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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医院的鸽子

2021-11-12张忠朋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张忠朋

匹提趴在三楼窗户前面,歪着头往下看。这条走廊偏僻一点儿,背光,再往旁边走就是卫生间,比起病房排列的地方,这儿的消毒水气味稍微不那么浓烈,他讨厌那种气味。离他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穿得像模像样的男人,小声交谈着,较年长的一个头发有点儿掺白,手上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他们和匹提一块儿透过巨大的窗玻璃歪着头往下面看。在那帮人密密麻麻围在一起的地方,本来有一小群鸽子,现在它们飞走了,这辆救护车过来占了它们的地儿。匹提不相信这辆救护车进来的时候医院里能有人没听见,那场面简直让人以为是一场战乱。先来的是越来越响的车笛声,紧接着他听到几个嗓门厚实的男人开始大喊大叫,然后他听见女人的哭声。他看见人们伸长了脖子凑过来,围成一个圈。从车厢里下来的穿白褂的人费了挺大力气才把人群轰开一些,虽然总免不了有那么几个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的,但已经不碍事了。可这时候担架上躺着的那个出了问题。两个医生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后车厢里架出来,接着就要慌忙往大楼里推,这时候围观的人里不知哪个大叫了一声,他们才发现病人的肚子在出血。一个医生赶快往车厢里钻,不一会儿就取出了一大卷绷带和一些别的什么,可就这不一会儿的工夫,那病人衣服上的红块越来越大,几乎把人从当中分成了两截。人群里惊呼不断。两个医生在太阳底下解开他的衣服,埋头处理了一阵子,才又把他推进了大楼里。人们被留在原地,很快散开了,匹提看见院子里的地砖上留了一小块血迹。外面的地砖是很粗糙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冲干净的,匹提想。他不知道这个不幸的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假使他没能撑过去,他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的。他留下了这块血迹,足够人们在太阳底下踩上好几天,人们看见这块血就能想到他。

即使是在市中心医院,这样的情况也不多见。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近旁的两个男人已经离开了。保洁阿姨在廊道尽头把水龙头开大了,提着拖把一下一下往水池里戳。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过中午了;妈发来微信说,你兵哥哥到了,下去接接他。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朝电梯走去。

经过中厅的时候,有几个人趴在围栏上往下看,他没有理会,乘电梯到了一楼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光滑的地板上被拖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路径,不用猜也知道是那个肚子流血的人被推进这里来了。重症监护室就在这栋楼上,这一点匹提是很清楚的。他忍着消毒水的味道,蹙着鼻子走出了大楼。

他一迈出台阶,外面的热气就扑到他脸上。看不见的蝉在四周叫个不停,太阳很毒辣,他必须把眼睛眯起来才能适应。他有意绕开那块血迹走。一辆黑色的老桑塔纳开进大门来,因为年岁太久,车身已经有些扁下去了。匹提跟着它走,它顺着两侧车位一直往里开,在快到头的地方找到一处空位,熟练地拐进去了。车上下来一个相当魁梧的男人,他一下车就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根烟拿下来含在嘴里。

“哥哥。”匹提对他说,搔了搔后脑勺。

“哎。”兵给烟点上火。“你妈还在楼上?”

“嗯。”

匹提等了兵一会儿,好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边上。兵轻轻捏了捏匹提的肩膀,两个人往大楼走去。

“你姑姑呢?”

“都在上面。”

“我知道了。这儿是怎么了?”

“不知道,”匹提说。“可能是有人出车祸了。”匹提把一分钟之前目睹的情况一句带过,不想说太多话。这一个礼拜以来,他都不怎么想说话。

“好家伙。撞得不轻快。”兵抽着烟,仔细端详着那块血迹,从旁边绕过去了。

兵不是个当兵的,是个司机。他的小名叫兵,是匹提姑姑家的表哥,就是此时此刻正和匹提的妈妈一起守在医院大楼的那个姑姑。兵有一副标准的用“魁梧”这个词来形容的那种身材,他跟匹提站在一起就像一头黑熊,匹提跟他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柴火。他穿着浸满汗渍的廉价短衫短裤和一双旧凉鞋。他的头很大并且非常圆,眼睛很大,永远瞪着,耳朵也很大,朝两边支棱着,有点儿像葫芦娃的造型;既然如此,他的脖子必须要很粗;从肩膀开始,他浑身上下就一样粗了。他的皮肤不比一个非洲人白多少,这是常年在外面开大车暴晒的缘故。他开的是那种巨大的、光是轮胎就有半人多高的大卡车,油罐车有时也开。匹提听人说过这种车的厉害,说是如果这样一辆大车的轮胎爆了,而旁边正好有人经过,飞出来的钢圈把人旋成两半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事的真实性欠考究,却足够耸人听闻,所以一直以来,匹提在路上经过这种车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他会加快脚步。兵在他面前就有这种大车一样的威严。

