话,就又咳喘起来。村长阿先再温柔地交待几句,率先退到堂屋,说是有大事情要找阿毛商量。包工头紧随身后,眼睛也眯得更加厉害,一副要睡熟了的样子。

接下来村长阿先却闭掉了嘴巴,倒是姓黄的包工头一直热烈地问东问西,提到赵四奶奶的去世,还抹了抹眼角,惹得阿毛连连劝他节哀。足有半炷香的工夫,这位本家才尽量操着阿毛能听懂的普通话说到正题,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年前,工地上有点活,我就想都是本家,不如租用一下大侄子的三轮车队,让你也见点收益。”阿毛有点激动,脸皮渐渐涨得通红,冬季里自己的车队确实是淡季,跟随的几个小伙伴也总是抱怨,一个冬天都没多少生意,凑钱买的三轮车也经常闲在家里生锈。“还有这好事,什么活儿啊黄老板?我们那几辆三轮是柴油的,什么农活都能干!”

“叫叔!”黄老板脸色愠怒,但随即恢复了亲切,“能干能干,就是往城里拉点沙子。”

“拉沙子?”阿毛并没急着叫叔,“拉沙子,怕是不行。”自己的车队,清一色的都是当初镇上搞得农机下乡补贴车,价格便宜,但载重并不大,装满废纸上个陡坡就很吃力,“农活还行,但沙子这样的工程活就太重了,遇到陡坡就麻烦了。”

远房叔叔愣了一下,却不气馁,一只手搭在侄子肩上,“阿毛,不用担心,首先咱不必满载,再是从狗皮洼到县城一路平坦,没有一点坡度,又不急,也可以用低挡行驶,你们的三轮车我了解,出不了问题。”

“那……费用……”阿毛还是被说得心动了起来。阿毛腼腆,话题转到费用上,脸色就更红润了些。黑脸汉子看到转机,已心情大好,只是口音又恢复了些饶舌,“费用好说,我这就问问。说实话,这活儿我只算个介绍人,其实是给一家建筑公司干的,那可是家大公司,县里大大小小的路啊桥啊都是人家修建的。听说老板常年在国外,娶了个老婆倒是中国人,哎,恰是我们本地人呢,那娘们,里里外外可是一把好手……”

“这么大公司没有运输车?还要用到我们的破三轮子?”阿毛至少听清了话里的关键,突然感觉这活儿来得有些诡异。废品收多了,阿毛就对运气之类的东西向来小心翼翼。“不是没有,”叔叔理了理侄子褶皱的领口,“是咱的山路太窄了,双车道,只能错得开你们小型三轮。”阿毛想想也有道理,虽然村子通了公路以后,道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要承载大型的装卸车,却是困难。“300块!”阿毛见包工头放下手机,伸出仨指头,“每辆三轮每趟300块,怎么样?”阿毛迅速盘算了一笔,三辆车除去费用,每天紧巴巴拉上一趟,倒能赚到500元,都能赶上一枚寿钉子的补贴了。

送走村长和黄叔叔,阿毛来到父亲阿吉屋子里,父亲也是这样盘算的。“都能赶上一枚寿钉子的补贴了。”听到父亲阿吉这样说,阿毛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吉也笑,那天晚上,爷俩儿笑到很晚,像俩孩子。第二天早晨阿毛发现,父亲阿吉竟然一夜没再咳嗽。

阿毛与几个合作伙伴说了此事,大家又孩子样的笑了一整天。晚上,阿毛都要睡下了,忽然听到父亲阿吉在屋子里喊自己的名字。

原来阿吉想到昨晚儿子阿毛答应的拉沙子的活儿,有个细节没说明白。“你要问清楚那费用含不含装卸呢?”父亲阿吉朝着炕前的儿子阿毛说,“今晚就要去问清楚,让村长阿先打个电话也行,一定要问清楚人家,如果自己装卸的话,费时间,一天就拉不了一趟了,可别误了人家的工期。”阿毛想想父亲说的在理,也的确越早问清楚越好。

阿毛穿戴整齐,提着手电往村长阿先家去。路过大队屋时却发现里面有灯光,阿毛暗喜,十有八九村长阿先还没有回家。阿毛腼腆,不但谈钱脸红,还不习惯半夜往别人家里打扰。大队屋门前好在没有了李会计家的牛,只是停了一辆越野车。阿毛便关掉手电,绕过车头,扶着门边那块白底红字的木牌子,就要去敲门上的玻璃,却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高起一声的笑,像俩孩子。阿毛很快便熟悉地辨认出,屋子里是村长阿先和叔叔黄工的笑。阿毛心里也跟着高兴了一阵子,他们一定是在谈什么大喜事。让人像孩子一样笑的事,一定是大喜事。

