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第一次握手*
——小牧近江、里村欣三上海之行考
2021-11-11单援朝
单援朝
1927 年4 月中、下旬,日本左翼文艺杂志《文艺战线》的特派员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秘密潜入四一二政变后的上海,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创造社的郁达夫及田汉等中国作家。短短一天半时间,双方有过三次聚谈,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这次交流成为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第一次有组织的接触。作为其成果之一,当年6 月号的《文艺战线》刊出了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和郭沫若等创造社作家及鲁迅联合署名的《中国文学家致英国知识界及一般民众宣言》,还刊出了小牧近江、里村欣三共同执笔的纪行《去往青天白日的国度》和评论《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在这一重大历史关头,日中两国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家在杂志上共同发声,其意义非同小可。
对中国作家在这次交流中的作为,中国文学研究界早有关注。唐天然在《新文学史料》1982 年第4 期上发表《关于郁达夫的佚文〈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首次在国内介绍了郁达夫的文章,并考察了该文刊出的经过,认为是经《文艺战线》特派记者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之手。两人离开上海前,郁达夫等人设宴为其送行,有更多作家出席。唐天然推测:“《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应该就是郁达夫此时写成,交由里村和小牧寄回东京发表的。”针对唐天然的推测,善文在《新文学史料》1983 年第2 期上发表《也谈〈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除了依据郁达夫的《日记九种》对该文的“写作情况”作了补充考证外,还指出:文章是“由小牧和里村随身带回日本发表”的,并纠正了唐文将《文艺战线》误写为《文艺新闻》的错误。至此,郁达夫的佚文的存在及其写作、发表的始末遂广为国人所知。
《中国文学家致英国知识界及一般民众宣言》的署名者为郭沫若、张资平、郁达夫、郑平奇、何畏、鲁迅、王独清、成仿吾等八人。其中的“郑平奇”为郑伯奇之误。署名者除鲁迅外都是创造社的同人,绝大多数人当时不在上海,这是鲁迅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创造社作家联名发表宣言。包括署名者的问题等,比起郁达夫的佚文来,这篇文章的刊出意义更为重大。对此,唐天然在《郭沫若和鲁迅共同列名〈致英知识界及民众宣言〉考实—兼谈〈宣言〉日文本的发表经过》一文中做了较为详细的考察,指出创造社的杂志《洪水》刊出的中文本签名者(署名者)只有四人,是郁达夫“在向《文艺战线》提供《对英宣言》日文本时,又将签署者的姓名,恢复到英文发出时的原貌。回归为八人”,并推测“日文本的译文很可能就出自于他。”唐文的考证有理有据,厘清了许多基本事实,尤其是《宣言》的署名者问题。
不过,唐文、善文的考察都是基于中国作家的活动并以此为视点的。换言之,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环进行的,其对象仅是交流成果的一部分。虽然郁达夫和小牧近江在中日作家交流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但是,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第一次有组织的接触,包括《文艺战线》第4 卷第6 号刊出的系列文章,都是小牧近江、里村欣三上海之行的结果,他们两人才是第一次握手的始作俑者。尽管如此,对他们的上海之行,至今仍然缺乏综合的考察。作为《文艺战线》的特派员,两人是如何前往上海的?上海之行的目的是什么?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果?这些问题是本文考察的要点。考察的范围,除了《文艺战线》上的系列文章,还包括小牧近江的回忆录《某一现代史——“播种人”前后》(以下简称回忆录)。此外,郁达夫的日记里也有相关的记述,时任《文艺战线》主编的山田清三郎后来在回忆中也曾言及此事。本文依据上述资料全面梳理小牧近江、里村欣三的上海之行,确认交流的成果,进而探讨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第一次握手的意义及其影响。
一、《文艺战线》及其特派员
首先,有必要关注一下《文艺战线》及其特派员的概况。小牧近江1894 年5 月11 日生于秋田县,本名近江谷駧。其父近江谷荣次是秋田县的实业家,后来进入政界成为众议院议员,遂举家迁往东京。小牧在晓星中学读书期间,随参加国际会议的父亲前往法国,并一个人留在巴黎,作为寄宿生入读当地的名门中学。后来因家道中落,汇款中断,拖欠学费被学校开除。为了维持生计,先在法国人的商店打工,后到日本驻法使馆做小工,半工半读读完大学,毕业于巴黎大学法学系。毕业后适逢巴黎和会召开,得以参加日本代表团的工作,结识了不少后来成为政界显要的官吏。大学期间倾倒于罗曼·罗兰的人和文学,并参加法国左翼作家亨利·比尔塞主持的倡导反战的光明运动,深受其影响,思想开始左倾。勤工俭学的经历也在其思想左转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21 年,小牧近江告别生活了十年的巴黎回到日本,与金子洋文、今野贤三等人在家乡秋田县创办了同人文艺杂志《播种人》。《播种人》公然打出反战和平、解放一切被压迫阶级的口号,在初期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中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播种人》一旦停刊后,在东京再次创刊。从再创刊号起杂志加装印有“世界主义文艺杂志”的红色条封,表明了杂志的追求和性格。小牧后来回忆道:“《播种人》对与国际性有关的东西都是积极应对的。”比如同人排演了罗曼罗兰的革命戏剧《丹东》,把国际歌介绍到日本并加以推广的也是《播种人》。总之,“对来自法国的左翼文化运动,无论什么都会尽力去消化。”可见杂志同人主要受到来自法国而不是苏联的影响。并且小牧没有加入日共,而是选择做其党外同志。
