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叙事、整体性写作与美学张力
——以郑欣《百川东到海》为例
2021-11-11沈嘉达沈思涵
◆沈嘉达 沈思涵
一、成长叙事框架下的“道路叙事”
如果将郑欣的《百川东到海》(贵州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进行归类,那么,该长篇小说可以打上什么样的标签?
作者在“创作谈”中是这样夫子自道的:“我在这部《百川东到海》里,用一个北洋军阀大家族的覆灭为背景,描写了第一批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翻译与研究的年轻人,记述了他们面对时代变革经历的人生选择和爱恨情仇。”如果我们就此将《百川东道海》(以下简称《百川》)归结到“家族小说”类别当中,似乎并不合适。因为《百川》虽然以唐氏家族在北洋政府时期的“覆灭”开篇,却只是以此作为“背景”来安排人物的命运轨迹,并未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将“家族”作为视点,更未以家族的“新生”作结。那么,称之为“历史小说”?其实也不合适。“历史小说”是一个大的箩筐,虽然《百川》涵盖了从1919年到1949年这三十年的历史,但是,作者始终是以唐氏三兄弟尤其是淳祐、淳袏及其配偶孟敏之、顾惠茗(后是罗丹)等作为表现主体的。人,才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当然主体,他们在这段历史中的“人生选择和爱恨情仇”远远超越了历史表象本身。这样,我们便可以基本认定,《百川》是一部成长小说。
不过,与既有的中国新时期成长小说完全不同。譬如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就是以主人公林多米的成长经历作为主要情节线索展开叙事的。但《一个人的战争》只是“专注于主人公的一种性别意识的觉醒,以及这种觉醒了的女性意识在其成长经历和生活历程中所遭遇的身心内外的矛盾和冲突”;再如陈染的《私人生活》,将倪拗拗设置成受男性伤害的幽闭症患者,以此表达作为女性的倪拗拗置身某种后现代“生存状况和精神特征”。由此可见,新时期的成长小说,多以女性的艰难成长为主体,以女性的性意识觉醒和性别意识的张扬来对抗这个男性中心社会。
《百川》显然不属于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成长小说”。《百川》的根本内核,是将淳祐、淳袏兄弟等的人生成长与中国共产党的精神引领紧紧地结合起来,由此显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有志青年道路选择的合理性和成长为社会中坚力量的必然性,从而建构起“百川归海”的政治主题。换言之,淳祐淳袏等人的成长,是一种“政治成长”。
由此,我们可以将《百川》视为文学的“叙事政治学”。何为叙事政治学?在张开焱看来,“这个概念并不意指一种独特完备的理论系统,而只是指从政治论角度研究叙事问题的所有立场和成果。……简言之,凡是从政治论角度研究叙事问题的成果,都属于叙事政治学的范围。”的确,新时期以来,我国学术界大力引进乔治·卢卡契、弗·詹姆逊和米·巴赫金等人的叙事政治学思想,从性别政治、阶级政治、族群政治、文化政治、日常生活政治、意识形态等角度阐释中国新时期文学中或隐或潜的政治意图、政治表象、政治叙述、政治效果等,收获了一片开阔的视野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
回到《百川》。笔者以为,可以将《百川》进一步解读为“道路政治叙事”。
称《百川》为“道路政治叙事”,不仅仅是因为在小说文本中明确而多次出现了“共产党”“毛主席”“共产党宣言”等字眼,亦不在于作者在黎达泽、肖禾等人的身上体现出了李大钊、邓恩铭等人的影子,根本在于作者的总体预设:小说预置唐家三兄弟淳衷、淳祐和淳袏,代表着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三种路径。就老大淳衷看,其所走的就是纨绔子弟路线,从受大总统之子方可为所骗败家,到八大胡同包养小妾翠仙,再到不知所终,昭示的是一条走不通的死亡之路;而就淳祐看,作者暗喻其“右”,为其设置了一条“从黑暗走向光明”的曲折之路:从报考黄埔军校立志救国到1927年反革命政变退回北京开设古玩店,淳祐多次陷入颓废苦闷之中,不能自拔。后在共产党员陈尔留等人的“教导”之下,终于向解放军交上城防图,走向新生成为新中国的建设者。由此可见,淳祐的道路曲折但前途光明,他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所代表的是绝大多数的知识青年。
