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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航行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胡 丹

莫里的一天要出入许多趟单元楼,就是那些千篇一律的火柴盒,高耸林立又拥挤不堪,她分别给两个家庭做早午餐,这是她现在的主业。

早晨六点,她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她喜欢新鲜的空气,尤其是湿润又干爽的北方的风,气候是几年前开始变的,降雨增加,从前只在夏季光顾的雨水如今一年四季地下着,北方的荒漠变成了湿地和沼泽,甚至长出了阔叶植物。必须在清早去菜场,这是她的原则,牛肉要完整的牛腱,羊肉要新鲜的羊腿,青菜的叶子饱满肥硕,土豆要形态均匀,水果光彩夺目香气芬芳,她要置办好一天的食材,食材是菜品的决定性因素。购置好的原料们被安静地摆放进后备箱的保鲜盒中,莫里便出发前往第一个家庭。

孙叔叔和孙阿姨七十多的岁数,他们愿意在早晨吃得好一些,而且有时小孙女会住在家里,于是请了莫里给他们做早餐。他们的午晚餐由儿子负责,有时从单位带一些过来,有时买一些,有时点外卖。其实他们需要一个住家保姆,莫里听到老两口最近也在商议,可能很快莫里就不需要再来给他们做早餐了,但是他们喜欢莫里,她做饭很好吃。请阿姨甚至不敢奢求饭菜口味,人品可靠就很难得了。

“变老真是件麻烦事。”孙阿姨经常抱怨,每当这时,莫里会说“年轻才是件麻烦事呢!”莫里今年三十四岁,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年老,她身材微胖,皮肤不算白,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单眼皮,眼角没什么皱纹,她在对抗岁月上下了一些功夫。除了做上门厨师,她还拍视频,主要是美食探店和做菜的内容,能赚一些零花钱。她巴不得赶紧变老,人们总对年轻人抱有太多要求,赚钱养家,生儿育女,奉献社会。对老年人就宽容得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毕竟他们已经奉献了大半辈子,有获取自由的筹码。当她流露出这种想法,孙阿姨便会毫不留情地提醒她,变老永远不意味着自由,只会更加身不由己,要照顾孙子孙女,还会生病腿脚不便,自由绝对跟年龄没关系。

她的早餐菜式简单可口,中西式混搭,虾饺、烧麦、葱油饼、肉夹馍、阳春面、鲜肉馄饨、香葱饼干、烤土司、菠萝派等等,还有各类粥品。她的保鲜盒里有和好的面、发好的面、黄油、果酱、鸡蛋、肉馅,总之应有尽有。

莫里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做菜,并且发展成主业的呢?每天清晨,她穿着宽松舒适的棉质长裤和上衣,挤在和她一样迷恋早市的大爷大妈中间,菜贩子的精明利落和热情大方,人们围绕食物进行的讨价还价,煎饼摊飘出的麦芽香气,热火朝天的市井画面令她着迷。她经常在挑拣食材和付钱的间隙偷偷观察那些诚恳卖力的菜摊老板,他们大都肤色黝黑,健康,脸上隐约透着红色,可能只是因为太热或太冷。他们的摊位总是杂乱又有着某种秩序,秤摆在最趁手的位置,无论拿什么都能很方便地放上去,零钱袋也在那附近,如果有个小平台,那么上面总会有一碗豆腐脑或半碗稀饭,啃了两口的黄瓜、包子、馒头,他们没有时间坐下来吃一顿完整的早餐或午餐,有什么就吃什么,想起来就吃一口,吃的时候跟隔壁摊主聊几句天,或者看一眼手机。他们凌晨三四点就要去靠近郊区的批发市场进货,他们可能就租住在那附近,然后骑着三轮车或开着面包车来到城区的农贸市场,张罗好每种货物的摆放,然后等待顾客上门。他们对待早晨采买的顾客心里是满意的,因为这些人知道新鲜食材的珍贵,起码对待生活的态度是值得认可的,高品质的食材才能造就高品质的生活。当然,能在早市出现的只有退休的老人和最勤快的主妇,人们毕竟还要工作上班养家糊口。