1923 年10 月,东京地区发生特大地震,在震灾中《播种人》被迫废刊。作为其后续杂志,《文艺战线》于1924 年6 月在东京创刊,《播种人》的同人大都成为其创刊成员。到1924 年8 月,《文艺战线》的同人有小牧近江、金子洋文、今野贤三、青野季吉、村松正俊、松本宏二、平林初之辅、青野季吉、前田河广一郎、中西伊之介、佐野袈裟美、武藤直治、柳濑正梦、山田清三郎等14 人。此后,伊藤永之介、叶山嘉树、里村欣三等人陆续加入。最初每月大约印刷2500 本,1927 年下半年增加至7000 本。1925 年,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联盟成立后,《文艺战线》实质上起到了其机关刊物的作用。1926 年11 月,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联盟在清除了秋田雨雀、小川未明、江口涣、中西伊之介等无政府主义者后重组为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简称“无艺”),山田清三郎出任委员长。1927 年6 月,“无艺”内部的干部派(福本主义者)和反干部派(《文战》同人派)的对立加剧,青野季吉、前田河广一郎、叶山嘉树、林房雄、山田清三郎、藏原惟人、黑岛传治等《文战》同人派联名退出“无艺”,创立劳农艺术家联盟(简称“劳艺”),《文艺战线》正式成为其机关刊物。4 个月后,围绕刊登山川均论文的问题,“劳艺”内部又发生分裂,藏原惟人、山田清三郎、林房雄等人退出“劳艺”,创立前卫艺术家联盟(简称“前艺”)。留在“劳艺”的作家成为少数派,《文艺战线》仍然属于“劳艺”,成为人称“劳农派”作家的据点。1928 年3 月,“无艺”和“前艺”携手创立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简称“纳普”),5 月,其机关刊物《战旗》在东京创刊,山田清三郎出任战旗社主事。回顾这段历史既是为了确认相关的事实和背景,也是为了厘清先行研究中出现的一些小错误。
小牧近江从1926 年1 月到27 年4 月在《文艺战线》上共发表了6 篇评论。据回忆录中的记述,他1927 年2 月收到亨利·比尔塞从法国的来信,比尔塞在信中告诉他“泛太平洋反帝会议”预定于27 年4 月在上海召开,自己将参加这个会议并约他也前往上海赴会。对此,小牧的反应是“基于《播种人》的传统也绝对应该去。”这里所说的“传统”意即对“国际性”的追求。大概是因为人物在回忆中往往成为串起事件的焦点的缘故吧,其实,从当时诸多的资料来看,这封信似乎没有那么重要,至多是上海之行的一个契机。总之,他在《文艺战线》的编辑会议上说明了情况,希望杂志能以特派员的身份派遣他前往。时任主编人的山田清三郎很干脆,当场拍板同意他前往中国,并提议由比较熟悉中国情况的里村欣三与之同行,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虽然行程已定,但路费还没有落实。最后经人介绍找到《朝日新闻》的编辑局长美土路昌一和《中央公论》的社长岛中雄作,作为预支稿费,两家各拿出150 日元。两家媒体愿意为此埋单,不光是看中小牧近江的名声,里村欣三也开始在左翼文学界崭露头角,两人的上海之行对关注中国革命动向的日本媒体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里村欣三1902 年出生于冈山县备前市,关西中学肄业。1922 年被征兵入伍,分配到冈山的步兵第10 联队。由于厌烦军队生活,不久就从军营中逃出,伪装淹死得以脱身,随后流落到中国东北,过了一年多流浪生活。回东京后开始文学创作,经中西伊之介介绍,向《文艺战线》投稿。基于这段生活经历写成的《河畔的一夜(放浪插话之一)》、《苦力头的表情》分别刊登在《文艺战线》第2 卷第7 号和第3 卷第6 号上,受到广泛好评的后者奠定了他作为无产阶级文学作家的地位。因此,可以说里村欣三是《文艺战线》出身的作家,其文学生涯始于中国。据山田清三郎回忆,他和里村欣三、小堀甚二都只读过小学,这一背景使他们接触、交往更多一些。三人曾一起前往东京帝大为学生讲演,里村一度协助山田编辑《文艺战线》。在此期间,里村还与朴烈等在东京的朝鲜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过从甚密。说他比较熟悉中国的情况,除了在中国东北流浪的经历外,里村还于1926年10 月去过上海。他把此事写进了纪实小说《疥癣》,可知上海行一共三人。他们从夏天就开始计划,每天都关注报上有关中国的报道,是北伐军唤起了他们青春的热情。据小堀甚二的妻子平林泰子回忆:“他和住在附近的建筑器材店的学徒石井安一及另一个朋友商量,打算去中国参加北伐就带着锅碗去了上海。后来钱花光了,像乞丐一样狼狈地回来了。”尽管里村在小说中没有描写流落上海的详情,但回国后先后写了《上海抒情——1926 年的放浪日记》《上海的共产党》两篇随笔,披露了在上海的一些经历。前者写了与下层民众交往的体验以及以此为视点观察中国的印象,后者尚未见到。不过,根据标题推测,他在上海期间曾与中共有过接触,他和小牧在上海见到的神秘的“中国的同志”也许就是此时结识的。
