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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师的四十大寿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响 雷

周末一早,睡得正香,田老师一个电话把我惊醒了。他说,晚上聚聚。我在被窝里蒙了半天,翻身问,你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说,晚上聚聚。我说,难得啊,成了?田老师在电话里打哈哈,哪有的事。我说,你少装。田老师跟我老婆是草集初中的同事,据说,他这阵子桃花运正旺,跟一个年轻女教师走得挺近,他能主动组局,我揣摩着十有八九好事将近。田老师却说,今天不为别的,鄙人四十大寿。我说,恭喜恭喜。他说,孔子曰,四十不惑,还真他娘的一无所获,本来不想贺,思来想去,生活还是需要些仪式感,所以临时起意。我回过神,你都四十了,不会吧?我才三十七。他说,光阴不饶人啊。我说,别感慨了,在哪家大酒店?他说,何记。我说,何记,仪式感是不是弱了点?他说,何记老板是我兄弟,他把唯一的包厢留给了我,还承诺啤酒管够。我说,四十大寿,一个包厢够不?他说,就几个好兄弟,不扩大。我说,可是,今晚我小姨夫的妹妹结婚啊。他说,没空拉倒,红包别忘了,微信或者叫老邱捎来,都成。该说的都说了,他挂了电话。

为了继续睡觉,我趁热打铁发了一个188.88元的红包。财去人安乐。我正准备扔了手机睡觉,红包秒收,紧跟着一条信息:兄弟,四十大寿啊,你拿得出手?至少六六大顺吧。我逃不过,切换到计算器算了下,然后又转账411.12元过去。他发给我三双抱拳的手。

睡意全无,我打电话给老邱,想吐两句槽。老邱抢先说,晚上田老师贺寿,你打算随多少?我说,六百。他说,你够大款啊,看来我二百拿不出手了。我说,你老实些,直接献上六百大洋,省得废话。他说,何记排档那污糟地方,全是地沟油,我都不打算去。我说,我也没打算去,后来想想吧,六百呢,干嘛不去。他说,十顿也吃不回本,吃拉了还得再贴医药费。我们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田老师显然不是我的老师,而是高中同学。他四十,我三十七,他何以大我三岁,相识二十年了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从不喊他学生时代的绰号“豹子头”以显示老同学间的亲切,我尊称他田老师。同学朋友里头,大家都一致喊他田老师。谁不喊,他跟谁急,好像老师有多大的官阶似的。我们另一个同学小武就很接地气,都当上镇长了,我们见了面从没喊过武镇长,一惯地喊他大郎,他也从没跟我们急过。

跟田老师再次相聚是高中毕业后的第十个年头。事实上,在学生时代,我们并不经常一起玩,说话也不多,他因为成绩优异跟我形成了天上地下的距离感。十年后再相聚就不一样了,同学之间那种发乎心灵的亲近感包容了一切,不亚于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而真正拉近我们距离的,我想可能不单纯是同学情,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生际遇。那时我们年近三十,依然坚持不懈地奋斗在相亲的道路上,我们俩加上老邱组成了男人帮,确切地说,叫光棍团。老邱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同时又是我的初中同学和田老师的小学同学。用田老师的数学专业术语来讲,二十岁之前我们三人的“并集”有十二年,“交集”有三年。毕业之后第一次相遇,是田老师先认出了我。他把脸堵在草集初中食堂递菜的窗口喊我的名字时,我正拿着勺,愣在菜盘前,忘了问他打什么菜。

老同学啊,你怎么到这了?