孙叔叔这天看起来脸色很差,孙阿姨说老头最近总头晕,儿子还没抽出空带他爸去医院。孙叔叔正喝着糙米薏仁粥,突然就倒地不省人事了。莫里马上拨打了120,孙阿姨开始哭起来。120来得很快,莫里陪着孙阿姨一起去了医院。

外面又下起了雨,下雨天对北方城市来说是泥泞的,总不像南方那样葱绿干净。上救护车的时候,泥水溅到了莫里的腿上,她恰好穿了亚麻奶白色裤子。她一路上都在盯着腿上的泥点儿,耳边是身边医护人员窸窸窣窣的忙碌和孙阿姨手机那头的忙音,快速退后的法桐和纷纷避让的小轿车让她恍惚,这不是她第一次上救护车。

莫里还是个老师的时候,没有任何时间做饭,她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吃,住在学校提供的单身公寓,一个五十多平米的一居室。即便是在周末,她也有无数事情要忙,备课,编写练习册,在微信群里检查背诵,修改学生参加比赛的演讲稿和周一升旗仪式的主持词,接听家长的电话,开导想要离家出走的学生,等等等等,事情多到不可思议,莫里时常想,即便是古代的皇帝,恐怕也没有她这么日理万机。

但林同喜欢莫里的这份工作,他爸妈也喜欢,莫里和林同刚刚订婚,他们刚认识不久,三个月。同事介绍他们认识,后来莫里知道,林同就是想找一个教师,这个人是谁根本无所谓。

莫里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左右走出公寓,去学校教工食堂吃早餐,有时吃个肉夹馍,喝一小碗南瓜粥,再吃一个鸡蛋;有时吃油条配豆浆,再来点咸菜;有时吃碗菠菜鸡蛋面。总之她必须吃得很饱,因为一上午有四节课,还有课间操和早读,吃再多也会全部消耗精光。所以每到课间操,后勤会给每个办公室送去加餐,酸奶、面包、饼干、水果,很有必要。成年人的精力是永远跟不上孩子的,他们永远都在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想让他们停下来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冲他们发脾气,大喊大叫,暂时性地制止他们。

每当下班的时候,莫里感到的是全身心被掏空,眼神呆滞地批改试卷、批改作业,回复家长的信息,通常是为他们的孩子不做作业找借口,肚子疼、中暑、情绪不太对、有辅导课要上等等,她一律回复:好的,没问题,注意休息。

刚认识林同那段时间,她感到生活似乎有了一些乐趣,他们会在下班后一起去吃饭逛街,她公寓旁不远有个不大不小的购物中心,可以吃饭看电影买买衣服。从前莫里会一个人逛,大都在周末,平时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有时她需要带上试卷去跟林同吃饭,等待上菜的间隙她要抽空批改,林同对此毫不介意,反而表现出兴致勃勃,只不过当他看到这些试卷上的答案有多么差劲离谱,多少会觉得尴尬。最开始他们吃完饭逛一逛就各自回家,后来林同邀请莫里去他家参观,他父母刚给他装修了房子以备结婚。莫里后来干脆就住在林同家里了,离学校也没有很远。

莫里的班里出了一些状况,从一年级开始,班里的男孩子就爱打架,现在五年级了,没有任何改善,这些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莫里甚至已经拉不开了,有的孩子比她还高还重。开家长会的时候,莫里多次提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家长们觉得男孩子打架很正常。后来听说有一回,有个孩子开生日聚会,邀请了班里几个同学,结果他们在聚会上打了起来,场面一度失控,家长们这才有些警觉。莫里跟年级主任谈这个问题,她认为应该把几个爱惹事的孩子分开,调去不同的班级。年级主任的反应很平常,她觉得莫里有些大惊小怪,“其他的老师对他们也毫无办法,还不如你了解情况。”莫里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每天盯紧一些,及时化解一些小摩擦,防止变成肢体冲突。

