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吴稚晖的翻译笔战*
2021-11-11管新福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翻译是促进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更是人类知识实现共享的关键通道,因为各民族语言的差异无法消弥,必须依靠翻译贯通。就中国而言,域外文学文化的翻译是清末民初西学翻译的重镇之一,随着翻译体量的增加,涌现出诸多职业翻译家,加之作家也兼职翻译工作,遂形成了中国翻译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翻译高潮。对于如何翻译,作家和翻译家都根据自己的翻译实践进行阐述,但由于师承的不一、文学观念的差异、所归依的文学社团不同等原因,致使翻译观点大异其趣,有关翻译的论争也就一直不绝于耳,翻译家们各抒己见,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足以见出当时译界的热闹非凡。但大部分译者论争的出发点都非私人恩怨,目的还是在于寻找域外文学文化翻译的最佳可能。当时的很多作家和翻译家都是学贯中西之士,有坚定的强国富民理想追求,深刻认识到翻译对中国文化近代意识形成的重要价值,因此,如何译得更好、更符合历史样貌、现实需求、读者口味就受到重视和探讨。在清末民初的重要翻译家里,严复、林纾、梁启超、周氏兄弟、曾朴父子、林语堂、胡适、傅斯年、陈西滢,郭沫若等都对翻译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和主张,观点不尽相同,甚至有着激烈的论争,但是这些论争不管是出于主观还是因为敌对,都推动了中国近代以来翻译实践的成熟,助力翻译理论的构建,今天仍然具有探讨的意义和价值。本文梳理郭沫若和吴稚晖之间的翻译笔战,力争还原当时的历史现场,并评价其翻译史和文学史意义。
一、二人翻译笔战的缘起
如果从年龄结构来看,吴稚晖(1865-1953)和郭沫若(1892-1978)二人相差近三十岁,人生经历似乎难有大的交集。郭沫若是新文化运动健将,重要的诗人和作家,成就在现代文化和文学方面;而吴稚晖则在史学、校勘学等方面学有专长,且学贯中西,爱国坚定,生活淡泊,臻力教育,赢得了时人的推崇。如蒋梦麟称赞吴氏是中国学术界一颗光芒四照的彗星,胡适誉之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四大反理学的思想家之一,曹聚仁则评价他不忌村俗粗话,“替白话文学开出最宽阔的门庭”。吴稚晖其备受关注的主张是“必废中国文字”,可谓语惊四座。此外他还服膺科学主义,反对直觉思维,倡导西方理性观念和逻辑推演。作为清末民初的跨界知识精英,吴稚晖对文学也多有洞见,对如何翻译西书也提炼出自己的一些主张。而郭沫若作为现代最为著名的作家和翻译家之一,留日经历使他具有宽广的国际视野,对翻译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郭吴之间的翻译论争,在20 世纪30 年代翻译大论战中并不算突出,因此鲜有学者提及,只有马祖毅在《中国翻译通史》中有些片论,但也未详尽展开。我们通过查阅梳读当时的文献史料,郭吴二人关于翻译的交锋其实有很大的信息量,值得深入解读。
二人翻译笔战的缘起,源于郁达夫1922 年8月25 日在《创造季刊》上发表的《夕阳楼日记》一文。郁文针对余家菊翻译德国作家威铿《人生之意义与价值》译文的错误进行批判,郁达夫指出,因德文版难觅,余家菊通过英文转译了这部书,并对原文进行了很多增删改动,这样的处理是一种相当不负责任的翻译行为,同时他还指出余译的诸多失当之处,并重译了部分语句以显示如何才是正确的译文。当然,如果就仅是指出余译的错漏之处,并友好订正,估计也不会导致翻译论战的发生,但郁达夫的措辞十分不友好,将很多人含沙射影地骂了一通:
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却一点儿学问也没有。有几个人将外国书坊的书目录来誊写几张,译来对去的瞎说一场,便算博学了。有几个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的粗浅的演说,糊糊涂涂的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我们所轻视的,日本有一本西书译出来的时候,不消半个月功夫,中国也马上把那一本书译出来,译者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一本原书,译者究竟能不能念欧文的字母,却是一个疑问。
郁达夫的过激言论,首先引来胡适的回应。因为郁文所言“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一事,正是影射胡适当时聘请其导师杜威在国内讲学之举。相对而言,胡适生性比较谦和,不会主动挑起争端,但郁达夫言辞实在过火,令胡适难以忍受,于是在9 月17 日《努力周报》第20 期上发表《编辑余谈·骂人》一文进行回驳,并声援余家菊及其译文。胡适的声援策略是欲扬先抑,他首先指出余译本的错漏并进行圆场,之后重点将郁达夫重译余家菊错译的五句话进行再翻译,也指出郁译的错漏之处也大量存在,以之驳斥郁达夫的失礼失当行为,并对当时中国翻译界存在的一些不良现象进行批判,阐明翻译不是易事,希望大家能平心静气、保持学术论争的理性和克制:
译书是一件难事,骂人是一件大事,译书有错误,是很难免的。自己不曾完全了解原书,便大胆翻译出来,固是有罪。但是有些人是为糊口计,也有些人是为介绍思想计:这两种人都是可以原谅的,批评家随时指出他们的错误,那也是一种正当的责任。但译书的错误其实算不得十分大的罪恶:拿错误的译书来出版,和拿浅薄无聊的创作来出版,同是一种不自觉的误人子弟。又何必拿“清水粪坑里蛆虫”来比喻呢?况且现在我们也都是初出学堂的学生,彼此之间相处实在有限,有话好说,何必破口骂人?
胡适一贯以性情温和的老好先生著称,他声援余家菊,批判郁达夫,一方面在于反感郁达夫含沙射影、有失风度的谩骂;另一方面也是对郁达夫重译错误的纠偏,同时也是对创造社激进运作逻辑的反驳。看到胡适对郁达夫的回应后,作为创造社旗手的郭沫若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声援郁达夫,奋力驳斥胡适,也顺便批判陈西滢、徐志摩、吴稚晖等和自己翻译观念和文学主张不同的人士,这样一来,郭沫若和吴稚晖就被卷入《夕阳楼日记》引发的翻译大论战之中。
吴稚晖比郭沫若等人年长近三十岁,虽然他未以长者自居,但对创造社诸人的过激言行和主张还是不予赞同。他以1923 年在《晨报副刊》上连载的《就批评而运动注译》系列文章为阵地,对由《夕阳楼日记》引发的论战因果加以辨别。在吴氏的连载文章里,除了提出自己“注译”的翻译主张外,他还将威铿《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余家菊、郁达夫、胡适、成仿吾、郭沫若、张东荪等人对相同诗句的译文进行比照,评述诸人翻译的得失;同时还对郁达夫、成仿吾等创造社骨干成员翻译英国文学的错漏之处给予严厉批评。在读到吴稚晖的批评文章后,郭沫若大为光火,马上撰文回应,主要以在《创造季刊》上所发表的《讨论注译运动及其他》一文为中心,逐一批驳吴稚晖的见解和主张,顺便也攻击胡适和张东荪等人的观点,以申明自己的价值立场。为全面驳倒吴稚晖的翻译观,郭沫若还将吴氏1921 年发表于《民权杂志》上的“移译外籍之我见”一文重新发掘出来,打包进行批判,借此声援郁达夫、批判胡适等人。
从面上来看,郭沫若和吴稚晖、胡适等人的翻译笔战是关于翻译责任、译法、译文水平等问题的交锋,其实深层次上,诱发翻译笔战的主要原因还是基于文学主张、文艺观念、文学派别的差异。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五四文人而言,在翻译方面发生争执在所难免。他们在翻译的选材、翻译标准、翻译的动机与目的以及翻译方法与技巧等方面都具有明显的差别。创造社的几位成员,以郭沫若为主将,包括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和郑伯奇等都是深受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影响的留日学生,因而他们的翻译活动从一开始就与文学研究会等文学团体有着明显的差异,再加上他们想标新立异以强化创造社在中国现代文坛的影响,言辞就比较激进一些,即便是一点差异也会被人为放大,进而形成了流派之间的大面积交锋。
