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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木雕

2021-11-12张宝中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张宝中

1

张凡昌还活着的时候,他和蔡秋红的那些事儿一直是笔糊涂账。他去世后,那些事儿仍是个谜。

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张凡昌是个强奸犯,年轻的时候在蔡坪联中当教师期间强奸了一个名叫蔡秋红的女学生,因此坐过十年牢。他自己说没有那回事,是他得罪了校长,校长故意诬陷他,就逼迫三个女学生写了证明他强奸的证词。村里人还知道,张凡昌下半辈子的二十多年里,一次次地找那三个女学生写证明他不是强奸犯的证词,跑了一万多里路,吃尽了苦头,还差点死了。但直到死,他也没能证明自己不是强奸犯。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张凡昌是强奸犯,并从村里人谈起他时的语气和表情里,知道“强奸”比偷生产队的粮食坏得多。那时他还在监狱里,我还从没见过他。因为对他很好奇,我对他家的事情也格外留心。

他的老婆马义兰长得很丑,皮肤很黑,脸盘子很大,又高又壮。她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她是唯一一个和男劳力一起干活的女劳力。需要两个人搭伙才能干的活,都是生产队长和她搭伙。用地排车往地里运送土杂肥的时候,她撅着屁股在前面拉车,车襻深深地陷进肩膀处的皮肉里。队长在后面躬着腰用铁锨使劲推,脸上笑嘻嘻的。有一次,队长的老婆在地头骂马义兰,说她“屁股大得像磨盘”“不要脸”之类。骂了几句又揪着头发打。马义兰脸上被队长老婆挠出了七八道血印子,但她一声不吭。

那天下午我领弟弟去玉米地里割草,傍晚回家的时候,弟弟的脚被一只破碎的玻璃瓶子扎破了,坐在地上嗷嗷大哭。我扔下篮子,背他回家。他在我背上很沉,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歇一会儿。路过地头一眼机井时,我看见马义兰正围着机井转圈。她穿一件崭新的蓝底绿碎花的新汗衫;千层底布鞋的底子是白的,显然是第一次穿;眼睛红红的,脸色发灰。我请她帮我把弟弟背回家去。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咧了咧嘴,诡异地笑了笑。我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她的新鞋底子渐渐沾满了黄土。

张凡昌的两个儿子因为在学校里总是受欺负,小学都没上完。大儿子金梁很胆小,如果有人大声呵斥他一句,他就吓得尿裤子。小儿子金柱脾气暴躁,敢打敢骂,曾用半截砖头把一个同学的脑袋砸出一个血窟窿。兄弟俩十岁冒头就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冬闲时节去六里地以外的一家砖瓦窑厂出苦力,从一个篮球场大小、深约五米的大坑里,用地排车把那些黏性较强的黄土拉到上面的平地上,用于脱制砖坯。他们的脸都皴得像榆树皮,手背上冻出了蛤蟆嘴一样的血口子,经常累得抱着头呜呜地哭。

1978年夏天,张凡昌刑满释放。他皮肤白皙,瘦高个,见了人说说笑笑的,露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形象不符合我对“强奸犯”的想象,一点都不像电影和小人书里的“坏人”,甚至比我那些老师都和蔼可亲。在村头的坑塘里,他教我学会了游泳。在晒场上,他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他会“大撒把”,两手都不扶车把,胳膊里还能抱个小孩;还会“尥蹶子”,抓着车把使劲一提,前轮子高高地悬空,看上去像骑了一匹“尥蹶子”的马。我心里禁不住犯嘀咕:这么个好人,怎么可能是强奸犯呢?

马义兰在外人面前闷声不响,但在张凡昌面前脾气却很大。她做饭的时候让张凡昌拉风箱,我每次路过他们家厨房后窗,都听见她扯着嗓子骂,要么嫌火太大,要么嫌火太小。她还经常在大街上把张凡昌摔趴下,骑在他身上,大屁股像磨盘一样压着他,抡着拳头狠狠地打。张凡昌过生日那天,偷偷烙了一张鸡蛋饼吃了。马义兰发现后,提着一根槐木顶门棍,围着村子追着打他。追了两圈追不上,就“嗖”地一声把顶门棍掷到他头上。张凡昌回家爬上屋顶,骑在屋脊上,揉着脑袋上那个鸡蛋大小的疙瘩,咧着嘴呜呜地哭了一两个小时,边哭边对胡同里看热闹的邻居们大声说:“我十年没过过生日了,今天过生日吃了俩鸡蛋,这娘们儿就这样打我。你们说,她还有点人味吗?”

金梁金柱从不叫张凡昌“爹”,需要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就叫“嗳”;对外人提到他的时候,一律以“他”指称。张凡昌特别害怕老鼠幼崽。金柱挖出老鼠幼崽后,偷偷地放在张凡昌的香烟盒里。张凡昌从烟盒里掏出老鼠幼崽的时候,吓得脸色煞白,一蹦三尺高,抓着金柱就打。这时金梁就悄悄绕到他身后,照他腿弯子上踢一脚,他就一下子趴在地上。兄弟俩膝盖跪在他腰上或屁股上,摁着他“扑腾扑腾”一顿猛捶。他满头满脸都是土,“哎哟哎哟”地呻吟,半天爬不起来。他不像金梁金柱的爹,倒像一个赖在他们家不走的什么仇人。

张凡昌出狱后的前五六年里,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一门心思要发家致富,攒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他买了很多种植业方面的书籍,很快就成了一个种庄稼的能手。农闲时节,他坐火车去广州,买一些电子手表、防风打火机、计算器、喇叭裤等稀罕物件,拿到集上去卖。还从地区种子站批发一些优质菜种,骑着“大金鹿”自行车,走村串乡贩卖。两栋高大、宽敞的红砖大瓦房在三年内相继盖起来了,谁见了都眼馋。可是,金梁金柱兄弟俩像被媒人们集体遗忘了一样。马义兰提着礼物去求他们,他们都说过一句相同的话:“小孩他爹名声不好。”

张凡昌坐不住了,往县法院和县公安局跑,想把自己头上“强奸犯”的帽子摘掉。要从法律程序上摘掉“强奸犯”的帽子,必须由法院宣告自己无罪。可是,法院和公安局都没找到当年的卷宗,他手里的那份判决书也早被马义兰弄丢了;他唯一能提供的书面材料,是监狱开具的《刑满释放证明书》,但它只能证明他当年获刑的案由是“强奸罪”,却不涉及具体案情。当年的办案人员,有的退休了,有的死了,有的调走了。接待他的人都劝他说:“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眼睛还要向前看。现在赶上好时候了,还是好好地过下半辈子吧。”

张凡昌不甘心,决定找到那三个女学生,让她们分别写一份“张凡昌不是强奸犯”的证词。虽然这样并不能把“强奸犯”的帽子摘掉,但他觉得名声会好一些。

2

张凡昌经打听得知,蔡秋红案发后半个多月就辍学了,去省城投靠了在银行工作的舅舅,在一家塑料玩具厂当临时工,后来嫁了个工人。两年前,她和前夫离婚,去美国洛杉矶投靠了姑姑,经营一家酒铺。另外两个女学生分别叫孙桂香和吴春燕。孙桂香远嫁黑龙江牡丹江,在东风农机厂当工人。只有吴春燕在本地,嫁到了县境西北角一个叫“朱楼”的村子。

