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
2021-11-12璎宁
璎 宁
一
一副被时光煎熬着的皮囊/像被风吹来吹去的衣裳/该怎么折叠、装箱、启程、运输/完成,对于二十年岁月的告别;又怎能为一颗被生活击穿/欲望深重的心,做掩护/拆下脸上的褶皱/而一走了之;搬着搬着,自己就如一件旧家具/掉腿、脱皮,再也无法回到自身/搬着搬着,自己像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半路上遗失/并不再值得寻找。写下这首诗的第二天,我与十箱子书籍、治疗乳腺增生的逍遥丸、五把剪刀、三把长刀、两个冰箱、一箱子玻璃花瓶,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石油小镇,搬到滨城樊家巷584号沿街房,一间十四平米小屋时,是个特定的时间点,2013年12月22日的傍晚。除了从我的小屋向西一百米,悬挂在贵苑大酒店飞檐上,那轮圆润的太阳,一切都陌生而虚幻。这间小屋的名字沿用了在石油小镇的店铺名称“诗韵鲜花苑”。
冬天刚走到中途,它携带的冷箭早已搭在弦上,随时射向我这只惊弓之鸟。等我把所有物品安置妥当,在纵横交错的黄河路、渤海路上走走停停,抵达城市的西南角,我的新家时,已是深夜。城市停止奔跑,在稀稀落落的灯火里摇曳出可爱的模样。
我握着那串崭新的钥匙,在一扇紫红色厚重的木门前,迟疑、哆嗦、迷惘。它果真是属于我的吗?我真的能用手里的钥匙打开它,拥有它?三十万的住房贷款,更是加重了这种情绪。我有住在别人家里、睡在别人床上的错觉。而雪白的墙壁上,似乎密密麻麻贴满了欠条。在实现了有个书房的梦,把我的书籍都装到书橱里以后,我竟不敢进去。它更是充满了虚幻的味道。的确,在墙上的欠条还没有撕下来之前,它是不属于我的。
恰巧,昆明历史上罕见的大雪压塌了很多种花大棚,致使鲜切花减产,批发价猛烈飙升,二十支玫瑰的批发价到了一百五十多。这对于刚进城的我来讲,实在不堪重负。因为我进鲜花的款项都是欠款。而花店刚落足这里,生意寥落。每枯萎掉一批鲜花,我的账上就又添一笔新的欠款。这些,还有干燥阴冷的空气,对于城市的陌生感和恐惧感,都让我极度压抑。
毫无疑问,我批发来的鲜花,譬如粉色的名曰戴安娜的玫瑰、黄色的名曰黄金海岸的玫瑰、被称为铁公主的雏菊等,都比我漂亮美丽,馨香有光泽。我望花而叹,无所适从。承包的出租房里没有自来水设施,只有前租户遗留的一个“井”,也就是直径约五厘米的一个圆形洞口,还有一个抽水泵。接手的时候,转租给我房子的人没有教我如何使用这个“井”和抽水泵。打开店门第一件事是发呆,接着一筹莫展,再接着就用“既来之则安之”给自己加油打气。那个“井”露出地皮五厘米的黑色铁管冷酷地告诉我,它通往地下一个深不可测的甬道。多深?通往何处?有没有水?却没有告诉我。有时我趴到洞口,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努力睁大往洞口里看,可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无声。很多次,我对着黑漆漆的洞口喊:喂……有水吗?似乎,在看不见的地层深处,有人故意阻挠了水的到来,给我难看。
抽水泵上有截十厘米像猪大肠一样的塑料管和井口的黑色铁管相连接。回忆着父亲使用抽水马达的场景,把两截管子套接在一起,插上电源白白抽了两个小时,只感觉有隐隐的水声,却不见一个水滴。我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恨不得砸开地面,把水抓出来。难道命里缺金,也缺水吗?不是说水利万物吗?却怎么也不肯上来。来店里买花的一位先生没有笑话我的窘相,找来了铁丝将两截管子的连接处扎紧了。又抽了半个多小时后,水龙头先是扑哧、扑哧放出一些气泡,接着喷出了拇指粗的水流。那一刻,我喜极而泣,在平时司空见惯的水,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和稀罕。在用迎接情人般的激情去迎接它们时,它们却劈头盖脸浇了我一身,随即满地横流,十四平方米的区域顿时一片汪洋。一阵手忙脚乱,把店里所有的水桶都接满了,自己也像一只落汤鸡,毛衣裤子都被水喷湿。急不可待地喝了一口后大失所望,水不但咸涩还浑浊不堪,像来自一个混沌的世界。如何养花呢?我可以毫不犹豫喝下它们,可是娇小姐似的花儿们用低头、枯萎、腐烂告诫我,它们根本无法享用。网上说,糖分子游动出来,移动到水分子的间隙里,降低咸度,有利于鲜花开放的娇艳,又从生活费里抠出一些钱,买来了白糖,投入了水桶中。当我得知地下水含有过量的铁、锰,水质并不宜直接饮用,长期饮用,这些成分会沉积在人的脏器内,腐蚀牙齿,导致骨质疏松,肾结石时,我已经喝了两年多的地下硬水。然而,无论是有益物质还是有害物质,我像接受这座城市一样,自然而然接受了它们。