但还是出了事。这天中午,莫里正在开教研会,班里的学生跑来说又打起来了,“莫老师,他们在操场上打起来了!特别可怕,武日阳的鼻子已经被打出血了!”莫里慌忙跑去操场,但还是晚了一步,那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秦钱鑫死死压在武日阳身上,手掐着对方的脖子,她到现场的时候,武日阳已经失去了意识。

莫里决定辞职,她已经彻底厌烦了这个职业,她提交了辞职报告。林同得知后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发现她真的辞职后,大发雷霆,“你这个骗子,你的心机太深了,我真看错你了。”莫里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林同看中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职业,她是个老师,将来孩子上学、辅导都能解决。林同认为她一订婚就辞职,显然违背了某种契约精神,好像她就是为了嫁给他才伪装成一名老师,订婚后立马露出本来面目。当天她就被赶出了林同的家。

当然她也没有任何留恋。

“你好像开着一辆房车?”孙阿姨问莫里。

“是的,我住在里面,很方便。”莫里正站在厨房包馄饨,猪肉馅的,汤头有紫菜和虾皮。

“听起来很有个性。”孙阿姨不是那种无礼又没见识的老太太,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表现得大惊小怪。她穿着整洁讲究,睡衣是真丝的,柔软有光泽,吃饭的时候会换上棉麻质的家居服。家里也很整洁,虽然有扫地机器人,但能看出木地板是用心擦过的,小孙女趴在地上玩一会儿起来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在刻意追求自由。”莫里笑着说。

孙阿姨眼中的莫里有点神秘,有些特立独行,但莫里有礼貌,做事麻利,所以她并不介意,不过还是会忍不住好奇聊起来,比如旁敲侧击地问她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做这份工作之类的。莫里总是问一句回答一句,没有展开过,倒不是觉得孙阿姨八卦,她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孙叔叔有时会打断孙阿姨,他觉得那些话题有些无礼。但他对房车有点兴趣,忍不住也会问东问西,这种话题对莫里来说相对更容易展开,更客观一些,比如开着房车去过哪里,都做过哪些改装。

“我知道有帆船俱乐部,你有加入房车俱乐部吗?”孙叔叔问。

“帆船?”

“是啊,还有冲浪,有意思得很。我有个伙计就在冲浪俱乐部里,比我年轻,好家伙天天拿着冲浪板在沙发上练,在椅子上练。”孙叔叔两手平举,摇摇晃晃模仿着。

“他们怎么组织活动呢?去海边?”莫里很感兴趣。

“去海边,连云港、日照、青岛,很多地方,开车去。”

“帆船俱乐部在哪里?我是说船在哪?”

“在青岛,南方更多一些,福建、广东、海南那些地方。”

“我没加入房车俱乐部,不过帆船听起来很有意思。”

“俱乐部里有人驾驶帆船环球旅行,我看过他们的游记,从土耳其出发,穿过地中海、大西洋、加勒比海,经巴拿马运河跨越太平洋、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然后回到加纳利群岛,完成跨越所有经度的环球旅行。”

“您真是认真做了功课呢。”莫里由衷赞赏这个老头。

“一个双体帆船长十三米左右,接近八米宽,总重十八吨,内舱相当于三室两厅三卫,海上豪宅,储备好粮食就可以远航,想想就带劲。”

“这老头一把年纪了,野心不小。”孙阿姨嘲笑说。

馄饨出锅了,撒上香菜,点两滴香油,配上凉拌三丝和腌黄瓜,一顿中式早餐。

孙阿姨和孙叔叔吃完饭会出门遛弯儿,小区旁边就是森林公园,走一圈有三公里,还可以打打拳跳跳舞,消磨时间很容易。他们的儿子总是很忙,莫里只见过一次,儿媳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可能晚上来的机会更多。小孙女经常在,老大已经上五年级了,这是老二。两位老人早上胃口最好,吃得很多,到了中午和晚上就吃得少了,晚上只喝点稀粥,孙阿姨说儿子觉得他们会营养不良,但莫里觉得这是健康的。