他们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像每天的这个时候一样,穿过大厅,从另一边的出口出去,那里连着一条用石柱撑起来的带顶棚的廊道,通向缴医药费的大厅。你能在廊道里看到大声打电话的人和对着收据皱眉头的人,他们脚步匆忙。

“你去交吧,我在这儿抽根烟。”兵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两沓纸钞,交到匹提手里。“拿好了。”

匹提拿着钱,等前面排队的人们陆续拿着单子离开后,轮到了他。他有点儿紧张,以前都是兵哥哥站在这儿交的。他们商量好了,所有人都一起商量好了,由兵负责把匹提爸爸每天的药钱从银行提出来存上,之所以不多预存一些,是因为姑姑相信坏医生会坑你的钱,她甚至能举出例子来证明这种事真的会发生。总而言之,这件事是他们让兵去干的,而不是匹提,因为他还不会开车,他还小,还不应该太多接触车啊、钱啊这一类的东西,哪怕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他这一礼拜每天跟着兵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向兵表达,他不是非得替匹提干这事儿,他们都很感激兵。但今天兵突然想抽根烟了。

“交今天的药钱。”匹提说,把那两沓钱递进收费口里。

“几号病人?”窗口里穿白衣服的女职员问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既不看他,也不看那两沓钱。

匹提被她问住了,他不知道爸爸的编号,紧张得哑巴起来。他扭过头去冲着在墙角抽烟的兵,用目光向他求助,兵察觉到了,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在问他怎么了。

“病人姓名?”女职员又问了。匹提还在为刚才的问题犯哑巴,女职员就又重复了一遍。“病人叫什么名字?”

“匹红军。”匹提说。“一匹马的匹,红军。”

他看见她往电脑上敲了几下,接着把那两沓钱拿进去放进验钞机里,又拿出来。“一共两万,都存进去是吗?”

“是。”

“二十六号匹红军,存入两万。单子拿好。”

匹提出来了,兵迎面朝他走过来。

“存上了?”

“存上了。”匹提把单子给他看,想着他会接过去,但他只点了点头。

“把单子给你妈。你爸爸是二十六号,二十六号,记好了。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嗯。吃饭了吗?”

“还没吃。”

“还没饿吗?”兵又从他的包里摸出二十块钱,交到匹提手里。“吃饱了早点回来。”

匹提接了钱,点了点头。他看着兵和两个穿白褂的医生一起进了电梯。

匹提就是在这时候又看到了那一小群鸽子,它们又回来了,落在离那块血迹不远的地方,它们低头抬头,漫不经心地跳一跳。这小城市也有一个动物园的,匹提很久以前去过,那儿有一个专门喂鸽子的地方。跟眼前的这些不一样,那是白花花一大群。买一袋鸽粮,倒在手心里一点儿,把手臂张开,就会有鸽子落在你的手上。关于这个城市又关于鸽子的,匹提好像就记得这么点儿。你在那儿买鸽粮贵得要命,很小一袋就要十块钱。

所以这是几只离群的鸽子,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每天都爱离开大部队来这个住满病人的院子里转一转。它们灰头土脸的,一只鸽子的脏翅膀上粘着另一只鸽子的已经干了的黑绿色的屎。

