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到海吉星去

2021-11-11吟泠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吟泠

2019年夏天某个无人礼拜的礼拜天正午时分,尘世间的我坐上了前往兴庆府的313公交车。它的起点站是省城的南门汽车站,终点站是歌兰小城的海吉星,途经我供职的新华保险公司,那一站的名字叫清河北街上海路口站。是的,那一站的站名就是这么叫的,粗粗一听,无甚大碍,细细咂摸,恍惚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沦落风尘外加重叠压迫之感,天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执拗地想,这一站应该叫物勘院或康泰家园,因为站台后面就是这家单位和这个小区大而醒目的门头。清河北街上海路口站,在我听来,永远都是两个站台的意思。每当在这里坐313的时候,我同时会生出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的奇怪感觉,在机械刻板的自动门带着生锈的叹息声关闭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至少有两个我上了同一辆公交车。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至少有两个我,同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和同一个时刻,面目沧桑、粗糙而又模糊。

在这个时点上,所有公交车上几乎都是半空的,不像高峰期那样,人肉贴着人肉,好闻的和不好闻的体味,难免让人生出一丝半点低级趣味,以及与低级趣味相去甚远的一丝半点的高级趣味。扫完乘车码,我随心所欲地找了一个前门右边靠窗的位子。坐在这个位置,既可以看见不再年轻的女公交司机泥塑般地正在走下坡路的脸,也可以全面扫视空荡荡的车厢。当然,我既不会去看女公交车司机那张专注且僵化的脸,也不会去扫视空荡荡的车——正午一点,平时正是我雷打不动的午休时间,我的作息刻板而规律,但偶尔也有例外。我的目的地是终点站海吉星站的前一站——达吉禅寺站,我正好可以放心地睡上十九站,一觉睡到达吉禅寺,心神不宁地去上一炷香,求得一点心理安慰。我一定是在内心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暗恋某个品行端正的有妇之夫什么的,虽然离异单身的我有权拥有生活派发的类似的廉价情感消费券。