二、二人翻译笔战的焦点
(一)翻译是否必须要有注释
吴稚晖有较为深厚的国学修养,比较熟悉汉译佛经,对近代以来的西学翻译,主张借鉴佛经的传统译法。在他看来,晚清以降,域外文献纷至沓来,导致翻译对象芜杂繁复,外加译者自身的素养和语言掌控能力较弱,故而造成译文的毛病和错漏。那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吴氏认为,中国汉唐以来的佛经翻译是比较成功的,千余年来积累了大量成功的翻译经验,我们为什么舍近求远不用?清末民初的西学翻译完全可以借鉴传统佛经的翻译技法,尤其是译者可对原文的晦涩之处加以注释,便于读者较好理解原文之意。因此他提出了“注译”之法,可视为直译和意译等主流观点之外的有益探讨。具体而言,他指出:“我望译书界于全部直译意译争论不定之外,割除一部分,把译外籍变成注外籍,所根据便是一是读外籍无异读古书,二是根据佛经译了又注,与其延长千年,让几个人完功,不如一径让着一个人又译又注,终之是利用着我们中国人特长的注疏方法”。当然,吴稚晖所说的“注译”,在语言层面的转换上并不排斥直译和意译,主要增加对原文较为艰涩之处的解释,这样的翻译并没有改变原文的结构,只是译文的长度被放大了。这在后来的翻译实践中,尤其是翻译西方较为古老的文学经典,如古希腊、中世纪的作品时大量采用,很多译者都在译文中加注,因为不加注释,原文不但难以理解,读者也不知所云。故吴稚晖认为,翻译时因为涉及到语言和文化之间的转化,故译文的缺点是难以避免的,为使译文缺点减到最少,进行必要的注释是可行的,“注译”优点有三:
(一)因把原文并列起来,发现误点的机会较多。(二)要预备详细注释,便不能纵笔直下,译者的用心,自认加倍。(三)原书必有本来不容易了解之处,照理正需下注,现在刚好曲折的说明。
在吴稚晖看来,既然汉唐译经家在译文中大量加注,方便了佛经经文的传播,那么晚清民国时我国移译的外国著述,在翻译时进行注释更为必要。尤其是国人缺乏对域外文化的系统性知识,很多艰涩的理论著述,不加注释,读者就如读天书一般,翻译西书时以“注译”的形式进行是可取的,这对读者吸收西学文献的精华十分有用。
针对吴稚晖所倡导的“注译”之法,郭沫若持否定意见。在他看来,在具体译文中加入注释,其作用并不大,相反还会割裂原文结构。作为文学家,郭沫若翻译的主要是文学作品,因此在具体翻译中很少加注。尤其吴稚晖在论述自己注译主张时,提出注译易于使译者发现自己的错误,这一点被郭沫若抓住大加批驳。在郭沫若看来,一个翻译家如果需要通过注释来发现自己的翻译错误,则说明译者还没有达到翻译外国文学的水平,语言转换能力肯定没有过关,这样的翻译是值得警惕的,翻译质量将无法保障,更遑论译文的艺术性了。“译文学上的作品不能只求达意,要求自己译出的结果成为一种艺术品。这是很紧要的关键。我看有许多人完全把这件事情忽略了”,因此在翻译中加入注释是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的,尤其是文学作品,如果翻译家在文中或者是文末加上大量的注释,这样的方式就会破坏整个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整体性。
为进一步批评吴稚晖的“注译”主张,郭沫若不但在理论上反对,也以具体事例批评其不可行。他首先以日本翻译外来文献为例,说明译文加注也不是不可以,“将原文标出,逐字逐句直译之后,再加上释义,遇难解字句更加上注解。有的更把译语逐字附在原文旁边,再依和文文例在译语下加以数目以标示外文和读法。这种方法在初学外国语的人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我在这种范围之内承认吴氏的注译运动为我国人研究外国语之福音。但是吴氏的主要目的却不在此。吴氏的要求是望译书家于译艰深的外籍时也采用注译办法。他肯定译籍根本是免不了错误的,他要把注译来救济,他说注译有两利,(1)注译了比较容易发现(原文为“见”,引者改)错误,(2)并助外国文的研究。”但是郭沫若发现,吴稚晖主张注译的出发点主要是为翻译时的粗略进行补救,对翻译的价值并不大,是翻译不精的表现。其实吴稚晖的意思是,翻译时难免出现错漏,尤其是翻译时语言层面的转化不可能面面俱到,肯定有不到位之处,这需要用注的形式对译文的全面性进行必要的补充和说明。