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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旅行随笔的语境理性

2021-11-11◆周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6期

◆周 燊

王安忆擅于创作现实题材的文学作品,她有着敏锐的生活洞察力。在她的旅行随笔中,为人物寻找环境和为环境寻找人物是其创作动机的两极化指向,其间内容包罗万象。作为非虚构产物,作者在填充材料的过程中将丰富的想象力以理性的反思手段进行语言逻辑的陈设,力求不偏不倚、顺理成章。对科技、经济和人文的持续关注使王安忆基于国际视野的语境更加开阔,包容性突出。

一、中国历史的根的隐喻书写

美国哲学家派帕提出了“根隐喻”理论,用以说明人类是如何认识世界的。派帕认为人们回顾自己以往的经验,寻找适合当前的可类比的情况。“派帕之所以提出根隐喻,是因为他观察到人类的世界观总有一些互相联系的中心范畴,而这些中心范畴来自根隐喻。”在美国认知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与马克·约翰逊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作者借助对“爱是疯狂”这一概念的解读,提到了一种语词的“第二或第三级意义”,意在指出隐喻的存在方式。“例如‘爱是疯狂’隐喻的可能在以‘疯狂’(=‘过度喜欢、入迷的’)的第三意义下被提及,但它却是作为‘疯狂’定义的一部分,而不是‘爱’的定义的一部分出现的。”作者借此表明自己意图探寻人们如何理解他们的经历,将抽象的情感、行为动机等认知以明确、清晰的实体加以解释,探寻概念与概念之间更深层次的经验联系,而不是像字典编撰者一样在探究语词意义的时候通常将与个体经验和性情相联系的隐喻性想象孤立在外。以一种与自然经验相符的概念所提供的“恰当的内部结构”去定义另一种“不太具体”或“自身界定不够清晰”的自然经验,是隐喻的核心驱动力。

在《延安的回忆》中,王安忆感慨延安十三年时光,想起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逃难至此和范仲淹受朝命兼知延州的史实,范公亲笔所题名的“嘉岭山”被“宝塔山”三字替代,而宝塔山则成为了中国革命的象征。宝塔山上的塔碑经历了历朝历代的风雨,“其间所能暗示于人们的政治和宗教的变革与浮沉,已退出人们的记忆。”作者后续写到延安的煤矿、油田、卷烟厂、安塞腰鼓等经济文化建设使得人们对逝去的历史渐渐淡漠,而对兴发中的十三年延安记忆犹新。在派帕的根隐喻理论体系中有一个重要的方向是情境论,其根隐喻为有关历史事件的和在环境中进行的行为,他认为“历史事件”存在于“当前的事件”中。作为重视此时此地即时性经验的情境论者认为,现实是人们感受到正在发生作用的经验,一头联系过去,一头连向将来。

作者将延安拆分为“新时期的延安”和“历史的延安”两个概念,连接过去与将来,以历史隐喻现代,以人们对过去的遗忘态度隐喻延安新时代的迅速发展,以宝塔山的塔碑为轴心,旁涉唐、宋、金、明等历史时期和桥儿沟天主教堂的来历,不断加深时空的联想层级,对集体记忆的伦理问题进行未给出明确答案的探讨,以此唤醒读者的思考。在隐喻中,喻体和喻旨的距离常常决定了形象的复杂及意义的深浅,而王安忆在《延安的回忆》一文中,将这一距离大大延展,拉长了审美距离,对“十三年延安是历史的选择”这一未在文中明确表明的、“不太具体”的概念进行诠释,将重头戏放在了回顾历史中,看似在厘整过去,实则却是阐释莫测的风云变迁下,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的必然性。

在《塞上五记》中,作者回忆自己登上榆林城墙,爬过墙头看见一些残破的豁口,心想那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而后,作者看见了一些砖砌的烟囱,便“突发奇想”想堵上一个烟囱“试试效果”。对童年的追溯是大多数作家心底的源泉,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其分析心理学理论中,提出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概念,探讨了个体的心理生活与体验和全人类种系发展的心理内容之关系。存在于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因为具有普遍的表现方式,会影响着个人的心理和行为,而这种影响是靠遗传得来的,成为对于个体而言的普遍存在。荣格曾解释“原型”一词早在斐洛·犹大乌斯时代出现,意指人身上的上帝形象。柏拉图用“原型”概念指称事物的本源———理念,在《理想国》一书中,他曾用著名的“洞穴实验”来论证现实与理念的关系。荣格赞同柏拉图的观点,认为这个术语不仅“切合而且有益于我们的目的”,荣格认为,就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而言,“我们是在处理古代或者——也许——原始形态,换言之,在处理远古时代以降业已存在的普世形象。”而这种表达方式,常常以神话和童话的形式根植于人们心中。