我说,你是……

我田雄飞啊,瞧你记性。

田雄飞,哦……豹子头。我一下子回忆起来。从“豹子头”这个响亮的绰号,不难想见当年高冷的英姿。印象中的他身长八尺,玉面玲珑,镜片后面睥睨群雄的眼神霸气外露,可是眼前这人是豹子头吗?分明是花和尚鲁智深的身形啊。我仔细瞧了,整张脸,唯有左腮下那粒绿豆大的黑痣尚未走形,记得当年他思考题目时就喜欢捻痣上的那三根长毛。

回头再聊,先给我打菜,红烧肉、大蒜炒猪肝、洋葱炒蛋……

好。我在菜盘里各剜了一大勺,红烧肉默数了一下,六大块,肥瘦相间。司务长规定一份只能四块,我新来的,不敢太放肆。

午休的时候,他竟然来找我,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说实话,除了在食堂的窗口,私下里我不想与他发生半毛钱关系。你想啊,我一个厨师兼打菜和抹桌子的,他堂堂教师,身份上我先矮了半截儿,这也是我十年来一直不愿意参加同学聚会的原因。他找我的时候,我正趴在餐桌上打盹。他干咳一声把我吓醒。

他说,缘分啊,真不容易,十年了,我们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重逢了。

缘分缘分。我说。虽然我满脸堆笑,我对他的措词不敢苟同,他用鸟不拉屎形容草集初中有失偏颇。草集虽是距离县城最边远的小镇,去邻县的城区却只需十五分钟,生活也算便捷。

他问,你何以也落得如此田地?

我说,糊口呗。高中毕业后,我在职校学了厨师,辗转了三家酒店,关门的关门,转手的转手,这不,找了七大姑八大姨才到了这里,学校食堂应该倒不了,你说是吧?

当然不会倒,倒了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吃啥呢。他哈哈大笑,坐了下来。

那时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业余时间笔耕不辍,屡有作品见诸县市报刊,我是一名想当作家的厨师。因为这,我命中的桃花迟迟难开。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构成了我相亲之路的绊脚石,谈过几个女朋友,她们商量好了似的,一致评价我这人华而不实、空想主义。有一个很爱我的女孩跟我谈了三年,分手时好心相告:你应该踏踏实实当一个厨师,厨师是个好职业。

好兄弟,今后我们在这里齐头并进,杀出一片新天地。他说话的方式一点没变,有水浒气,但从外表我依然分不清他是豹子头还是花和尚了。

好!我主动伸出手。

他紧握住我的手说,以后打红烧肉再加两块,别那么小气。

田老师每餐必有肉,尤爱猪头肉,十多年来口味没变。至今还记得高中寄宿那阵,我们到校外小吃店改善伙食,田老师那时还是豹子头,掇条长凳斜坐桌前,喊一声,老板,切一斤猪头肉,带拱拱儿(猪鼻)的。其实那时田老师家境不太好,我们一周改善一次伙食,他一月才改善一次。接触了几次才知道,他已不再担任教职,校长让他专门负责学生宿舍管理。也就是说,我们相遇之时,虽然他顶着在编教师的光环,其实与我同在后勤这条战线,这让我在心理上与他亲近了些。

他起初执教于城区一所实验初中,后来发配到了四十里外的草集初中。至于原因,据他酒后所言,他甩了校长的女儿。进了草集初中,他抱怨一阵后,重整旗鼓,发奋图强,教学取得成效的同时,还当上了班主任。后来为什么会去管理宿舍呢?又据他酒后所言,原实验初中的校长升到了教育局,手伸得更长了,他这辈子也别想在教育界扬名立万了。

根据我后来了解到的情况,他受贬与那位升到教育局的实验初中校长毫无关联,他栽在一次突破性的尝试上,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巧让螃蟹夹了指头。他要求班上的非寄宿生完成家庭作业后再回家,他提出的口号是:出了校门无作业。不可否认,他的出发点是好的,给学生减负、家长松绑,自己多花个把小时打什么紧?班上的学生一致拥护。家长们也都乐意,孩子在学校完成作业,回家一身轻松,爱干啥干啥。问题在于,校外辅导班的老师更是咬牙切齿,五花八门的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往校长室、教育局、纪委。而校外辅导班的老师一部分根子在校内,他们平日相互拆台,在这节骨眼儿上罕见地团结一致,很快将田老师孤立成孤家寡人。田老师常常在酒桌上抱怨,要是当初随波逐流,加入校外辅导班的队伍,老子现在吃香的喝辣的。