据小牧回忆录的记述,上海之行颇多周折。由于当时在汉口还有一个劳动会议召开,警视厅如临大敌,强化了对工会代表的监视。无论是在东京车站还是下关车站都有警视厅派出的特高警察值班监守,在长崎上船以后,甲板上就站着熟识的刑警。幸好时逢4 月开学季,船上有很多东亚同文书院的新生,在老师的带领下集体赴上海入学。两人假冒老师混在学生中间,跟着学生一起练唱校歌什么的。船到上海,码头上也有相识的特高警察值守,两人分别混在学生中下船,这才有惊无险地上岸,成功地潜入目的地上海。出发前在东京拿到的国民党左派的通行证反而成为累赘,只好用油纸包上藏在鞋底。哪曾想上海发生四一二政变,蒋介石的军队正大肆搜捕、镇压共产党人和左派人士,会议也因此流产。应该是得力于里村的关系,好不容易跟流亡上海的朝鲜人接上头,第二天对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只好藏身于相对安全的法租界,又不甘心就此返回日本,此后的展开可谓柳暗花明。
就此打道回府实在是太没脸面了。于是找到里村认识的内山书店的大叔,经他介绍与郁达夫、田汉、周作人(有没有鲁迅记不清了)等二十多个中国文人开展了交流。先是我们邀请对方,次日又受到对方的邀请。
这无疑是中日文人最初的交流。为了纪念这次交流,决定发表“共同宣言”。后来全文在“文艺战线”上刊出,可惜(原稿)已不在我手里。
内容不用说是打倒帝国主义,文案由郁达夫起草,同君还将其译成了日文。听说同君在战时死于日军之手。我一有机会,比如通过田汉氏,表达了想前去悼念的愿望,还为此收到过田汉的回信,却终未能实现。
以上引文中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中国作家的成员和人数,二是“共同宣言”一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作为当事者的证言,两者都超出了学界目前已知的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这个问题成为考察的切入口。《去往青天白日的国家》为小牧近江、里村欣三共同执笔的纪行(以下简称纪行)。该文由五节组成,其中的“第一信”“第二信”“第五信”的作者署名为小牧,“第三信”“第四信”的作者署名为里村。从文末的日期来看,两人的纪行和日记一样,是逐日写作的,以每天一信的形式发表。内容主要是记述他们在当地的活动以及对政变后的上海的观察,标题中的“青天白日”一词业已点明当时上海的形势。
作为另外一个当事人,对当时的情形,山田清三郎如是回忆:“当时的上海,国民革命遭到了帝国主义列强军队的武力干涉。(略)《文艺战线》向此时的上海派出了特派员。(此举是)为了加深中国的革命的文学者和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友谊,相互支援对方的运动。/小牧他们出发时没有想到上海的形势会恶化到那种程度。都相信革命还在继续。”所以,同人到东京车站为两人送行,送别他们“前往革命的上海。”由此可知,小牧他们出发时政变还未发生,至少尚不知道政变已经发生。从东京乘火车去长崎,再从长崎乘船去上海,一路顺利的话,至少也要三四天时间。据此推断,两人出发的时间为4 月11 日或12 日。
二、小牧近江、里村欣三在上海
以下,以纪行为主回忆录为辅梳理小牧、里村的上海之行。上海之行中的种种曲折,有些属于敏感话题,比如特高的监视等,自然不会见诸当时发表的文章。回忆录因为时过境迁,则没有这些忌讳。“第一信”所记述的上岸的情形如下:“同文书院的新生诸君还不太熟练地齐唱着‘东亚之光’,在歌声中顺利地溜了出来。我们踏上了中国的土地,革命的国度的土地。”回忆录中让他们提心吊胆的特高的身影并没有在文中出现。上海的第一印象是“这里是法租界。街上满是喝醉了的水兵,大多是美国的。”他们并不是来观光的,“国民革命在上海正被风头十足的列国军队、醉鬼阻止。”不仅如此。走在上海街头,他们发现“大世界被英国军队占领了”。在街头横行的不光是“列国的军队”,在里村笔下,国民党“一边戴着三民主义的假面具欺骗、笼络民众,一边排除、屠杀大逆不道的共产党”,凡此种种表明“蒋介石终于成为新军阀。”上海街头的见闻与回忆录的记述基本相符,只是在细节上有较大出入。纪行里没有流亡上海的朝鲜人,却多出了三个“中国的同志”。小牧、里村与他们在咖啡馆见面,双方就“国民党镇压共产党,消灭纠察队”做了长谈,谈话中出现了“陈独秀、汪寿华”等人的名字。最后,“在静静的夜色中,同志留下紧紧的握手回去了。”汪寿华时任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是四一二政变中牺牲的第一位共产党员。
这里的“同志”显得很神秘,从谈话的内容和氛围来看,应该是中共党内的人士。在“第四信”的开头,里村这样描述其后的活动:“每天拖着僵硬的双腿行走在闷热的骄阳下,擦着帽檐下的汗水,走过陌生的街道,造访图书馆,拜访同志,一心想见到中国的文学者。但所有努力都徒劳无益。郁达夫君不在上海吧?……/郭沫若现在作了国民政府的宣传部长人在武汉。蒋光赤呢?/得到的就是这些风言风语。我们感到郁闷和失望。特别是小牧准备了种种计划,他的失望更大一些。他知道与中国文学者的见面已不可能,就抛开那些计划,开始收集起报纸来。”据此可知,他们四处奔波是为了见到“中国无产派文学者”,这已经成为上海之行的主要目的,再就是“调查当地的情况”。为了与之交流,小牧有备而来,已事先制定好种种计划,《文艺战线》6 月号刊出的系列文章应该就是这个计划的成果之一。
就在两人寻人未果,深陷绝望之时,小牧在报纸上看到了《给郁氏的信》和《文艺座谈》两篇文章,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找到作者就能找到郁达夫。大概是文中提到了内山书店,他们马上去了北四川路。从里村的文章来看,他们与书店主人并不熟悉。店主透露:“作者Y 君还是同文书院的学生。”而“郁达夫君不在上海,大概从反动的上海逃到哪里去了吧。加之他正为新的恋情所苦恼烦闷。”不言而喻,此行未能得到希望的结果。但是,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们把找人的信息发布出去了,还知道了文章作者的身份。关于后者,小牧的感想是:“那个帝国主义的同文书院的学生中间居然有这样一个具有愉快思想的人,还提到了《播种杂记》,看来是个有思想的人,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作为《播种人》的核心人物,小牧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并对“Y 君”心生好感。