神话与童年的联系是密切的,神话中的精神要素成为了从集体传承到个人的桥梁。幻想、冒险等元素融入童年游戏,参与人们早期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对人的成长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塞上五记》中,“捉迷藏”“堵烟囱”等孩童游戏作为意象原型,是作者基于童年原始语义的本能性冲动。法国当代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说:“总之,哲学家称道的对世界的坦率开放,不正是对最初凝视的神妙世界再度坦率地开放?换言之,这种对世界的直觉,这种Weltanschauung,不正是一次未敢自道其名的童年吗?世界的宏伟,深深地扎根于童年。世界对于人的开始是通过经常可追溯到童年的心灵巨变。”

中国作家寻找中国童年的原始意象,就是对中国历史的切实见证。根隐喻是隐匿含蓄的,强调人对世界的早期认知,这种纯粹、浪漫的认知根植于作家的笔下,常常为作家带来安全感。童年和故乡这两个概念密不可分,就像马尔克斯和马孔多小镇;高密东北乡和莫言;萧红与呼兰河;贾平凹与秦地。榆林这座沙漠上的城市虽不是王安忆的故乡,但听着别人对这座城市的介绍和自己对于榆林历史的了解,作者站在城墙上努力地把脚下的城墙想象成是一道抗敌的防线,迎战沙漠中呼啸而来的马队,“如一个做战争游戏的孩子”。作者将人生中最纯净、柔软的童年岁月敞开,去拥抱粗犷的塞上,形成了一软一硬的强烈视觉冲突,在意境的对立中把历史解构,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以游戏的态度拉近,压缩成了诗意的叙事张力。文末,作者慨叹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的一生仅只是个童年。这样清醒的认识是基于人道的存在主义哲学之深刻把握和对华夏文明传统的自信。

王安忆是一位擅于在散文创作中纵向开拓自然维度的作家,如同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她乐于将生活的广度塞进某一具体的窥视洞,以做实验的方式添减个中试剂,如同左拉所提出的“实验小说”理论,并解析巴尔扎克的《贝姨》最终为读者呈现了一份人物的“实验报告”,作家王安忆在写作散文时将自身惯用的对小说人物心理的纵向剖析转移到对自然文化的“寻根”之旅上,在其笔下,自然社会具有了人格,是富有宏观生命意义的,而人类自身的微观意义则在作家的“实验”中被当作催化剂,成为了生活和感情发生化合反应的依托。

二、生态话题的语境补充

生态文学反映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力图表现自然与人的对立统一。生态整体主义强调把人类的物质欲望、经济增长、对自然的扰乱和改造限制在能为生态系统所吸收和恢复的范围内。生态文学的重要评判标准为是否有利于生态系统整体的和谐,在衡量价值判断的尺度时,不把人类的利益作为终极驱动,更加关注生态危机。宋代理学家张载在《西铭》中提到“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思是说我们对他人应像对待兄弟一样,对万物也应该像对待人一样去关爱。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原理》一书中提出了“实践理性”的概念,强调“理性自身即是自由的意志”,自由是道德的必要条件。这种实践理性实则为价值理性,在西方,“价值理性”重点关注人性,以人为中心,恪守“人是万物的尺度”,关注世界对于人的意义和客体对于主体的意义。由张载的言论不难看出,相较于西方而言,中国文化在论说价值理性时,如牟宗三所言,更偏重人格中的“德性”,且不是在抽象概念中说,而是在生活中具体地说。中国人的事理在人情中,人们的“理”来自圣贤人格、儒家德化的感召,更重视生活的智慧。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一个“道”字可总括这种理性。

在《看海的日子》一文中,作者先是解释了“看海”一词所蕴含的语境,即看海是一个人的事,集体看海称不上“看海的日子”。“看海”这个词含有“全神贯注和静默的意思”,作者继而重点强调,这个词含有个人与海“单独相处”的意思,而这种时光并不全然是轻松快乐的,而是沉重的、“不期而至”和“别无选择”的。海洋生态视野下的海洋环境,涉及人与海洋的关系。忆古,曹操《观沧海》壮志雄浑;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胸怀苍生;纳兰性德《浪淘沙·望海》洒脱空灵。思今,郭沫若《太阳礼赞》中朝东方奔涌的海洋意象;秋瑾的“只身东海挟风雷”等,作者在面对海洋时,崇尚突破的先锋性无不蔚然而出,以动感、挑战、激情的形态面向海洋,追求理想、新生的现代意识不断增强。在中国文人的海洋书写传统中,语境指向开放的生命向度,人与生态互相成就的“道”意识深深扎根于价值信条中。