淳袏则不然。在他的身上,一开始就体现了“左”的定位。作为唐家最小的少爷,从小不受羁绊。唐家败落,他因为英文很好而被邀翻译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从而接触并在那些早期共产党人的领导下,迅速成为一名愈挫愈勇的无产阶级运动积极分子。非常有趣的是,小说结尾,淳袏母亲———二姨娘,交给续春花和孟敏之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正是淳袏翻译的《资本论》手稿第一卷。这个细节意味深长,无非想告诉我们,正是《资本论》(无产阶级、共产党人象征)贯穿了淳袏的整个生活过程,有了它,才有淳袏从一个公子哥儿到准共产党人的蜕变。在小说第三十一节,淳袏向陈尔留书记说道:“自从北京跟随黎达泽先生领略了马克思主义之后,我整个人就再也没有改变过,那个理想的世界,一直指引着我为之走下去。”显然,淳袏的选择代表了正确的道路。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杨沫的《青春之歌》。林道静作为知识女性,是在余永泽的反向教育和卢嘉川、江华等人的正向引导之下,才实现道路正确的。不过,林道静的道路选择始终是与婚姻纠结在一起,相对而言更为单纯。而《百川》则不同。《百川》是通过类似于吴宇森“双峰并峙”形式来叙写淳祐淳袏兄弟不同的道路选择,在中国共产党的引导之下,“百川”(包含段安泰、桃叶等)终于同归大海,走上正确道路。作者郑欣的话可以印证:“从1919年到1949年,在这三十年的时间中,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二十八年的浴血奋战和顽强奋斗,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这段时间凝聚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不竭动力,是华夏大地五千年文明中的璀璨华章,更是文艺作品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二、历史视域下的“整体性写作”
何谓整体性写作?
就张柠看来,“只要作者依照某一准则,将零星的材料或片断的感受,表述为一个可理解的连续体”,就会出现叙事的整体性问题。“一般地看,只要让叙事过程大致地与线性历史时间或物理意义上的自然时间吻合,这一问题也就解决了”。就长篇小说而言,“叙事的整体性,必须同时考虑到布局形式结构与审美形式结构及其二者之间的辩证互动关系”。简单地说,第一,人是整体性写作的主体,一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作家那样;第二,布局形式结构大致与线性历史时间或自然时间相吻合;第三,由布局形式结构、审美形式结构等共同营造起文本的某种“整体性”,张柠称之为“情志”;第四,审美形式结构既是作家对既有社会文化语境的依赖,又“必须维护个体审美经验的独特性”。由此,建构起长篇小说的整体性的“成熟”。
从这一视角出发,我们便很容易发现《百川》可以作整体性写作观照。就笔者看来,《百川》的“整体性”首先体现在作者对20世纪上半叶半殖民地半封建旧中国的历史整体趋势的把握上。进一步说就是,《百川》通过唐家兄弟的成长之路,通过对青岛工运、聊城抗日、遵义避难、天津解放等情节布局,通过黎达泽、肖禾、陈尔留、罗丹等共产党人的精神引领和身体力行,通过北洋军阀倾轧、蒋介石政变(四一二屠杀)、中原大战、济南惨案等历史事实,共同凝聚起一种“整体性”,这就是:在一个大浪淘沙、摧枯拉朽的大时代,“大家都在时代的浪潮里明晰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百川归海,在泥沙俱下的滔天巨浪中找到自己人生的坐标”。“百川归海”,既是淳祐淳袏兄弟、桃叶安泰夫妻等对中国共产党的共同选择,更是20世纪上半叶饱经磨难的中国之必然选择。简言之“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道路,是人民群众的必然选择,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人们常常引用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名言,所强调的无非是对历史的认知与审视。柯林伍德亦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因为,“通过历史学家的追述,历史学家的思想和历史上的思想实现了有机的结合,使历史变成了思想史”。这是对有为的历史学家的基本要求。
《百川》并不是历史纪实,郑欣也不是历史学家。然而,这并不妨碍作者面对真实的历史事实作出文学的时代表达。不成为历史的平面“讲述人”而成为“讲述”历史的人,靠的是思想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对既有历史事实的被动注解,更是对20世纪上半叶如火如荼之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的主体性表达。从这个角度讲,《百川》问世于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之际,是作者以文学的力量“为党写史、为民族铸魂、为人民立传”,是对既有历史事实的思想阐发和文学诠释。
