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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姥爷的网

2021-11-12王离京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王离京

几年前的一天,一位许久不见的亲戚,带着一个老乡,找到了我家里。落座后顾不上寒暄,亲戚就急切地对我说,跟他一起来的那个老乡,最近家里摊上了事,想来找我帮忙蹚过这道坎儿。“你可得当个正事上心办啊,这可是咱们三姥爷的孙子!”开场白说罢之后,亲戚又郑重其事地对我如此强调。

亲戚口中的“三姥爷”这个称呼,勾起了我对于一些往事的回忆。这些往事对于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更不应该被忘却的。

爷爷在城市工作的时候,故乡还保留着三间老屋。平时,就由大伯父一家居住。

那是一座有些年份的屋子了,墙体是土坯的,底座有几层已经朽蚀的青砖,屋顶铺着变黑的麦草。走进屋里去,能嗅到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味道。这种味道,虽然透出一股陈年的朽旧气息,但不失祥和温馨。

在我的童年,几乎每年夏天,爷爷或者奶奶都要带我回故乡住些日子。在老屋堂屋的檩条上,有一个不知啥时垒成的燕子窝。那泥土的颜色,跟它附着的檩条一样老旧,已经有了一种砖石般的质感。

在燕子窝里面,年年都有一窝燕子前来居住。奶奶告诉我,它们是一家人,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老燕子就从南边飞回来,在这里再生小燕子。天冷了,它们还要回到南边去。常住咱们家的,是那对老燕子,它俩认识自己的家。小燕子们长大了,就会分出去单过的。造好自己的家以后,它们也要生自己的小燕子。

“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久为人们传诵的名句。可按照奶奶的说法,这一名句就有些不够准确了。对于年年来到家中的那对老燕子来说,应该是“确曾相识燕归来”才对。说实话,对于不停飞进飞出、清早黄昏都在窝里吱喳乱叫的那窝燕子,一开始我是没啥好感的。当有一天,一只燕子把一坨粪便,不偏不倚地拉在了我的头顶正中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气急败坏之下,就找了根杆子,打算把那讨厌的燕窝捣掉。

是奶奶的一番话,方使那燕窝免遭灭顶之灾。奶奶告诉我,燕子是专门吃害虫的益物,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人们有饭吃,里边有燕子们的功劳呢。所以,可不能轻易伤害它们。再说那两只老燕子,年年都到咱们家来,跟咱们家那么亲,已经算是咱们家的人了。你要是把它们的家毁了,它们会很伤心的,以后再也不会到咱们家来了。

或许是因为奶奶的这番话,或许是由于日久生情,跟那窝燕子相处时间长了,它们慢慢变得可爱起来。那黑白分明的腹背,橘红色的下颌,剪刀样的尾巴,在我的眼中,便有了一些生动,有了一些灵性,也有了一些亲切。燕窝中早晚的呢喃燕语,在我听来,也成了美妙动听的起床哨和催眠曲。此后,我便再也没有了伤害它们的心思。每当小燕子们离巢单飞之后,望着冷清下来的燕窝,我的心中还会有种隐隐的失落和伤感。

每次回故乡的时候,一个胖胖的、慈眉善目的老头儿,都会来看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常常会带了我,到他家去串亲戚。我管那老头儿叫“三姥爷”,因为奶奶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我曾经很是有些疑惑,奶奶明明姓郭啊,她的娘家兄弟怎么会姓马呢?关于这个谜团,一直到我成年之后,方才得以解开。

有一年夏天,我跟奶奶又一次回到了故乡。在这期间,三姥爷把奶奶和我接到他们家住了几天。三姥爷家所在的那个村子,离我的故乡大约有二十来里地的样子。在他们村子的北边,有一片很大的草滩洼地,其中河渠纵横、芦草丛生。草丛河水中,鸟飞燕翔、鱼游虾戏,野趣盎然。这样的地方,如今是应当叫做湿地的。

一天,三姥爷说要带我去那洼地玩。出门的时候,他拿了一卷像渔网一样的东西,提了一只鸟笼子,里面关着几只燕子。在一片平坦的草滩上,三姥爷支起了那卷网,大约有四五米长、一米来高的样子。然后,三姥爷把带来的那几只燕子拴在了网上。在网的两端,分别有根绳子,一端拴在一根木棍上,另一端抓在三姥爷手中。拴在网上的几只燕子,不停地挣扎着飞上飞下。挣扎累了,它们就只能落在地上歇着。大约燕子有凑帮的习性,见有同伴落在那里,便不时有燕子飞过来凑热闹。此时,三姥爷手中的绳子往下一扣,飞来的燕子便被扣在了网中。一天下来,大约有几十只燕子被三姥爷活捉。