“大公司就是大公司,人家那老板娘太有心思了!”是黄叔叔的声音,可能因为笑得有些用力,说起话来像被人捏了脖子一样,比铁匠家的公鸡叫得还尖,奇怪的口音都不见了,“先在河滩建公墓,挖一批沙子。一年后再为了村子防洪抗旱,申请在这儿筑个坝,公墓再迁到南山坡,又能采一批石子……南山坡的几个承包户,除了最大的阿吉家,剩下的几家小的,也要提前做做工作。”

“嗯,明天,我赶紧开个会,先让全村人把《迁坟协议》都签了。”村长阿先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惜两扇门被李会计家的牛顶得变了形,阿毛听得很清楚,“钉子户?不可能!李会计那儿你也放心,”村长阿先又说,“狗皮洼都是些老实人。”

包工头的声音渐渐降下来,“只要别把活干砸了……就不会踢出去,当年我对她有恩,没有我她早晕死工地上了,怎么会有这么不抗热的女人,一晒就晕......”

咣当!先是阿毛的手电落在了阿毛的脚上。然后是屋檐上几条受惊的冰凌子,冰棱子不是寿钉子,越野车也不是木头棺材,但它们重重地砸在越野车上,越野车还是疼得呜哇呜哇地大叫。阿毛却没觉得疼,阿毛的脚跟自己的手一样冰凉和麻木。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终于捱到了冰融雪化的日子,整座大山开始一点一点裸露,像在生锈。

乱坟岗半月前就开始了建筑施工,十套并居房的地基已隐约成型。

三百六十口棺木整齐摆放在山下的河滩上,旁边一台挖掘机正在连夜忙活,十几辆柴油三轮车在狭长的山路上来回穿梭,看车牌阿毛只识得其中两辆,车开得太快,阿毛看不清驾驶室里是不是自己曾经的伙伴。

这次迁坟移棺,村民拔光了狗皮洼废品收购站里所有的废耙齿,全村人都不同程度地梦到自家先人们托了梦,说不计较什么寿钉子啦,废耙齿磨光滑了一样好用啦,什么的,如出一辙。每家就选了个力气大的,一锤一锤往旧棺木上敲打着磨光滑了的废耙齿。“狗皮洼都是些老实人,明白着呢”,大家一边说,“嗯啊,祖祖辈辈都是呢!”

铁匠阿光在广场上领过那次牛肉后就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一度谣传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有人说铁匠阿光家的狗一声都没叫过,大门上还天天挂着一把大铁锁,又有人说铁匠阿光的女儿发达了半夜偷偷接走了两口子享清福去了,也有人说铁匠阿光因为没人找他打寿钉子就像李会计家的牛一样闲犯了病正在城里诊大夫呢……却没人去怀疑坐轮椅的阿吉,毕竟有村长阿先三天两头往他家里窜。大家只是经常说起阿吉家犯浑的儿子阿毛。

阿毛正蹲在乱坟岗的建筑群里,为赵四奶奶的坟添土。

坟是新坟,垒得实在讲究,用一抱大的石块做基,用三比一的泥沙做体,用黑土夯的黏闷土做头,高矮齐眉,丰盈圆润,村子里每个人看到阿毛的杰作,都会骂上一句:赵四奶奶要好了一辈子,怎么会留下这么个刺头孙。也有好心人劝过话来:跟大伙一起把赵四奶奶的坟迁掉得了,还白得一笔款子。阿毛并不搭理他们。

后来骂的或劝的人多了,声音变得杂乱无章,会像去年的洪水一样涌进阿毛的耳朵里,烦不胜烦。“又不是些牛羊,可以赶来赶去。”阿毛腼腆,只会甩着头在心里嘀咕。其实阿毛也曾学着铁匠阿光家打鸣的红脸公鸡,放开喉咙,仰起脑袋,对着日出的方向尖叫过,“又不是些牛羊!可以赶来赶去!”只是那次在夜半,乱坟岗里漆黑一片,尖叫了半天,阿毛的眼睛里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更不用说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