偏偏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每次身边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的时候,匹提就会很无助地这么想,他现在一个人走出医院,拿着二十块钱,要找个地方把午饭解决了。偏偏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爸爸是一个礼拜前进医院的,先进了一家小医院,两天之后就转进中心医院,昨天进了重症监护室。过了这么多天才进重症监护室,这告诉你爸爸的情况不是在好转,而是在恶化。匹提还记得一个礼拜前的那个早晨,真的是很难忘掉的一个早晨。他记得第一次被吵醒的时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六点刚过五分钟,阳光已经从窗帘没拉好的缝隙里漏进来了。他半梦半醒地听见姑姑闯进来,说,还不起来吗,你爸爸烧伤了,然后从屋里的什么地方拿了些什么东西,便急匆匆地出去了。匹提懒洋洋地睁眼看了看时间,就又把眼睛闭上了。烧伤——他当时混沌的脑子里是这么想的——他自己也被烧伤过,那是因为一壶开水,噢,可能叫烫伤更确切一些,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应该会给爸爸擦点烫伤药,就像上次他烫伤时那样,然后心平气和地过两个星期,严重点儿的话,一个月,等水泡消下去就没事儿了。上次他叫一壶开水烫伤了脚,可是足足躺了一个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当时的思路就是这么走的,更可能的情况是,这段思路还没走完,他就重新进入梦乡了。这是匹提最懊悔的地方,他一想起来就又恼恨又委屈。他委屈是觉得这事儿不应该怪他,要怪就怪他在睡觉,人在睡觉的时候脑筋是不好使的,可是他在睡觉这件事儿好像也只能算在他自己头上。可是他在睡觉这件事上有什么错呢?在暑假里的早晨六点钟,你是可以睡觉的,你是应该睡觉的。那么因为睡觉头脑混沌犯下的错误也不应该算在他头上。但是这道理你跟谁去讲呢?他委屈极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滑稽,可他真的委屈极了。那个早晨,他还蒙眬地听到妈妈的声音,大伯的声音,伯母的声音,声调短促尖锐,像催促像吵架,但匹提再也没有睁过眼。

后来,像身体里的一个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抽走了似的,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七点半了。屋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土路上车轮轧过的痕迹还很清晰。天气好得不得了,太阳又大又亮。他能感觉到额头上正在冒汗。他给妈妈打电话,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妈妈头一句话就是“你过来吗”,这让他准备好的“我爸怎么了”这句话再也问不出来了。你不应该这么问,你理应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从早晨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于是他说自己打辆出租车赶过去,妈妈说不用了,她说中午的时候兵会去,让匹提坐着兵的车过去。过了一会儿,姐姐打来电话了,她头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别害怕,爸爸的情况不能说不严重,但也不是特别严重。”作为一句安慰人的话这么说出来,匹提一听就明白了。

到了医院,匹提终于清楚了爸爸出了怎样的事儿。前一天晚上,在爸爸工作的海港上,他们几个人装了一夜的货,装完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有一个朋友决定到他住的地方去歇一会儿,喝口水。盛夏的晚上,你能听到蟋蟀的叫声——这是匹提想象出来的——两个人光着膀子,把短衫脱下来拿在手里赶蚊子,一前一后,也走也说也笑。虽然工作了一夜,但直到这个时候,爸爸还是很高兴的。然后爸爸进门开灯,就在这个时候,爆炸了。那个朋友说,他当时被热浪呛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在地上。看着人从火里跑出来,他把手里的衣服展平了使劲往他身上扑,火就是不灭,最后爸爸一头跳进了不远处的一湾脏水沟里。就是这么回事儿,再后来就是那天早上匹提感觉到的事了。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匹提坐着,两只手揣起来,一动也不动,但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像在廉价影院看一场音量非常大的轰隆隆的动作电影时那样,像上课时被老师点到名字那样。

除了正对面是一家寿衣店,医院对面的一整条街都是吃饭的店家。尽管这样,匹提还是打算去很偏的、塑料牌匾晒得褪了色的那家面馆。这样的地方一般便宜,量大,油少,无论哪样都合他的心意。

他们猜是天然气管线的密封性出了问题。当然也可能是爸爸出门前忘了关阀门,但是大家都尽量不提这种可能性。也有别的说法,姑姑反复用很神秘的口气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在外面惹下了什么仇家,她反复提醒大家别把她说的不当回事。匹提记得第一次进病房看爸爸的情景,他记得进门前,姐姐拉住他,叫他做好心理准备,他也记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种战栗又绝对新鲜的感觉。他进去的时候,爸爸在睡觉,除了面部,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很显然,要不是得喘气和吃东西,那张脸也是很需要包一下的,因为那张黑脸,匹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上面寻出一点儿爸爸的样子。又黑又肿,整个面部都鼓起来了,爸爸是个瘦子,十五年的时间里,匹提从记忆里搜寻,爸爸最胖的时候也远不及这个样子。