为此,马祖毅指出:“郭氏认为,吴氏没有说明由谁发现错误,是译者还是读者?他认为,注疏既不能帮助译者也不能帮助读者发现错误,而且,发现错误与帮助研究外国文学不能并立。批评中,郭沫若认为,理想的翻译对于原文的字句,对于原文的意义自然不许走转,对于原文的气韵尤其不许走转。郭在批评中还陈述了许多关于翻译的其他观点,但重点是批评文学翻译中重译时使用注疏的翻译方法。”但郭沫若抓住吴稚晖对注译两个要点的说明进行批评,虽有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倾向,却也使吴稚晖难以进行令人信服的回驳。
(二)译者的责任意识与翻译能力之间应如何平衡
对于翻译的责任问题,吴稚晖强调,翻译家一定要有责任意识,不能草草了事。因为译文是给不懂外文的读者看的,因此只有责任心强的译者才能译出满足读者要求、对读者有益的译文,没有责任心的译者最好不要进行翻译活动,这是吴稚晖看到五四前后我国译界存在不少欠严谨态度的翻译现象而提出来的。而郭沫若从自己翻译经历出发,对译者的责任和翻译能力有更为细腻的认识,因为翻译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不能看到一篇译文有问题,就说是译者没有责任心,这是不公平的,有的译者已经非常尽力了,也很有责任心,但受自身素养和时代所限,他的翻译可能不够好,但是也不能说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翻译家。翻译家要有责任心才能产出好的译文以飨读者这是肯定的。郭沫若通过自己的翻译实践,发现了翻译的难度,而且其难度并不下于创作,因此,翻译达不到预期是很正常的现象,但不是达不到预期就是不负责任。“翻译工作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我不但尊重翻译,也深知翻译工作的甘苦。凡是从事翻译的人,大概都能体会到这一层。翻译是一种创作性的工作,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还可能超过创作。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时候翻译比创作还要困难。创作要有生活体验,翻译却要体验别人所体验的生活。翻译工作者要精通本国的语文,而且要有很好的外文基础,所以它并不比创作容易。严复对翻译工作有很多的贡献,他曾经主张翻译要具备信、达、雅三个条件。我认为他这种主张是很重要的,也是很完备的。翻译文学作品尤其需要注重第三个条件,因为译文同样应该是一件艺术品。”可见,在具体翻译实践中郭沫若是比较严谨的,对翻译责任的理解也是很深入的,他说:“在翻译工作上,责任感是非常重要的。在翻译之前,必须慎重选择,准备周到。在翻译的过程中,要广泛地参考,多方面请教,尽量地琢磨。所谓‘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实际上就是马虎了事,不负责任。”可以说,在译者的责任和翻译能力这一点上,郭吴二人都很看重责任,但是具体如何在翻译中落实,又有所不同。1922 年6 月24 日,郭沫若在《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一文中更进一步指出:“我们相信译诗的手腕决不是在替别人翻字典,决不是如像电报局生在替别人翻电文。诗的生命在它内容的一种音乐的精神。至于俗歌民谣,尤以声律为重。翻译散文诗、自由诗时自当别论,翻译歌谣及格律严峻之作,也只是随随便便地直译一番,这不是艺术家的译品,这只是言语学家的翻译了。”由此观之,郭沫若从自己翻译经历出发来审视译者的责任和能力问题,比较辩证,其见解比吴稚晖更为全面合理。
三、二人翻译笔战的价值
(一)对我国译坛翻译规范的推动
从二人论争的情形来看,所涉及的问题还是比较复杂的。吴稚晖主张译者在翻译中应该使用注释之法,如果从翻译的规范性和严谨度来看,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翻译至少涉及到两种以上语言的转换,而语言背后还有民族文化、审美意蕴等深层次问题,尤其是作家创作中所使用的历史或文化典故,有时不加注释一般读者是难以读通的,所以注释法对于读者理解译文深层含义是有所助益的。此外,郭吴二人的论争文字中还关涉到直译和意译等范畴,大体上说,吴稚晖支持直译,这是因为其知识背景和学术研究重心在于传统校勘学等领域,有明显的实证思维;而郭沫若是创造社的旗手作家,倡行浪漫主义文学理念,且主要翻译外国作家作品,因此主要倾向于意译。从这一点上说,二人翻译观的差别主要源于各自服膺的理论及其学术观点的差异。