二
我的鲜花店很是破旧,是一个由锅炉间改造的门头房,窗户是一块一米见方的大玻璃,门是对开的老式铝合金门,门框之上还有一块长方形的小玻璃。与周围的居民房一样,与其说破旧和古老,不如说是落后。透过窗户可以望见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公交车的报站声、汽车的鸣笛和马达声、商品的叫卖声、行人之间发生口角的谩骂声,透过窗户的空隙和门缝挤进来。闹市近在咫尺。我不得不把《大悲咒》放到最大音量,来压制抵抗那些嘈杂之音。相反,那些花儿,在我给它们设置的空间内坦然绽放,呈现出禅意般的静谧之美。
花店门前两棵白蜡树之间的地皮,水泥损害严重,裸露着大面积的泥土,成了狗子们撒尿拉屎的最佳场所。我不得不每天打扫成堆的狗屎,再开始惯常的修剪养护花材。最严重的是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厕所。每到花店周围的小区公厕里上一次厕所,我都呕吐到要把自己的肠子吐出来。这里叫樊佳巷,就像另一个地方叫孙家、李家一样,由原来的乡村转化而来,消费能力可想而知。周围的居民说,我在这里开一个鲜花店纯粹是丧失了理智,脑子有病。加上花店的门头被树枝遮挡,又缩在渤海八路公交站牌东十几米的地方,要不是刻意的观望,走近,谁也不知道我的店是一个卖鲜花的店铺。
圣诞节前夕,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花店的存在,或者说知道我的存在,我像在石油小镇每逢节日那样,印刷了很多的不干胶广告贴,十厘米长,四厘米宽,黄色的底子红色的粗体字分外鲜艳:黄河五路,渤海八路,诗韵鲜花苑,圣诞节大酬宾,经理张xx,电话135……我要让它们替我正式宣告,我和诗韵鲜花苑的到来。
为了执行这个任务,我把在石油小镇上班的丈夫也叫了回来。他开着车打着双闪,像往常一样替我开道,我戴着露指手套、棉帽子,以一件长羽绒服作为“掩护”,提着一袋不干胶广告贴在后面,沿着黄河五路开始贴。电线杆上我能够到的部位,贴一个圆圈。公交车站牌上空间大,我就贴一个长方形。石墩只有一个圆形切面,只能贴三张。遇到小区大门也去贴时,保安大爷提着一根棍子把我轰走。见到墙面或者什么物体都贴上,一直沿着黄河五路贴下去。当然,这是在晚上十一点,街道上车辆行人都很少了以后实施的。在我贴广告的时间,出租车一辆一辆像箭,擦着我们的耳边疾驰而过。水泥车上,一个巨大的白色椭圆形物体不停滚动,像执着的我一样不肯停下。回到家后,我得意洋洋,也觉得自己挺有原则,没有像做肉体生意的那些女人,把写着“包小姐”的广告直接贴得满地皆是。那些黄色底子红色的大字在夜色阑珊中分外耀眼,尤其“诗韵”这两个字,更是让我心里荡漾着美好和信心。
过去了两天三天,我静静等待顾客盈门,可是不见一人。我的诺基亚手机莫名其妙打不出电话了,而且一秒钟一个座机号打进来。那电话的密集度,像这个世界上我所有的朋友和亲戚,每隔一秒钟轮番给我打一个电话,询问我在城市是否安然无恙。我以为是手机卡出了问题,到移动营业厅换了手机卡,可是新卡装上以后,还是原先的情形。一天的时间,我的手机里打进了几乎近千个固定电话。我把那些座机号码用别人的手机打了几个,都是空号。我茫然不知所措,实在想不出我的手机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直到三天后,我去花店隔壁的饭店吃饭,和吧台的小伙子谈起此事,他哈哈大笑后,说我的手机被使用了一个特殊软件,并问我是不是在大街上贴小广告了,我说是。适才明白,是因为自己满大街贴小广告惹的祸。短短几天,我还没有完成身份转换,把滨城当成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石油小镇。那时我自由散漫,我行我素,即使我把小广告贴到作业大队的墙上,也不会有人出来指责或者制止,有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无所畏惧。