像个煎过了火的水煎包。匹提突然想到这个,有点儿滑稽。很不应该,可匹提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这个。一只煎糊了的水煎包的面皮。

“今天吃点儿什么?”面馆老板用十分温暖的声音说。在医院旁边开饭店,你就得锻炼出这种能力,事实上,顾客也确实很受用。一整天你围着你要照看的病人和医生护士们转,有时候最想见的就是这么一位面馆老板。匹提看着墙上油乎乎的菜单,想着今天要不要换个口味。

一只煎糊了的水煎包的面皮,太不应该了,要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姐姐,肯定要狠狠地挨一顿骂。但看着面前这张脸,匹提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如果你经常吃水煎包,你就会知道,在整齐排列的一屉包子底下,衬着一层连在一块的面皮。如果手艺好,火候恰当,那层面皮就是金灿灿、软绵绵的,看上去非常有诱惑力,这样的大部分人都爱吃;火候略大一点儿,那么面皮略微发焦,黄里透着红色,口感酥脆,匹提正是最爱把这样的面皮揭下来嚼。可如果是个手艺不熟练的年轻师傅,火候不会把控,那包子就有可能变成这副样子,糊得一塌糊涂。看着眼前这张脸,匹提感觉到一些他熟悉的什么东西正离他远去,另一种陌生的东西正扑面而来,而他还远没有准备好。他拼命克制自己的思想,想静下心来去看看爸爸的情况,像一个儿子那样,看看爸爸的手,看看爸爸身上的绷带里渗出来的黄色液体,可是,包子,包子,包子。

“还是一碗手擀面,加鸡蛋。”

“老样子,马上就来。”老板的声音既不欢快,也没有装模做样的悲伤,温和得恰到好处。

吃饭的时候,他想起前一天爸爸进重症监护室的情形。那是在夜里,已经很晚了,他们说定了以后,马上就动起身来。兵帮着一个上年纪的男医生处理掉连在爸爸身上的那些仪器,姑姑在抹眼泪,妈妈抹完了眼泪,在慢慢地做医生吩咐她的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儿,姐姐站在一个角落抱着孩子。匹提站在床头不知道该干什么。“孩子,让一让。”医生对他说。“出去等,别碍事。”兵瞪大了眼睛大声对他说。他们两个都非常忙。匹提就出去了,找了一个既能看见里面又不挡门口的地方站着。他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心情,只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儿肯定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爸爸被推出来了,医生拉着病床跑在最前面,兵一只手扶着床沿,另一只手把一个输液瓶高高举过头顶。所有人都跑起来了。那是一个疯狂的景象,匹提觉得在哪儿见过,并且见过不止一次。你能看见爸爸黑色的脸在床上快速晃动,看不清楚是睡是醒,你看见老医生扬起来的细瘦的脖子,看见他脸上的疲惫,你看见所有人但凡是闲出来的手全都抓在床沿上,他们俯着身子,大气不出,紧紧跟上医生的步子。你听见乱七八糟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病床轮子吱扭扭的扭动声。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从病床里拐弯跑到了走廊上,像闪电一样从匹提眼前划过。越来越熟悉了。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下子趴到了那个吱扭作响的东西上,抓着床尾的铁护栏,没命地推了起来。他们经过一大群病人家属打地铺过夜的地方,你能感觉到人们投射在你脸上的火辣辣的目光,你也能感觉到贴着两颊飞过去的凉风。他们跑得飞快,进电梯的时候不得不慢下来,因为要去三楼,出了电梯,他们又跑得飞快。要进最后一道门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医生提前给他们开了门,只准医生和病床进去,把其他人拦在了外面。匹提不知道这一段路用了多久,只觉得像做梦一样。这时候他意识到他和他的亲人们开始喘气。