其次,《百川》的整体性写作体现在对1919至1949这三十年历史碎片的内在逻辑建构上。如果说郑欣在《百川》中坚定地把握住了历史的“整体性”趋势的话,那么,具体操作来讲,历史“内在性”的把握就是建构历史整体性的必由之路。因为历史的整体性是依靠无数的历史碎片充实而成,如果不建构好形式结构,不能有效把握内在关联,就有可能自我解构甚至成为反向力量。
孟繁华在《乡村叙事整体性的碎裂》一文中对此有过深刻地论述。在他看来,“陈忠实的《白鹿原》对乡村生活‘超稳定结构’的呈现以及对社会变革关系的处理,使他因远离了整体性而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某种‘疏异性’”。换言之,《白鹿原》对以白鹿村为代表的中国乡村的超稳定结构与外在社会力量的冲击之间的把握,其实存在某种“疏离”,小说的整体性与内在性上产生龃龉,从而稀释了《白鹿原》本身的整体性力量。再如贾平凹,其“《秦腔》站在过去的立场或怀旧的立场面对今日的生活,它对敦厚、仁义、淳朴等乡村中国伦理文化的认同,是否也影响或阻碍了他对‘现代’生活的理解和认知,对任何一种生活的理解和描述,都不免片面甚至夸张”。说到底,贾平凹在传统清风镇的衰败和现代社会的缥缈之间无所适从,因之无法从破碎的现实中整合出历史发展的整体性。
《百川》的内在性指向应该说是非常明确的。“如何在讲述中将人物个人的成长、性格的养成与历史发展脉络紧密相连,而不是沉浸在碎片化的絮叨中,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很难的考验,也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在笔者看来,《百川》的内在逻辑建构体现在:第一,由唐氏家族的“个体性”走向社会的“全体性”。淳衷淳祐淳袏兄弟生命轨迹的全方位展开,既是与历史的线性发展一致,也足以展示社会的宽广度。小说中扇面展开的有北京的贵族生活、青岛的工人运动、聊城的城乡抗日、贵州的艰难生活等等,所有这些,指向的是社会纬度,由此构建起整个社会的必然性(而不只是家族的偶然性)。第二,就《百川》的布局结构本身来看,又构成了层递逻辑关系。譬如淳袏,在父亲贵为北洋政府总理之时,淳袏的行为类似于不羁少年。在共产党人黎达泽等引导下,初步接触《资本论》并进行翻译,从此埋下共产主义信仰的种子。第一次入狱被父亲救回之时,淳袏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清醒认知:“父亲,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只是因为我英文好,罗丹和黎达泽两个人烦我翻译一篇英译德文的稿子,说是一个叫什么马克思的德国人写的宣言,我才看了两行字,就被稀里糊涂地带走了。校对一篇稿子,这也算乱党?真是欲加之罪。”由此可见,此时的淳袏尚属“初级阶段”状态。而当淳袏来到青岛开设交通站,历练数年之后,已经具备“很好的马克思主义功底”,纱厂组织罢工再次入狱,淳袏已经能够清醒地辨识国民党安插在牢房中的特务,沉着应对警察的盘问并安然脱险。这时的淳袏“越读(《资本论》)越觉得海纳百川,你我只是沧海一粟,得以结识真正的主义,何其幸哉”!妻子罗丹牺牲后,淳袏找到了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他一直在周公馆附近的《新华日报》报馆做事”。即便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没有被批准,他依然坦荡,服从组织安排。此时的淳袏已经成为具有坚定精神信仰、为共产主义奉献一切的战士,完成了从世家子弟到青涩学生,从有志青年到准共产党人的蜕变。这种由历史碎片有序建构起的内在性,证实了百川归海的必然,是一种“合法性论证”。
再次,《百川》的整体性写作体现在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张扬上。众所周知,历经“革命的现实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激荡之后,新时期文学中,历史虚无主义等思潮甚嚣尘上,新历史小说、消解历史、戏说历史等一度成为文坛“潮流”。笔者倒不是简单反对重启“讲历史的方式”,更不主张实用性地图解历史,而是说《百川》作为“严肃”的文学作品,体现出了郑欣对历史的基本态度。她说:“因为人物众多,时间跨度长,写作的时候需要尊重历史、敬畏历史,尽可能地还原真实历史环境。”“为了让故事结构、人物塑造更加合理化,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做了不少阅读和调研,真正动笔是在2017年。