张凡昌第一次去朱楼找吴春燕,是1985年清明节后的一天。他在吴春燕家门口的路边扎下自行车,大声吆喝:“卖菜种喽——”十几分钟后,吴春燕从家里出来了。她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体态有些发胖,身后跟着一个拖着两挂鼻涕的六七岁的小男孩。张凡昌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盯着张凡昌看了五六秒钟,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迟疑着叫了一声“张老师”。张凡昌和蔼地笑笑,悄声说:“吴春燕,我找你有点事。”吴春燕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扭头进了院子,“咣唧”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张凡昌又断断续续往朱楼跑了十几趟。但不管他在吴春燕家门口吆喝多久,吴春燕就是不出来。最后一次是1987年腊八那天,吴春燕终于出来了。她买了一小包西瓜种,悄声说:“张老师,别在俺家门口吆喝了,朱楼也别再来了。我后天上午去赶高庙集,十一点在信用社门口等你。”说完,她扭头回了院子。

高庙是个乡镇驻地,距离我老家的村子四十多华里。腊月初十那天上午,张凡昌骑自行车出门后,天上飘起了湿雪,还雾蒙蒙的,能见度不到五十米。走了十几里路,雪越下越大。这种天气,吴春燕会去赶集吗?张凡昌有些犹疑,但还是拼命蹬自行车,十一点之前准时赶到了高庙。集上黑得像半夜,只有少数几家店铺亮着灯,大部分都关着门。湿雪这时已变成坚硬的雪粒,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多厚。张凡昌在信用社门口等到十二点,吴春燕也没来。他到一家脏乎乎的小饭馆喝了一碗羊肉汤,吃了三个烧饼,然后往家赶。自行车根本没法骑,推着走都很吃力。一些货车和客车的轮胎上绑了防滑链,“咯噔咯噔”的,慢得像蜗牛。路边的河沟被雪填平了,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进去。一个小时顶多能走五六里路。

张凡昌害怕掉进路边的沟里,还是连人带车都掉进去了。那条河沟深约五六米,坡度很陡。他被一截枯树桩挡在了半坡上,自行车却滑到了沟底。他沿着斜坡慢慢摸到沟底,好不容易找到了自行车,却怎么也爬不上来。别说推着自行车,空着手都爬不上来,爬一两米又掉下去,爬一两米又掉下去。等他好不容易空着手爬上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脚上的棉鞋和袜子都没了。脚已冻得没了知觉,在路边的石头上跺一跺,麻木的钝痛丝丝缕缕地从小腿骨传到大腿根。

张凡昌光着脚,拄着两根被风刮断的手腕粗的榆树枝,机械地抬腿往家走。雪停了,大雾散去了,天地间一片银白,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低头是雪,抬头还是雪。除了北风的呼啸,只能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路上他吃了六个拳头大小的雪蛋子,胃里凉得像结了冰。半夜到村头的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是慢慢爬进家的。他的两个脚底板上磨出了十几个蚕豆大小的水泡,用针挑破一挤,里面的血水泚出去两三米远。马义兰穿衣起床,给他煮了一碗鸡蛋面。她心疼那两个鸡蛋,更心疼那辆破自行车和半袋子菜种,不停地嘟嘟囔囔地骂他,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你怎么没冻死在外面呢,你的命怎么那么硬呢?”

1990年麦收前的一天,张凡昌去高庙集上卖菜种,偶然遇到了吴春燕。吴春燕正在路边摆摊卖杏,三大麻袋黄杏足有三四百斤。张凡昌悄悄走过去,在她的摊位旁边蹲下来。吴春燕扭头看见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张老师,我没诬陷你……”张凡昌和蔼地说:“吴春燕,我找了你五年,你看见我就躲,可把我害苦了。我找你只想请你给我写几句话。”吴春燕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不断有人过来买杏,和她讨价还价。张凡昌把自己卖菜种的秤拿过来,帮吴春燕卖杏。不时有赶集的人跟吴春燕打招呼,并好奇地打量张凡昌一眼。吴春燕有些难为情,问张凡昌需要她写什么。

张凡昌口述了证词的大致内容,从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找出一支圆珠笔、一个32开的红色塑料皮本和一盒印泥,递给吴春燕。吴春燕把秤盘子扣在膝盖上,把塑料皮本摊开放在上面,在一页浅蓝色横格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我叫吴春燕,娘家是蔡坪的。我是张凡昌老师的学生、蔡秋红的同学,我对他们都很了解。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张凡昌老师和蔡秋红绝对没有那回事,他是清白的!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大好人,大家要相信他!吴春燕 1990年5月24日”在两处姓名上面,还用右手食指摁了鲜红的手印。

张凡昌去一家打字复印部把这份证词放大了四倍,回家镶嵌在一副棕色的塑料相框里,挂在堂屋后墙正中父母的遗像旁边。谁去他家串门,他都请那个人看这份证词,并不厌其烦、绘声绘色地讲述五年来找吴春燕写证词的经过。

3

金梁二十七岁了还打着光棍。他每天只知道闷声不响地干活,见了人低着头,沉默得像哑巴。谁要是跟他打招呼,他就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一抬头,龇着牙笑笑。谁要是跟他开玩笑,问他想媳妇不,他拔腿就跑,脸胀得通红。马义兰妹妹的一个女儿,因先天性心脏病嫁不出去。姐妹俩商量了几次,决定让这对表兄妹结为夫妻。张凡昌知道近亲结婚生的孩子可能不健康,坚决不同意。马义兰冷笑着说:“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个屁呀,你算老几呀!”张凡昌又劝金梁不要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金梁一蹦三尺高,龇牙咧嘴地冲他大声吼:“我愿意!我就是娶个老母猪,也不用你管!”

大儿媳长相不算丑,但性情很古怪,两口子一天到晚说不上三句话。经常有人看见金梁从地里干完活后,蹲在家门口连着抽两支烟,再发一会儿呆才回家。婚后第四年生了个男孩,小名鹏鹏。不缺胳膊不少腿,白白胖胖的,看着很喜人。张凡昌有空就观察他,总担心他智力发育不全。果然,鹏鹏快两岁了才学会说话,看上去也不如其他同龄的孩子聪明。

鹏鹏四岁那年,金梁查出了肝癌晚期。在医院躺了半年多,花光了他和张凡昌的所有积蓄,蹬腿走了。大儿媳撇下鹏鹏改嫁了。

金柱直到三十四岁还在打光棍,脾气也越来越坏。他曾断断续续在县城的几家建筑工地打过半年多的工,因为爱打架,所有的建筑工地都不用他了。此后他在家养青山羊。除了赶集、下地干活、去父母那里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院子里。大羊小羊一共十四五只,也一直保持着这个数量。其中一只母羊很温驯,繁殖能力也很强,金柱给它起名叫“小花”。后来“小花”的繁殖能力下降了,张凡昌多次提醒金柱把它卖掉,但金柱不听。这年冬天,镇上一家新开业的火锅店急需大量的羊,开着拖拉机到各村高价收购。有一天金柱去集上理发,张凡昌就替他把“小花”和另外三只大羊给卖了。吃午饭的时候,金柱得知“小花”被卖,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呼哧呼哧”急喘了一会儿,忽然“咣唧”一声把饭桌掀翻,照张凡昌脸上左右开弓,“啪啪”扇了七八个耳光。又把他推了个仰八叉,在他腰上踹了十几脚,恶狠狠地骂他“老不死的”。张凡昌坐在冰凉的砖铺地面上,搦着脚脖子哭了一个多小时。