王安忆关注海与人的对比,这种对比倾向于自然生理。文中,作者用更具代入感的第二人称展现面对海的人的视觉效果,连绵不断的海涛因为向前推进的姿态“节奏均匀,没有穷尽”,从而给人一种宁静之感。慢慢地,人的视线“溶化于这深不可测的蔚蓝之中,好像一艘沉船。”因汉语的凝练富意而钟情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美国诗人庞德认为,意象是瞬息间呈现出来的一个理智和情感的复合体,这种复合的感觉被突然释放出来,是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一艘船沉入海底,与海洋融为一体,成为一些海洋生物的栖所和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们的传说,这是将海洋生态意识进行比拟的最符合“道”的修辞。除了在《看海的日子》中王安忆使用沉船意象,在其著名作品《长恨歌》的开篇,作者亦使用了这一意象去形容夜晚上海的弄堂:与街道和楼房所呈现出的灯火相对,幽暗的弄堂像“波涛汹涌”的海洋,“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作为表达言外之意的“潜台词”,这一戏剧术语在文学写作中的应用更多体现在作者所营造的环境氛围中,是提升故事主体的效率和决定文章是否能脱颖而出的最强大的微妙处理。在王安忆的笔下,主人公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富有一定的市井气息,作者擅于用生态潜台词拓宽主调的层次,使市井形象在生态的渲染下联袂成对地缘文化的反思。“地缘”这一概念对于作家而言,并非一定要与政治挂钩,而是贴近自身生命本色的一种“地气”。古有江西诗派、桐城派,今有荷花淀派、山药蛋派等文学流派,虽与时代、政治难以分割,但归根结底都是作家写作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是遵循地方气候孕育下的文明发展轨迹的。沈从文在《云南看云》中,从战争之于人的教育意义联想到天气对于人的更深层的教育意义,进而总结: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亦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河北的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无性格可言”,然而橘子辣子却在这种“常年挂在天空一片灰”的天气下成熟,为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性”。

在《美丽的香港》一文中,王安忆用“奇特”这一语词形容香港的日落、夜晚和交通。在形容香港的夜晚时,作者写到两岸的灯光“隔了沉寂的海峡相辉交映”,作者乘坐缆车沿着陡峭的山壁上山,脚下是被海风吹拂的荒草,她这样形容海风:“挟裹着海的啸声和腥咸的气息,绕过了礁石和险滩,磨炼得粗粝而强劲。”浸染在如此的海风和灯火通明的城市中,作者继而感到孤独与渺小,脚下的光明如雾气一般涌起,作者俯瞰灿烂辉煌的香港,这种视觉效果带给她的视觉印象是“一千条光的河流留下一万个湍急旋涡,然后一并相交流淌。在那光明的边缘,我们却看见了海。”

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认为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德裔美籍作家、知觉心理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到创建“移情说”的德国心理学家、美学家立普斯,“立普斯指出,对表现性的知觉,必定要涉及到力的活动。他建立‘移情说’的目的,也就是要解释为什么非生物(例如神庙中的立柱)同样也具有表现性。”根据立普斯的观点,当人们看到一根柱子时,由视觉唤起的记忆所引发的压力或拉力经验,会使人们基于动觉经验想象自己如果是一根承受巨大压力的柱子,会有何种感觉。掺杂了人之情感的向自然的移情便借此产生。阿恩海姆通过剖析传统理论进行概括,得出“视觉式样与人类赋予这个式样的表现性并不是一回事情”的结论,因为人们在看见一个事物的视觉式样时,这一事物的表现性质并不是这种视觉式样本身所固有的,人们从中所见,仅仅起到了从记忆库中唤起知识和情感的“导火线”的作用,而一经唤出,这些知识和情感就立即被移入到了这件事物中。

