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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争论中的《子夜》*
——兼及经典意义之再思考

2021-11-11

郭沫若学刊 2021年1期

侯 敏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1933 年,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由开明书店出版。这部小说的问世打破了当时自由主义文人讥讽左翼文坛“左而不作”的非难与舆论,也标志着中国左翼文坛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新的成就,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因此,《子夜》甫一发表就获得了鲁迅、瞿秋白、冯雪峰等左翼人士诸多肯定性的评价。但与此同时也招致了当时一些文人的非议。其实,多年来关于《子夜》的争议从未停止。然而,尽管充满争议,《子夜》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却无可撼动,即使在当下,《子夜》也仍然具有其重要价值与意义。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认识处于不断争议中的《子夜》?如何理解《子夜》在历史与当下现实中的经典意义?

一、不断争议中的《子夜》

《子夜》在上世纪30 年代就处于不断争议之中,其观点大致有二:一是重在肯定,间或有些微的批评,这主要来自左翼理论家;二是重在批评,也偶尔有所肯定,这主要来自自由主义文人。

鲁迅是最早读到《子夜》的人之一。茅盾对此曾有这样的记载:

《子夜》初版印出的时间是一九三三年二月初,我从开明书店拿到了几本样书后、就在二月三日和徳沚一起,拿上《子夜》,还带了儿子,到北四川路底公寓去访鲁迅。因为自从一九三一年十月鲁迅知道我辞去了“左联”行政书记职务,专门写《子夜》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中间,我还写了好几篇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如《林家铺子》《春蚕》等,但《子夜》却始终没有出版,所以鲁迅曾多次问我《子夜》写作的进展。现在《子夜》终于出版,我自然应该尽早给鲁迅送上一册。这是一册平装本,精装本尚未印出。那时,我赠书还没有在扉页上题字的习惯。鲁迅翻开书页一看,是空白,就郑重提出要我签名留念,并且把我拉到书桌旁,打开砚台,递给我毛笔。我说,这一本是给您随便翻翻的,请提意见。他说,不,这一本我是要保存起来的,不看的,我要看,另外再去买一本。于是,我就在扉页上写上:

鲁迅先生指正 茅盾 一九三三年二月三日。

从以上叙述来看,鲁迅先是极其关注茅盾写作《子夜》的进度,后是请茅盾签名留念,准备收藏,可见鲁迅对此书的重视程度。鲁迅之所以如此重视《子夜》,很大程度上是《子夜》为其提供了回应国民党和自由主义文人嘲讽的样本。他在1933年2 月9 日《致曹靖华》的信中写道:“国内文坛除我们仍受压迫及反对者趁势活动外,亦无甚新局。但我们这面,亦颇有新作家出现;茅盾作一小说曰《子夜》(此书将来当寄上),计三十余万字,是他们所不能及的。”后又在《文人无文》一文中指出:“我们在两三年前,就看见刊物上说某诗人到西湖吟诗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万字的小说了,但直到现在,除了并未预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别的大作都没有出现。”从鲁迅的评述来看,其关注点并不在《子夜》的思想艺术成就,而在于茅盾《子夜》的开创之功,即它打破了左翼文坛没有自己标志性文学成果的僵局,给予了国民党和自由主义文人有力的回击,正是在这一层面,鲁迅给予了《子夜》绝对性的肯定与褒扬。

相对于鲁迅,瞿秋白主要从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方面对《子夜》进行了评析,他认为,《子夜》“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自然,它还有许多缺点,甚至于错误。然而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在《子夜》不能够不说是很大的成绩。”因此,在瞿秋白看来,“一九三三年在将来的文学史上,没有疑问的要记录《子夜》的出版”。瞿秋白的评述,虽然指出《子夜》还具有“缺点”与“错误”,但从总体而言,还是对《子夜》给予了肯定。

