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与许广平
2021-11-12张映勤
张映勤
朱安与许广平,两个人很难相提并论,一个是目不识丁、足不出户、内向木讷、保守传统的小脚女人;一个是有知识、有文化、开朗热情、性格叛逆的新女性。两个人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脾气秉性、思想观念差异很大,几乎没有可比性。朱安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爱情;许广平则不畏压力,大胆追求爱情,与爱人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相互关怀。他们的共同点,爱的都是同一个男人——鲁迅,由此,便有必要分析一下两人的关系。
朱安见过许广平吗?答案是肯定的。朱安肯定见过许广平,见过很多次,但时间是在鲁迅离开北京之前和去世之后。
当年(一九二三年),许广平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鲁迅是她的老师。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因“女师大风潮”,师生开始通过信件密切交往。一个月中两人同在北京,书信往还却多达十一封。到七月底双方往返的书信有四十多封,同城书信密切交流,关系显然超出一般师生。四月十二日,许广平和另一位女同学第一次到鲁迅阜成门西三条二十一号寓所拜访。八月份,女师大被章士钊领导的教育部下令解散,许广平八月八日一度住进西三条周宅避乱,与鲁迅交往密切,自频繁接触,深入了解后,两人情定终身。转年八月二十六日,鲁迅与许广平为追求爱情,同车南下,在上海分手后,一赴厦门,一赴广州。
在北京这一年半私密的交往中,许广平多次到过鲁迅西三条的家里,并小住过一段时间。其时的鲁迅四十四岁,已与朱安结婚十九年。只是在客人来访时,鲁迅一般不会让妻子朱安出面招待。原因很简单,朱安身材矮小,面黄肌瘦,没有女人的妩媚之态,既缠足,没有文化,又说着一口难懂的绍兴话,两人名为夫妻,形同路人,婚后始终分居。尽管朱安老实本分,待人和善,性格温顺,深得鲁迅母亲的喜欢,也对丈夫的生活照顾得细致入微,但是鲁迅始终不接受她,也不愿意让她见客,尤其是女客人。作为妻子的朱安内心的苦闷不言自明。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她也会偶尔以女主人的身份出面亮相。许广平等人多次来访、吃饭,并在此寄居小住,她们肯定是见过的。
自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鲁迅和许广平南下,一年后到上海定居。直到鲁迅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在上海去世,十年中,许广平没有回过北京,她和朱安也无从见面。鲁迅生前,与朱安关系十分冷淡,两人在20多年的异地生活中鲁迅没有给妻子朱安直接写过一封信,只在与别人的通信中只言片语提到过四次,日记中涉及到三次,许广平与朱安更没交集。鲁迅去世后,朱安与婆婆鲁瑞始终生活在西三条旧宅,许广平通过与鲁瑞的通信保持着与周家的联系,内容主要是家庭经济和汇报孩子的情况。一九三九年冬,随着物价上涨,年事已高的婆婆鲁瑞去信要求每月增加二十元,许广平未能办到。婆媳之间因生活费问题一度发生冲突,经许寿裳等人从中调停方得平息。朱安给许广平的首次直接通信,是因当时许广平来信索取鲁迅全集的出版权,鲁迅的朋友许寿裳先生也从中相助,朱安能力有限,也得到生养死葬,生活费不使缺少的许诺,便将出版委托的手续全部寄去。一九三七年七月,她第一次托朋友宋紫佩给许广平写了一封信,就出版鲁迅全集一事表明自己的态度:
景宋女士:
闻先夫鲁迅遗集全部归商务书馆出版,姊甚赞成,所有一切进行以及订约等事宜,即请女士就近与该书馆直接全权办理为要。女士回平如有定期祈先示知,以免老太太悬念。其余一切统俟面谈。此颂
时祺。并祝婴儿健康。
姊朱氏敛祍
七月二日
鲁迅著作的版权是朱安后半生的生活保障,但她没有继承丈夫在上海的遗产和版权,委托给了许广平全权处理,得到的承诺是:生养死葬,安度晚年。鲁迅去世后一年多(十四个月)时间,许广平负担鲁瑞及朱安的生活费,由出版鲁迅著作的北新书局支付一百元。北平沦陷后,随着物价上涨——米煤蔬菜均较以前上涨了两三倍,鲁迅生前每个月提供的一百元生活费不敷使用,他的母亲鲁瑞希望许广平增加家用的要求得不到回应,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周作人开始负担母亲的生活费,每月五十元,朱安仍由许广平每月筹寄四五十元左右,虽然标准略低,但大致维持鲁迅生前的数额,生活水平无疑有所下降。但是到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许广平在上海被日本宪兵逮捕关进监狱七十六天,出狱后因自身困难和邮寄不便等原因,自一九四二年五月中断了对朱安的生活供给达两年多时间,这期间许广平搬家,但朱安始终住在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旧宅,后来一度失去了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周作人开始负起赡养母亲和寡嫂朱安的部分责任。
