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诗话(一)
2021-11-11蔡震
蔡 震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北京 100009)
古来有“诗话”这种论诗之体。宋《彦周诗话》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诗话主要是记述“话者”的诗歌批评,诗歌鉴赏之辞,即品评诗歌,也有写诗人之事。关于郭沫若的诗歌作品不乏鉴赏、批评的文章,但都是现代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意义上的评说。这里借用“诗话”的概念,是要说点与郭沫若诗歌作品,主要是集外佚诗相关的各种话题。郭沫若以自由体新诗名世,但他的旧体诗词创作数量更丰。这些诗歌作品大多篇幅不大,四句、八句,短小精悍,但有不少作品在诗句之内或者诗句之外,其实是包含了许多历史的、文化的信息,阅读它们,既有助于解读诗作本身,亦可丰富对于郭沫若生平活动的了解。
“岚山风物忆犹鲜”
1963 年秋,郭沫若写过一首诗,但从未刊出。诗写道:
岚山风物忆犹鲜,
弹指光阴五十年。
纵有流云来复去,
高悬明月照青天。
一九六三年秋 忆日本岚山
郭沫若
诗无题,不妨就以《秋忆岚山》名之。诗中所咏是诗人自己过往的人生,似乎也包含了对于中日两国关系的情感认知。郭沫若何以此时创作了这样内容的一首诗呢?有什么触动了他忆旧的情思?大概是与日本关联的事情或人有关。其实,我录入的这篇诗文,是根据郭沫若题赠足羽德的文字,落款还有具体时间:1963 年10 月16 日。但诗并非专为其作并题写,诗成后郭沫若可能还题赠过他人。足羽德是当时正在北京举办的日本工业展览会参观团的成员。他与郭沫若是不是曾有交往,尚未见相关史料。
这一年10 月5 日,在北京展览馆举办了一次日本工业展览会,这在当时是很轰动的一个展览会。除了开幕式,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先后两次举行招待会,日本工业展览会总裁石桥湛山也举行了盛大招待会,庆祝展览会的举办。郭沫若出席了所有这些活动。事实上在10 月间,他多次参加与日本有关的各种活动,譬如:在政协礼堂出席中日友好协会成立大会,被推选为名誉会长;会见应邀来华参加鉴真和尚逝世1200 周年纪念活动的日本佛教代表团;会见安藤更生为首的日本文化界代表团;出席在政协礼堂为鉴真逝世1200 周年举行的纪念大会;观看日本蕨座歌舞团的首场访华演出;出席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举办的欢迎日本和平委员会会长平野义太郎与夫人的宴会等等。其间,他就为蕨座歌舞团题写了诗。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郭沫若在参加某次活动,不一定是日本工业展览会的活动时,与日本友人谈到了京都,谈及了他的留学生涯,扰动激发了他忆旧的情思而写了这首诗。
《秋忆岚山》把时空拉回到郭沫若留学时期。
郭沫若留学日本十年的经历,人们一直都以1914 年1 月13 日他到达东京作为起始的时间。这个日期,是郭沫若在自传散文《自然底追怀》中写到的:“我最初到东京的时候是一九一四年的正月十三日。”日本公历纪年称元月作正月。而据郭沫若1914 年3 月14 日所写的一封家书所言,他乘火车到达东京的时间应为元月12 日。这之间有个小小的误差,倒也不算什么,如果火车半夜到达,记成12 日或13 日都说得过去。需要一探究竟的是,到达东京的时间是否就是郭沫若留学生涯的开始?当然无论乘车还是乘船,郭沫若的留学之旅都有个实际抵达日本的时间,但那只是交通工具运行的过程(中国到日本去当时不需要签证),郭沫若不会无故驻足。可如果他在抵达东京之前曾在日本某地驻留,情况便不一样了,那才是他留学生涯的时间起点。