金柱的隔壁邻居是他的一个远房三婶,已五十六岁了,白白胖胖的,脸上有一些麻子。女儿出嫁了,丈夫和儿子儿媳都在三百里以外的一个城市打工。平时她一个人在家,闷的时候就搬把小椅子在家门口坐一会儿。金柱爱赶集,三婶就经常让他捎东西,二斤豆腐啦,三个刚出炉的烧饼啦,等等。这年春节前,三叔给三婶打电话,说腊月二十二放假回家。可是,腊月二十那天却提前回来了。打三婶的手机,因她忘了充电,关机了。三叔和儿子儿媳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叫开门后发现金柱在堂屋里坐着,外套的五粒扣子扣错了四粒,满脸通红;一摸被窝,是热的……

金柱挨了一顿打,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他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第二天天不亮,他悄悄离开了村子,去山西大同投奔了一个姑家表哥。

转过年来,刚出正月,马义兰忽然得了脑梗,瘫痪在床。张凡昌花了四千多元钱,给她买来一台高配款锂电池轮椅。他伺候她吃饭、大小便,给她擦身子,都是笑嘻嘻的。马义兰爱吃油炸花生米,但她的牙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都松动了,张凡昌就把油炸花生米擀碎,用热牛奶冲了端给她喝。如果菜里有两片肉,张凡昌会给她和鹏鹏各一片。张凡昌一个人种八亩地,劳累了一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但不管马义兰什么时候叫他,他都一骨碌爬起来。马义兰本来就胖,瘫痪后脸盘又大了一圈,下巴都有仨重了。村里人都说,张凡昌把马义兰伺候得真好,别管怎么说,这辈子算对得起她了。

尽管如此,马义兰还是动不动就骂张凡昌。张凡昌看好一个能赚钱的项目:“种”知了猴。镇上饭店里的煸知了猴都卖到六毛钱一只了,收购价是三毛。村里有几个年轻人“种”过,但因土壤有农药残留等原因,没“种”出来。张凡昌也“种”了四亩多,还在那片地里整整齐齐地种了几排泡桐,最后也是连个知了皮都没见过。马义兰想起这事就骂他是“败家子”。村委会订了四五份报纸,每隔两个月,张凡昌就以每斤四毛钱的价格买回来,看完后再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卖掉。也是四毛钱一斤,一分钱都不赚。马义兰每次见他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都嘟嘟囔囔地讽刺他:“认识几个字就在那儿装文化人,教师都当不上了,看报纸有啥用啊,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锄二亩地。”张凡昌的眼睛从老花镜横梁上面看着马义兰,咂巴几下嘴,不吱声。

马义兰瘫痪的第六年夏天,忽然变得安静了,一天一天不说一句话。张凡昌做饭的时候,她把轮椅挪到厨房门口,看着他做。张凡昌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她也跟着去,在地头看着他干活。天黑回家的路上,她细声细语地说:“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累了就歇歇,别把自己弄得跟个老驴似的。”张凡昌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吧,死不了。”马义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这辈子活得憋屈,我又煎熬了你六年,真有点心疼你了。”这是她这辈子对张凡昌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张凡昌咧着嘴,“嘿嘿嘿嘿”地傻笑了很久。

一天早饭后,鹏鹏去上学了,张凡昌准备去玉米地里锄草;玉米地里已洒过剧毒的“百草枯”了,但一场雨过后,草又长出来了。马义兰在床上躺着,张凡昌像往常一样扶她坐轮椅,她冲他摆了摆手,说今天有点困,想躺着。张凡昌转身出屋门的时候,马义兰忽然又叫他:“凡昌,凡昌——”张凡昌扭过头,笑着问:“什么事?”马义兰有些诡异地笑笑,说:“天热,早点回来。”

张凡昌在玉米地里锄草的时候浑身没劲,还心慌意乱的。锄头也特别不听使唤,不到一个小时竟然接连锄断了五棵玉米。他拄着锄把子,闭上眼睛,想养养神。这时隐约听见马义兰在叫他:“凡昌,凡昌……”他心里更慌了,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进院子,就闻到了“百草枯”那种刺鼻的尿氨味。扔下锄头跑进屋里,只见马义兰躺在床前的砖铺地面上,瞪着眼睛,口吐白沫,右手边有一只歪倒的“百草枯”空瓶子。

安葬马义兰,张凡昌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在北山脚下那一大片墓地中,马义兰的墓最气派。两米高的墓碑,石料选用的是石质坚硬、光泽度高、色彩纯净、价格昂贵的“山西黑”;白玉石栏杆上雕刻有精美的兰花图案;三米长、半米宽的台阶石铺了九级;坟头左右两侧和后侧栽种了六棵四米多高的松树。经常有八十多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去看马义兰的墓,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的表情。

4

马义兰死后,张凡昌马上忙碌起来了。农闲时节,除了骑自行车走村串乡卖菜种,他还去镇上的建筑工地打工。早晨五点就起床,烧一大碗白开水,里面泡两个馒头,再放点盐、滴几滴香油,就解决了早餐。晚上七点左右才回来,每天连续干重活十二个小时以上。有人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就睡着了,一头栽到了路边的沟里;还有人看见他在路边小便时,把腰带系到了树上,仰着脑袋,张着大嘴睡着了。还有一次,在建筑工地上,他的左腿肚子被一截钢筋穿透了,里面化了脓。每走一步,都疼得满头大汗。他用破秋裤缠着腿肚子,继续在工地上一瘸一拐地干活。一连半个多月,每天晚上回到家,他都坐在床边,嘴里咬一根竹筷子,把用消炎药水泡过的白布条穿过创口,拉锯一样来回拉,把里面的脓水清理出来。因剧烈的疼痛,他浑身的衣服被汗水湿得透透的,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次清理完脓水,他都把上身伏在左腿膝盖上,脑袋耷拉得像瘟鸡,张着大嘴喘两三个小时,脸上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砸在脚面上。

张凡昌没白没黑地钻研《金蝉养殖技术》等书籍,终于把知了猴“种”出来了。六月底七月初的半个多月里,每天晚上九点多,他和鹏鹏都带着手电筒和一只能盛三十斤水的红色塑料桶,去那片地里收知了猴。知了猴从松软的土里钻出来,沿着桐树的树干往上爬。张凡昌在树干上缠了一圈半米左右的双面胶,知了猴爬到那里,就被粘住了。鹏鹏打着手电一照,“咯咯”地大笑不止。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能收满满一大桶,数量达三千多只。半个多月,轻轻松松就能赚一万多块钱。