鲁迅、瞿秋白之外,吴组缃、朱自清等都在30年代对《子夜》有所评价。吴组缃认为,“中国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小说方面有两位杰出的作家:鲁迅在前,茅盾在后。茅盾之所以被人重视,最大原故是在他能抓住巨大的题目来反映当时的时代与社会;他能懂得我们这个时代,能懂得我们这个社会。他的最大的特点便是在此。有人这样说:‘中国之有茅盾,犹如美国之有辛克莱,世界之有俄国文学’。这话在《子夜》出版以后说,是没有什么毛病的。”但同时也指出,《子夜》“一方面暴露了上层社会的没落,另一方面宣示着下层阶级的兴起。但是这两方面表现的不平衡,有一边重一边轻的弊病,原因或许是作者对于兴起的一方面,没有丰富的实际的生活经验。所以,在消极的意义上,作者已尽其暴露的能事;但在积极意义上,本书有不可讳言的缺憾”;在语言方面,“作者的文字明快,有力,是其长处;短处是用力过火,时有勉强不自然的毛病。”朱自清在《子夜》一文中开篇即指出:“这几年我们的长篇小说渐渐多起来了,但真能表现时代的只有茅盾的《蚀》和《子夜》”。朱自清在肯定《子夜》的同时,也没有遮掩《子夜》所存在的局部问题,比如他认为:“书中以‘父与子’的冲突开始,便是封建道德与资本主义道德的冲突。但作者将吴荪甫的老太爷,写得那么不费事,一到上海,便让上海给气死了,未免干脆得不近情理。”从吴组缃和朱自清的评论来看,尽管指出了《子夜》存在的一些问题,但还是主要以肯定为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学衡派的代表人物吴宓。

⑥朱佩弦(朱自清):《子夜》,《文学季刊》第1 卷第2 期,1934 年4 月1 日。吴宓在五四时期是反对新文学的重要代表,但在30 年代却对《子夜》大加赞赏:“吾人所为最激赏此书者,第一,以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第二,此书写人物之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而环境之配置亦殊入妙。……第三,茅盾君之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恣喷微,不可控搏。”茅盾对吴宓的评价颇为满意,他曾言:“在《子夜》出版后半年内,评者极多,虽有亦及技巧者,都不如吴宓之能体会作者的匠心”。茅盾对吴宓评价的肯定,至少说明吴宓评论的态度是真诚的,否则他的言辞不可能轻易打动茅盾。另外,《子夜》能够获得曾经反对新文学创作的吴宓的认可,也彰显出《子夜》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

与上面这些重在肯定性评价并存的是一些负面的评价,比如韩侍桁在谈论《子夜》时,就从作者的企图,吴荪甫、屠维岳等人物形象塑造,作品的戏谑化效果和性欲场面的描写等诸方面指出了《子夜》的缺陷。韩侍桁认为,《子夜》“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它的伟大只在企图上,而并没有全部实现在书里。它虽然有巨大的企图,但它并没有寻到怎样展开他的企图的艺术”。“全书中所表现的人物,只有两种,一种是理想的,一种是被讽嘲的,可以称为写实的成份都很少,成为这书中的英雄的两个人物,企业家吴荪甫与工厂管理人屠维岳,是理想化了的,其余的人们都多少象是显示在谑画中的人物似的……不但对于这些人物,作者表示了戏谑,而且在书中尽可能地,由人物的口里,作者表示出对于各种‘主义’的讽嘲,但因为那是极不适当地硬插进来的,给人以极不快的感觉。”同时韩侍桁进一步指出:“我们的作家,也象现今一般流行的低级的小说一样地,是设下了许多色情的人物与性欲的场面。……全书中除去主人公的夫人和他的旧情人雷参谋的恋爱是取了一种不同的方式外,其余的男女的关系是多少都带了一些性欲的挑斗的味道。象交际花徐曼丽,青年寡妇刘玉英以及那毫无明确的意识的可怜的少女冯眉卿,几乎专门是为着性欲的场面而制造了的。”在文章的结尾,作者这样写道:“最后,我必需声明,我不是从无产阶级文学的立场来观察这书以及这作者,如果那样的话,这书将更无价值,而这作者将要受更多的非难。但我相信,在目前的中国的文艺界里,对于我们的作家,那样来考察的话,是最愚蠢,最无味的事。”面对韩侍桁对《子夜》的否定性评价,左翼理论家冯雪峰给予了回应,冯雪峰指出,韩侍桁是站在“第三种人”的立场来评价《子夜》的,因此他无法认识到《子夜》“是普洛革命文学里面的一部重要著作”。同时援引胡风的言论驳斥韩侍桁的观点:“在许多批评《子夜》的文章里面,韩待桁先生底在原则上包含了最大的歪曲。和韩先生底一贯的文学主张相关联,撕破他底假面是绝对必要的。”