根据以上信息可以推断“Y 君”就是时为东亚同文书院学生的山口慎一,Y 为其姓名日语读音的第一个字母。山口慎一作为满铁公费生来自大连,为同文书院25 届学生。一年前成为以内山书店为中心的上海文艺漫谈会的成员。该会为旅居上海的日本人文艺爱好者与中国作家、文化人交流的沙龙,不定期地举办各种座谈会。《文艺座谈》一文不是介绍座谈会的内容就是报道开会的消息。《给郁氏的信》全文为《给郁达夫的公开状》,发表在1927 年3 月25 日的日语报刊《上海每日新闻》上。对此,郁达夫马上在4 月1 日出版的《洪水》第3 卷30 期上发表《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一文做了回应。之前两人私下已有交往,双方的隔空对话主要还是为了扩大影响。不仅是郁达夫,山口慎一与其他创造社同人也有交往,在他们的影响下成长为一个思想左倾的中国现代文学翻译家。他的“思想”引起了小牧的注意不足为奇。1927 年8 月1 日发行的《文艺战线》第4 卷第8 号刊出了山口慎一的译作《中国革命新诗抄》,由5 位作者的5 篇诗作组成。组稿应该是小牧他们在上海时进行的,故也可以将其视为上海之行的成果之一。至于小牧最终是否与山口在上海见面,纪行中对此没有介绍。不过,据郁达夫在4 月29 日的日记中的记述、他和郑伯奇当天下午在内山书店见到了山口慎一。山口此时出现在内山书店应该与小牧、里村两天前的造访有关,他也许从内山完造和郁达夫那里听说了小牧对他的关注。
小牧和里村从内山书店回到寄寓的孟渊旅馆后发现门上插着郁达夫的名片,上书“晚上8 点再来”。喜出望外的两人认为:“一定是同志把我们的住处通知了他。”这个“同志”也颇为神秘,并非之前三个“同志”中的一个。他“戴着墨镜来敲门”,“没有自报姓名,我们也没多问。躲过了大屠杀,在四处逃亡中”。神秘归神秘,面目却很清晰,是一个“高呼打倒蒋介石,顽强地坚持运动的共产主义者。”可见他们与中共的接触不止一次。结果一直等到11 点过,郁达夫才出现。握手以后,里村觉得“我们和郁君之间的‘拘于形式的礼节’自然地解除了,完全成了关系亲密的朋友。”当晚两人跟他去了一家酒馆,边吃边聊,话题从革命到蒋介石再到无产阶级文学。第二天中午,郁达夫又带田汉来访,然后去一家扬州菜馆吃午饭,席间主要听田汉讲他经营的南国社所拍的电影。晚上,郁达夫和田汉说再介绍一些上海的艺术家,带来了傅彦长、张若谷、周文达等人。依然去的是中餐馆,喝着绍兴酒,双方交谈甚欢。田汉的口才不错,谈话令人印象深刻,小牧回国后马上在5 月17 日的《都新闻》上发表《田汉君的新电影》一文,介绍了田汉的谈话和左翼文艺杂志的动向。
对照郁达夫日记中的记述,可知聚会的次数(三次)和时间基本一致,纪行所记聚会的参加者及谈话内容更加详细。只是关于第一次聚会,两者的记述有些出入。郁达夫在1927 年4 月28 日的日记中说:“昨天回出版部,看到了日本文艺战线社的代表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来谒的名片,所以去回看了他们一次,并且于晚上请他们在一家广东酒馆喝了一点酒。”可知郁达夫与两人初次见面是4 月27 日,但见面的始末与与纪行所述正好相反。这件事其实不难理解,也许是那位“同志”先代他们给郁达夫送去了名片也未可知。郁“去回看他们”时,对方正好去了内山书店,于是留下自己的名片约好晚上再来。据日记的记述可知,4 月28日,中午在老半斋吃了黄鳝饭,晚上聚会的餐馆为美丽川菜馆,饭后直接送小牧、里村上船回国。不过,对当晚聚会的中方参加者,郁达夫在日记中只提到了周文达一人。周文达是一个医生,毕业于九州帝国大学医科,作为参加者中唯一的周姓者,小牧后来就是将他误认为周作人的也未可知。
当晚,聚会的参加者还互相题词留念。作为交流的见证,中国作家的题词被抄录在纪行“第四信”中,同时还刊出了部分手写题词的影印件。这些题词各具特色,可谓文如其人。创造社出身的两位都不约而同地言及“阶级”,郁达夫的题词为“资产阶级的没落(日文)”;田汉的题词为“全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者联合起来(中文)”。与此相对照,周文达的题词为“世界末日何时到来?(日文)”;傅彦长的题词为“日本文学里应该把汉字全部驱逐生去(中文)”(笔者注:“生”为“出”的误读);张若谷的题词为“大家点起‘生命之火’(中文)”,似无呼应之意,显然是另外一种境界。小牧在最后的“第五信”中对上海之行作了一个小结,涉及中国革命的性质、与俄国革命的关系以及大革命的挫折等,最后表明“要适时地踏上那片国土,以血肉之躯,更加积极地支援那里的同志。”
作为上海之行的成果,首先,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与“中国的同志”有过数次接触,就四一二政变交换了信息和意见。其次,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见到了郁达夫、田汉等中国作家,与他们有过三次聚会,分别为4 月27 日晚上、28 日中午及晚上,张若谷、傅彦长等人参加了最后一次聚会。中方与会者的人数每次不等,有据可查的,最多的一次也不足十人,这个数字与回忆录中的“二十多人”相去甚远,远在北京的周作人更没有可能在聚会上露面。回忆录中将这次交流称之为“中日文人最初的交流”,鉴于之前谷崎润一郎等人在上海与中国作家已有过类似聚会,笔者认为第一次不假,将“文人”改为“无产派文学者”就名副其实了。人员人数的差异源自小牧的记忆错误,可见他写回忆录时并未参考当年的资料。至于回忆录中提到的“共同宣言”更是迷案一桩。
三、郁达夫与“共同宣言”
《文艺战线》第4 卷第5、6 号刊出的文章中标题带有“宣言”字眼的只有一篇,为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宣言和声明》。在这一大标题下有两篇文章,一篇题为“宣言”,另一篇题为“致日本无产派文艺联盟的声明书”。标题带有类似字眼的有一篇,为《中国文学家致英国知识界及一般民众宣言》,日文本使用的是“宣告”而不是“宣言”一词。光看题目或署名者就知道,哪一篇都够不上回忆录中所说的“共同宣言”。那么,究竟哪篇文章才是或接近小牧心目中的“共同宣言”呢?