I-C-U。他们站在门外等的时候,匹提在墙壁上看见了这个缩写。他想起了他看的那些电视剧,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是很喜欢看电视剧的,情节很刺激、很离谱的电视剧、电影,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喜欢在一起看。从那些东西里,他们学到了不少这样的知识,比如他们知道SOS,代表求救。现在他比他那些朋友们多知道一个了,他想。要是以后他们聊起来,他就问他们ICU是什么,绝对能把他们问得犯起哑巴来。他要很高傲地宣布答案,这是重症监护室的意思。他们就该比他少知道这一个,因为他们的爸爸还都好端端地坐在家里看电视。过了一会儿,老医生出来了,说病人已经安置好了,状况稳定。兵让所有人下楼睡觉去,最后他捏了捏匹提的肩膀。匹提下楼的时候想起来,刚才熟悉的情景就是在电视里看来的。他想起那些模样姣好的演员们,在镜头前面,操着标准的普通话推着病床大声喊叫。他曾经以为这种事儿很离谱,他以为经历这种事的人一百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可现在这样离谱的事儿找到他身上来了。

现在这离谱的事儿找到他身上来了,他一点儿都不想回医院。老板面带慈善的微笑目送他出门。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让人不想走路,他想蹲下,或者躺下。要是太阳没把路面晒得发烫的话,他真想直接躺在马路上,再也不起来了。他回医院的时候,那群鸽子还没飞走,一只只立在树荫里,懒洋洋的。

爸爸进重症监护室以后,不再需要人们轮流进病房伺候了。他们把地铺挪到三楼来,大家只需要待在地铺上,睡觉或者随便干点儿什么,等医生来找他们。医生会定期允许一到两位家属进病房看病人。首先他们需要填一个登记单子,然后需要穿上那种蓝白色的防护服,把自己打扮成爸爸绝对认不出来的样子进去跟爸爸说几句话,说完再把那套防护服还给医生,她会帮你扔进垃圾桶里。你看不到爸爸的任何反应,但实际上你说的他都听见了,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虽然各位的愁苦还都挂在脸上,但确实是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忙碌了。

匹提回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回家了,她怀里一岁多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在软床上睡过觉了。妈妈也回去了,因为家里的狗一定快饿死了。匹提从三楼电梯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地铺上没有人。他顺着一溜花花绿绿的地铺往前走,在通向四楼的楼梯上看见了兵,他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烟,但是他不能抽。姑姑坐在稍下面一点儿的地方。匹提在姑姑身边坐下来。午后姑姑一般是要睡觉的,可今天她没有,而是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匹提就应该意识到出了点儿什么事的。但他没有,他的心思全被走廊那头的一家人吸引过去了。在走廊另一头,有一家人很悲伤地坐在地上,两个女人在流泪,发出很细微的呜呜的声音。

“他们是怎么了?”匹提问。

“人快不行了。”兵说。

“哪个?”

“就是中午出车祸的那个,失血过多了,现在还在找人输血。”兵指了指隔着中厅对面的一个大间,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几个人在志愿排队献血。

匹提看见姑姑把脸别到一边,兵也看见了。

“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肚子流了很多血。”匹提说。

姑姑没有出声。

“推进楼以后还在流血。”

姑姑突然抽搭起来了,就在自己的壮得像头熊的儿子面前,声音简直像个小女孩。匹提吓了一大跳,一下子什么也不敢说了。兵“嗐呀”一声站起来,掐着烟直接从楼梯走下去了,这是在说,他受不了这样哭哭唧唧的女人。匹提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有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你身边抽泣,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根本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让人难受得要发疯。他慢慢地站起来,从姑姑身边绕过去,也下楼去了。

院子里有几个很大很矮的树坛,兵在一个树坛边上找了荫凉的地方坐着,手里的烟已经点燃了。匹提也过来坐下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耷拉着脑袋,双手交叉在膝盖上,脚尖一下一下地打拍子。

“中午吃的什么?”兵说。

“面条。”

“钱够了?”他其实知道很够。

“够。花了九块钱。”

有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兵吐了几个烟圈出来。

“你爸爸得加药了。”

匹提打了个哆嗦,但说实话,他不是很明白。他从来没操心过药的事儿,他甚至不知道这为什么算得上件大事儿。

“你爸爸的情况不如昨天了,这是那个老大夫说的。他们要给你爸爸加药。一天就用一盒,我看见了,就这么大小一盒,”兵用手指比了一块距离,“你知道多少钱?嘿嘿。”兵笑起来了,他跟别人讲一些离谱的事儿的时候就爱这么笑。他巨大的拳头伸出两个指头来。

“两千。好家伙,这么大小的一盒,两千。进口的,医保不管。”

匹提看见他抽了一大口烟。应该是不到两千,匹提想。大人们说话多少会夸张一点儿,可能是一千五,也可能是一千八。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在脑袋里这么乱七八糟地想。

“这回每天两万块钱就不够了。你知道你妈一年赚多少钱吗?嘿嘿,”兵又笑起来了,他拍了拍匹提的后背,用一只大手轻轻捏了捏匹提的肩膀。“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那怎么办?”匹提说。

“有办法。”

“我姑姑就是在担心钱的事儿吗?”