许广平音信皆无、联系不上,生活费没了着落,当时北平每人每月最低的生活费已经上涨到了六百元,朱安和女佣两个人即使省吃俭用,最低的生活开支每月至少也要在千元左右,贫困潦倒、体弱多病又步入老年的朱安靠一百五十块钱根本无法维持生活,每天的食物主要是小米面窝头、菜汤和几样自制的腌菜、霉豆腐等,即使这样,也常常难以保证,到一九四四年,积蓄用尽并已经欠债四千多元。
“卖书还债,维持生命。”生活费得到了保障后,朱安对许广平的误解渐渐消除。
许广平回忆说:“一九三六年鲁迅死后,每月由北新书局支付一百元,到(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战起,即行停付。战争期间,我即托在辅仁大学任教的李霁野先生按月垫给朱女士五十元(这之前,我因儿子身体多病,经朋友介绍,想到南洋工作,要离开上海。曾有信给周作人,托其照顾北京家属。经其回信,说母亲他可以负担,朱女士则不管了。我才无法,转托李霁野先生,每月筹寄五十元的)。”
并我每月四五十元之零费没有了着落,当时有一位许寿裳先生,来代许女士索要鲁迅先生全集的出版权,担保许女士嗣后寄回北京寓的生活费,不使缺少,同时许女士也有信来索取版权,并表示极端的好意,我自愧无能,慨然允诺,当将委托手续全部寄去以后,许女士如何办理,迄未通告。
北平家里一度断了经济来源,养家费用主要由许广平和周作人承担。从那以后许广平开始与婆母鲁瑞通信。
在鲁迅去世的当月朱安就托人给同在上海的周建人写信,转告比她小二十岁的许广平,欢迎他们母子搬到北平同住:
嫂进退维谷,乃思许妹及海婴为堂上素所钟爱,倘肯莅平朝夕随侍,庶可上慰慈怀,亦即下安逝者。再四思维乃挽同和森表伯商明,二弟即托我弟代陈许妹择期整装,早日归来。动身有日,先行示知,嫂当扫径相迓,决不能使稍受委屈。至若居处,拟添租东院(傅承浚之房),或西院(和森表伯所租之房),或住嫂之房,余再腾他处,至一切什物自必代备,总之许妹与余同一宗旨同一境遇,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养遗孤,以慰在天之灵,是余肝膈之要用,特竭诚相告也。倘许妹尚有踌躇,尽请提示条件,嫂无不接受,敢请三弟为我保证。申上之事多赖代劳照管,可免嫂辈远顾之忧。
朱安的善良坦荡、大度宽厚可见一斑。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一厢情愿地欢迎许广平带孩子到北京生活,共同照顾老人,抚养孩子,并全部接受许广平的条件,其情切切,其心拳拳。信中与许广平姐妹相称,也许在她心里还天真地觉得自己在旧家庭里保有元配“大妇”的地位,而对方却从来没称过她“姊”,只称“朱女士”,以后偶有通信,朱安才以“许女士”相称。
一九三七年春节,鲁迅母亲鲁瑞八十岁大寿,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鲁瑞逝世,这两件周家重大的日子,许广平因种种原因都没有回到北京,和朱安自然也无从见面。
此前的朱安始终与鲁迅的母亲相依为命,许广平和鲁迅生前一样通过和鲁瑞的通信保持着与周家的联系。鲁瑞去世后她才开始与朱安直接通信,内容主要是家庭经济和孩子状况。朱安不识字,她的信是由朋友代写的。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汇款和通信中断两年多,直到一九四四年秋出现了“出售鲁迅藏书风波”,许广平去信加以阻拦,汇款得以继续,两人这才重新开始通信。此后,朱安依然家用不足,困苦度日,但总算有了一定的经济保障,她和许广平的关系也变得逐渐融洽了,恢复了书信往来,并互相关怀问候,朱安也开始请人代笔直接给从未谋面的海婴写信,表达关爱之情。
丈夫、婆婆去世,朱安把许广平和海婴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尤其是海婴,虽然不是自己所生,虽然从未见过面,但毕竟是大先生的血脉,她觉得自己名义上也是母亲。
周海婴在《我与鲁迅七十年》中也说:
我从来没见过朱安,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印象。不过从她与母亲往来信件看,她对我还是很关爱的……我知道在她心里,把我当作香火继承人一样看待。