莫里收拾好厨房就前往下一个家庭,给女主人和三个孩子做午餐。

辞掉老师的工作后,莫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间,虽然跟林同分手很明智,但还是有很强的挫败感,心灰意冷。她不能想象自己在另一半眼中只是个工具,不是个“人”,换了工作就一无是处被扫地出门。林同和他的父母都认为莫里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伪装成一个温顺的教师,订婚后立即变脸,辞掉一份稳定的工作,或者说辛苦的工作,然后变成一只寄生虫,寄居在他们的房子里,过上安稳舒适又清闲的好日子。让一个一无是处不知从哪来的女人占便宜,这怎么得了。他们养育儿子,给儿子买房娶媳妇,所以“媳妇”必须是符合标准的,至少要符合他们心中的标准,幸运的是,儿子也完全跟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丝毫不会“为情所困”,逼迫他们就范,反而牢牢地站在他们一边,着实令人欣慰。这些想法说法的功利狭隘荒谬超出了莫里的认知,所以她连争辩也没有,立刻抬腿走人。

如今莫里想到这件事只觉得好笑,同时也觉得合理,婚姻是一桩商品买卖,自己身上的唯一商品价值教师职业拿掉之后,对对方来说就是一件废品。在这桩婚姻里是这样,在那桩婚姻里是别的什么价值,本质是不变的。婚姻跟爱情没有任何关系,更确切地说,跟“人”的属性没有关系,品质、潜质、外貌、性格都不是决定因素,“商品”属性、使用价值才是最本质的。看透了这一点,莫里现在选择不婚。

跟林同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生活确实有了一些乐趣和平淡的幸福感,但莫里也感受到一种危险,那就是在逐渐失去自我。很多事情要考虑两个人,她尽量做到和谐相处,却发现代价是不断地忍让迁就。她想在周末去郊区透透气爬爬山,但林同想待在家里,她便只能也在家待着;出去吃饭,她想吃火锅,林同想吃西餐,他们便选择西餐;她想买一件衣服,林同觉得没有品位,她只能作罢;她想剪短发,林同觉得短发没有女人味……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还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没有牵扯到父母和孩子,就已经束手束脚。莫里从来就是一个说干就干、说走就走的女孩,她讨厌不自由。就在她还在纠结如何让两人的相处更舒服更合拍的时候,就在她心里还对婚姻生活抱有一些幻想的时候,林同毫不客气地把莫里从理想拉回到现实,他从没考虑过这些高深的形而上的问题,他只关心利益关系,只关心她的工作,理直气壮地以她辞职为理由甩了她。

搬离单身公寓后,莫里租了一个单间,跟其他两个房客住在一套三居室里。订婚时的三万彩礼她退给了林同,钻戒和首饰没法退,只能留着。莫里的爸妈给了女儿五十万作为嫁妆,还在她的银行卡里,本来想付首付买套小房子,也搁置了。

莫里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她觉得应该重新开始一遍,为什么不呢?莫里对此感到庆幸,她有机会重新活回了自己。

她先去剪了头发,原来的黑马尾剪成了齐耳短发,染了青色。她的新工作是在一家网络游戏公司做文案。她成了一个写字楼里的白领,虽然没有食堂,没有单身公寓,过着拮据的生活,但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她一直向往的感觉——自由。

还要发展一项爱好,思来想去,她报了一个业余厨师班,利用周末时间学习烹饪。没想到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的味觉和嗅觉都很灵敏,对味道的掌控把握总是恰到好处,她的手也很灵巧,甜点面食制作也游刃有余。她将自己的单间简单布置,买了一小台相机,开始拍摄制作美食的视频,上传到社交软件上,当作一项业余爱好。很快,她开始尝试将其发展为副业。拍摄制作剪辑视频需要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莫里觉得自己应该辞掉工作,专心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但还要生存,还需要一份相对固定的收入,最好时间自由一些。她开始考虑做钟点工,就像上学时做家教一样,上门完成工作,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钟点工如今在城市里是紧缺的,因为老龄化和生育政策的变动,越来越多的家庭需要依靠外援维持运转,上班、照看老人、接送孩子已经占用了全部时间,家务和一日三餐根本无暇顾及。很快,莫里就进入了新角色,她找到了两份钟点工的工作,给两个家庭做早餐和午餐。