兵摇摇头。“她是心疼她兄弟。”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匹提。“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儿,听见了吗?你妈没钱了,我不会扔下你爸爸,我没钱了,你姐姐也不会扔下你爸爸。都没钱了,咱们就一起借。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你明白了吗?”

那几只鸽子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他们脚边来了。兵把抽完的烟屁股丢过去,把一只小一点儿的鸽子吓得跳了起来。他们俩都笑起来了。

“医院里很少见这玩意儿,哈?”他轻轻捏着匹提的肩膀。“上去睡会儿吧。”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捏着匹提的肩膀,对他念叨,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姑姑已经睡下了,脸上还能分辨出泪痕。另一头的那家人看不见了,大概也安顿了。很难得,走廊上的人们各自安静,像人间每一个寻常的午后那样。

一整个下午,匹提都没什么事儿可干。兵接了一个谁的电话,急匆匆走了,只有姑姑和匹提待在医院里。匹提是和姑姑待不下去的,因为她老是在他耳边嘀咕一些爸爸一定是结了仇家、医院一定是坑了他们钱的事儿,他实在听不下去,就一个人趴在窗边看鸽子。他有时候想起爸爸,有时候想起出车祸的那一家人,有时候想起医院外面的事儿。有时候他想起一个和他很要好的女同学,然后立刻打断自己,告诉自己不应该想这个。几个小时没事可干的下午,他能想起很多很多。

兵是傍晚回来的,匹提出去接他,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妈妈晚上才回来,刚回来没多久,就被医生喊走了。“匹红军的家属在吗?”妈妈说,是我丈夫。医生说你来吧。那个老医生把事情搞得很神秘,弄得大家都紧张起来。姑姑从地铺上站起来,用很别扭的普通话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大夫说没什么事,他只对一个人说就行。匹提仰起头看兵,兵捏着他的肩膀,推着他跟着医生走。老医生看见了,也没有阻拦。姑姑又在原地瘫坐回去了。

医生带妈妈进了一个隔间,没有关门。匹提知道兵想让他进去,他有点儿害怕,但并没有反抗的打算。他感受到一只大手在后背上推了推他。

匹提进门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两只手垂在腹前,紧紧地握在一起,每一只手都觉得另一只手冰凉。屋里有一股很浓的药水味道,顶上的灯把这块小空间照得非常亮。老医生坐在一只凳子上,把眼镜摘下来。妈妈在另一只凳子旁边站着。匹提注意到妈妈的双手跟自己的姿势一样。

“坐吧。”老医生非常和蔼。

妈妈坐下来。

“这是?”老医生看着匹提。

“他是我儿子。”妈妈说。

“进来吧,陪在你妈妈身边儿,”老医生和蔼地问,“你多大了?”

匹提以为妈妈会替自己回答,但是她没说话。

“十五岁。”匹提说。

老医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用紧张,”老医生说。“不用紧张,没事的。”

匹提从一旁把手抚在妈妈的臂膀上,不知道自己在抖还是妈妈在抖。

“病人的情况暂时是稳定的,你们不用紧张。病人在重症监护室,也一定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条件,这些都是能跟你们做保证的。我今晚叫你来主要是想说,”他顿了一下,观察了两个人的表情,然后才接着说,“重症监护室的花费是很大的,为了尽可能地让病人恢复,我们用的都是这里最好的设备和效果最好的药物。今天病人的血液出现恶化的情况,我们决定加药,药物的价格不低,这你是知道的。”

匹提觉得妈妈抖得厉害起来了。

“根据病人目前的情况看,我们不排除后续还要加药的可能。遇到这种情况的病人呢,我们作为医生,为了你们好,一定要把情况说清楚。”