在论争中,郭吴二人均强调翻译的规范性,但郭沫若更为深入,他强调译者应遵守一定的翻译规程,应尊重翻译史和翻译学本身已有的规范,这已涉及到后来译界提出的翻译伦理问题,他尤其反对速成和急功近利的翻译行为。他批判说:“有的翻译家,今天译一部威铿,明天译一部罗素,今天译一本泰戈尔,明天又译一本多时妥逸夫司克,即使他们是天生异才,我也不相信他们有这么速成的根本的研究。我只怕他们的工作多少带些投机的性质,只看书名人名可受社会的欢迎,便急急忙忙抱着一本字典死翻,买本新书来滥译。”前文提及,文中的威铿一例,郭氏在于对郁达夫的声援,更是对胡适和吴稚晖等人的影射的批判,他将吴稚晖主张的“注译”法归入“滥译”之列。因为吴稚晖坚持“注译”的最大优点是可让译者和读者及时发现翻译中的错误。对此郭沫若不敢苟同,他批判说既然通过注释就可轻易发现译文的错漏之处,那么这样的译文肯定毫无质量可言,是十足的“滥译”了,这正是缺少翻译规范意识的表现。“在这滥译横流的时代,要想出面唤起译书家的责任心,原是种干犯众怒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国内的高明人所肯担任的。我们这些惯会‘上当’的愚人,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有时要发出几句愤烈之谈,也是势所难免的。”郭沫若毕竟有丰富的翻译实践经验,故他对翻译的看法和定位有客观和可取之处,对翻译规范性和价值的论述也是比较具体的。他认为翻译“可以促进本国的创作,促进作家的创作欲;作家读了翻译作品,可以学习它的表现生活的方法。通过翻译,也可以帮助我国语文的改进。……可以学习别国语言的构成和运用,采取它们的长处。”
对于我国翻译理论的建构,郭沫若不管如何激进,但其贡献还是有目共睹,值得铭记的。对此,学界有较为客观全面的评价:
在翻译标准方面,郭沫若提出了“译文应同样是一件艺术品”的观点,并对严复的“信达雅”说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在翻译方法方面,郭沫若创造性地提出“风韵译”,强调“以诗译诗”,提出翻译的过程也就是进行思想与意识再创造的过程,是译者与原作及作者之间的共鸣;在翻译与创作的关系方面,他的“媒婆”论,曾招致译界无数的争议与批评,20世纪20 年代后半期,提出“好的翻译等于创作”;对于译者,除了强调其中外文功底和责任感之外,更强调译者的生活体验;在翻译批评方面,郭沫若提出翻译“要大胆虚心佛情铁面,要堂堂正正地作个投炸弹的健儿”;对于重译,郭沫若也有自己的见解,他提出“凡是一种良书是不妨多得几种译本的”。这些翻译思想,至今仍对翻译理论和实践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应该说,在五四前后,郭沫若从自己的翻译实践出发,已经认识到译文的规范性、译者伦理等重要翻译理论问题,对推动我国译界翻译规范形成的贡献是不可抹煞的。
(二)对翻译实践的指导
郭吴二人的翻译论争,对于当时的翻译实践还是有指导作用的。尤其在五四运动刚刚过去的几年,影响译界的还是以晚清跨入民国的旧派翻译家为主,如严复、林纾、梁启超、包天笑、周桂笙等人的翻译还占据文坛主流,刚刚留学归来或在外留学的年轻人虽然逐渐崭露头角,但还不足以引领时代走向。但是他们有西学的实践经验,有语言转化的能力和素质,对翻译的见解更为客观合理。从20 世纪20 年代中后期开始,这批人逐渐成为文坛、译坛的中坚力量,对翻译的探讨更为深入,理论性得到凸显。如郭沫若提出翻译的几个先决条件,在今天看来也未过时:
(1)译者的语学知识要十分丰富。
(2)对于原书要有十分的理解。
(3)对于作者要有彻底的研究。
(4)对于本国文学要有自由操纵的能力。
这几条翻译必备的要件,关涉到原文、译文、译语和译入语等层面,也是翻译研究的核心问题。“这几种条件自然是不易具备,一方面要靠个人的天赋,一方面更要靠穷年累月的研究”,但一个有责任心的翻译家应该努力具备这些能力。除开天赋和努力,译者选择的对象不能太杂,要相对集中,这样才能使翻译走向深入。