莫里喜欢烹饪,首先这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就像游泳一样。处理食材再把它们做成可口的食物,这个过程解压又有成就感。只要充分地了解掌握每种食材以及调料的特性,它们就会本分地按照流程变成应有的样子,它们不吵不闹,不瘟不火,默默地带给人满足和慰藉。烹饪的过程繁忙而充实,热烈而有序,莫里沉浸其中,总会忘记烦恼和琐事。

她还买了一辆二手房车,动用了一点嫁妆,订婚时爸妈给的钱没有收回去,反正她是独生女,也没有乱花钱的毛病,爸妈对她一直很放心,也尊重她的任何选择,对此她一直心怀感恩。她的性格这么坚毅、有想法,这么独立,说白了都是因为父母的教育理念开明,他们相信女儿,无论任何时候都相信。对于莫里,他们知道她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一定能实现,他们对此坚信不疑。因为偶然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里面的博主开着房车旅行拍短片,莫里觉得很棒,于是很快付诸实践,她付了一部分首付,剩下的贷款,尽量少的动用存款。后来她直接住在了房车里,并且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就像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可以移动的房子。她拍了一些房车里日常生活的视频,很受欢迎。

“莫里,你终于来了,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你的到来,你解救了我。”王太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她的丈夫是个律师,几乎不着家。她很漂亮,即使生了三个孩子,身材依旧苗条,她的三个孩子个个都很漂亮。莫里每天来给她和孩子做午餐和甜点,有时也做些家务,比如收拾玩具。

“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要像你一样选择不结婚,不生孩子。”王太太时常这么对莫里说。

“像我一样?做个流浪汉?”

“自由的流浪汉。”

“是很自由,这种感觉不错。”莫里喜欢现在的状态,她从不否认这一点。

王太太的生活总能让莫里想到她身边的朋友和同学,当然她们没有这么富裕,但是生活状态很相似。

莫里的好朋友慕妮,大学毕业后留在家乡小城工作,然后结婚生子,现在也有三个孩子了,已经辞掉了工作专职在家带孩子。三个孩子的妈妈是不可能继续工作的。她们是初中同学,家住的很近,每天放学一起回家。很多时候,她们骑着自行车,先去买杯奶茶,那种黄色紫色蓝色的粉末冲调成的奶茶,很甜,里面有黏糯的珍珠,她们边喝奶茶边逛文具店,看看有什么最新样子的中性笔和笔芯,当然还有头绳和发卡,项链和戒指。莫里回想那些戒指的样子,很像钻戒,只不过中间的钻石是玻璃制成的,戒托也会氧化生锈失去光泽,尽管如此,她们还是会偷偷买来,周末出去玩的时候戴上。戒指的浪漫含义对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多么神圣而令人向往,而拥有了真正的钻戒后,这些却都消失了,婚姻能杀死一切浪漫想象。学校门口的小店无非是这么几种,文具店、饰品店、玩具店、零食店,其实界限也没有那么分明,文具店也卖饰品,玩具店也卖零食,都是杂货铺。还有小吃一条街,臭豆腐、铁板烧、摊煎饼、肉夹馍、烤串等等,她们经常会在这里买早餐和午餐。那个时候,她们最盼望开运动会,因为开运动会不用上课,没有作业,大家只需要坐在操场旁边,吃着零食观看比赛,慕妮会因为长相甜美被选去当颁奖礼仪,穿着旗袍端着奖状,然后跟获奖选手合影,十分风光。莫里则是属于运动场的,她跑二百米和四百米,还有班级接力赛。慕妮时常感慨莫里的假小子做派和运动细胞,口气有点像西方名著里的贵妇,“天啊,你不怕晒吗?会长斑唉!”她打着遮阳伞,戴着帽子和口罩,还有冰袖和手套,像是传说中怕光的吸血鬼。当然,慕妮的确皮肤很白,不过莫里认为那跟她的夸张防护没关系,只是天生丽质而已。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十几年时间,气候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干燥变得湿润,人的变化更不必说。运动场上的耐力,对莫里来说,如今变成了人生跑道上的毅力,就像当年操场上一圈一圈的竞技,她始终还在自己坚持的路上前进着,“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莫里始终不肯向生活低头和妥协,她不肯选择“应该的”路径——按部就班的工作、结婚、生子,这些对她来说是毒药。