后来,看到一些老师炒股发了财,田老师说,这些投机分子,不把心思花在教学上,成天钻研股市,真是教育界的悲哀。股市涨到五千点的时候,他按捺不住了,果断杀入,头破血流,大醉三日。认识到了炒股有风险之后,他把目光投射到新兴的理财产品上,起初小赚几笔,没少喊我们举杯庆祝,后来这“宝”那“宝”全跑了,我们又举杯安慰他。我们都笑他,你数学白学了。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对呀,数学是我的专业,不搞教学,专业都快荒废了。他开始找门路,偷偷当起家教。小乡镇的居民大多不习惯也不舍得请家教,要做得进城,他就开着电瓶车赶往四十里外的县城,再在晚上九点前赶回学校。寄宿生们九点下自修,他得赶回来守护着这些祖国的花朵睡觉,那是他的工作职责。田老师的敬业精神我们深深折服,小聚的时候,他提前设置的闹铃适时响起,就算喝得不知天南地北,也会一个激灵,酒醒大半,然后自吹一瓶啤酒打招呼,下回见。用他的话说,不能在吃着饭的时候把饭碗弄丢了。

其实,我们小聚喝酒也不算很频繁,大多有个由头,比如某人相亲或者失恋之后聚一次。谁约起,说明谁有戏了,或又告吹了,需要用酒来庆祝或者安慰一番。有一阵子,总是老邱约。老邱是在闪婚闪离后与我们混到一起的,他这人八面玲珑,把做饲料销售的口才用在谈女朋友上,很是吃得开。为了提高通过率,他手上在谈的女朋友常有两个或三个,最终他先于我们再次走进围城。有一阵子,总不见田老师约,我问老邱,田老师是不是成了?老邱说,成了更要请喝酒了。我在食堂窗口问田老师这事,田老师说,成个屁,没人帮我搭桥,进入空当期。

学校里最喜欢帮田老师牵线搭桥的是图书馆的张老师,自从有一次田老师提出,别总是介绍那么丰满的,我喜欢苗条型,张老师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生源了。我们劝田老师适当降低标准,年龄、长相、体重全面放宽。田老师说,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们都知道他的胃口,未婚女性,三十以下,身材苗条,美丽大方,没有狐臭。我们猜测他是以初恋情人为模板设定的标准。他保持着这一基本标准不动摇,我们都认为他存心跟自己的人生过不去。

没有人帮忙介绍了,田老师主动出击。工作在学校,具有天然的资源禀赋,身边的未婚女教师自然成了他首选进攻目标,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在他的发散式轰击之下,我认识了我未来的老婆,一位相貌中上、性格高傲的大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在草集初中食堂颠锅两年最大的收获。她能看上我,是因为我登在市报副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进入她的法眼。她能关注我的文章,是因为田老师一次约会中为了活跃气氛,把厨师写文章当笑话讲给她听的。据我老婆后来透露,田老师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她没觉得这是件好笑的事,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有志青年形象。那年,我老婆跟我聊上第一句话,也是在食堂窗口,她侧下头,说话前先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是我给她打了两年菜从未见过的。她笑说,我们学校藏龙卧虎啊,那么多语文老师让一个厨师抢了风头。我那时拿不准她是挖苦还是敬佩,只说,哪里哪里。她说,你学中文的?我说,我学厨师的。她说,厨师也能写作?我说,厨师不能写作?她说,也对,我最崇拜的余华老师原先就是牙医。我说,你也喜欢余华?于是,我们因为余华走到一起。起初,我在她面前相当自卑,给她打菜也不敢多看两眼,一方面,语文老师在我心中高不可攀,另一方面,她太冷了,没想到熟悉之后,她骨子里挺热。尽管恋爱时,我们彼此都笃信英雄不论出处,后来谈婚论嫁了,她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请我从草集初中辞职。我拿出练书法的劲儿用一个晚上写了两页纸的辞职信,第二天呈给校长,他看也没看说,跟司务长说一声就成了。接着,我在一沓报纸的证明和准岳父的引荐下,成功迈进一家文化创意公司,从事文案工作,而写作这个事儿作为敲门砖搁在了门外。我们因为早就超出了晚婚年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步入婚姻殿堂。田老师经常在酒后用“等嘴的蛤蟆”“走了狗屎运”等恶毒的话语来形容我,好像我抢了他老婆似的。我不以为意,我是得实惠者。我说,为什么她选了我,没选你,你应该好好反省反省。