“我知道了,大夫。”妈妈的声音也在发颤。

“好。以前说过,病人的情况是87%面积的烧伤,这种程度烧伤的表皮已经很难抵抗病菌了。”

“……我们了解到病人受伤后跳进水里了,是吧……是的,我理解,确实降低了表皮的受损程度。”

“……但是,已经有一部分病菌进入病人血液了。”

“……已经有很多病菌进入病人血液了。”

“……病人已经出现了败血的症状,所以今天我们决定必须加药。”

“……不是白血病,败血是血液里脏东西过多的一种症状。”

“……作为一个见过那么多烧伤患者的老大夫,我估计,后期可能还会加一些药物。”

“……如果坚持治疗,病人后期肯定还要加大量的药物。”

“……我们、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能挽留住病人的生命。”

“……说实话,把你丈夫留住,我的把握不是很大。”

匹提都没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已经流眼泪了。他去给妈妈拭泪,但妈妈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着。

“作为医生,我需要你知道,如果坚持治疗,很可能人财两空。”

妈妈一下子哭出了声。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表现得自己很脆弱,她希望把哭泣的声音咽下去。但是那一股一股的悲伤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的喉咙,越是要忍,那悲伤就越厉害。匹提听着妈妈一下一下的哭声,心里一下一下地打颤。

“救命的希望不是没有,能预见的最好的结果是,恢复到生活勉强自理。我们需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你权衡一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完全尊重和理解。”老医生没管妈妈的哭声,很绝情似的,把他的话说完了。“需要你做个决定。坚持治疗,还是?”

出来的时候,匹提在门口撞见了兵,姐姐也在,看来是兵打电话把姐姐叫来了。姐姐搀住妈妈的手臂,慢慢地陪她走到走廊一头的台阶上坐下。妈妈把脸埋在臂里抽泣,姐姐在抚她的背。抽泣声渐渐小了。

匹提看看那边,又看看兵。他知道兵哥哥都听见了,听见了那老医生说了什么,也听见妈妈回答了什么。当然了,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像妈妈那样哭一会儿才像回事。兵还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对他说:“去陪你妈坐坐。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妈妈。”匹提过去坐下的时候,妈妈已经止住哭泣了,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把匹提的手抓过去攥了攥,看着他的眼睛,挂着满脸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说:“我没事了,你去吧。我跟你姐姐坐会儿。”

匹提一个人去了中午去的那条偏僻的走廊,外面的星星又大又亮。他想找那些鸽子,但是没找到,大概是飞走了。刚才在隔间里的事情,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了,你在紧张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什么都记不住,因为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提醒自己,要绷住,绷住,要站着一动不动,表现得正常一点儿。但是他能依稀找出那些进到过脑子里的重要的声音片段,他也就能想象得出,妈妈是怎么样在一个冷到让人发抖的房间里,抽搭着,一下一下地把那句了不起的话说出来。他又琢磨起上一次见爸爸的时候来,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站着的、完好无损的爸爸。实际上,就发生在爸爸出事的前一天,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一放暑假,爸爸就叫匹提到海边去玩玩。“今年到海上跟我玩儿去吧?”匹提去了,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去,而是因为他知道爸爸真的很想让他去。你以为海边是阳光沙滩,微风白浪,但去过一次你就会知道,只有光秃秃的屋顶,七倒八歪的电视天线,和路边渔人丢弃不要的硬邦邦的死海星,到处是臭鱼烂虾的味儿。近岸边那些黑乎乎的浅水里,你知道里头有什么,因为每次你想解手的时候,爸爸就会拿着手纸过来,给你指一指那边的岩石。于是匹提就在爸爸的住处躺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爸爸觉得时候到了,儿子不能老这么躺着,该回去管管自己的暑假作业什么的了。爸爸把他送回家,他记得他们一家人草草地吃了一顿饭,连菜都没炒,爸妈馒头蘸虾酱,匹提吃凉皮,那是回来的时候爸爸特意在集市买的,他知道儿子爱吃这个。这就是出事前的最后一顿饭。匹提每次都会想,要是他们事先能知道爸爸要出事,妈妈一定会好好地、很丰盛地做一顿,绝不能馒头蘸虾酱。爸爸走的时候,在门口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我走了啊”,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匹提在看电视。他忘了当时在看什么节目,但一定是个精彩的节目,因为他只是隔着老远答应了一声,没有抬起头去看看爸爸。他每次都想,要是他事先能知道爸爸要出事,他当时一定会抬起头来看一眼爸爸。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紧接着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听见了妈妈和亲戚们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到医院的第一天,他好几次听到人说,“幸亏孩子回来了。”说这话的人都离他不远,都用一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眼光看着他。只有想到这种事的时候,匹提才会真的隐约有些相信这类传说和神明的存在。爸爸在出事的前一天把儿子送回了家,最后一次亲手给他买了爱吃的凉皮。要是他决定晚一天回来,那天晚上他一定不会去陪爸爸干活,他一定会躺在床上睡安稳觉,那场爆炸一定会明明白白炸在他身上。或者干脆点儿,吸了一夜燃气,他已经没命去感受爆炸了。还有什么能解释这种事呢?他可不想把救了自己一命的东西,把爸爸永远按倒在了病床上的东西,全交给巧合两个字。永远躺在病床上。医生说,能预见的最好的情况就是,恢复到勉强能生活自理。这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忙着看电视没抬眼去瞧的完好无损的爸爸,他再也不能见到了。能帮助匹提理解什么叫再也回不来的事儿,现在又多了一件。