其中,郭沫若十分重视第一个条件。他在后来的文章中也指出:“一个翻译工作者至少必须精通一种外文。但是仅仅懂得一种外文,也不容易把工作做好。除了一种外文以外,最好还能懂得第二第三种外文,这样不但在研究上方便,翻译时还可以用来作为助手。把别国的译文拿来对照,对自己的翻译确有很大的帮助,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对译者而言,语言转换能力是第一要素,这是所有翻译理论家都认同的观点,也是翻译实践经验的总结。如果语言转换出现障碍,肯定不会译出好的文本。“语际转换中的语言障碍存在于语言的各个层次,存在于语言文字的结构、惯用法表达法和语义表述中,不同语言的各个层次间,不同语言的语音层次、形态层次、句法层次与语义层次间,由于语言自身的机制和与之相适应的文化机制的作用,产生不同的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产生跨语言交际障碍。”
如果说当时郭吴二人的翻译笔战有意气用事的成分,偏向性的站队影响了结论的客观公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平复,尤其是事后的回顾也许更能反映当时的客观事实。多年以后,郭沫若在回忆这一段翻译论争时,做了一个较为全面的回顾,语气已平和不少,或可视为当时翻译论争中自己过激言辞的反思:
由达夫的《夕阳楼》惹起了胡适的骂人,由胡适的骂人惹起了仿吾和我的回敬,以后便愈扯愈远了。张东荪来参加过这场官司,接着是惹出了仿吾的《形而上学序论》的指责,张东荪的“手势戏”喧传了一时,成仿吾的“黑旋风”因而名满天下。吴稚晖也来参加过这场官司,接着是惹出了陈西滢对于《茵梦湖》的指责。还有是“诗哲”徐志摩在《努力周报》上骂了我的“泪浪滔滔”,这起事件的因果文字,如有人肯好事地把它收集起来,尽可以成为一部《夕阳楼外传》。
在清末民初,吴稚晖持论和五四新文化运动青年中坚们高度相合,尤其是废除汉字等激进措施得到众多反传统者的认可,他的很多文章被《新青年》杂志刊出,深得《新青年》同人的尊敬和爱戴。如陈独秀说:“吴先生稚晖,笃行好学,老而愈挚,诚国民之模范,吾辈之师资”;刘半农说:“吴先生以六十老翁,而具二十世纪最新之脑子,十余年来所撰文字,虽庄谐杂陈,而从不说一句悲观消极的暴弃的话,从不说一句保存国粹的退化话,惟一提倡科学教育,力役教育为事,诚吾人极良好之师资也。”另外,周氏兄弟、胡适等人也对吴稚晖赞誉有加,将之视为导师。而在这一场笔战中,郭沫若将吴稚晖划入胡适一边,并对吴稚晖表达不敬,也是对胡适等北大文人的不满。当然,这些当年的新文化运动健将,虽然在打笔墨官司之时火药味十足,充斥着文坛流派之成见、相互拆台,甚至有着尖锐的人身攻击,但却从客观上推动了我国翻译理论的成熟,促进翻译家翻译技巧的提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很多意气用事的翻译笔战,也有着积极的一面,自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
结语
综上所论,回顾20 世纪20、30 年代的数次翻译论争,尤其创造社年轻人发起的笔战,几乎都向胡适、茅盾、吴稚晖等文化界的权威发起挑战,虽然学术争鸣是主流,“但有时也免不了中国文坛、译坛中的宗派主义的、党同伐异的倾向,或因带有个人的情感意气乃至成见偏见,影响了论争的学术性和科学性。譬如有的论者在论争中缺乏与人为善的态度,将学术论争与人际关系、长幼尊卑混为一谈,经不起别人的学术的批评,在反批评中有失学术立场。”其中主观性的个人意气用事实也不少,甚至伴有明显的人身攻击。虽然有各种问题纠缠其间,但从那一时期的学术氛围来看,却实实在在地推动着中国翻译理论的成熟。“三十年代各类翻译书籍出版的盛行与繁荣,对其译文水平与质量的批评也日呈激增趋势,而随着翻译批评的展开,又势必推动着文学翻译家和批评家进一步去思考和确立翻译的标准和原则,进而把尚处于初创期的白话翻译的译学理论引向深入。”从这一点上来说,郭吴二人的翻译笔战客观上对我国现代翻译理论的建构和成熟无疑具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