一年到头,张凡昌从不让自己闲一天。如果哪天实在没什么干的,就拎着一只尿素袋子,在村子里捡纸壳子、塑料袋等废品,等攒多了一起卖给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有人笑话他变成“老财迷”了,他咧嘴笑笑说:“没办法呀,我得给鹏鹏攒俩钱儿。”他还经常一出去就是四五天。多次有人看见,在村头的省道边,他提着黑色人造革提包从长途汽车上下来,西装革履,身板挺得很直,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一看就是出远门了。有人问他去哪里了,他笑嘻嘻地说:“去美国啦,找我的女学生写证词去了。”

大部分时候,鹏鹏都一个人在家。他浓眉大眼,白白胖胖,性情很温和,爱笑,但不爱说话。张凡昌擅长木雕,给他做了十几只小猫小狗,他把它们摊在床上,玩起来如醉如痴。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傻,生活也能完全自理,但学习很笨,100分的试题最多能考20分。张凡昌带他到医院测过智商,是62。其中,他的观察力、注意力和想象力较好,记忆力、分析判断能力和应变能力较差。上到三年级,认识的汉字不到一百个,“鹏”字都不会写;乘法口诀表只背到“五七三十五”。这时他身高超过了一米六,力气也很大。他不想上学了,张凡昌就让他辍了学。在干庄稼活和做饭这方面倒很有天赋,尤其是炒菜,很快就超过了张凡昌。

鹏鹏如果懒得做饭,就到村头路边的“祥顺饭馆”去吃。要一小盘土豆丝和两个馒头,花三块钱。老板兼厨师孔祥顺是金梁的发小,孔祥顺的女儿玲玲是鹏鹏的同学。孔祥顺很和善,从没欺负过金梁。玲玲乖巧可爱,心地善良,从没笑话过鹏鹏学习差。玲玲初中毕业后帮她爸打理这个饭馆。饭馆忙不过来的时候,鹏鹏就帮孔祥顺端盘子、择菜、洗菜、切菜。孔祥顺炒菜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看得多了,他学会了很多菜的炒法。后来孔祥顺就让他在饭馆里打工,除了管吃,每天还给他五十元工钱。鹏鹏和玲玲闲下来就打打闹闹。

这些年,张凡昌心里每时每刻都记挂着一件事:去黑龙江牡丹江找孙桂香写证词。2006年5月上旬,天不冷不热,槐花香得醉人,张凡昌精神也很好,就决定去牡丹江。他专门赶集买了两桶共十斤本地特产小磨香油,给孙桂香当礼物。他买的火车票是站票,在车厢连接处站累了就钻到某个座位底下躺着,座位上的人不时无意间踢到他的脸,有时还脱了臭鞋放在他鼻子旁边。下火车的时候,他脏得像个泥狗。

张凡昌背着那十斤香油,在牡丹江的大街小巷打听了很多人,好不容易在城市西北角找到了那家不起眼的工厂。连续两天,上下班的时候他都蹲在厂门口,认真打量每一个进出的女工,但一直没看见孙桂香。他向年轻门卫打听厂里有没有一个名叫孙桂香的女工,门卫从抽屉里找出全厂的花名册看了看,说没有这个名字。

孙桂香在东风农机厂工作,这是张凡昌当年的同事蔡文良告诉他的。据蔡文良说,他见过孙桂香写给她父亲的信,信封上的地址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东风农机厂”,还有“桂香”两个字的落款。地址应该不会错。张凡昌又打听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老工人说,他在农机厂工作三十多年了,包括退休职工,所有人都认识,就没有一个叫孙桂香的。

从牡丹江回来后,张凡昌才知道,他坐火车去东北找孙桂香,孙桂香却坐飞机从东北回来了,等他回来时她又走了。孙桂香的母亲因病突然去世,她回来奔丧,在家待了五天。蔡文良专门骑电动车跑了二十多里路,来告诉张凡昌。他留了一张字条,说刚刚知道孙桂香当年去东北后改名了,户籍姓名叫“孙倩”。她七年前就退休了,现在天天在家看孙女。字条上还留了孙桂香的手机号码。

一个多月后,张凡昌背着那十斤香油,又去了牡丹江。孙桂香在饭店请他吃了一顿饭,还哭了半个多小时,说他真不该为这么点小事跑这两趟,他完全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她把证词寄给他。这时距离张凡昌决定找三个女学生写证词,已过去了二十一年。

孙桂香的那份证词的复印件,除了人名和日期,相框、纸张、内容和吴春燕的那份几乎完全一样。署名是“孙倩(孙桂香)”。两份放大四倍的复印件都挂在张凡昌的父母和马义兰的遗像旁边,十分醒目。张凡昌很乐意向村里人讲述他找孙桂香写证词的详细经过。村里人都知道,为了那张纸、那几句话,他往东北跑了两趟,坐了一百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跑了一万多里路。

但村里人都觉得,张凡昌找吴春燕和孙桂香写证词毫无意义,甚至很无聊:他和蔡秋红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儿,她们两个怎么会知道?那样的证词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他和蔡秋红的事儿仍是一笔糊涂账。

5

曾经有好几年,我每次回老家,张凡昌见了我都郑重地邀请我有空去他家“坐一坐”。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让我帮他把戴了大半辈子的“强奸犯”的帽子摘下来。作为一名省级主流媒体的资深政法记者,我曾帮助过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打赢官司。但对张凡昌,我却爱莫能助。所以我一直没去他家“坐一坐”,并有意躲着他。

有一年我回老家过年。农历正月初四那天晚饭后,我在村子大街上散步,路过张凡昌家门口时,他正好从院子里出来,就这样劈面撞上了。他冲我笑了笑,再次邀请我去他家“坐一坐”。我心里犹豫着,实在没有理由谢绝,就抬腿去了他家。他用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驴板肠招待我,还拿出了一瓶珍藏了十几年的52度的“桃城老窖”。我和他隔桌而坐,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相框里的那两份证词。他用一只卸掉了丝口和钨丝的100瓦的白炽灯泡当烫酒的容器,放进一只倒了热水的破旧的搪瓷茶缸里。屋里点着煤炉子,但仍有些冷,他找了一件破旧的蓝色棉大衣搭在我腿上。外面不时传来鞭炮炸响的声音。

张凡昌果然说起了“那个事儿”。他告诉我,有了那两份证词之后,觉得一点用都没有,心里还是很憋屈,还是不甘心。他请我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新的法律规定,能不能在他死之前帮他把“强奸犯”的帽子摘下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一万分的努力。我不相信张凡昌是强奸犯,但又觉得事情不像已经知道的那样简单。我本想说我帮不上他,但又想知道他和蔡秋红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请他把能告诉我的都告诉我,说得越详细越好。

我专注地听张凡昌说,生怕遗漏一句话、一个细节。油炸花生米和驴板肠,我没动一筷子,那杯酒也没端一下。我盯着张凡昌的眼睛,他的眼球有些发黄,眼袋很突出。他不和我对视,大部分时候都是盯着桌上那碟结了白油的驴板肠,有时向左仰起头,盯一会儿天花板。我的目光下移七八公分,盯着他的嘴,他满口烤瓷假牙,嘴边细密的皱纹像包子的皱褶。他思维很清晰,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旧人旧事,时间、地点、人名张嘴就来。说到一些令人悲哀的事情时,语气和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在某些短暂停顿的间隙里,他总是摘下那顶黑色条绒鸭舌帽,挠着白花花的脑袋,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唉,我这一辈子活成什么了?连人都不是,连狗都不如……”