也是在自传散文和家书中,郭沫若记下了这次留学之旅的开始和进入日本境内之前的旅程:1913 年12 月26 日,他与大哥的同学张次瑜乘火车离开北京,途经沈阳、丹东,于12 月29 日抵达朝鲜半岛南端的釜山。在釜山过了新年,逗留了约一周时间(应该是等渡海的船期)。但是,他们在哪一天离开釜山,随后进入日本,直至1914 年1 月12(13)日到达东京,其间的旅程没有任何文字留下,成了一段空白。所以像《郭沫若留日十年》这样比较详细地叙述了郭沫若在日本十年留学生涯的一本书,也只是很含混地写道:(他)“一个星期后的1914 年1 月13 日,便乘船渡海到达目的地东京,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留学生活。”空白的那个时间段被含混过去了。
为搞清楚这个问题,我曾撰写了《京都,几次有特别意义的出行》一文,考证了郭沫若赴日行程从釜山渡海到达日本后的情形,推断他在乘火车赴东京途中,因故曾先在京都逗留了近一周时间。也就是说郭沫若十年留学生涯开始的时间应该自他在京都驻留算起,因为在京都的逗留虽然短暂,却让他对于日本有了最初的直观的认知。那是他日本印象、日本体验的开始。
当然因为时间久远,能够直接为考证史实所需的史料已不可见,而我用来佐证推断的一则史料是郭沫若1955 年讲过的一段话。那是他率领中国科学代表团访问日本时,在京都的一次“鼎谈”中所言。当郭沫若被问及“这次到京都来,印象如何”时,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第一次到日本来是大正三年。当时我到京都,逗留了大约一周,游览了岚山和金阁寺。这就是说,京都是我到日本来,首先访问的地方。”“大正三年”就是1914 年,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所以我已经把考订的这一史实记入《郭沫若年谱长编》的谱文中。但总感觉还是有一点点不足,因为郭沫若讲的这段话,是根据当时随郭沫若和代表团访日的翻译刘德友先生后来所写的书中所记,而非郭沫若自己写下的文字。
这首《秋忆岚山》是郭沫若自己创作的,诗中忆及岚山风物,当然是诗人身临其地所见到的风物,而“弹指光阴五十年”就是他那一次去京都岚山的时间了。这与刘德友书中所记郭沫若讲的那段话应该可以互相印证。“五十年”不会是一个实数,只是为诗文句用的一个约数,但以1963 年之于1914 年称“光阴五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回看一下郭沫若留学时期的经历,期间有确切记载的他去往京都的行迹,是在1921 年6 月1日,那是他为商讨筹组创造社的事情,专程前往京都拜访郑伯奇等朋友。1921 年之于1963 年,不好称为“光阴五十年”。且1921 年6 月郭沫若的京都行来去匆匆,他只是与几位朋友聚谈,三天后即前往东京。没有闲暇去游览岚山、金阁寺这些京都的风景名胜地。(郑伯奇日记记述了郭沫若这几天的行迹)。当然也就不会有岚山风物的记忆。所以《秋忆岚山》所写的只能是1914 年郭沫若在京都逗留时留下的记忆。五十年后回忆岚山风物,仍然记忆犹鲜,足见初次所见到的日本,给郭沫若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这确实应该称之为其留学生涯的开始。
“老丘八”
郭沫若多有题画诗作,他为李可染的画就写过多首题画诗,有一首是抗战期间为其画作《峡里行舟图》所作。这首诗已经收入《潮汐集·汐集》,故这里不录全文了。但郭沫若纪念馆藏有一份1970年7 月经他人手抄下来的该题画诗1941 年4 月5日所作底稿的文字资料,其中的信息颇有意思。
诗的文本有两处小小改动,即:《汐集》中“蜀道由来不太平”句,原稿作“巴蜀由来不太平”;《汐集》中“谁为霖雨润苍生”句,原稿作“谁为霖雨济苍生”。这几个改动后的文字似乎比原稿更贴切。其实这种个别文字的改动,在郭沫若给他人的题诗中不足为奇,这首题画诗有意思的是款识及另外一些信息。
款识是这样写的:
“题画一九四一年四月五日
作于重庆 老丘八【郭武】(钤印章)”
收入《潮汐集》的此诗是没有款识的,仅署了日期。
与此诗的题写相关,在抄录的诗文之后,还抄录了一函书信,是写给一个叫林要的人的。信这样写道:
林要先生:
大札及赠书三种,均收到,谢甚谢甚。您要采录我的手书入大著,听凭尊裁。现遵嘱捡出旧书一枚,以为喜寿纪念。“老丘八”者老兵也。“郭武”乃汉印,盗用之。专复,顺颂
暑安
郭沫若七〇年七月廿六日