光棍之所以光棍,都有其自身原因。结婚之后,我有胆气把这话撂在田老师面前。我曾经给他分析了三大方面缺点。一是外在的,过胖。这不是重点,不排除有的女生就需要这种安全感。二是内在的,头脑简单。别看他在数学方面天分极高,但说话做事从不会拐弯抹角,说好听点叫单纯,这个社会,天真和单纯都不再是褒义词。他多次把甩过校长女儿这段光辉历史拿出来吹嘘,我们都更愿意相信是校长女儿甩了他。三是家庭条件,这是硬杠子,家庭条件过硬,前面两点可以忽略。田老师的问题在于,家庭条件是硬伤。田老师是农村人,父母都不在了,有一位嫁出去的姐姐。他在城郊按揭买了两室一厅,本来用作找对象的资本,后来让姐姐暂住进来了。那时姐姐离了婚,无处可去。姐姐很快又谈了新的对象,新对象在城里没房子,为了方便起见,搬进来一起将就了。田老师基本定居草集初中宿舍,房子对于他仅仅是一项固定资产,每每谈了新朋友,他都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固定资产亮出来。对方有意向了则会提出要去看一看,无一例外,都以请姐姐搬出去作为继续谈下去的前提。田老师说,长姐如母,她小时候没少照顾我。黄了一个又一个,姐姐很是过意不去,多次主动提出要搬。田老师说,等我谈成了再搬不迟。他竟然把这作为对女朋友的一场测试,可惜通过率为零。说到底,问题又回到第二点上了,头脑简单,过于理想主义。这是个死循环。

人最大的问题在于看不到自己的问题。田老师从不承认自己头脑简单,他把找不着对象归罪于万恶的金钱。为了方便挣钱,他把家教阵地转移到了邻县,不但路程近了一半,费用也高出百分之二十,而且跨区域作业就像孙猴子跳出了如来的手掌心。

下午,我找老邱商量,田老师难得贺一回寿,要不要订个蛋糕。老邱说,订个屁,六百块的红包换作蛋糕撑死他了。我说,田老师最近手头紧,上回借了我两千,没还上又要借,被我老婆挡了。老邱说,他哪天手头不紧?孤家寡人一个,不知道他把钱用哪去了,这次估计想趁着生日赚一笔。我说,不至于吧,想赚钱不干脆叫上十桌八桌?老邱说,他把别人都当兄弟,别人当他兄弟的有几个,一桌能坐满就不错了。

我想想也对。除了我和老邱,也就那么几个固定跟着他混的小青年——三个未婚男教师和一个年轻理发师。三个未婚男教师都刚出校门不久,未婚不等于没有女朋友,其中一个老师的女朋友在邻县,另外两个老师家离学校稍远,住校,因此与田老师走得近些。理发师叫小伟,外地人,看起来不足二十岁,染一头黄发,别看年纪不大,据说以前泡吧打游戏混社会,老练得很。田老师把他收服了,当了他大哥。他不再泡吧打游戏混社会,给田老师当电瓶车兼职驾驶员,鞍前马后。田老师坚持酒后不驾车,电瓶车也不驾。