有哭声传来,把匹提的思绪打断了。有一架病床被推到了中厅后边的空荡荡的大厅里,匹提以前纳闷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大厅是用来干什么的,现在他知道了。那一家人跟在后面哭泣。已经挺晚了,走廊上不少家属已经睡了,所以除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之外——匹提猜是逝者的母亲——其他人都哭得相当克制。匹提发自内心地对他们产生了一种敬意。他看见一位像是逝者兄长的男人匆匆从电梯跑出来,走进那家人里头,看了看病床上躺着的人,然后使劲抿着嘴巴,双手紧握,往逝者的胸膛上使劲捶了两拳,发出梆梆的响声。那家人全都大哭起来了。匹提没料到那个梆梆的响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人死以后就会这样吗?你捶他的时候,会梆梆地响,简直像捶一块大理石板那样。他又看见那个男人第一个把医院提供的毛巾和温水利用起来,带着其他的家人们,开始擦拭逝者的身体。这时候兵过来了,和匹提靠在同一块窗户旁边儿。匹提转过身去看窗外。

“没挨过去呀。”兵说。

“嗯,没呀。”匹提歪着头,看着楼外面黑漆漆的院子。

“撞得实在太厉害了。”兵觉得匹提在找什么东西。“你在看什么呀?”

“没看什么呀。”他实际上在找那块血迹,这位死去的人中午留下的那一块。他看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但光线实在太暗了,他也拿不准它是不是。

“你妈真是了不得。你明白吗?你还小,还不明白,你妈真了不得。咱不说她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不管你找谁来说,他都得说,你妈真了不得。”

“嗯,我明白。”

兵笑了,他捏捏匹提的肩膀。“什么时候开学?”

“还有半个多月。”

“行。开学了,你就啥都别想。你爸爸这儿有我们。哎,”兵发现了什么东西。“那不是吗,在树坛子后头。”

匹提循着兵的目光望过去。原来是那些鸽子,它们躲到树坛后面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窝。一只两只露出头来,有点儿胆怯似的,脑袋望着这边大楼上的灯光。

“在医院里还能看见这玩意儿,哈?”两个人都轻声笑起来了。

兵得去劝劝姑姑,匹提一个人下了楼。院子里起了微风,正好吹去一点儿闷热。那一小群鸽子躲在树坛后面怯生生地瞅着他。为什么要下楼来呢?他也不知道。他是不喜欢散步的,他一直觉得,只有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乐趣的大人,才愿意用无聊的散步来打发时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是绝不会去散步的,电视上有那么多好节目可看。可是现在他已经下来了,他下来以后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儿。他突然有点儿害怕,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改变了,或者马上就要被什么东西改变了,这个东西让他莫名其妙地走下楼来。他可不愿意这样。他慌张地思考起来,他想起,妈妈还没吃晚饭呢。他可以去一趟超市,这样他下来就不是没有目的的了。泡面。医院是有热水的,他可以给妈妈买一包泡面,也给姑姑买一包。或者直接买面包,省得泡了。他想着,就这么慢慢走到外面的超市里去,随便买点儿什么东西,然后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