小孩子对新鲜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我以为三姥爷捉燕子,是为了给我玩,所以也很起劲地帮他拿这拿那。在捉燕子期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次网住几只燕子之后,三姥爷因为要小解,就没顾上及时去捉。一个正在割草的孩子,便悄悄凑过去,想把它们窃为己有。三姥爷见状,暴吼一声,连裤带都没来得及系好,提着裤子就朝那孩子飞奔过去,吓得那孩子赶紧落荒而逃。我不免有些纳闷儿,一向如弥勒佛一般和善的三姥爷,怎么会变得这般凶神恶煞。

那天晚上在三姥爷家,看着笼子里那些燕子有些惊恐、有些可怜的眼神,我很天真地对三姥爷说:“咱们给这些燕子做个窝,就让它们住在你们家吧。”三姥爷说,“燕子只会住自己做的窝,人给它们做的窝,它们是不会住的。”于是我又说:“那我明天把它们带回奶奶家吧,那儿有燕子做的窝。”三姥爷听了,只是笑了笑没言语。

第二天同三姥爷告别的时候,他拿着一个荷叶包,乐呵呵地对奶奶说,“咱家里穷,没啥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只好弄了点儿雀肉,这东西包饺子吃很香的,带回去给孩子和他爷爷尝尝鲜吧。”有些好奇的我,就抢着接过了荷叶包。打开之后,看到的是一堆已经掏空了内脏、像是还没长毛的麻雀一样的东西。我就问三姥爷,这是些什么鸟的肉。三姥爷告诉我,这就是捉的那些燕子的肉。一听这话,我触电一般扔了那包肉,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奶奶说了,燕子是益物!你弄死这么多燕子,真是个大坏蛋!”

被我这么一嚷,三姥爷很是尴尬,脸上堆着的笑容立时就僵在了那里。一向很慈祥、对我又比较娇宠的奶奶,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不许这样说你三姥爷!小小孩子懂个啥?你三姥爷可是个大好人!”感觉受了委屈的我,连声再见都不愿意跟三姥爷说,就抹着眼泪离开了他家。

回到奶奶家的当天晚上,老屋里那窝燕子吱吱喳喳地叫了半宿。叫声里,仿佛透着焦急、透着伤心。我问奶奶,它们为啥不睡觉光乱叫,奶奶说是因为有只小燕子晚上没有回窝,怕是遭了难了。我就想当然地认为,那只小燕子是死在了三姥爷的网下。于是,便又抱怨咒骂起他来:“这个三姥爷真坏,为啥那么狠心去捉燕子、杀燕子,就不怕伤天理吗?”我对奶奶如是说。“伤天理”,是奶奶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儿。耳濡目染之下,我难免无师自通。

听了我的话,奶奶虽然有些生气,却没有再斥责我,只是不让我再说三姥爷的坏话。那天晚上,奶奶有些动情,对我说了很多话,大都是关于三姥爷的。但是因为年龄还小,她具体说了些什么事情,我已经记不太全了。我只记得奶奶对我说,如果没有三姥爷,也就没有了我爸爸,更不会有我。所以,要好好尊重孝敬他老人家。至于这其中的具体缘由,奶奶没有细说。以我当时的年龄而言,即使说了,我也未必能听得懂。

尽管奶奶一再替三姥爷说好话,我还是对三姥爷有了很大的成见。我不明白,看上去那么厚道的一个老头儿,怎么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呢?因而,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变得不再慈祥和善。而他那张用普通麻绳织就的网,在我看来,也就有了比较浓重的血腥感,带有了一些暴戾气。

如今很多的鸟类,已经成为了国家明令保护的物种。有时在电视新闻中,我看到被警方查获的不法分子偷捕鸟类的器具中,就有三姥爷用过的那种捕网。上面横七竖八地挂着很多鸟儿的尸骸,看上去惨不忍睹。想想三姥爷那么善良和蔼的一个老头儿,曾经也用过这样的网,做过这样的事,我还会不由自主地脊背发麻。

直到回故乡插队以后,我才从奶奶口中,知道了更多关于三姥爷的事情。原来,三姥爷是爷爷的前妻,也就是我大奶奶的兄弟。我大奶奶病故以后,爷爷又续娶了奶奶。抗战爆发初期,爷爷带着我的一个伯父,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奶奶一人带着另外五个孩子,在家苦熬时光。

有段时间,为了躲避鬼子汉奸抓抗属,奶奶带着孩子们跑到了自己的娘家。可能是不想增添生活负担,更可能是怕受牵连,奶奶的亲兄弟姐妹们,竟然没人愿意收留他们母子。无奈之下,奶奶又转投了三姥爷。厚道的三姥爷,二话没说就让他们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将近一年。那可是大小六张嘴啊,这给原本就很拮据的三姥爷家,增加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可想而知。