傍晚将近的时候,我和老邱闲得无事,早早赶到了何记排档。我说,田老师新谈了一个,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带上。老邱说,如果他再不调整择偶标准,带一百个都是别人的。我说,这次蹊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女孩在追他。老邱说,那更别带了,一定是恐龙级的。我说,我也这样怀疑过,但听说长得还可以。老邱说,那我倒要帮他长长眼。

我的消息完全是从枕边听来的。我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游戏的时候,老婆告诉我,嘿,你晓得吧,田老师时来运转了,我们学校新进了一批应届毕业生,其中有个数学老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跟他打得火热。我说,会不会有什么缺陷?老婆说,没看出来啊,人挺正常,长得也还一般。我老婆眼里长得一般的,一般都有几分姿色,一般,是一个女人对其他女人的最高评价,电视里身价过亿的大牌女星在她眼里也就一般。

老邱打电话给田老师,叫他赶紧带上女朋友来打牌。我从免提里听到田老师哈哈大笑,忽而羞涩地说,哪有女朋友哦,兄弟,就别寻我开心了。

我说,这厮真能装。

不一会儿,我们隔着玻璃看到小伟载着田老师来了。田老师从电瓶车后座上跨下来的时候,车轮胎深呼吸了一下。这车真可怜。

老邱说,这厮真没带女朋友?

我说,四十大寿,可能怕在女朋友面前暴露了年龄。

这时,田老师走进包厢来,哈哈地笑说,鄙人四十大寿,谢谢二位兄弟赏光。老邱说,田老师什么时候变得客套了?哪里哪里。田老师说,来,先打牌,小伟,找两副牌来。

我们才打了两把,正要进入状态,门口进来一个人。年轻的女人。我们都把目光投过去,老邱手上的牌散了一桌子。她迎着目光走进来,似乎有些羞怯了,越走越轻,越走越慢,脸也微红了。田老师扔下牌,赶紧起身,他一起身,我们坐着显得摆架子,也起了身。

田老师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沈小芳,我们学校新来的数学老师,我同行。我们异口同声说,沈老师好!真有点回到课堂的穿越感。沈小芳老师没有说同学们好,只是弯腰点头,耳际的长发散下来,立刻用兰花指勾上去。田老师又把我和老邱介绍给她,他竟然让她叫我们叔。我们很不高兴。老邱主动上前握了手,他见了漂亮女孩子总是异常绅士。他握着手,含笑说,叫叔不妥,该叫哥。沈小芳说,是是是,邱哥好。我没好意思伸手,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见了漂亮女孩子一向紧张。老邱掐一下田老师的屁股,耳语说,藏得够深的啊。说是耳语,那时包厢里尴尬地静,大家都听见了。沈小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田老师干笑说,什么藏不藏的,这不,大家认识了,都是朋友。

不多时,另外三位年轻老师也陆续到了,他们为田老师订了一盒生日蛋糕。人齐了便落座,田老师在主位坐定,说,大家随意坐。大家便随意坐了,以前他不说我们也是随意坐的。沈小芳坐他左边,我坐他右边,老邱坐到沈小芳旁边,三位年轻老师和小伟顺次坐下。为了让田老师享受一下仪式感,小伟给生日蛋糕插上四根小蜡烛,把附赠的一张金色卡纸圈成皇冠,套在他的大脑门上。点蜡烛,熄灯。烛光里,沈小芳老师领唱了《生日快乐》,然后在掌声与起哄声中呼吁田老师许愿。田老师闭眼三秒钟,睁开,像摇头电扇一样吹灭蜡烛。三个青年老师争相问,许了什么愿?田老师笑而不语,弥勒佛一样端坐着。老邱鄙夷地说,他还能许什么,当然是早日成婚呗,巴不得今晚就进洞房。我们哄堂大笑。田老师说,可别损我,啊。老邱说,对对对,在沈老师面前可要保持良好形象。我说,沈老师你别介意,我们一起闹惯了,以后你就习惯了。我们在揶揄田老师的同时,端起了酒杯。