那起强奸案件发生在1968年6月28日。那一年张凡昌二十四岁,是他在蔡坪联中当数学教师的第六个年头。

蔡坪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大村,有七八个姓氏、三千多人口。在我老家村子的东南方向,直线距离大约十四华里,但曲里拐弯、高高低低的路面距离大约二十三华里。蔡坪联中在村外一片山坡上,有四排破旧的灰砖灰瓦的平房,其中包括伙房和教师宿舍。从初一到初三,十二个班的五百多名学生都是本村和周边三华里以内几个村子的,一律走读。全校教师二十多位,住校的是七个离家较远的男教师,每人住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一天三顿饭在伙房吃。

关于案发经过,张凡昌的回忆依据的是判决书中“查明”的事实:案发前那段时间天很热,夜里很多人都带着麦秸苫子和床单、枕头,在院子里的树下或平房顶上睡觉。案发当晚,蔡秋红的父母和三个弟弟都在室外找地方睡觉,她一个人在屋里。大概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她立即起身下床,准备往外跑。可是还没等穿上鞋,那个人就抓住了她一条胳膊,使劲一拉,把她摔倒在地上,撕扯她的内裤。她和那个人厮打起来,同时大声喊叫。那个人掐着她的脖子,试图阻止她喊叫。她狠狠地挠那个人的前胸和胳膊。那个人挣脱了她,站起来跑了。那个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因天黑和紧张,她没看清那个人的体貌特征,隐约看见是瘦高个,长头发,穿一件白色的短裤,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后经调查,确认那个人是张凡昌。

那天晚上,张凡昌在哪里,又干什么了呢?他清楚地记得,那时距离放暑假还不到半个月,和那段时间的每个晚上一样,他晚饭后去蔡坪村头的河里游泳一个多小时,然后回学校,在宿舍里点着煤油灯,开着窗户,在摇曳的灯光下做木雕。他的业余生活很枯燥,偶尔和另外六个住校的中年教师下下象棋、打打羽毛球。为打发夜晚的时间,他迷上了做木雕。他雕刻小猫、小狗等小动物,周末回家的时候带给两个儿子。那天晚上十点多,家在蔡坪村的年轻的语文老师蔡文良,因天热睡不着,穿着大裤衩子和拖鞋,抱着一个西瓜来找他玩。两人下了几盘象棋,然后用拳头把西瓜砸开,吃着西瓜又胡乱聊了半个多小时。蔡文良走的时候都快半夜十二点了。

六名身穿蓝色制服的中年民警在村子里连续调查了一星期,一直没找到作案人。7月8日上午,他们开着三辆警用三轮跨斗摩托车,来学校调查,重点调查七名住校的老师。先开了个全体师生都参加的十几分钟的校会。校长罗永祥双手掐腰,声嘶力竭地大声说:“那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坏蛋很有可能就隐藏在革命师生中,大家要踊跃地检举揭发,决不能让他漏网!”七个住校的老师当中,六个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听罗永祥这么说,所有人都扭头看张凡昌。

开完校会后,罗永祥先后把七八个学生叫到校长办公室,分别接受民警的询问。下午放学的时候,张凡昌胳肢窝里夹着课本刚走出教室,两名民警走过去,用麻绳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反剪着他的胳膊,摁着他的脑袋,塞进一辆摩托车的跨斗里。他挣扎着,嘴里大声叫喊:“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三辆摩托车鱼贯驶出学校大门。所有学生的脸上都是惊恐。蔡文良从地上捡起张凡昌的课本,望着学校大门口,张着嘴愣了很久。他本想找民警证明张凡昌案发时不在现场,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他抓走了。

张凡昌被认定为作案人,有三个方面的巧合:一是体貌特征、年龄和衣着;二是他身上有伤。他的伤是这么来的:6月30日那个星期天,他的一个本家大娘死了,他作为堂侄要蒸一些馒头作为供品。在馒头的数量上,他和马义兰发生了争执,他想蒸十五个,马义兰想蒸十个。两个人吵了几句就打起来了,他前胸和胳膊上被马义兰挠出了十几道血印子。案发后他去过蔡秋红家一次,几名民警和村里一些人都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痕。第三个巧合是血型。他的血型是AB型,和作案人被挠伤后留在蔡秋红衣服上的血迹一致。

那时候的桃城县看守所,羁押的“地富反坏右”特别多,每个监室里人都满满的,蹲都蹲不开。屎罐子和尿罐子摆在监室门口。监室的窗户很小,又没有电扇,里面热得像蒸笼,一天到晚衣服从没干过。各种难闻的气味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天三顿饭都是马尿一样的菜汤。每天早中晚提审三次,绑起来跪在一条长凳上,双臂往上抬,脑袋顶住墙,美其名曰“坐飞机”。两三个小时下来,身上流下来的汗能把砖铺地板洇湿锅盖那么大一片。

一开始,张凡昌硬撑着,“绝不承认”的念头从没松动过。每次提审,办案人员都拿出蔡秋红和吴春燕、孙桂香的询问笔录在他眼前晃一晃,“咣咣”地拍着桌子说:“蔡秋红说了,那个人就是你!吴春燕、孙桂香也说了,你流氓成性,道德品质败坏,早就打上蔡秋红的主意了!”张凡昌多次要求看那三份询问笔录,但遭到了拒绝。

张凡昌硬撑了一个多月后,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同监室也有人劝他说:“还是招了吧,强奸未遂,顶多判两年。进了监狱还能吃饱饭,在这里喝菜汤,喝不俩月就死毬了。”张凡昌情愿坐两年监狱,也想吃几顿饱饭,于是就招了。结果却判了十年。

张凡昌坚信,他被认定为强奸犯,是校长罗永祥诬陷的结果。他曾两次得罪罗永祥。

1967年秋季开学后,张凡昌教初二年级的数学,同时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罗永祥的儿子罗卫国在那个班。罗卫国个头较高,黑不溜秋,一脸粉刺,唇边长着毛茸茸的小胡子,说话有些公鸭嗓。留着小分头,每天都梳得像牛犊子舔过似的。裤子口袋里装着一个镶了红色塑料边的圆镜子,上课、走路的时候经常拿出来照一照。他学习很差,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看上谁的文具,就据为己有。想骑谁脖子里就骑谁脖子里,不让骑就打。几乎所有的老实学生都被他欺负过。伙房哪天蒸了肉包子,他过去吃饱之后,还装满满一书包带回家,白吃白拿。