在日本,有人在微博上以“ムッシュKの日々の便り”的笔名连载有关小牧近江越南时代的长篇文章,他在文中对小牧的上海之行的结果是这样介绍的:“与中国作家、知识分子二十人左右进行了座谈。为了纪念这次交流起草了‘共同宣言’,回国后在《文艺战线》第4 卷第5 号(1927 年5 月号)上以《太平洋的争夺战与沿岸工会会议》为题发表了这个宣言。”这篇文章果真就是所说的“共同宣言”吗?首先,在时间上缺乏可行性。小牧、里村4 月底才从上海坐船经由长崎返回东京,就算“共同宣言”在上海已经成稿,也赶不上5 月1 日出版的第4 卷第5 号。其次,文章的署名和内容也不对。《太平洋的争夺战与沿岸工会会议》是以小牧个人名义发表的评论,其内容是介绍并展望会议的背景及其意义的,主要是结合日本国内的情况所作的议论。
文章开门见山地引用1927 年1 月20 日的《劳动新闻》的报道——“今年5 月1 日将在中国广东召开太平洋工会会议”确认了开会的消息,随即指出:第一届大会是去年7 月在澳大利亚的悉尼召开的,关于本届大会,当然会有书信电报来日本通知此事。不可思议的是,发给左翼工会的通知悉数被政府退回,只有右翼工会收到了邀请函。在广东召开是出席上届大会的工会讨论决定的。一年来中国南方发生的事情,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使这个大会变得更加现实。现在已有消息传来,说广东大会或将改在汉口或上海举行。对此,日本当局愈发惊慌失措也不是没有道理。除了在日本国内明令禁止或强令解散与此有关的集会外,据小道消息称,当局已经向上海派出了两百人的盯梢队,在当地布下了监视的天罗地网。在暴露了日本政府的态度及对策后,小牧从中国内外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探讨了其原因,论述中引用了很多诸如各国的进出口额、海关税收等经济数据。如此看来,文章明显是去上海之前执笔的,为即将召开的大会和国际国内的形势所作的展望分析。所以,该文完全不可能成为所谓的“共同宣言”。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失误,在于连载的内容完全沿袭小牧回忆录中的记述,作者应该没有读过《太平洋的争夺战与沿岸工会会议》一文,只是觉得这个会议与回忆录中的“泛太平洋反帝会议”有些关联,就想当然地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了。不可忽视的是,小牧在文末言及文学与大会的关系时如是说:“对文学运动而言,能把太平洋沿岸工会会议作为对岸之火视而不见吗?答案是否定的。我期待并坚信,下次要召开的,必须召开的是,与排外主义、战争和专制政治作斗争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太平洋沿岸大会。”从工会运动引申到文学运动,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文学作家,小牧的国际主义视野在此展露无余。换言之,受到太平洋沿岸工会会议的启示,东亚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连带团结也开始进入他的视野之中。
既然这一篇的可能性已被排除,那么,《中国文学家致英国知识界及一般民众宣言》有没有可能性呢?因为该文虽非日中作家的“共同宣言”,却是中国作家的“共同宣言”。值得留意的是,日文本篇首有类似“小引”的一段,其中有如下说明:“因为在这里署名的本人都在远方,其友人负责任地在此(代为)签名。”这个“友人”就是郁达夫。就是说,是郁达夫在署名者大多不在上海的情况下将《宣言》交由《文艺战线》发表的。由于事出突然,就算征得其他署名者的同意,也是在事后了。作为提供者,郁达夫与《宣言》在日本的发表有密切的关系。小牧对“共同宣言”的描述为“内容不用说是打倒帝国主义。文案由郁达夫起草,同君还将其译成了日文”。三个因素中,完全符合后两条的是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文章由本人起草不说,日文本的文末注有“笔者自译”。但是,就“内容”而言,《宣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何况也是由郁达夫经手发表。唐天然指出:《宣言》的“内容是反对英帝国政府出兵镇压上海工人起义。”不过,通读日文本全文,其宗旨是呼吁各国无产者团结起来,互相支援,“夺回自己的生活”,打倒资本帝国主义。仅在后半部分有一小段提到了具体的事例,现抄译如下:
要是他们收起了张牙舞爪,一定是有阴险的策略。这次上海总罢工,军阀孙传芳屠杀我们的僚友时,如果不是得到〇〇和〇〇〇暗中或公然的帮助,绝不至于出现那样的惨事。所以,上海军阀的杀人,〇〇和〇〇〇人应该负其责任。他们借这个力量杀人,唆使军阀残杀我们。然后露出旁观者的微笑。(未与中文版对照)
日文本中可见诸如“するの結果”、“するの機会”之类中国人常犯的语法错误,由此可以推断译文出自中国人之手,郁达夫是最有可能者。文中的天窗似为“英国”和“法国”,对两者的控诉并非直接出兵镇压,而是“帮助”或“唆使”军阀杀人。作家们透过现象看本质,以此揭露英法列强之恶,实证反对帝国主义的必要性。说《宣言》是针对军阀孙传芳手下镇压(第二次)上海工人起义的,主题是反对帝国主义;郁文就是针对四一二政变的,主题是反对新军阀蒋介石。一是经郁达夫之手,一是出自郁达夫之手,故两者皆有可能。据此,或可以做如下推理:郁达夫在决定提供《宣言》时,觉得还应该给刚刚发生的反革命政变一个说法。因为《宣言》已经正式发表,个人不宜擅加改动。加之《宣言》是面向英国人的,这次在日本发表,对象还应包括日本人,遂以个人名义另起草一文,即《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关于该文的写作,郁达夫在4 月28 日的日记中说:“所以一早就赶回出版部里,为他们做了一篇文章,名《诉诸日本无产阶级同志》。”对这段引文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应“他们”的约请,二是为”他们“的杂志。鉴于小牧已有交流计划,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内容应该是郁达夫自定的。文章在上午10 点以前已经写好,包括译成日文,显然是一气呵成的。总而言之,两文在同一刊物的同一期上刊出,可以说郁文起到了补足《宣言》的作用。