从30 年代诸位理论家对《子夜》的评说与论争来看,肯定性的评价居多,而否定性的评价较少。这些评论多是强调其政治、社会、时代等方面的价值与意义,少有审美层面的品评。这种肯定性的评价方式在后来丁易的《革命文学巨匠——〈子夜〉》(1956),王积贤等的《茅盾的〈子夜〉》(1956),唐弢、严家炎的《论〈子夜〉》(1979)等文章中得以延续。但与之伴随的否定性的评价也从未停止,比如司马长风在《茅盾的〈子夜〉》一文中指出:“吴荪甫的老太爷,曾经是革新派的士人,当然在都市里有过生活经验,岂能一到上海看见女人抹口红、烫头发就当天气死了呢?因此这部书一开头,就使人苦涩难咽,读不下去了。”同时,司马长风认为,作品中“出场人物多而杂乱,刻划潦草,完全没有贴切的安排。”另外,“每一字每一句都用了千钧之力,可是由于才力太弱‘社会’要求太重,致文学往往被压扁压死”。基于此,在司马长风看来,《子夜》实际上是一部失败之作,而其失败的原因在于作者“野心太大”。夏志清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如果将《子夜》“勉强”看做“一本微带悲剧意味的小说,那么,最少在技巧方面来讲,它并未超越《蚀》和《虹》的成就。我们在这本书里不难发觉到茅盾的同情心范围缩小了,代之而起的是自然主义的漫画手法和夸张叙述”,这就使“我们很不容易看到茅盾作为一个热诚的艺术家的真面目”。另外,还有学者指责《子夜》根本不能视为一部文学作品,只能算作“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更有甚者不仅否认《子夜》的价值,而且试图将茅盾从“能代表总体成就的一流大师”中排除。

《子夜》从其发表之初,就存在褒贬不一的争论,然而尽管众说纷纭、不断争议,但并未影响其发行量,“《子夜》出版后三个月内,重版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为五千部;此在当时,实为少见。”从其出版数量来看,充分说明读者对此书的阅读兴趣。可以说,直到今天,《子夜》及其作者茅盾一直还处于不断争论和褒贬不一的评价当中,然而在现代文学史的教学当中,我们仍然无法忽视茅盾在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无法忽视《子夜》的经典意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或许正像茅盾当年面对《子夜》褒贬不一的评价时所说的那样:“我一向认为:大家一致赞扬的作品不一定好,大家一致抨击的作品不一定坏,而议论分歧的作品则值得人们深思。”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比如鲁迅就曾因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而遭受不能称为“大家”的质疑;莫言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也曾遭遇一些人的否定。然而,这并不影响鲁迅和莫言的“大家”称谓,也并没有降低其作品的经典地位。因此,越是充满争议,存在褒贬不一评价的作家作品通常更值得关注,因为这样的作家作品往往更加驳杂而丰富,也更具有经典价值与意义。

二、文本的多重意蕴

如果一部文学作品所涉猎的内容很单调,那么这样的作品往往不能成为一部经典之作。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在文本内外涉猎到的内容非常驳杂,意蕴极为丰富。因此,这样的作品往往给读者留下许多的阅读“空白”,等待读者去填充、去想象,并往往因此不断引发争论、不断生成新的意义,而《子夜》就属于这样的作品。《子夜》之所以称为经典作品,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其文本内外所生发出的多重意蕴,这样的多重意蕴给学者们留下了充分的解读空间,从而直到今天,《子夜》仍然还具有许多悬而未决的话题。大体而言,《子夜》文本内外的意蕴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子夜》与30 年代中国之社会现实问题。茅盾写作《子夜》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反映当时中国,尤其是以上海为中心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据作者回忆,《子夜》的时代背景是1930 年春末夏初。在这期间,中国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势而引发了内战。“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为一方,蒋介石为另一方,沿津浦铁路一带作战,其规模之大,战争的激烈,创造了国民党内战的记录。”在这场内战中,不仅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工商业也受到阻碍。二是世界经济危机恐慌给中国民族工业带来沉重压力,“一些以外销为主要业务的轻工业受到严重打击,濒于破产”。三是“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为了挽救自己,就加强了对工人的剥削。增加工作时间、减低工资,大批开除工人,成为普遍现象,这就引起了工人的猛烈反抗,罢工浪潮一时高涨”。四是“处于三座大山残酷压迫下的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武装起义,势已燎原”。以上这些事件在茅盾的《子夜》中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映,但是为了躲避当时国民党的检查,很多地方都使用了曲笔,正如作者所言:“因为当时检查的太厉害,假使把革命者方面的活动写得太明显或者是强调起来,就不能出版。为了使这本书能公开的出版,有些地方则不得不用暗示和侧面的衬托了。不过读者在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革命者的活动来。比如同黄色工会斗争等事实,黄色工会几个字是不能提的。”正是这些曲笔、暗示和衬托,生成了《子夜》丰富的意蕴,比如黄色工会、改组派、立三路线等问题,在作品中是如何暗示和书写的?它们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构成了一种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为学者提供了充分的研究空间,也成为当下诸多学者关注的对象。