从信函的内容看,郭沫若与林要当为旧识。林要致信郭沫若并赠书,同时函请郭沫若允其在自己的著作中录用郭沫若手书。郭沫若复此信函,捡出并赠与林要“旧书一枚”,即为《峡里行舟图》所作题画诗,且应系当年手书原件。
林要,何许人?在现有的郭沫若生平史料中不得知其人。从信函内容的用语推测,应为一日本友人。因为国人是无需解释“老丘八”之意的,外国人则需要给他做个解释。而称“喜寿”(七十七岁),还有“米寿”(八十八岁)、“白寿”(九十九岁)等(根据汉字的字形而来),则是日本的习俗、用语。郭沫若在与日本友人文字交往时会用到此语。譬如:“大西良庆大法师明年九十九岁,日本称为‘白寿’,赋此敬贺”(《贺日本大西良庆大法师白寿》),“期颐米寿成连理”(《贺吉村孙三郎米寿》)等。
顺着这个推断,请朋友帮助在日本查找了有关资料,从讲谈社出版的《日本人名大辞典》(2001年12 月出版)中多个同名者中查找到这样一位“林要”:山口县人,生于“明治27 年5 月3 日”,1920 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大正、昭和时代的经济学者”,曾在几个大学任教,出版有《金融资本理论》等著作,卒于“平成三年12 月26 日”。“明治27 年”是1894 年,“平成三年”是1991 年。还有介绍称其为“日本的马克思经济学者”。资料介绍虽然简单,但其人的经历、专业身份与郭沫若显然有可以交结(譬如,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为关键词)之处。尤其是其生年1894 年,至1971 年当为其喜寿之年,郭沫若于1970 年7 月寄上“旧书”,以为其贺喜寿纪念,时间上基本吻合。
当然,此林要是否即可断定为郭沫若致信的林要,以及背后还有没有其它史事,还要有佐证才好。但在郭沫若生平经历中可以留下这样一个历史提示。
钤印,郭沫若借用了汉印“郭武”,大概除姓氏相同之外,与他抗战期间有军职不无关系,而且学生时代他曾以“尚武”为号。以郭沫若在北伐时期的经历而言,他自称“老丘八”,倒也是名副其实。
“老丘八”的笔名在这首题画诗之外未见用过,也就是未见之于出版物。记录于此,有个立此存照之意,或者还能够再发现以之署名的佚诗佚文。
“牦牛肚火锅”
重庆的火锅早已声名远播,成了一张亮丽的城市名片,但这应该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几十年前重庆的火锅是个什么样子呢?郭沫若有一首记在重庆吃火锅的诗,描写了六十年前重庆的“牦牛肚火锅”。
那是在1960 年的春节期间,郭沫若前往重庆,在那里住了几天。“旧地重游,新光弥满,多所感发”。他创作了十几首诗,将其中十六首“辑为《重庆行》,以资纪念”,并在《诗刊》发表,后收入《东风集》。事实上原拟发表的有十八首诗,所以原底稿标题亦作《重庆行十八首》,且都是排了序号的。序号第七的《吃牦牛肚火锅》和序号第十五的《题赠重庆市政协》却没有发表出来,或者最后是作者改了主意。两首诗便成了集外佚诗。
这首《吃牦牛肚火锅》颇有意思,诗是这样写的:
一锅辣酱牦牛肚,
白菜青葱尽量堆。
炉火开堂驱冷意,
茅台盈椀助声威。
却看颊上红光满,
但把眉头热汗挥。
二十年前豪气在,
不分老少合重围。
诗的画面感非常鲜明。郭沫若笔下是众生吃火锅的吃相,声、色、味俱全,男女老少围锅而坐,一个个吃得热气腾腾、吃得红光满面。那种热辣欢畅的场面,不啻一幅市井食肆生活的风俗画。“二十年前豪气在”,显然说的是抗战期间在重庆的情形。想来当年重庆的街头巷尾亦是这样一番景象。
为什么称作“牦牛肚火锅”呢?郭沫若在诗文后写有一个自注,道:“牦牛肚火锅乃重庆名物之一,最为大众化。有专设食堂,每近午或傍晚,则挂出‘开堂’牌,号曰‘牦肚开堂’。虽号称‘牦牛肚’,但所用材料并非牦牛。牛羊鸡鱼,青葱白菜,色色俱全;而以辣酱汤为其特色。”
时下重庆的火锅似无一种叫作“牦牛肚火锅”,只有毛肚火锅。据说正宗的毛肚火锅菜品以牛的毛肚为主,所用几乎都是牛身上的心、肝、舌、背柳肉片、血旺,以及莲白、蒜苗、葱节、豌豆尖等素菜。这与《吃牦牛肚火锅》诗句及郭沫若自注所记大同小异,当是同一种火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