礼拜天外加大中午,313路车上当然空荡荡的,难免让人觉得不适。与我隔了三个座位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老太太,瘦骨嶙峋、七老八十的样子。她虾腰蟹背,头发花白,薄薄的嘴唇是黑紫色的,好像吃了一辈子发黑发紫的食物。一想起她也许是吃了一辈子发黑发紫的食物,我的喉咙就微微痉挛起来,好像撒了一把烧热的花椒和麻椒,忍不住咳嗽起来。在“黑嘴唇”后面的位置上,坐着另一个老太太,也是七老八十的样子,只是比“黑嘴唇”胖一圈,满头白发,好像戴了一顶白帽子。“白帽子”的穿穿戴戴,一看就比“黑嘴唇”的质量好一点,档次高一点。她俩手里,都拉着一个拉杆箱似的软帆布包,一个绿色的,一个紫红色的,就是移动公司或新华百货免费赠送的购物用的那种。她俩时不时地会你来我往,说上几句类似“我的血压又高了”这样的家常话。看样子,她俩是老熟人,也许是表面上相好了一辈子的老姐妹。从她俩的交谈中,得知她们要到海吉星去。她俩说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显得有点大。不过,也许她俩的耳朵都有点背了,只能大声说话,才不受车窗外那些杂音的干扰。在车厢尾部,还坐着一个半老不老的女人,是刚刚退休的那种女人的年纪和样子,满脸茫然,好像还没有想好,怎样将像正午时分的313公交车车厢这样空荡荡的连绵不断的退休日子过起来。她穿一身黑色短衣短裤,黑色凉鞋,好像要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或一个不咸不淡的熟人的葬礼,与“黑嘴唇”和“白帽子”比起来,像是一个不喜不悲、顺应天命的那种出家人。黑衣女人手里,也拉着那么一个购物袋,袋子的颜色不蓝不绿的,有些浑浊,有些旧,底部的两个塑料轱辘已经磨得毛喇喇的,显然已经用了很久。目测她的目的地应该也是海吉星。困倦袭来,我没有多去猜测,只想闭目养神。午休就是我的免费补药。只要到了这个时间点,不管在哪儿,我站着似乎都能睡着。我知道我的睡相不大好看,就戴上凉帽和面巾,将脸甚至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313路一个急刹车,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刚才空荡荡的车厢里,居然有点满员的意思了,不知是在仙来广场站、绿地21城站,还是大连路口站,又上来四五个清一色的老太太,手里拉着各种颜色的软帆布购物袋,安安静静地各自坐在座位上。她们的衣裳都是配以暗花的五颜六色的短打款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做做家务或者给别人打打下手、派上用场的很实用的那种。那种耐漕(经脏)的颜色,准确无误地暗示了海吉星就是她们的目的地。她们不是在同一个站台上车的,显然素不相识。其中一个个头矮矮的老太太,用东北口音问女司机,到海吉星在哪里下车?女司机说终点站。矮矮的老太太便拉着软帆布购物袋,走到车厢最后的另一个空座位那里,放心地坐下来,支颐假寐。托政府的福,口袋里装着老年证的老太太们,坐公交车都是免费的。八十三岁的婆婆,避开高峰期,有事没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能有什么事呢?)就坐着免费的公交车,东游西逛,到花博园、览山公园或者更远的西夏风情园去逛,享受着她认为是沾了政府便宜的福利——这是她常常津津乐道的事情之一。婆婆两年前就学会了玩微信,我却一直没有加她的微信,不知为什么。即便是婆婆媳妇,即便是扫码加微信这样人际最容易最寻常的事情,在我们这两个不同段位的老女人之间,仿佛都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坎。正午时分的313路车厢里的这些老太太、半老太太,和婆婆一样,肯定多半都是微信玩家,这是她们快乐生活的源泉之一。虽然一睁眼,313路公交车上几乎多了一个班的老妇人,但空座位还是有不少。老妇人们随心所欲各自坐着,慵懒、无神、沉默、颓唐。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说完,好像世间所有的事也都不值得再说,只能以慵懒、无神、沉默、颓唐的面目示众。这个时辰的公交,目测就是老妇人的专车。当然,偶尔也有一两个年轻人上下车,好像九斤重的草鱼里面混了两条三两重的小鲫鱼,一闪就不见了。在我面前,明明空着一个座位,一个在汽车大世界站刚上车的老太太,右手抓着座椅扶手,却站在那里,不肯就座。中庸但精干的身材随着车身,轻轻摇晃着。她左手也拉着一个大红色的软帆布购物袋。顺便说一句,这种带拉手带轱辘的软帆布购物袋,是退休一族和中老年的出街标配,百分百都是直奔菜市场和各大商超的架势。看她站着,我没忍住,问她,有空座您咋不坐啊?老太太说,站着能保持好身材。不等我笑出声来,老太太又说,在家里睡了一上午,脊背已经睡僵了,站一会儿好。您多大年龄了?我又问老太太。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八十了。

我喔喔啊啊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舌头好像抽筋了,转不动了似的。实话说,老太太肤色白净,五官端庄,气质温雅,身材有板有眼,特别是脊背,直溜溜的,不像婆婆那样虾腰蟹背、老态龙钟。她那直溜溜的腰,薄薄的脊背,让她看去顶多六十来岁。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老太太说,你不信吧?要不要看看我的老年证?老太太笑眯眯的,眉眼间自带着同龄人少见的某种潇洒与矜持,与另外那些庸倦颓唐的老太太们明显不一样。潇洒与矜持,是我一生都匮乏的特质,我富裕的是谦卑、随和、迁就与退让,想来这都是时不时去达吉禅寺听师傅讲经结出的果实。看着老太太笑眯眯的样子,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说着话我也站了起来。我一个半百之年、刚刚闭经了的女人,坐着与眼前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说话,心里总归是不踏实。实话说,我也无法想象三十年后,自己八十岁的样子,还有没有那样一副直溜溜的腰,和那种薄薄的满满少年风格的脊背,还有没有她那副潇洒与矜持的稀缺模样。如果她不自报年龄,光看她的面相,我会称呼她大姐的。您是怎样保养的呢?我问老太太,有意省略了阿姨那个称谓。老太太笑着说,想要活得年轻,也活得久一些,只有一个秘诀,就是离男人远一点儿。老太太说得坦坦荡荡,自然而然,发自内心,不像是对我故弄玄虚,吸人眼球。特别是最后那句,她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一点儿,像是担心被另外那些老太太听了去,会触动她们的痛处。我被老太太的幽默,重重袭击了一回,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做保险这么多年,给无数中老年客户贩卖了无数长寿秘诀:徒步、作息规律、保持好心情、低盐饮食、搓掌、叩齿、用银梳梳头、捏耳垂……唯独没有远离男人这一条。第一次学到这样的真经,一笑之余,又足够我跟别的中老年女性客户摆摆乌龙了。这位语出惊人的老太太,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了,显然她不是到海吉星去。她仿佛就是为了提醒单身的我离男人远一点,才上了这辆公交车。