对于市井万家灯火的视觉式样,王完忆瞬即从记忆中唤起了河流制造旋涡的意境;位于光明边缘的海,给了她一种意外、深沉的感觉,海的暗与城市的亮形成鲜明对比,作者遂形容海为“藏匿着无数座阴谋的暗礁”,海具有了人性,而且还是一位阴谋家,作者不忌讳以贬义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生态关怀。这篇文章创作于1987年12月,那时香港还未回归祖国,仍是英属殖民地,一场股灾使得香港损失严重,对很多投资者而言,所谓“黄金的八十年代”也随之画上了句号。王安忆用“阴谋”二字形容海,恰好将香港经历的历史与现实杂糅在一起,是对香港城市生态所面临困境的理性象征。在《波特哈根海岸》一书《海德堡》一文中,王安忆描写德国年轻人在某山顶的一处露天广场听贝多芬音乐会时的激情,而这个广场是四十年前希特勒建造的万人集会场,往后四十年中人们因为害怕被唤起不愉快的记忆而从未使用过它,是一处荒芜之地,而一场打破沉寂的音乐会为此带来了生机。“四十年的荒草,全被各色塑料布压弯了。”“人们叫嚣着,一片一片地掀起声浪,嚷着‘开始吧!’人们快乐地跺着脚,一刹那间,将那荒草全踏平了。”

在《台湾的好看》一文中,作者提到了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一幅梵画,说这幅精细但刻板的画很像是上海旧时多在城隍庙出售的香烟牌子,画着兵将和好汉,披盔戴甲,“呆板却热闹”。作者对一幅画的第一视觉式样所赋予的表现性质,是用一盒烟来阐明的。她将海峡两岸的文化传统通过这个不受时空限制的比喻紧紧联系在一起,合理、新颖、耐人寻味。《荷兰行》中包含了九篇随笔,王安忆写了自己应邀赴荷兰访问,从开始直到结束,在异国旅行的经历和见到的人。在去往阿姆斯特丹时,她坐在火车上向外望,因为土地的平展想起了德国的斯特拉伦小镇,传说这个小镇有一处边境在规定的时间内可供人随意进出,作者于是从斯特拉伦小镇出发多次,“想要去越境荷兰”,最终没能找到,然而沿途中平坦的自然风光却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道听途说的传言,使得作者如同孩童一般提起冒险精神,将政治因素搁置,只是为了验证一个说法而大胆尝试越境,甚至“多次”未果。在《波特哈根海岸》一书中,作者专门记叙了自己旅行德国的所闻所感:热情的学生,旅居德国的华人,路边的画像师,木偶博物馆馆长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她的笔下生动传神。王安忆在其旅行随笔中,以市井日常的记录探寻人与生存环境的关系,她勇于打破地缘界限,例如同样平坦的土地便使她模糊了国界,而仅仅是作为一个追求美的灵魂,抛开了杂念。在《海德堡》一文中,作者写自己第二次到海德堡,听到了海德堡在二战期间由于一名法国军官的“布尔乔亚情调”而免遭炮击的“可爱的故事”。作者将资产阶级情调用一个富有历史上古希腊、意大利、法国三地地缘意义的词汇“布尔乔亚”释义过来,既符合欧洲语言文化生态的发展历程,也因“可爱的”这一形容词,站在人性的高度将人类历史上的罪恶带进光明的一隅,同时体现了作者作为异国人对西方意识形态的尊重。