老邱说,我提议,让我们一起敬一下今天的大寿星。说着,杯子碰上去。

田老师矜持地端起酒杯,站起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我们都小学生似的静了下来,他喝酒从来不带半句废话,今天犯怪。他清了清嗓子说,有个情况我在此说明一下,今天这顿饭是小芳老师做东,我提议,我们先一起敬一下小芳老师吧。

沈小芳端着椰汁,站起来说,今天你是大寿星,先敬你。

为了喝一杯酒,大家都客套得不像话。我也站了起来,说,这样吧,我们一起敬田老师和沈老师。

老邱说,好好,一起敬二位,祝你们二人……

祝你们工作顺利!我怕老邱把话说飘了,让沈小芳尴尬,抢上说。

田老师说,对对,大家都工作顺利,干了!

我们终于让第一杯酒下了肚。大家都坐下来,开始吃菜。过了一阵,沈小芳说,我来敬一下老田。

田老师横了一眼说,请叫我田老师,提醒你多少次,怎么不长记性呢。

我帮着解围,对对对,叫田老师中听些,我们都叫他田老师,叫老田显老,田老师忌讳这。

沈小芳说,好,我敬田老师。

老邱冷不丁说,不如喝个交杯吧。田老师说,你这个当叔的,瞎闹。沈小芳腼腆地笑,一手捂着嘴。老邱说话口无遮拦,她竟然没有生气,真是挺大气的女孩子,同时我也作出一个基本的判断,她对交杯酒没有表现出拒绝或反感,这是准备喝喜酒的节奏啊。沈小芳是应届毕业生,刚到草集初中不久,年龄应在二十四五岁,生得花儿一样,怎么就看上四十岁的胖叔叔了呢?田老师不是一般的走了桃花运,是撞了大运了。我估计老邱的心理和我一样,满满的羡慕嫉妒恨。

田老师站起来浅浅地跟沈小芳碰了一下杯,喝完说,你们别瞎闹,我来解释一下,小芳老师是我的学生,我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

老邱说,田老师,别解释啦,越描越黑。

大家又跟着起哄。

田老师教过我初中数学。沈小芳一开口,包厢自然安静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学期,但他是我最敬佩的老师。我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家里十分贫困,田老师对我十分照顾,后来,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田老师一路资助我,帮我完成了学业,我大三那年,还给我买了一台笔记本。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所以,当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我就想感谢一下田老师,也顺便认识一下田老师的朋友,正巧田老师说今天是他的四十岁生日,就约大家聚一聚了。

大家都不说话,张大嘴巴看着田老师,认识了这么多年,似乎没有谁会相信田老师高尚到了这种地步。老邱第一个打破沉静,指着田老师嘻嘻坏笑,你小子真行,长线投资,邱某佩服。

老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田老师严肃地说,你得自罚一杯。

那晚,两瓶二锅头之后,又搞了“勇闯天涯”,两箱还是三箱我记不清了,总之,大家都喝得挺高。在白酒见底的时候,田老师清了一下嗓子说,我有一项重要的事情声明一下。我们停止吹牛,都竖起耳朵。田老师说,在座各位作个见证,我田某人四十不惑,啊……四十不惑,十年来首次调整择偶标准,一是女性,必须女性;二是年龄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必须在这之间;三是……三没想好,先放着。老邱说,田老师,你没喝多吧?我说,管他娘的标准不标准,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来,开啤酒。