三年多的写作,正是一次深入学习党史的过程。这种输出型学习更加聚焦,更具力量,从而得到了多方面的收益。”“很多情节和历史背景都是在创作某一个人物的时候,去翻阅相关的资料,感觉他或者她在那一年那一个城市,应该或者必须经历某一个历史事件,才能让这个人物更加具有真实性和历史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现实主义精神的积淀,《百川》才可能去努力“重建一种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宏大叙事”,这是时代赋予的文学使命,是有为写作者的责任担当。
三、古典美学浸润中的当代小说书写
李云雷在《〈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一文中,敏锐地指出《百川》“小说的开头便颇有《红楼梦》的韵味”,“这里的器物、色泽、语言的感觉,以及说话的语调,似乎都是从《红楼梦》中化用而来的,但又与大家族子女的身份符合。小说多从女性视角展开叙事,关注‘人生安稳的一面’,对世道人心和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与呈现,以及苍茫而又细腻的叙述风格,都让我们看到《红楼梦》传统在当代的延续”。因此,在他看来,《百川》“可以说是以《红楼梦》的风格写出了一部建党初期的史诗”。
的确,作者是受到《红楼梦》等古典作品影响的。从显性层面来讲,一是《百川》直接引入了《红楼梦》等古典文学的相关元素,譬如第十九节孟敏之劝丈夫唐淳祐不要妄自菲薄,淳祐道:“恐怕是像《石头记》里那块顽石一样,无才补天了。”第三十二节写到世事变化,江启维、王中南等汉奸被抓起来了,孟敏之直接引用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原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再看看《百川》书名,其实也是引用了汉乐府《长歌行》的句子:“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只不过原作告诫人们要及时努力不可辜负青春,而《百川》作者化石为金,赋予其“道路虽不同,殊途而同归”之时代大义。如此等等。二是笔法的运用。郑欣自己也承认,“少年时代我读过不少张恨水及其他鸳鸯蝴蝶派作家的作品,他们的文字功底扎实,叙事绵密温和,具有那个时代文人的一种特色”。因此,《百川》开头或多或少呈现出了鸳鸯蝴蝶派风格。毋庸赘言,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的一个重要渊源就是《红楼梦》。两者具有承继关系。三是一些具体技巧的运用。譬如第六节方大总统公子方可为的出场,就借鉴了《红楼梦》中王熙凤的“人未到声先闻”之技法;《百川》中人物的出场,多采用中国古典小说中常用的“带出式”手法,即由张三带出李四、王五和赵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总体来看,《百川》的前半部分,可能叙写的多为唐氏大家族的旧式生活,因此自然地浸染上了《红楼梦》的某些底色。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百川》并不是当代《红楼梦》,《百川》的“内在性”决定了其整体性的向度。《百川》所展示的道路路径和人生结局,充满了革命现实主义的明媚色彩。
小说是人的艺术,长篇小说更是提供了广袤的空间来塑造新的人物形象。郑欣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在创作《百川》之前,就已经发表过中篇小说《就日瞻云》、剧本《牡丹亭》《将军的庆功酒》等,为其创作长篇小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深知“故事要讲得像一个真实的故事,除了主要人物之外,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诸多小人物和细节”,“我创作了众多小人物,这些小人物的生死悲欢,相较于几位主人公,有时候更加牵动我的情感”。事实正是如此,《百川》以唐氏三兄弟的人生轨迹为主线,交织起纵横交错的社会扇面,场面众多,人物庞杂(各类人上百)。除了我们前面已经叙说的淳祐淳袏兄弟主角外,女性是另一大亮点。这可能因为作者本身是女性,对女性有着天然的敏感;更源于作者对于女性的社会历史认知。孟敏之、顾蕙茗、桃叶尤其是翠仙的个性,可谓跃然纸上。譬如小说第十三节写到孟敏之成为衰败了的唐家大管家,舌战惠茗、端芬等人,力透纸背;第十六节写到她智斗蒋孙两位旧账房,其气度、精明度就是比照王熙凤来塑造的。而就翠仙来讲,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可以视作一个新的创造。