诗人Z陪着我到城管执法处协调。并和城管执法处的工作人员说,我是村姑进城啥也不懂,请求免除罚款。我满脸羞愧,战战兢兢签下了今生的第一张保证书,内容如下:诗韵鲜花苑经理张学芹,因当街乱贴小广告严重影响了市容,手机被限制呼叫,特保证以后不再知法犯法,遵守城市管理,不再乱贴小广告……我在保证书的姓名上摁下血红的手印后,工作人员走到一米见方的黑色机器旁,轻轻摁了一下,我的手机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翻看通话记录,那成千的未接来电,竟然一个号码也不见了。
诗人Z和R拎着一瓶高度绵柔尖庄和一只烧鸡来给我压惊。酒还没有开启,烧鸡也还没有动筷子,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告诉我在城市里做广告的各种方式。譬如,把带有花店名字和电话的不干胶贴在自己的汽车后车玻璃上,或者贴在电动车的某个显眼的部位。或者找一些开小轮的人,把广告贴在三轮车的挡板四周……他们不笑还好,他们一笑我就哭了。
在这个城市里,我成了空壳。我需要重新长一个城市的脑子,长两个心,长四只手,六只脚,八只眼睛,需要长草原似的头发,大树般的身躯……也就是说,即使我到了不惑之年,仍然需要成长,需要经历成长的痛苦。倘若真的如此,长出一个新我,长出的新我像一朵玫瑰那么完美才好呢。那么,过去的我,将一笔勾销。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最符合我的情形: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三
2013年12月31日我写下如下的话:尚能行走,绝不趴下。还写下了一句:其实我早准备好了,无论将来遭遇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2014年的第三天,我被自己一语成谶。
2号下午五点多,天阴沉的已经看不见太阳,门口的几棵白蜡树叶子全都凋落,乱蓬蓬的枝桠举在半空,灰暗萧瑟。一整天,花店没进来一个顾客,当然零售额是零。我忐忑不安,百无聊赖,未来的城市生活与此时的我,似乎隔着几重浓雾。走进花店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电话,对我都是莫大的救赎。接到自称是滨州军分区刘科长的电话时,我极其兴奋。也许他是行业老手,善于听音辨人,有着良好的心理素质,一下从电话里听出了我的惶恐、期盼和迫切。如果说2号下午是试探的话,3号的电话就是长驱直入。自从他挂了第一个电话起,他与他的团伙就已经给我挖好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或者说设计好了一个死结的连环套,等着我去钻。他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了会议桌花和开业花篮的价格。我按照在石油小镇做花的最低价给他报了过去。挂了电话追加的那条,让他跟领导争取拿下订单的短信,让他们准备好的连环套,套上了我的脖颈。
当时他没有给我回复短信,后来知道这是欲擒故纵。3号上午九点多再次接通他的电话时,我激动万分,这有可能意味着我刚进城就接到一笔让人心跳不止的订单。他语气平稳,连说带笑,每一句都那么坚定,又那么具有权威性。他说,经过请示上级,用花的事情定下来了,要26个椭圆形会议桌花,8对会议花篮。并让我开发票的时候多开上一些,以便他能提个成,并神秘地说,让我一定做好保密工作。我爽口答应并千恩万谢。为接到五千多元的订单而高兴不已。而他暗藏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者说就在我的花店周围,为即将到手的钱财而意淫。