第二,瞿秋白与《子夜》的关系问题。在茅盾写作《子夜》的过程中,作为早期共产党领导人的瞿秋白曾起到重要的参与和指导作用,并且在瞿秋白参与和指导下,茅盾对《子夜》中部分内容进行了修改。比如茅盾写作《子夜》时的1930 年初,中国正在开展社会性质的论战,论战的观点有三:“一、中国社会依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打倒国民党法西斯政权(它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大地主、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利益的),是当前革命的任务;工人、农民是革命的主力;革命领导权必须掌握在共产党手中。这是革命派。二、认为中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应由中国资产阶级来担任。这是托派。三、认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在既反对共产党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也反对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夹缝中取得生存与发展,从而建立欧美式的资产阶级政权。这是当时一些自称为进步的资产阶级学者的论点。”针对以上三种观点,茅盾的用意是通过《子夜》的书写,通过吴荪甫一伙的终于买办化,驳斥“后二派的谬论”。因此,在茅盾最初的写作提纲中,小说最终的结局是:在共产党攻陷长沙后,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买办资本家赵伯韬双方握手言和:

长沙陷落,促成了此两派之团结,共谋抵抗无产革命。然两面都心情阴暗。此复归妥协一致抗赤的资本家在牯岭御碑亭,遥望山下:夕阳反映,其红如血,原野尽赤。韩孟翔怃然有间,忽然高吟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大家骤闻此语,冷汗直淋。

然而当《子夜》出版时,这个结局发生了改变,改为了吴荪甫经过与赵伯韬的苦斗,最终在公债市场与赵伯韬斗法过程中全军覆没。据茅盾回忆,这样的改写思路来自于瞿秋白:“秋白建议我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另外茅盾还指出:“秋白看原稿极细心。我的原稿上写吴荪甫坐的轿车是福特牌,因为那时上海通行福特。秋白认为像吴荪甫那样的大资本家应当坐更高级的轿车,他建议改为雪铁龙。又说大资本家愤怒绝顶而又绝望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发作。以上各点,我都照改了。”从茅盾的叙述来看,瞿秋白对《子夜》的诸多细节进行了修改,修改后的《子夜》实际上是瞿秋白和茅盾合作的作品。按常理,瞿秋白对这样一部亲身参与修改的作品,理应感到满意,然而当《子夜》出版后,瞿秋白却指出这部作品“还有许多缺点,甚至于错误”。其中缘由,有学者曾指出,瞿秋白并非真心喜欢《子夜》,因为在他被国民党杀害前写作的最后一篇文章《多余的话》当中,建议读者去读一读茅盾的《动摇》,但却没有提及《子夜》。另外茅盾在写作《子夜》的过程中也没有完全按照瞿秋白的意见修改,比如写农民暴动一章,茅盾就没有听从瞿秋白的意见,原因是茅盾与瞿秋白对此有思想分歧,茅盾“并不赞成瞿秋白们曾经热衷的农民暴动,并不以中共在农村进行的‘土地革命’为然”。从以上的论述来看,瞿秋白与茅盾及《子夜》之间的关系是驳杂的,直到当下这种关系还没有完全厘清。