蔡秋红经常被罗卫国欺负。蔡秋红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又留过两次级,上到初二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是全校年龄最大的学生;她的大弟弟已经在本校上初三了。她身高大约一米六七,皮肤白里透红,眉清目秀,偏瘦,两条又粗又黑的发辫耷拉到屁股那儿。她家里很穷,冬天没有棉裤和毛裤,穿五条破旧的单裤。最外面那条是深蓝色的,屁股上打了一块锅盖一样的大补丁。黑色的破棉袄是她爹穿过的,胳膊肘也打着补丁。但她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因她个头高,和罗卫国都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是同桌。上课的时候,罗卫国多次把手伸进蔡秋红的后裤腰里,摸她的屁股,还多次把用铅笔画的不堪入目的女人裸体夹在蔡秋红书本里,多次扯下蔡秋红那块带有墨绿色方块的大红色棉布方巾擦课桌。从不当面叫蔡秋红的名字,而是叫她“媳妇儿”。他经常在学生中说,过两年就把蔡秋红娶了,天天趴她身上造小孩。这些情况,不少学生都向张凡昌反映过。

有一次上数学课,张凡昌提问蔡秋红一个问题。蔡秋红回答完问题后要坐下的时候,罗卫国悄悄地把两人共坐的凳子抽到一边,结果蔡秋红摔了个大屁蹾,后脑勺在墙上磕了个大包。她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眼睛红红的。学生们“哄”地笑了。张凡昌罚罗卫国站到教室外面去。罗卫国却坐着不动,嬉皮笑脸的。张凡昌走过去,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教室门口,照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罗卫国趔趄了两步,抓住了门框,扑上讲台打张凡昌。张凡昌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揍,揍掉了一颗门牙;又一个扫堂腿,“叭唧”一声把他扫趴在讲台上。过了好一会儿,罗卫国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满脸是血,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蔡文良跟到张凡昌的宿舍里,劝他说:“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罗永祥这个人我了解,很小心眼。这事弄得他太没面子了,最好去向他道个歉,好让他借坡下驴。”

张凡昌把手中的玻璃水杯“啪”地摔了个粉碎,双手掐腰,呼哧呼哧地急喘,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向他道歉?我道个屁歉!子不教父之过,他应该向我道歉。学生打老师,还他娘的有王法吗?老子是校长,儿子就狐假虎威横行霸道,这学校成什么了?我已经忍很久了,不能再忍了!”

事后,张凡昌没向罗永祥道歉,罗永祥也没向他道歉。这事谁都没提过一个字,但见了面都有些尴尬。

张凡昌第二次得罪罗永祥,经过是这样的:这年冬天,学校向每个学生收两毛钱,购买钉窗棂子用的油毡纸、塑料膜、大头钉。全校的学生共五百一十人,应收一百零二块钱。罗永祥召集十二个班主任开会说这事的时候,张凡昌算了一笔账:包括伙房和宿舍在内的所有窗户,都钉上油毡纸和塑料膜,也花不了七十块钱。上个星期天他刚去公社供销社买过那几样东西,知道价格。快散会的时候,他忍不住说:“每个学生收两毛钱有点多了,一毛五就足够了。”其他十一个班主任都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他。罗永祥脸色很难看,没接他的话茬,又说了几句别的事情,就宣布散会了。罗永祥不教课,他既是校长,又是会计、后勤主任,没人查他的账。钱收上来以后,那三样东西也是他亲自去采购的。后来,张凡昌和他再见了面就更尴尬了。

张凡昌认为,他这两次得罪罗永祥,足以让罗永祥对他怀恨在心,于是伺机陷害。吴春燕和孙桂香都说没有诬陷他,他是个好老师。那么,蔡秋红的笔录里很可能说他就是那个作案人了。如果她真这样说了,肯定是受了罗永祥的胁迫。至于罗永祥用什么手段胁迫了她,那个真正的作案人又到底是谁,四十多年来他一直想不明白。如果罗永祥还活着,他一定去找他问清楚,可是这个人1971年就跳井死了。

张凡昌跟我聊了三个多小时。我发现基本事实还是我早已知道的那些,只是多了一些细节。我盯着那瓶“桃城老窖”和那碟已冻成一块的驴板肠,很后悔来他家“坐一坐”了。我告诉他说,罗永祥陷害他的主观动机是存在的,但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胁迫了蔡秋红;目前唯一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就是蔡秋红了。当然,即使一切真相都搞清楚了,根据现行法律规定,他头上“强奸犯”的帽子也没有办法摘下来。

张凡昌瞪着眼睛问我:“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了吗?”我像做了错事一样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张凡昌“嘎嘣嘎嘣”嚼了几粒花生米,“吱喽吱喽”地连着喝了三杯酒,足足沉默了四五分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咧嘴笑着说:“我这辈子拼了老命想活得好一点,看来只能活成这个熊样了。”顿了顿,又“嘿嘿”地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意外地爆了一句粗口,“没有任何办法了,好啊。他奶奶的,不去管它了,就这么瞎×活吧,反正这辈子也快活完了。”

6

鹏鹏和玲玲结婚了。张凡昌拿出六十多万元,在县城一个高档小区给他们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大房子。拿出七十多万元,盘下了县城一家中档的饭店,由孟祥顺两口子和他们一起经营。拿出三十多万元,给玲玲买了一辆白色宝马轿车。村里集资硬化两条主要街道的路面,共集资三十多万元,张凡昌一个人就出了二十万元。村头路边大理石碑上的“功德录”里,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张凡昌闷声不响地发了大财。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有六百三十多万元的存款。这在村子里成了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新闻。

村里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累死累活,省吃俭用,一年能攒下六七万元就撑破天了。人们实在无法想象张凡昌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每当有人问起,他就瞪着眼睛绘声绘色地讲这么一个段子:“有一回我去赶集,银行的运钞车在我前面开着开着,忽然车斗子开了,掉下来一个绿色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我守着这个帆布袋子等了半天,银行的车也没回来。我想给他们送去,又不知道哪家银行,就把帆布袋子扛回家来了。一开始,我琢磨着袋子里应该是钱,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我的娘哎,还真是钱,一捆一万,一捆一万。我数了半天,是六百三十捆。”张凡昌讲这个段子的时候,绷着脸不笑,就像说很严肃的事情。村里人发现,他越来越爱开玩笑了。

后来问的人多了,张凡昌才断断续续地透露了他在省城“炒楼花”的经历。马义兰还活着的时候,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未来十几年是房地产业的黄金时代,大城市里的楼盘升值空间巨大,是极好的投资项目。马义兰去世后,他就拼了老命挣钱,等攒下了十几万元,就一趟趟地往省城跑。先是用按揭贷款买了第一套商品房,三年后这套房子升值了两倍,他把这套房子卖掉,又用按揭贷款买了两套,并都租了出去。当了九年“房奴”之后,他提前还清了房贷,不久赶上拆迁,一次性获得货币补偿六百三十多万元。

张凡昌在省城“炒楼花”的经历,让村里人简直惊掉了下巴。人们茶余饭后聊到他时,语气都有些酸溜溜的。有人说:还是有文化好,人家当过教师,眼界就是高,和咱们不一样。有人说:虽然人家坐过十年监狱,这辈子也比咱们活得值。咱们这些人,别说六百三十万,那个零头又有谁见过?有上岁数的人说:张凡昌上高中的时候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他这个人不经饿,不然就肯定考上大学了。马义兰真配不上他,他爹他娘逼着他娶她,真是苦了他一辈子。