梳理相关文章,可以将以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名义发出的《宣言和声明》中的《宣言》视为对以上两文的回应,至少与其有关。该文篇幅不长,如标题所示,并不针对具体的国家和事件,相对抽象的议论贯穿全篇。开篇是对形势的把握:“世界分裂成了两半。一切的人性都被从此排除。权力和奴役,剥削和被剥削以及非人的一切的丑恶性都源自于此。”以下的言说多少能让人联想起上海的政变,“睁眼看看吧,我们及我们的兄弟,他们应该享有的所有的自由统统都被剥夺了,我们所欲发出的声音和行动都在暴力的压制下被阻止而呻吟,我们的存在被统治阶级有意识、有组织的反动的严密的策略逼到了非人的、物化的极限”。而在郁文里,“我们的兄弟”的控诉则是这样的:“中华民族,现今在一种的压迫之下,其苦闷比以前更甚了。现在我们不但集会结社的自由,没有就是言论的自由,也被那些新军阀剥夺了。”(笔者注:原文如此)两相对照,郁文很少用修饰词,显得直白、干脆多了。“无艺”的《宣言》最后宣称:“我们将会使用我们能够使用的一切手段去探究所有的物化的根源。/我们为了行使扫除这一根源的无产阶级历史使命而竭尽我们的全力。”虽然没有直接回应郁达夫的呼吁——“目下日本的无产阶级,应该尽其全力来帮助中国的无产阶级,应该唤醒日本的〇〇和资本家的迷梦,阻止他们帮助蒋介石或张作霖(笔者注:〇〇在日文本中为军阀)”,但与中国作家的《宣言》的基本立场是一致的。
四、另一类“共同宣言”
这样看来,是小牧近江的记忆有误,中日作家的“共同宣言”其实是不存在的。不过,将中国作家的《宣言》、“无艺”的《宣言》和郁文这三篇互为关联的文章视为一种共同宣言也未尝不可,以下这件小事或可以作为旁证。“无艺”的《宣言》脱稿日期为1927 年4 月。4 月脱稿的文章,完全能赶上5月号,却偏偏发表在6 月号上。这样看来,是编辑部有意要把以上文章放在同一期里。就常理而言,面对中国作家的《宣言》,日本作家也该有所表示。从内容上看亦是如此,两者虽非共同宣言但都基于共同的思想意识。也许在上海座谈时确实有过共同宣言之议,但因为创造社同人当时多不在上海,加之,形成一个各方认可的文本需要时间,所以就不了了之了。换个角度看,《文艺战线》的日子也不好过。对内,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其时正面临着内部分裂的危机,《致日本无产派文艺联盟的声明书》就是分裂表面化的产物;对外,同人的活动受到官宪的监视,杂志处在检阅制度的管控之下。所以,就算形成了共同宣言也不能保证能顺利刊出。大概这就是中国作家的《宣言》在目次上被题为“支那事情资料”的原因吧,遮掩无非是为了对付检阅。
同一期上还刊出了小牧和里村共同执笔的评论《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文前的小引如是说:“鉴于中国国民革命最新的形势,我们文艺战线派小牧近江、里村欣三两位前往上海,亲自调查有关情况。以下就是他们的报告,但在严酷的检阅制度下,不能展示更多的真相,对此深表遗憾。”估计出自山田清三郎手笔的这段小引不但使我们得以了解《文艺战线》当时的处境,还透露了小牧近江、里村欣三上海之行的目的。这段文字与小牧的赴会说有出入,却印证了山田自己后来的回忆。
如果说《去往青天白日的国度》是小牧、里村与“中国的无产派文学者”交流的结果,《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则可以说是与“中国的同志”合作的产物。作者在文中首先介绍对蒋介石的看法可以有好几种,最主要的为以下两种,一种“认为蒋原本就非赤色。进军长江流域攻占南京后就把赤色的外套一件件脱了下来。及至占领上海,现出原形时穿上了白色的外套。”另一种“认为蒋一直忠实于革命运动,表现出色,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在帝国主义的威逼利诱下屈服的。”无论哪一种看法都不会影响作者的立场,因为蒋的头上已经戴着“新军阀”的帽子了。文章在对蒋做了初步的介绍后,开始“以对列举的资料进行说明的方式展示笔者所欲讲述的上海清共的经过”。就是说,作者将文中列举的资料用解说串联起来的形式还原了四一二政变的经过,故“资料”的意义十分重大。第一份资料为上海总工会3 月31 日颁布的工会组织纲要;第二份资料是上海总工会执行委员会在汪寿华委员长主持下于4 月4、5 日在湖州会馆召开的会议上作出的有关纠察队的内部整理问题、外交问题、经济斗争问题等的重大决议;第三份资料是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3 月31 日下午1点在九亩地新舞台召开的全体党员大会上通过的决议;第四份资料是英军三百多人4 月19 日突然包围大夏大学,进入校园搜捕并打伤学生等事件发生后,大夏大学学生召开紧急会议所作出的5项决议;第六份资料是蒋介石为对抗上海总工会而策划成立的上海工界联合总会的宣言及简章。对资料的选用以及对政变的还原大致以4 月12日为界,之前以共产党、总工会的活动和动向为主线,之后则以蒋介石及其麾下的军队的活动和动向为主线。几乎为共产党员所把持的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被解散,改组,第七份资料始于改组后的市党部成员的名单,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及其资料记录了镇压的经过。比如4 月14 日,幸存的“共产党的临时市政府”的十几名委员在上海县公署碰头开会时突然被军队包围,全员被捕后被用汽车押送至龙华,仅秘书长林钧因偶然外出得以幸免一事即为其中一例。第八份资料为“北方的受难者”的名单,“据称是在俄国大使馆内被捕的共产党主要人物的姓名”,以“共产党北方首领”李大钊为首。
关键是这些资料文件的来源。当然,资料中的一部分当时可能已经见诸报端,故可以从报纸上获得,小牧又一度热衷于收集报纸。即便如此,在人地两生的上海,两人又不懂汉语,要收集到足够的旧报纸,从中删选出有用的资料绝非易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了资料,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者,也难以依据资料还原政变的经过。何况这些资料在文中除了人员名单外都被译成了日语,若无既懂汉语又懂日语者从中协助断难实现。因此,可以推断是“中国的同志”提供并翻译了资料,从而协助两人完成了这篇带报道色彩的评论。换言之,《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是中日“同志”合作的产物。“中国的同志”协助作者写出这篇文章揭露政变的真相,以此把反蒋斗争推向日本;《文艺战线》刊登这篇文章则支援了“中国的同志”的斗争。从其内容来看,由于基于翔实的第一手资料,可以说以此为主线还原的政变经过具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至少,在当时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起底四一二政变真相,揭露新军阀蒋介石真面目的文章。因为蒋介石在发动政变前已取得日本政府的谅解和支持,故当时日本国内舆论从上到下几乎一边倒地支持蒋介石清共。以第一手资料还原事件的手法难免给人留下立场不够鲜明的印象,但在严苛的检阅制度下,这也许是作者展示真相的最好的方法了。