沈小芳也加入了喝啤酒的队伍。在飘飘然的状态下,她向我们宣布了一项个人重大决定——她要嫁给田老师。这不是跟田老师唱上对台戏嘛?当场把田老师的声明给废了,我们都愣住了,继而鼓起掌来。她的决定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早就想讲出来,“勇闯天涯”给她壮了胆,又或者她故意喝点酒,借酒说话,谁知道呢,女孩的心思你别猜,总之,她把话撂那儿了。她说她喜欢田老师很久了,学生时代就开始暗恋他。我们除了报以掌声,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田老师在我们的掌声里对着垃圾桶一阵疯狂倾诉,他是在座的一桌人里,第一个“现场直播”的。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以他的酒量,能把我们都送到桌子底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想,一个四十岁的光棍一朝获得爱情滋润是何等激动。田老师那晚真是烂醉如泥,散场时,老邱、小伟和我三个人架都架不住。我们都替他惋惜,假如他醉而不烂,保持一半清醒一半醉,说不定当晚就把好事办成了。

我们不放心他坐小伟的电瓶车,那么大的块头只要身子稍微一偏,定然栽个大跟头,那样的话我们都过意不去。我冒着跪键盘的风险,打电话劳驾老婆把汽车开过来,我打算送他回草集初中宿舍。大家合力把他塞进汽车后,我绷着方便袋像伺候老佛爷一样等在他旁边。

在开往草集初中的路上,老婆说,不能喝就少喝点,看你们喝得不成人形,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好,好,下次一定少喝点。

田老师说,这点小酒能奈我何?说着夺了我手上的方便袋。

我着急说,你可别逞能,弄脏我老婆的车。

他把车窗打开一道缝说,放心好了,我清醒着呢。

我说,你真没事?

田老师说,能有什么事?

我说,那你装什么装?白白错过一场好戏。

田老师长叹一声,软在座椅上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说,你又有什么秘密?

田老师说,我今年三十七。

我头不小心撞了车顶,那你贺四十大寿,搞什么鬼?

田老师说,为了让她觉得我老。

我说,你脱裤子放屁,人家初中就暗恋你了,你想想,多少年下来了,多难得,这缘分多少人想还想不来呢。

老婆突然插嘴说,你酒后吐真言了,是吧?

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不是正宗的四十大寿,红包得退给我。

田老师说,红包我先保管着,过三年人情看涨,你赚了。

我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红包也能预收。

田老师说,红包我转移了,我资助了一个学生,大四了还没有电脑,你说像话吗?这次正好借机赚了台电脑,你说我脑子活不活?

我说,你个猪头,到底资助了几个?

田老师说,前后七八个吧。

我笑说,广撒网多捞鱼,难怪你看不上沈老师,选择面够宽的。

老婆说,你酒没喝多吧?

我说,跟老同学开玩笑呢。

田老师说,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呢,说实话,他们几个学生里头,有男孩有女孩,年龄有大有小,成绩有好有差,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太他妈可怜,太他妈需要帮助了。一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上学那阵,我爸妈走得早,姐姐高中没念完就出来挣钱,供我上学,日子苦得很。后来,要不是我们高中班主任包老师一路资助我、鼓励我,我差点就辍学了。

我说,包老师竟然资助过你?他那时对我们凶巴巴的,我们私下都叫他黑脸包公,真看不出来。

田老师说,他这人外冷内热,据我所知,他不止帮了我一个。

曾经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我竟然蒙在鼓里。我沉默片刻说,看在包老师的份儿上,你借的那两千块不用还了。我又伸手揉揉老婆的肩头说,老婆,你看呢?

老婆专心开着车,用肩头顶开我的手,说,你是当家的。这句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她总是在外人面前特给我面子。

田老师说,别,一码归一码。

我说,话又说回来,沈老师那么优秀,对你一片痴心,你不要,可惜了。

田老师说,我不能误了人家,你看我,一个满身横肉的中年大叔,哪里配得上?

他把头歪在车窗上,过了许久,又淡淡地冒出一句话,声音极轻,却像雷一样炸在我的脑门上——

她呀,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