奶奶说,三姥爷是个比较“木”的人。在故乡的方言中,这个字的含义,跟心灵手巧是相对的。比方说,三姥爷家那一带,很多人都有捉燕子的习惯,但他从前却并不会织网,也不会捉燕子。为了掌握这门技巧,三姥爷跟别人学了好些日子。而他学捉燕子的初衷,是为了给奶奶母子,特别是我父亲补充营养。当时父亲只有十一二岁,得了很重的“黄病”,几近奄奄一息。故乡人把肝炎、严重营养不良等病症,一般都称之为“黄病”。

为了能让父亲吃上一些荤腥之物,以三姥爷当时的条件而言,怕是也只有捉燕子这一个办法了。至于捉来的燕子,三姥爷自己是从不舍得尝一口的。“如果没有你三姥爷的燕子肉,你爸爸能不能活过那段日子,都还得两说呢。要是没有你爸爸,哪里能有你啊。”奶奶曾经很感慨地对我如此说。

听了奶奶的这些话,我无法不对三姥爷改变看法乃至肃然起敬。在常人眼里,他和奶奶之间这种乡亲们俗称“前窝”“后窝”之间的关系,是不太好相处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在危难之际,对这种关系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是至亲之间,因为利益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并不鲜见。但是跟奶奶母子并没有血脉联系的三姥爷,却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们,并且无怨无悔地养活了他们那么多日子。这样的行为,恐怕就不能仅仅用仗义、热心之类的词汇来形容评价了。血缘亲情,是人们最为看重的关系。而三姥爷的所作所为说明,善良这种人格的力量,往往大过血缘亲情。

人过中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我总是百感交集。在生活这张大网之中,人类与自然、道德与生存、动机与结果、亲情与离弃,如此等等的各种交缠纠结,几乎无处不在。对于有些人和事,真的很难用对与错、善与恶、美与丑、好与坏之类的词汇,简单地进行评判概括。比如三姥爷,比如三姥爷的网。又或者说,在不同的时期,对于某些事情的评判标准,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跟亲戚一起来的三姥爷那个孙子,有个弟弟也像三姥爷一样,很喜欢并且很善于捉燕子鸟儿。他的这种爱好与技能,很可能是得了三姥爷的家传。当然了,他捉燕子鸟儿,除了满足口腹之欲,也会偷偷拿去换点钱花。很不幸,在他捉的那些鸟儿中,有一些是国家明令保护的品种,于是就被警察抓了。

我在政法系统供职多年,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认为以我的人脉关系,应该可以为之说项疏通,从而使三姥爷被抓的那个孙子能够免除牢狱之灾。听了他们的诉求,我感到很为难。这种事情别说我没权力进行干预,即使有,我也不能去干预,毕竟涉法了啊!但是三姥爷对我们家是有大恩的,如果简单生硬地予以拒绝,又很可能会伤了三姥爷家人的感情。从做人的良心层面讲,我也不能那么做,虽说三姥爷早已不在人世。不是有个说法,叫人在做天在看么?

为难之下,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先张罗他们去饭店吃饭。在饭桌上,三姥爷的孙子依然很委屈地不停向我唠叨抱怨。意思不外就是,在他们家乡那一带,捉鸟是老辈里传下来的习惯,很多人多年来都这么干,怎么赶到自己弟弟这里就成了犯法呢?再说弟弟那么老实厚道,根本不是坏人,怎么就成了犯罪分子呢?

对于他的抱怨不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劝他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捎信让弟弟有个好的态度,主动认错,为自己争取一个比较好的处理结果。同时,我也会咨询有关方面,看看有没有其它从轻处理的可能。当然,后面的这种说法,基本就是一种善意的谎言。最后,我郑重给了他一个承诺,如果他家遇上什么困难,只要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这层意思,其实是我从心底对三姥爷的在天之灵说的。

短短的一餐饭,我真的不能只是冠冕堂皇地对三姥爷的孙子进行一番普法教育。自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化和见识水平。但是这件注定不会有一个完满结局的事情,却让我感慨万千,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真是造化弄人啊,三姥爷那张有些残忍血腥的网,不仅救了我父亲一命,也间接成全了我们一家。这同样的一张网,如今却被一张更大的网罩了进去。从本质上讲,三姥爷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他那个被抓的孙子,也不能简单地归为坏人之列。但是很多人未必清楚,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法律已经不仅仅只是针对坏人的了。当今时代,法律这张无形的大网,几乎无处不在。人们要想安享太平,就应该也必须学会与法律相伴而行。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爷爷奶奶、父亲和三姥爷,早已去往了天国。在那里,应该不会再有战乱、灾荒、饥饿、牢狱之类的困扰。那些可爱的燕子、美丽的鸟儿,也不会再成为他们的盘中之物。

惟愿充满温情的呢喃燕语,永远与他们愉快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