不久,张凡昌的死又成了村里一个最具爆炸性的公共事件。在一轮轮的口头传播中,一些情节和细节越来越清晰,就像有人目睹了事件的全部经过一样。

4月中旬,蔡秋红从美国回来探亲,住在桃城宾馆里。她在县侨联、县教育局等有关部门人员的陪同下,参观了蔡坪小学、县城新貌和一些重点企业,并向蔡坪小学捐款八十万美元。捐款仪式在桃城宾馆举行,县政协主席、县委统战部部长和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教育局局长等相关领导出席。县电视台于4月25日晚间八点多,播出了记录她这次回乡活动的四十分钟的专题片《月是故乡明》。

蔡秋红已六十八岁了,但看上去比很多四十岁的女人都年轻,打扮得很时髦很优雅,像个贵妇人。脸上化了淡妆,皮肤白皙细嫩。齐耳的短发烫成波浪卷,染成酒红色,头戴一顶黑色羊毛贝雷帽。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一件玫红色毛衫。下身穿一件右边开叉的黑色一步裙。脚穿一双两分跟的黑皮鞋。胳膊上挎一只很精致的黑色挎包。戴珍珠耳环、珍珠项链、红宝石戒指。家乡话说得磕磕绊绊,普通话也不太标准。她说她在美国很想念家乡,想吃家乡的烧饼、水煎包、杂面窝头、雪里蕻咸菜。还说,家乡这些年发展太快了,她心里真高兴。她打算六七年后回家乡安度晚年,死后葬在蔡坪。

张凡昌从电视里看到了这期节目。这也是他在案发五十年后第一次看到蔡秋红。他马上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县城找她。夜里他没睡好,凌晨三点就醒了,披着衣服在床头坐着抽了几支烟,然后开了灯,烧热水洗澡、刷牙、刮脸,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衣服换上。从里到外都是新衣服:深灰色的西服套装、浅蓝色的鸡心领羊毛衫、雪白的衬衫、锃亮的黑皮鞋。从村里到县城每天只有一趟过路汽车,时间是下午一点左右。但张凡昌不愿等。他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早上六点多就骑自行车出了门。在村口遇见了几个早起的人,他兴冲冲地告诉他们说,他去县城找从美国回来的蔡秋红写证词。有人开玩笑说他打扮得像个新郎倌,他哈哈笑着说:“新郎倌好啊,这辈子只当过一次新郎倌,还真没当过瘾。”又一本正经地说,“人家现在是美国人,咱得注意国际影响,怎么也得捯饬捯饬是不是?”

从村子到县城的山路有六十多里,大上坡很多,这些路段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张凡昌到桃城宾馆的时候刚过十一点。他提着提包去主楼前台,确认蔡秋红在不在这里住。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上下打量着他,告诉他说,蔡女士住在一间总统套房里,每天早饭后都会被人开车接走,下午两点左右回房间休息,三天后就退房了。

张凡昌去了桃城宾馆大门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选了一张靠近玻璃窗的桌子坐下来。坐在这里能看清进出宾馆的车辆,甚至能看见在宾馆主楼门口下车的人。他点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猪肉炖白菜,要了一瓶酒,望着窗外,慢慢地吃喝。不到半小时,他就喝下去半瓶酒。他流泪了。后来,他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苍老沙哑的哭声像病牛的叫声一样,肩膀一耸一耸的。嘈杂的小饭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几十个吃饭的人都扭着头,盯着他花白的脑袋。女老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问:“大爷,你怎么了?”他头也不抬,伸出右手向女老板摆了摆,什么都不说。他哭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扔满了擦拭眼泪和鼻涕的面巾纸。

下午一点刚过,张凡昌提着提包离开小饭馆,又去了桃城宾馆一楼大厅,冲着楼门口,坐在沙发里等蔡秋红。他瞪大眼睛盯着从旋转门进来的每一个人,不时瞅一眼服务台墙上的挂钟。挂钟有七八个,分别是北京时间、东京时间、巴黎时间、华盛顿时间等等。他觉得那几个挂钟走得都有些慢。不时有车停在楼门口,下来一两个人,车又开走了。每次有车来,张凡昌都“唿”地站起来,盯着车上下来的人,然后又坐下来。

一点四十分左右,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停在楼门口,从车上下来四男一女。张凡昌又“唿”地站起来,眼睛紧紧地盯住那个女人看。他一眼就认出是蔡秋红。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连衣裙,披着一件米黄色的大披肩,脚穿黑色高跟鞋,右臂挎一只黑色坤包,戴一副宽大的太阳镜,脖子里挂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项链。身板挺得很直,走路的时候步子很轻盈。那四个中年男人都西装革履。五个人从旋转门进来,走在猩红的地毯上,兴奋地交谈着,向二十多米以外的电梯口走去。

张凡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蔡秋红,右手紧紧地抓着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蔡秋红和四个陪同的人都看了他一眼,又都扭过头去,继续说说笑笑。张凡昌张了张嘴,想咽一口唾沫,嗓子里却像塞进了一把面粉,又干燥又痒痒。他想向蔡秋红走过去,两脚却像被焊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一样,一动都不能动。一行五人从距离他大约七八米远的红地毯上走过去了,进了电梯。电梯门关闭的时候,张凡昌隐约看见蔡秋红摘下了太阳镜,远远地打量着他。他揉了一下眼睛,电梯门关上了。他盯着电梯门愣了十几分钟。

张凡昌没找蔡秋红写证词就回来了。下午五点左右,快到村子的时候,他在山间小路上“大撒把”“尥蹶子”,还荒腔走板地高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很多在山上干活的人都看见他了,也听见了他的歌声。进了村是上坡路,他推着自行车走。忽然,他心口窝一阵刺痛,头上也出了很多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躬着身子,推着自行车吃力地往家走。到家门口时,他把挂在自行车把上的提包摘下来搂在怀里,坐在一个石头墩子上,身子向前倾着,使劲揉心口窝。黄豆粒大小的汗珠从他头上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人们在张凡昌的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发现了三样东西:一个钱包,一个水杯,一个直径约十公分、高约四十公分的锈迹斑斑的圆柱体马口铁酒盒子。酒盒子里是一个用带有墨绿色方块的大红色棉布方巾包裹着的东西,打开方巾,里面是一件用雪白的缎布包裹着的一个年轻女人的上半身木雕。木雕高约三十公分,选材是香椿树枝,刷了一层桐油。这个女人脸蛋白里透红,表情恬淡沉静。身穿一件红棉袄,两根发辫又长又粗。木雕依托香椿树枝自身的质地和纹路,经过着色处理,质感细腻,造型婉转流畅。