第三,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问题。在《子夜》中,茅盾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吴荪甫、朱吟秋、周仲伟等民族工业资本家,赵伯韬、尚仲礼等金融买办资本家,吴老太爷、冯云卿、曾沧海等封建地主,李玉亭、唐云山、范博文、秋隼等资产阶级政客和知识分子,林佩瑶、林佩姗、四小姐惠芳、冯眉卿、徐曼丽、张素素等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这些人物形象因其丰富性和复杂性而受到学界广泛争议。比如吴荪甫这一人物形象,在作者写作于1939 年的《〈子夜〉是怎样写成的》一文中将其称之为“中国民族资本家”,在1952年写作的《〈茅盾选集〉自序》中称其为“反动的工业资本家”,而在1977 年写作的《再来补充几句》中又称其为“民族资产阶级”。茅盾对笔下人物称谓的变化,引起的是学界对这一人物阶级性质的众说纷纭。而之所以会出现人物称谓变化的情况,一方面是茅盾所处的政治环境使然,另一方面也与其思想变化相关。从茅盾最初的写作大纲来看,吴荪甫是被作为和赵伯韬一样的资产阶级来看待的,这样的人物身上具有鲜明的软弱性和动摇性特质,他们终究难以承担起拯救国家民族的重任,因此其结局就是双方的握手言和,共同对付共产党。但茅盾听从了瞿秋白的劝告后,将故事结局改为一胜一败,这就使处处遭受赵伯韬压制而最终走向失败的吴荪甫具有了一定的正义性,使这一人物成为了一个悲剧英雄。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或许并非是茅盾想看到的,但却无疑增加了这一人物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文本中的吴荪甫,凭借着他游历欧美所获得的见识而渴望有所作为,他渴望有一天“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驰过田野”,而这一切的主宰者就是他自己。吴荪甫不仅有远大的抱负,而且在下属和家人面前具有绝对的权威,在社会上也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是一个典型的有头脑、有魄力的“二十世纪的工业巨子”形象。然而,吴荪甫是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物,在表面坚强、果敢的外表下还具有软弱的一面,尤其在工人、农民的革命力量面前,他软弱的本质可谓暴露无遗。面对工人、农民对他汽车的包围,尽管包围他的人手无寸铁,甚至他还坐在备有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并有持枪的保镖护卫的汽车里,但他还是被吓得“卜卜地心跳”。除了软弱,吴荪甫还具有残酷、凶狠的本性,他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不仅蚕食鲸吞、排挤同业,而且压榨和剥削工人,延长工时,降低工资,收买工贼,开除工人。甚至还与国民党反动军警勾结,共同镇压工人和农民的革命运动。因此,吴荪甫这一人物形象是极为驳杂的,多年来,学界对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多角度的解读,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除了以上三个方面,《子夜》的结构艺术、心理描写等方面也都还存在未尽的话题,等待学界进一步的研究与探讨。可以说,正是这些说不尽的话题,奠定了《子夜》的经典地位,反之,也正是因为《子夜》是一部经典之作,所以才有如此繁多的评说。

三、《子夜》:当下的经典意义

《子夜》所书写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但《子夜》作为一部经典之作,在时下仍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首先,对于读者而言,《子夜》能够帮助我们回到历史语境,能够令我们非常真实地体验30 年代上海,乃至全国的社会动态和政治风云。它能够让我们清晰洞察到中国民族资本家的生不逢时和动摇、软弱、残暴、刚愎自用的本性;看到依靠欧美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买办资产阶级的狡诈、荒淫无度、作福作威的恶行;看到封建地主阶级十足市侩、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生存图景;看到资产阶级官僚政客、知识分子的趋炎附势、无所作为的丑恶嘴脸;看到不同类型的女性在大都市中的命运沉浮、苦苦挣扎的悲惨现实……与此同时,《子夜》也能够让读者鲜明感知到30 年代在国民党统治下黑暗的社会现实氛围;感知到中国工农群众风起云涌的革命斗争的热烈场面;感知到虽然当时的社会依然处于黑暗之中,但子夜已经到来,光明已不再遥远。所以,《子夜》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因为它可以让读者透过历史的晨烟暮霭,去眺望30 年代中国的社会现实。

其次,对于当下的作家而言,无论从茅盾创作《子夜》的过程,还是从《子夜》文本自身来说,都对当下作家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与意义。具体说来,大体有如下几点:

第一,深入在场、切身体验。现在许多作家都身居城市,享受着富裕的生活,对外界所知甚少,作品的生成更多的是源于“虚构的热情”,写暴力、写仇杀、写情爱、写商情,也写歇斯底里的狂叫……然而大多都是空泛的形式演绎,难有让人为之振奋的东西,我们感觉不到作者灵魂的重载!在这种状态下,要想写出好的作品,或许唯一的方式就是作家能够深入生活现场,去切身考察所要书写的对象。在这方面,茅盾为我们提供了镜鉴。据茅盾回忆,他在创作《子夜》之前,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胃病和眼疾,半年多的时间不能读书写作,于是他每天都去访亲问友,在他的朋友中间有“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也有自由主义者,同乡故旧中间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商人,有银行家”,和这些人往来,加深了茅盾对当时社会的认识,因此,后来面对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茅盾才能将之前观察到的人事写进《子夜》中。但在茅盾看来,《子夜》并非尽善尽美,甚至是“半肢瘫痪”的作品。其原因在于,茅盾原本抱着很大的“野心”,“打算通过农村(那里的革命力量正在蓬勃发展)与城市(那里敌人力量比较集中因而也是比较强大的) 两者革命发展的对比,反映出这个时期中国革命的整个面貌,加强作品的革命乐观主义。”但作者由于对当时农村的革命运动没有接触,不熟悉,将其写入作品也只能凭借“第二手”资料。因此作品中“描写买办资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的部分比较生动真实,而描写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的部分则差得多了。至于农村革命势力的发展,则连‘第二手’的材料也很缺乏”。作者“又不愿意向壁虚构,结果只好不写”。通过茅盾写作《子夜》的经历,可以得出,即使非常优秀的作家,如果没有对生活的深入在场、切身体验,也无法写出经典作品。

第二,紧贴时代、关注民生。在当下这样一个去中心、解构崇高、反理性、反人道主义和本质主义的后现代语境下,文学创作变得越来越多元化,作家也成为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失去了传统文学中知识分子的精英地位和轰动效应。在这样的处境中,一些作家失去了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他们不再关注社会问题,不再关注民生疾苦,不再面向时代需求而创作。而后现代主义批评家阿多诺曾指出:“一个艺术作品的艺术性就在于其能否表达时代的真理内容”。实际上,一部好的作品,它应该成为时代的一面镜子,它应该为了“反抗遗忘”而存在,它应该敢于触及现实生活中最尖锐的问题。而关注时代,最终的落脚点是关注民生疾苦,就是要关注人们的现实处境、精神风貌和人性特征。在这方面,《子夜》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子夜》之所以在当时及后来产生较大反响,堪称经典作品,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解答了当时时代所面临的问题,它告诉人们不要被资产阶级的谎言所蒙蔽,当时的中国不仅没有走上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反而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更加殖民地化了。但同时他又通过作品中的工农革命斗争告诉人们,工农革命之火已经燎原,胜利已并不遥远。

第三,要注重作品的艺术性。当下随着大众文学、网络文学的兴起,每年有数以千计的作品问世,但其优秀的作品几乎凤毛麟角,除了缺乏思想内蕴外,另一个重要的缺陷是缺乏艺术性。在这方面,《子夜》同样值得我们借鉴。多年来,很多批评家都更为注重《子夜》在思想层面的价值,而实际上《子夜》艺术方面的成就也很突出。比如上文提到的对不同类型人物的塑造,就非常难能可贵。茅盾曾谈到如何塑造吴荪甫和周仲伟形象,“吴的果断,有魄力,有时十分冷静,有时暴跳如雷,对手下人的要求十分严格,部分取之于我对卢表叔的观察,部分取之于别的同乡之从事于工业者。周仲伟的性格在书中算是另一种典型,我同样是综合数人而创造的”。也就是说,茅盾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并没有仅仅以一个人物为观察对象,而是观察了许多人之后,才生成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这就使《子夜》中人物形象性格具有多面性的特征。而凡是经典作品,其笔下人物的性格特征往往都不是单一化的,而是多面性的。另外,《子夜》所采取的蛛网式的密集结构,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细腻描写等,都可见《子夜》的艺术魅力。

综上,《子夜》的不断被争议、多重意蕴和当下的价值与意义,是其经典意义和艺术魅力之彰显,同时也说明其尚有诸多未尽的话题,这给予了我们今天重新思考其经典意义的空间与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