作者在文末写道:“并非张作霖的蒋介石把中国的反帝国主义××和盘出卖给了列国帝国主义。/然而,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并未就此偃旗息鼓,其热情和为了无产阶级的精神体现在特意提供给本社的资料的文意中。/坚决支持走在我们前面的中国××!”文中的天窗为检阅的结果。从以上引文可知,文章的资料是“中国的同志”提供的;其“精神”反映在“文意”中之说则暗示资料的译文也来自提供者。这里的“中国的同志”,虽然郁达夫、田汉等人皆有可能,但是,他们缺乏足够的时间,而且从资料的内容看,应该是另有其人,中共人士的可能性最大。如文中所言,他们在血雨腥风面前革命“热情”依然未减。总之,作者的证言坐实了笔者的推断,即文章是中日“同志”合作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作为一篇反蒋檄文实质上起到了“共同宣言”的作用。
五、《文艺战线》的中国视线
以小牧、里村的上海之行为界,《文艺战线》对中国的视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杂志刊出的有关中国的报道、评论及创作,1927 年3 月以前仅见里村欣三的《苦力头的表情》(第3 卷6 号,26 年6月)一篇,此后数量突然增多。4 月号(第4 卷4号)刊登了佐野袈裟美的《中国国民革命及其必然的展开》、堺利彦的《楚王和鲍里斯和孔子和列宁》、上里春生的《上海罢业之日》;5 月号刊登了小牧近江的《太平洋的争夺战与沿岸工会会议》、佐野袈裟美的《帝国主义者眼中的俄国对中政策》。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两条,一是因为中国的国民革命有了快速的发展,二是因为其特派员小牧、里村即将前往上海,中国的国民革命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成为《文艺战线》关心的对象。6 月号除了本文论及的几篇文章外,还有上野壮夫的《致全世界的同志》。8 月号刊登了山口慎一翻译的《中国革命新诗抄》,由贺树的《旅店之夜》等5 篇作品组成;9 月号刊登了苏联漫画家鲍里斯·叶菲莫夫的两幅作品,分别题为《最高位的张作霖》和《蒋介石与英国大使》,以及上野壮夫的《去中国吗?》;12 月号刊登了小堀甚二的《佐藤春夫氏与田汉》。次年1 月号(第5 卷1 号)刊登了柏八里的《中国国民革命的反动化》;3 月号刊登了真砂洋史的《广东的她们》;5 月号刊登了柏八里的《中国国民党的反动政策》;6 月号刊登了内堀胜利的《黄昏的南京路》;7 月号刊登了高畑信吉的《××啊不要蹂躏中国》。一年来的变化使人切实地感受到编辑部及作者们关注中国革命的灼热的视线。对中国持续的关注成为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第一次接触的成果之一。
在以上作品中,山口慎一的译作无疑是小牧、里村上海之行的产物,小堀甚二的《佐藤春夫氏与田汉》也与上海之行密切相关。在上海送别小牧他们两个月后,1927 年6 月26 日到29 日,田汉重访当年的留学之地日本,见到了佐藤春夫等“旧友”及“文战派”的作家。后者指《文艺战线》的同人。佐藤春夫以此为题材写出了小说《一旧友》,发表在当年的《中央公论》10 月号上,接着又在11 月号上发表小说的后篇《人间事》。以后两篇合为一篇题名为《人间事》,该作被收入改造社1930 年5 月出版的《佐藤春夫全集》。小说中有如下情节:田汉来东京后住在佐藤春夫家里,本来约好《文艺战线》的人来接他,来接的人却没有按时露面。佐藤听村松梢风说,可能是因为田汉住在“佐藤这样的资产阶级作家的极尽华美的宅子”里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为此,佐藤在小说中挖苦了无产阶级文学作家的器量。其中提到“极尽华美的宅子”如是说:“昨晚芥川(龙之介)来我家了,说比久米(正雄)租的文化住宅稍好一点。连对一户住宅的看法都这样不同,资产阶级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区别就在于此。”
针对以上情节,小堀甚二在上文中发难,认为有关田汉的住处之说有违事实。首先村松不会这样凭空捏造,也没有造谣的必要。如果真有人那样说,那个人也许是田汉自己。因为我们(小堀甚二、村山知义、里村欣三等七八个人)与田汉的争论并非始于他在东京的住处,而是始于他在四一二政变后的表现。见面后,田汉开口就说:“自己在南京政府的宣传部供职,蒋介石给了八万元的宣传费,电影已经拍了,还想搞戏剧,有没有搞舞台技术的专家能派到中国去的?”为此,小堀在文中写道:“这是发生在蒋介石发动的残忍的政变之后不久的事。(略)我们据理力争地向田汉君讲了蒋介石的反动性质。其间,田汉君也大致承认了蒋介石的反革命性质,但辩称自己是利用蒋介石的钱来为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宣传”。“我们”的反论是“你说是用蒋介石的宣传费为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宣传,客观地讲那只是你田汉君的革命运动,并且必然会成为为蒋介石政府所作的宣传。”颇有些说教意味的反论听起来并不陌生,使人几乎忘记这是中日作家之间的对话。这样的争论凸显了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互动的深度和广度。
由此可知,分歧的由来不在于小说中所说的田汉住在何处。那么,为何小说中的叙事正好相反呢?对此,小堀笔锋一转:“我至今不认为田汉君是那样一个卑鄙的人。(略)我觉得仍然不能相信那是田汉君捏造出来告诉佐藤的。果真如此,那就是出自佐藤春夫自己不怀好意的创作了。”不过,他知道仅凭推理很难找到真相,即便找到真相恐怕也难以道破,就退而求次地把问题归结于佐藤春夫与田汉的关系以及田汉作为人的复杂性。即便如此,最终也未能完全否定田汉的嫌疑。田汉本人也对小说中有关自己的描写,如有作为政府官员荣归第二故乡的心理之类表示不满,认为歪曲了事实。在这一点上,小堀甚二等人的感受与佐藤春夫是一致的,田汉的谈吐也许确实给人留下了“炫耀”的印象。其实,田汉在同时代的日本作家眼中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谈及对他的印象,前田河广一郎曾明言:“这个作家有很多日本人的知己,是个非常有艺术家气质的人。但是,在我看来,他在思想上是相当反动的。”依然是对田汉当时的思想意识持否定的看法。总而言之,从这桩涉及日中作家的笔墨官司也可看出,自小牧、里村的上海之行以来,《文艺战线》的同人们对中国革命确实关心有加,关心的程度甚至不亚于某些中国作家。