翠仙本与唐府大管家奎栗相好,并从作为纨绔子弟的唐府大公子淳衷手中弄得不少细软,本想就此与奎栗逃出唐府过上自由生活,奈何奎栗缺乏勇气不敢出走因而让翠仙失望至极;即便唐府大奶奶(淳衷太太)邬端芬打上门来,翠仙依然清冷高洁丝毫不惧。其后,翠仙为生活所迫化名金真子,委身北平大汉奸江之涣被人鄙弃,却在患难中见得真情,留下藏头诗告知“孟家有难”;当孟敏之等人将身陷牢狱的翠仙救出,已经身心俱疲的翠仙留下一纸文字,飘然而去,不知所终,目的就是不想因为自己“汉奸姘头”的身份连累他人。这样的女性形象,既有着杜十娘等中国传统文学中青楼女子的执着个性,又有着现代女性莎菲等的自律与自觉。在读者为其命运扼腕叹息之时,也为《百川》创造出这一生动而有深度的女性形象而欣慰。文学,终究是人的艺术。
《百川》的多头绪推进情节,对北京旧时生活的绵密叙写,对聊城以及贵州地域风貌的钩沉等,同样值得赞许。也许,因为作者是聊城人,又在贵州工作多年,对故乡和工作地有深入的了解,加之作者在写作《百川》时非常注重细节和知识考证,因之,《百川》所营造的地域之“现实感”还是非常真实而强烈的。在此,不一一评说。
《百川》的审美遗憾同样明显。譬如,小说以唐氏兄弟作为主角展开故事情节,但淳祐淳袏的“双峰并峙”特色使得小说显得用力有些“均匀”。到底是以淳祐作为男一号还是以淳袏为中心?我们可以说这是《百川》的“特色”,即双主角。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能削弱了本应更加突出的男主形象力度。再如,由于小说跨越新民主主义革命30年,所涉猎地域众多,人物也庞杂,导致一些场景还没有来得及充分展开。还有,作者为了突出主题,强调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作用,有时不免用力过度,譬如第二十八节聊城抗战,共产党人陈尔留为范筑先从延安带来“一封毛泽东主席的亲笔信”和一本《论持久战》的小册子,作为国民党聊城“良心抗日司令”的范筑先,“使劲握住陈尔留的手,连声说:‘感谢毛主席的关怀!感谢毛主席的关怀!’”显然,范筑先的“表现”有些过头,不太可能两次喊出“毛主席”这样的话语。再就是情节的巧合问题。本来,按照巴尔扎克的说法,小说就是写巧合。但,过于巧合就会令人生疑。毕竟,小说不是戏剧,戏剧受“三一律”所限,巧合自是难免。而在《百川》中,第十四节桃叶聊城暗夜遭遇北京来的二少爷淳祐、第十八节淳袏大屠杀中救助被追杀的罗丹、第二十四节淳祐聊城抗战再遇当年黄埔军校战友陈尔留、第三十一节菲堤与淳祐妹妹宛淇成家等,都显得巧劲有余,不免令人生疑。而这些,多多少少会对小说的整体性产生破坏作用,作者可巧加修补。
注释:
[1][8][12][13][17]郑欣:《人间正道是沧桑——〈百川东到海〉创作谈》,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705/c404032-32148658.html。
[2]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85—288页。
[3]张开焱:《走向叙事政治学》,《湖北理工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卢卡契叙事形式政治分析潜逻辑的洞见与困难——〈叙述与描写〉评析》,《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詹姆逊叙事政治学主符码评析”系列论文(六篇)等。
[4][5][7][14]郑欣,颜同林:《百川到海始见真》,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706/c405057-32 150128.html。
[6]张柠:《论叙事的整体性》,《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参见《长篇小说的结构与总体性》,《小说评论》,2019年第3期。
[9]【英】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76页。
[10]张晓校:《追述的意义——历史学家“非在场”叙事价值考量》,《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1期。
[11]孟繁华:《乡村叙事整体性的碎裂》,《文艺报》,2006年4月13日第3版。
[15]张旭鹏:《历史叙事的意义与限度》,《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4月13日第1版。
[16]李云雷:《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63 0/c404030-3214469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