抗战后期,朱安在给海婴的信中期许他:“早自努力光大门楣,汝父增色,亦一洗我一生之耻辱也。”(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致海婴),也把自己的行为与海婴的未来放在一起看待:“故宁自苦,不愿苟取,此于汝之将来前途,亦有关系也,”(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致海婴)
有一次她在信中提出:“你同你母亲有没有最近的相片,给我寄一张来,我是很想你们的。”
孤苦无助的老太太把丈夫大先生(鲁迅)的骨肉当作自己的骨肉,既然是周家香火的继承人,也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虽然她至死也没有见过孩子一面。
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鲁迅逝世十周之后,许广平为整理鲁迅藏书及其他物品来到北平,不仅和朱安见了面,两人还在阜成门内西三条二十一号的寓所里一同生活了将近半个月。这是二十年来朱安再一次见到许广平。她虽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弱女子,但是对鲁迅的选择是正视和接受的,和许广平相处,关系也是融洽的,并常常抱病前去帮助她一同清点鲁迅的藏书、手稿和各种遗物等等。孤独无助的老人非常珍惜这段两人相处的时间,她不善于表达感情,在许广平回沪之后,才托人写信告诉她自己的感受:“你走后,我心里很难受,要跟你说的话很多,但当时一句也想不起来。承你美意,叫我买点吃食,补补身体,我现在正在照你的话办。”
善良的朱安将许广平视如姐妹,将周海婴视同己出。海婴十五六岁时,她开始直接给从未谋面的他写信,表达关爱之情。
一九四七年三月她在身体极度衰弱的情况下,将鲁迅遗产及著作权的全部权益转移给周海婴。直至病危临终前,她还念念不忘他们母子俩。
朱安在处理与许广平的关系上是大度的、得体的。
实事求是地说,朱安和许广平作为鲁迅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交往中总体上关系是融洽的,相互理解的,以朱安的能力水平,她也为维护鲁迅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对丈夫生活中的另一个女人许广平,朱安不仅没表示有怨恨之意,而且还表现出宽容理解的友善态度,尤其是对后期许广平对她生活上的关照深表感谢。临终前一天,她拿出一块蓝绸裤料和一块麻料里子,留给许广平做纪念,还对来访的记者说:“许先生待我很好。她最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不断寄钱来。物价飞涨,自然是不够的,我只有更苦一点自己,她的确是个好人……”
朱安在病重期间,曾托人代笔致信许广平说:“自想若不能好,亦不欲住医院,身后所用寿材须好,亦无须在北平长留,至上海须与大先生合葬……海婴不在身边,两位侄男亦不拟找他们。此事请您与三先生酌量办理。”在她心里,最亲的是周家人,是许广平母子和周建人,她在信中将自己的后事详细托付给她们,希望与丈夫合葬一处。
宋紫佩是鲁迅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书时的学生,两人关系密切,他多年照顾老师在北平的家属。朱安去世的前一天,老人已重病在床,头脑清醒,她流着泪对宋紫佩再次强调:“请转告许广平,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另外,再给她供一点水饭,念一点经。她还说,她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许广平和海婴。
十天之后,宋紫佩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琳(宋紫佩名)意(一)可由先生酌核。(二)所费不多,希望顺其意以慰其灵,念她病时一无亲近可靠之人,情实可怜,一见琳终是泪流满面,她念大先生,念先生又念海婴。在这种情形之下,琳惟有劝慰而已。言念及此,琳亦为之酸心。”(见《鲁迅研究资料》第16期第107页)
重病之下的朱安夫人正像宋紫佩说的:“情实可怜!”直到临终她心里想的还是大先生,还希望与丈夫合葬一处。她这一辈子,无怨无愧、全身心地献给了周家,献给了鲁迅,生不同床,但求死能同穴!可惜可叹,可悲可怜,老人临终的这点遗愿最终也没能实现。
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晨,朱安终于度完了凄苦的岁月,孤独地离开了人间。
朱安离世时,许广平、周建人一家在上海,没有赶回北京,周作人以汉奸罪被关进南京的监狱,老人的身边极少亲属在场。朱安的葬礼按许广平的意思举行,去世第三天被孤零零地安葬在西直门外保福寺村墓地,甚至都没有守在婆婆鲁瑞的墓旁,墓碑上没有留下一个字,这个可怜的女人孤苦凄凉地走过六十九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