三、基于细节再现的叙事

朱荣贤在《回到语境的理性》一书中指出中国人的最高理想之一是家国一体,因此家的逻辑和国的逻辑是直接贯通的。1988年,王安忆客访绍兴,去参观徐文长的书屋,透过窗棂隐约见到徐文长的书桌,桌上有“一方破砚”“几杆旧笔”和“半截残墨”,作者收起被雨淋湿的伞,“将雨靴在门槛上擦了擦”,走了进去。写到此处作者戛然而止,没有为读者展现进入书屋后的所见。窥望、收伞、擦鞋等细节性动作再现了当时作者的心情,无需赘言。明代著名画家、文学家、戏曲家和军事家徐渭(徐文长)人生坎坷,晚年潦倒,常“忍饥月下独徘徊”,且因为性格孤傲,不愿与权贵交往,贫病交加,以至疯癫。对艺术独有见地、毕生贡献颇丰的徐文长晚年饥寒交迫,王安忆所见其桌上文具足以勾勒出徐文长的个性与境遇,这种不慕荣华、为艺术甘守孤独的品性,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愤于亡国而隐居,借诗词以抒情的南宋词人蒋捷;因受弹劾被罢官,于乡间闲居的文豪辛弃疾;不逢迎权贵,正直清贫的唐代诗人张继;晚年被一叶孤舟放逐至儋州,却把荒凉之地当作自己第二故乡的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苏轼等,均因深陷家国伦理关系而被命运钳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在家庭与国家中,中国人都缺少自己独立的人格。”对于需要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古人而言,这样的评价不失中肯。为追求独立人格所造成的遗憾在王安忆的寥寥几笔中便显现出来,将先贤墨客的最高理想与家国情怀的矛盾交织在一起,简单明了,增加了思维的丰富性。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理性需求,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不应规避责任伦理的前提性问题,作家所承载的不仅是一个民族的过去,更是一个民族的未来。因此,作家必须要树立自己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责任感,要以可持续发展的眼光拓宽文本视阈。“面向世界就是要考虑到全球化后的政治、经济、文化格局,不能关起门来思考中国的事,要把中国人的责任与全世界人的责任联系起来。”在《墨尔本行散记·中国书店》一文中,王安忆讲述了开在墨尔本的一家中国书店,其中一位澳洲老板想将这个书店发展为出版、发行、销售“一条龙”的经营模式。作者于是问他,身为一个澳洲人为什么会开起中国书店,而对方只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一家开在唐人街的中国饺子馆“暗暗的、亮着一块招牌”,生意十分火爆,作者看见中国书店的老板“怡然自得”地坐在中国人之中,“觉得很舒服”。王安忆在后文中写自己流连书市,走过中国书店,看到书店老板“羞怯似的”向她微笑,内心遂“一动”。细节加工是一篇文学作品最重要的表现技巧,可以加强作品张力,使节奏多元化,进而在推动叙事结构的发展时起到最微小却最关键的作用。老外开中国书店是“没什么可说的”选择,这表明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为全球所带来的潜移默化的积极影响;招牌不起眼却生意火爆的中国饭店,说明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书店老板“羞怯似的”向一位逛书市的中国作家微笑,不但体现了外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向往与尊重,作者内心“一动”,也体现了去除地缘因素后,就人性方面而言,是人与人之间纯粹、真挚的情感。未来世界随着科技和人文的进步,世界各地人们的交往愈发便捷、频繁,中国与世界的联系将愈发紧密,王安忆把这种趋势潜台词般融入到随笔的细节里,耐人寻味。

《六月的故事》中包含六篇短随笔,也是《旅行的印象》一书中作者最用心营造对话的一篇文章。在《海的故事》一文中,作者与九龙海关703艇的小伙子对话,作者只充当提问、追问的角色,通过小伙子对出海真实感受的回忆,为读者展现了一幅与文学想象中的浪漫截然不同的画面:颠簸、呕吐、因风而产生的生命威胁等。作者于是得出“海好像总是和风在一起”的结论。作者随后与另外一位船员对话,二人探讨一种名叫“西北石斧”的海上龙卷风,船员回忆自己插队做渔民的时候,对这种风的敬畏以及对鲜美海鱼的回味,作者又得出“海,又总是和鱼在一起”的结论,童趣、诗意。在对话中,王安忆总是根据访谈对象所提及的细节发问,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最后抽丝剥茧般牵出谜题,却未解密,而是将悬念回归于海洋中,把人的语境化合进自然环境中,二者贯通,“道”自生成。此外,王安忆旅行随笔十分重视以知识填充细节,使其所塑造的场面立体、浑厚,具有历史底蕴。作为知识分子的她有着丰富的学术修养,这种理性干预增加了感情的思想深度,比起一味抒情或者一味说理,这样的文风更加真切、广博。

王安忆旅行随笔的语境理性离不开她对中国本土文化的依恋。她所营造的叙述环境是传统、客观的,没有刻意的文本炫技,也没有对事物模棱两可或夸大其词,而是一笔一划、勤勤恳恳地书写。温情、幽默、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笔调却从这严肃、冷静的氛围中流淌出来,使读者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在某访谈中,她曾坦言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加深,愈发觉得人情之常才是来之不易的,而非那些世间所谓奇峻的事物。她不局限于材料,能够将有限的经历拓展为无限的思考,再从思考中抛出一个或多个关键问题,饱含禅意,引人警醒。

注释:

[1]胡壮麟:《认知隐喻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页。

[2][3]【美】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109页,110页。

[4][7][8][9]王安忆:《旅行的印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2页,113页,23页,23页。

[5]【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五卷),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6—7页。

[6]【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32页。

[10][11]【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朱疆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08页,609页。

[12]王安忆:《波特哈根海岸》,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13页。

[13]【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人对私利的追求是历史的原动力》,张作成,车仁维译,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页。

[14]程东峰:《责任伦理导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