7

我的对门邻居是个做笔记本电脑生意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邻居们都叫他“老朱”。偶然一次聊天得知,我们竟然是桃城同乡。此后他“哥哥、哥哥”地叫得很热乎,我也给他介绍过一些客户。上个月他的母亲来省城看病,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其间一个周末的晚上,他请我去他家喝酒。我在茶几上看见一张省人民医院的就诊卡,持卡人姓名是“吴春燕”。没错,老朱的母亲就是张凡昌当年的学生吴春燕。她看上去将近七十岁,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我们自然聊起了张凡昌。得知张凡昌已去世了,吴春燕流了一些泪。她回忆起张凡昌在蔡坪联中当老师时风华正茂的样子。那时候的张凡昌英俊潇洒、伟岸挺拔。他每天早晨都在学校外面的小路上跑步,步幅很大,跑得很快,形象很“卡通”。如果是夏天,他跑步的时候会穿白色的短裤、白色的背心和白色的球鞋;每天晚饭后还去村头的河里游泳一个多小时。他骑着那辆半新的“大金鹿”自行车回家和从家里回学校的时候,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要么“大撒把”,要么“尥蹶子”,所有看见的人都心惊肉跳。

我想知道张凡昌和蔡秋红到底怎么回事。吴春燕很肯定地说,他们是“还算正常”的师生关系,绝对没有那回事。那个真正的作案人是罗卫国,大概十几年前,有一次他喝了酒之后亲口承认了。

所以,罗永祥胁迫蔡秋红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吴春燕说,这事她很清楚,因为案发后蔡秋红亲口告诉过她。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公社教育组发给蔡坪联中十几支“英雄”钢笔,作为奖给“三好学生”的奖品。那些钢笔在校长办公室的桌子抽屉里。罗卫国有一支,并经常拿出来炫耀。蔡秋红的弟弟学习很好,字也写得很好,很想有一支钢笔,可是他买不起。有一次他课间上厕所,看见校长办公室门敞着,屋里没人,就悄悄进去拿了一支。但他不敢拿走,而是在手里把玩着。就在这时候,罗永祥忽然进来了。

几天后,就出了蔡秋红被强奸的事。罗永祥去报案前把蔡秋红叫到办公室,说了她弟弟偷钢笔的事,并吓唬她说,如果报告给公安局,她弟弟就会被抓进监狱。蔡秋红“哇”的一声哭了。罗永祥说:“要救你弟弟,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你脑子好不好使了。你好好想想那个坏人到底是谁,你不觉得他很像咱们学校一个住校的老师吗?”蔡秋红瞪大眼睛看着罗永祥,愣了一会儿,哭得更凶了。罗永祥不耐烦地问:“如果公安局来人调查,你知道怎么说吗?”蔡秋红摇了摇头,只是哭。罗永祥把桌子拍得“咣咣”响,墨水瓶都掉地上了,又大声问了一遍。蔡秋红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罗永祥说:“那你先对我说一遍!”罗永祥暗示蔡秋红一口咬定那个作案人是张凡昌,但民警询问蔡秋红的时候,她只是说那个人“感觉有点像张凡昌老师”。

张凡昌对蔡秋红好,这是所有同学都知道的。蔡秋红她妈常年病病殃殃的,干不了重活,挣工分也很少。蔡秋红要帮父母做家务、照顾三个弟弟。她像贤惠能干的小媳妇儿一样,会做各种家常饭菜和针线活。她腌制的雪里蕻、酱豆子、腊八蒜之类的咸菜特别好吃,经常装在罐头瓶子里送给亲戚和邻居。全家人的衣服和棉鞋、棉靴都是她做的。冬天的夜晚,她有纳不完的鞋底,手冻得乌紫乌紫的。夏天和秋天,她四点多就起床,挎一只硕大的柳条篮子去玉米地里割草,喂家里的四只大绵羊。割完草赶快回家做早饭,吃完早饭赶快去上学。下午放学后继续去割草。因睡眠不足,她上课的时候爱打瞌睡,脑袋晃悠来晃悠去,眼睛血红血红的,有时候干脆趴在课桌上睡起来。其他老师会把粉笔头掷她头上,或走到她身边,用教鞭“咣咣”地敲她的课桌。上数学课的时候,张凡昌从不叫醒她,还会把嗓门压得低一些。

学习差的学生,都多次被张凡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接受单独辅导。其中,蔡秋红接受辅导的次数最多。和对待其他学生不同,张凡昌不光辅导她数学,还辅导她语文、历史、地理等其他几门课。张凡昌告诉她一个学好地理的诀窍:画地图。在一张大纸上把地图画下来,并标记山峰、河流、矿产、沙漠、森林、铁路等项目,这样记得牢。学历史可以和地理结合起来,比如古代的某场战争,什么时间发生在什么地方,可以想象那个地方是什么地形,那个季节有什么样的植物,气候又是怎样的,这样也记得牢。张凡昌还从公社供销社买了十大张没裁开的用于包装月饼和点心的毛边纸,让她画地图。

吴春燕说,她和孙桂香真的都没有诬陷张凡昌,也没说他一句坏话。至于张凡昌找她写证词时她躲着他,是怕说不清楚,有些不敢面对他。我问吴春燕是否还记得在询问笔录里说了些什么。她很肯定地说,民警只问了两个问题:一是对张凡昌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和评价,二是看没看到过张凡昌对蔡秋红有过于亲热的举动。

对第一个问题,吴春燕和孙桂香都说了一堆好话,概括起来就是:张凡昌是个令人尊敬的好老师、好班主任。至于第二个问题,她们确实看到过张凡昌和蔡秋红单独在一起,但都认为那算不上“过于亲热的举动”。

她们在笔录里都陈述了作为共同目击者所看到的同一个情节:夏天的时候,她们下午下课后经常结伴去玉米地里割草。1968年夏天,曾经有五六次,她们看见张凡昌和蔡秋红一起从玉米地里出来,张凡昌替蔡秋红挎着装满了草的大篮子,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前额上,说说笑笑的。从玉米地里出来后,张凡昌脱下鞋子,跳进旁边的河里游泳。蔡秋红在河边洗了把脸,坐在青草地上,捡了小石块往张凡昌身上掷,两人都哈哈地笑。张凡昌从河里上来后,和蔡秋红相隔两米左右坐着,看着晚霞,一起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完歌,两人都不说话,蔡秋红隔一会儿就往河里扔一个石子。张凡昌看了一会儿晚霞,也往河里扔石子。他们往河里扔了四五十个石子。天黑的时候,蔡秋红挎着篮子回家,张凡昌回学校。整个过程他们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手都没有碰一下。

除此之外,吴春燕的笔录里还多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情节:1968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有些冷。吴春燕去村头的山上砍柴,她看见蔡秋红在山下的小路上站着,像在等什么人。她头上围着一块带有墨绿色方块的大红色棉布方巾,戴着黑色的棉手套,手里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尼龙网兜,里面装着一只玻璃罐头瓶子。大约半个小时后,张凡昌骑着那辆“大金鹿”自行车过来了。看见蔡秋红,他咧嘴笑了笑,抓着车把,躬着腰使劲蹬了几下,“嗖嗖”地骑到她身旁,脚向后使劲一蹬,纹丝不动地闸住了。他跳下自行车,从蔡秋红手里接过那个罐头瓶子,装进挂在车把上的提包里,然后推着自行车,和蔡秋红肩并肩走了十几分钟。快到学校的时候,蔡秋红蹦蹦跳跳地向村里跑去,那块红围巾飘呀飘的,像一团跳动的火苗。等她跑远了,张凡昌才骑上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像表演杂技一样玩了半个多小时的“大撒把”和“尥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