反过来,审视一下中国作家尤其是创造社作家眼中的《文艺战线》也很有必要。山田清三郎的《访问中国的两位作家》中有如下一段:“听说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家诸君都在争相阅读刊登在《战旗》、《文艺战线》及其他报刊上的我国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该文为山田采访郭沫若、成仿吾后写成,文中所言出自郭、成二人,由此可以了解《文艺战线》在中国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争相阅读”的盛况与小牧、里村的上海之行不无关系。不过,伴随着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的分化,《文艺战线》和《战旗》性格上的差异日趋明显,前者逐渐呈现出社会民主主义的倾向,后者则变得更加激进。《战旗》对后期创造社及太阳社作家的影响是周知的事实。但是,《文艺战线》的影响力并未因此大幅衰退。1931 年1 月1 日出版的《新学生》杂志创刊号刊出了郁达夫翻译的题为《两位日本作家的感想》的两篇作品,一篇是细田源吉的《出家与自杀》,另一篇是叶山嘉树的《自己短评》,篇末附有以下“附记”:“上面的两篇感想,系登载在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号的《文艺战线》志上的,读后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译了出来寄给《新学生》的编者以塞责。因为近来伤风咳嗽,创作实在有点做不出来,还须编者和读者两方原谅我才好。”通过以上说明,可以窥知郁达夫心目中翻译和创作的关系,还可以了解此次翻译的动机。其一,两位“都是日本无产阶级作家中的中坚分子”(同前);其二,“读后觉得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两篇都来自《文艺战线》,可见他一直定期阅读这个杂志。当然,从“塞责”及“原谅”说可知,对郁达夫而言,译作的地位不及创作,但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仍然是他所关心的对象,《文艺战线》依然是了解其动向的主要渠道和来源。平林泰子也曾回忆,《文艺战线》一直与住在市川市的郭沫若保持联系。不过,在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作家中,大概阅读《文艺战线》的人就不多了。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内部的分化势必折射到中国的运动中来。
结语
综上,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的上海之行取得了两大成果,其一是见到了创造社的郁达夫等中国作家,成就了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第一次握手;其二,与神秘的“中国的同志”见面,就四一二政变交换了意见,加深了对中国革命的认识。但是,按照小牧回忆录中的记述,上海之行当初的主要目的并非这两大成果而是参加会议。虽然在以上考察中,回忆录被证明存在多处记忆错误,但这个说法有当时的评论为证,应为事实无疑。关键是突发的四一二政变,随着形势的变化,目的也发生了变化。了解中国革命及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最新动向、与中国无产阶级作家建立起持久的联系成为上海之行的主要目的。其实,两人行前取得了国民党左派(政变前也意味中共)的通行证;小牧还制定了与中国作家交流的计划,可见两大结果原本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因为政变而上升为主要的目的。突发的事件给他们的上海之行增加了不少麻烦,同时,也大大深化了日中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第一次握手的意义,共同斗争的对象不仅仅是帝国主义,反对新军阀蒋介石也成为双方的共识乃至共同的课题。
作为上海之行的策划者,小牧近江的留法经历和国际视野在决策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作为他的同行者,与中国颇有缘分的里村欣三对国际主义也深有体会。可以说是《播种人》以来的国际主义传统促成了他们的上海之行。另一方面,郁达夫向《文艺战线》提供《中国文学家致英国知识界及一般民众宣言》,并撰写《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背后虽然有小牧、里村的推动,主要还是基于个人的判断。之所以这样做,除了作为一个创造社作家的使命感使然外,也与其当时的思想境界和国际视野有关。在这一点上,郁达夫和小牧近江有颇多相似之处。同时,以上两文作为文学与政治运动结合的范例,对《文艺战线》的部分同人产生了影响,间接地促进了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内部理论和组织的分化,其意义不可谓不深远。
如果说郁文是创造社作家在四一二政变后发出的公开的抗议和呼吁的话,小牧和里村联名执笔的《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就是与之配合的檄文。文章基于“中国的同志”提供并翻译的资料对蒋介石背叛革命的行径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成为在日本报道四一二政变的另一种声音。当时,日本朝野上下大多支持蒋介石清共,在这种形势下,双方在杂志上共同发声,其意义不可谓不重大。包括发表中国作家的反帝宣言在内,双方在杂志上的默契配合开启了日中无产阶级文学共斗的历史,这种基于共同的意识形态、针对现实的政治斗争的相互支援正是第一次握手的意义所在。同时,两者的交流从侧面展示了近代以来日中两国文学相互交错、互为影响的历史关系,而上海成为这一关系形成的重要的舞台。
与之同时,与“中国的同志”的非公开接触给两人的上海之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尽管如此,通过有限的信息还是能了解一些中共的情况,主要是在对外联络、宣传方面。上海之行以来,《文艺战线》和中国的左翼作家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并逐步扩大了对中国革命的关注和报道。一年后创刊的《战旗》不但继承了这一传统,还强化了与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联系。不得不说,这一连续性与时任《文艺战线》主编人,后来的《战旗》主编人山田清三郎有密切的关系。作为一种与社会革命密切相关的新兴文学潮流,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能在短时间内席卷东亚各国文坛,这种组织及人员上的交流、合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