“你太固执了,但我很羡慕你。”几年前,慕妮刚生完第二个孩子,莫里去看她的时候,她们聊天,慕妮这样说。

“我也羡慕你啊,这样寻常的生活,对我来说如同登天。”莫里看着慕妮的两个白净可爱、天使般的孩子。

“女人太可怜了,孩子永远离不开妈妈,但是爸爸就不一样,可以随时离开,也不必着急回来,他们是自由的,女人永远不自由。爸爸永远在应酬,不回家,但是没关系,孩子根本不找他,连抱也不让抱。”慕妮安抚着她哭闹的小儿子。

“我不是很自由吗?”

“你是异类。”

“的确。”

“不过你有份稳定的工作,很快也会找个老公嫁了,男人最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了。”

“我应该干不久,太烦了。”

“但是稳定呀,还有公寓,别犯傻。”慕妮在做会计,她一直羡慕教师职业的寒暑假,她太需要了。

“犯傻是我最擅长的。”

莫里害怕小孩子,这也是她一定会辞职的原因之一,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喧哗吵闹、无知可爱让她束手无策。不能责怪孩子,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不懂事、没长大,要耐心地引导他们做正确的事情,在他们捣乱犯错的时候不生气,用爱心去包容他们、爱他们,这种工作恐怕只有天使才能做好。

莫里两次叫救护车,一次是班里孩子打架送医院,第二次是雇主晕倒,都发生在她生活的转折点上。武日阳后来没事了,否则莫里一定会终生愧疚,毕竟是自己班里的孩子,虽然跟她没有直接关系,但如果出事,她便要承担责任,最起码良心上会遭受谴责。好在没事,孩子的家长也没有闹事,莫里早就在家长会上说过问题的严重性,这次之后,班里的家长都十分严肃地跟自己的孩子进行了谈话和教育,警告他们再也不许动手打架。莫里后悔没有早点离职,避免让自己的内心遭受折磨。孙叔叔的情况也无大碍,高血压引起的晕厥,他们开始认真考虑找住家阿姨,全天候照看两位老人。

莫里想起孙叔叔模仿冲浪时的动作,两臂张开,神采奕奕。

“如果我再年轻一点,我一定得去冲浪。”孙叔叔说。

“您现在也不老。”莫里很欣赏老头的想法。

“对冲浪和帆船来说太老了,怎么年轻的时候就不想着做点有意思的事呢?净瞎忙活了。”

“哪里瞎忙活了,您这不是儿孙满堂吗,成就斐然。”

“真想再年轻一回。”

“说不定我可以替您完成心愿。”

告别了孙叔叔孙阿姨,莫里辞掉了工作,她现在拍视频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视频账号有了一定的关注量,平台和广告收入基本养得起自己,她要继续做自己向往的事。她有了新的想法,新的转折点又出现了,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实现每一个想法,因为追求理想就是她的工作和事业。她采买好食材,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莫里开车快速驶离市区,她没开导航,目的地清晰,那路线似乎早已生长在脑海里。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放学,爸爸忘记去接她,天色渐晚,她便自己走上了回家的路,那段路大约有三公里,六岁的莫里走了很长时间,她完全不害怕,路线清晰,脚步坚定。

帆船航行,这个想法出现在莫里心中,还有比随风远航更自由的事情吗?她向着海的方向驱车奔驰,似乎已经嗅到了海水的咸涩炙热,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闭上眼睛,向着一望无际海天相接的地方,驾驶风帆,全速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