如果订花是诱饵的话,那么一个小时后,他打的那个电话,才算正式拉开诈骗的帷幕。也就是他向心神不宁的我,发起的进攻。他说,他们开会要更换一批军用毛巾,和原先的购买商因为多开发票的事闹翻了。给了我毛巾代理商老赵的电话,让我替他联系。此刻,我好像已经受命于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打了老赵的电话,老赵说他不做两年了,可以给我提供广州厂家的联系电话。让我找一个姓周的销售经理。钻进他们埋伏圈的我,还是没有丝毫怀疑或者犹豫,开始打周经理的座机,打通了后和他说了毛巾的型号和条数,并问有没有到滨州的货车。
过了几分钟他打过来的那个电话,标志着这次诈骗的成功。他说,有一班中午一点到滨州的货车,说是已经开始给我配货,拿出库单了。但是,他说如果发货,必须先付货款,我说没有验货,怎么能付货款呢。他说至少也得付百分之五十的货款,一千四百条毛巾,一万四千元。我把这个事情和那个姓刘的科长说了之后,他说让我先垫付上这一万四,下午就带着会计过来店里,一起把用花的钱给我结清。并说毛巾的事情可以给我提点成。在“提成”这两个字眼的驱使下,我开始翻出了包里所有的钱一共四千多,跑到建设银行去一查,卡上只有纯梁采油厂的用花单位给我结的账七千元,才一万一。我又风风火火跑到小姨家,让姨父给我拿了三千元后往回跑。期间,那个姓周的、姓刘的、姓赵的,轮番打电话催问是否打款。几条无线电波在空中相互交织,而我置身其下,已经在劫难逃。大脑、心灵、手脚已经完全被他们掌控,所谓的我只不过一具空壳而已。建设银行的窗口,先把从小姨家借的钱和手里的钱存到卡上,把那个姓周的发给我的账号拿给了银行工作人员,坚定地说要转账。转账的时候我还问了一句:如果打错了钱,还能追回来吗?她说不能,也没有再问为什么转账。也许她多问一句。我就醒过来了。可是她没有多问。我继续沉迷。姓刘的、姓周的、或者姓赵的接到一万四到账的消息时,肯定笑得吐血,并骂我是世界上最傻的傻X。而我还在等着这个以花朵为主料的、天大的馅饼砸到我的头上。
可是,从两点开始,我像他们轮番给我打电话一样,轮番把那些号码打回去一百多次,都是无法接通。打了一个小时后,我才猛然醒悟,我被这帮可恶的家伙骗了!
小姨、小舅、二姨、表弟,还有警察围着我,挨着询问我见过或者认识打电话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吗?我说不认识,没见过。不认识怎么把钱给人家了?真是吃了迷魂药了……其实我知道,这迷魂药的成分:方向的迷失、花店生意的惨淡、欠债的压力、融不进城市的失落感……
晚上八点多,我和女儿驱车八十里回纯梁采油厂的家。第一次感觉道路那么漫长而黑暗。掠过车窗的村庄、田野、草木都像幻影,悬浮于空中。女儿“训斥”我说,就我这个傻样的,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纯梁采油厂那个小镇上,还想跑到大城市里混。结果咋样,被骗得够惨吧,年都过不去了。回到家里,丈夫啥也没说,去厨房给我炒菜去了。我泪流满面,倚在厨房的门口和他说:“老公,你和我离婚吧!我罪恶深重,罪大恶极。家里仅有的钱从我手里,被别人骗走了!你还有一个月的工资,这个年可咋过。”他并没有训斥我,只是说我不是被人骗了,是被钱骗了!说我贪心过重,欲望过深,石油小镇都搁不开我了,还要到大城市去闯荡一番。看看自己付出的是什么代价。从2013年3月,纯梁采油厂华宇公司下达了收回我租赁店铺的通知后,我就一直忙于自己的城市梦。先是满城市里找合适的住房,再就是找亲戚朋友借钱。从8月份开始收拾住房,天天马不停蹄跑料买东西。自己趴在车里,睡在地板上,哭了多少次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在滨城的西南角有了自己后半生的落脚之地。这儿东临彩虹户,西靠新利河,交通便利,空气新鲜,适合人养老居住。滨城,就是我所想的“择一座城终老”的那座城的样子。朋友们热热闹闹给我温了锅。也红红火火给我的花店开了业。我也以为,城市给我敞开了温馨的大门。可想不到的是,当头挨了重重的一棒。
我揣着借来的四千块钱回到滨城我的诗韵鲜花苑时,一个宰羊的人,正不动声色地击打一只羊的头颅直到羊死去,再娴熟而不动声色,将羊的皮剥下来,剔除骨头,卸下四肢,送进我花店隔壁的羊肉馆里。那个人看似是一个老的杀手,像杀过猪,或者驴,甚至更大的动物。他那么沉稳而动作迅速,像风刮来的又被风刮走。不然,在我开花店防盗门的瞬间,他咋那么快就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