放眼看去,半车厢妥妥的老太太和准老太太,五十岁的我就像羊群里的骆驼,是最年轻的一个老人,如果已经领退休金的人就可以称为老人的话。我忽然想起同事们说,人口老龄化已经很严重了,而且,老年男性一般都比老年女性死得早,老太太们的平均寿命会比老爷爷们长五到七年。看看正午时分的313路公交车,似乎同事们的分析是有依据的。有些老太太身边,也有老爷子陪着,但毕竟是少数。据说,那些还没有死掉的老爷子,都在抓紧时间陪别人家的老太太呢。笑话归笑话,可事实也并非空穴来风。听婆婆说,孔雀镇中心养老院有两个老头,都七老八十瘸腿烂鸭子的年纪了,因为吃一个老太太的醋,一个居然就用榔头把另一个打死了,脑浆迸裂,很惨的那种,一点不逊色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听说那个老太太,还不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邋里邋遢的一个老妇人。因为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我的客户刘小留的爸爸,一个胆小怕事、腿脚不便的糟老头子,死活都不愿去养老院养老了,我和刘小留先前对他苦口婆心的思想工作全都白费了。婆婆还说,居安小区的一个老太太,老头、儿子、媳妇、孙子先后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快90了,黑天寡地地活着,胖得像咸菜缸似的。除了懂得吃喝拉撒,别的事情上都糊里糊涂,糊涂到已经忘了她的亲人都已经离她而去。婆婆三天两头约了腿脚利索的老姊妹们到处闲逛,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就像她手提袋里的果子,时不时就带一两个回来,听得人唏嘘不已。看着眼前快有一个排的随着313轻轻摇晃的老妇人,我确信她们之中,有的孩子已经离世,有的正卧病在床,有的远在他乡;我确信她们有的还有老头子做伴,却依然是碟子碰着碗;我确信她们当中,有的只剩了自己,就像我每天接待的那些来领取保险金的老太太一样……在正午时分,在稳定行驶的313路公交车上,在去不算遥远的海吉星的路上,我对生活毫不怀疑,我确信我的确信。

我有些肆无忌惮,挨个打量着老妇人们的坐姿、神情、衣着,发现她们俨然都是婆婆的翻版。活到这把年纪的老妇人,个个都是英雄,她们跟婆婆一样,老谋深算、不动声色、稳如泰山,让人心生敬畏。比如婆婆大人,多前年自己悄悄去申请了低保,后来让熟人告了一状,低保又被取消了。比如遇到为青海玉树地震或南方发大水的街头募捐者,婆婆就会主动凑上去,将三十元塞进募捐箱的一刹那,再及时抽出十元回来。比如她会在卫生间里放一大一小两个水桶,将水龙头拧开一点点,从早到晚,水龙头滴滴答答流着水,每天洗衣拖地的水,就可以白白使唤了,算起来,一年应该也能节省不少散钱。虽然子女也不时孝敬一把零花钱,但她依然热衷于在早市和晚市买地摊货,乐此不疲……为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眼前这些老太太,与婆婆一样,各有各的招数,一招一式,都无师自通。她们就是不管春夏秋冬,大清早就在物美大卖场门口排着长队,耐心等着领免费鸡蛋的那群老妇人(当然中间也会夹杂着老爷子),也是黄昏时分,那些在小区的垃圾箱前翻捡牛奶箱子、饮料瓶子以及各种塑料袋的老妇人。听一位客户说,她每天捡的那些废纸箱、酒瓶什么的,积攒下来卖掉,可以抵得上一年的采暖费呢。这就是这些无名英雄的英雄事迹,像一件年久日深、失去光泽、有着尖锐缺口的陶器,令人油然生出敬畏。我想,当我变得更加衰老无能的时候,也许也会自然而然地加入这支平凡的队列中去。这些可亲可爱的老妇人——也包括未来的我,早已习惯了如此过着尘世间的日子,抠着、省着、掐着、算计着……仿佛这就是世间快乐之一种。我确信这就是她们习惯于在正午时分不约而同到海吉星去的原因之一。

女公交车司机显然早已习惯了中午低谷期的老妇人专列,尽量将公交车开得平平稳稳。下一站是水木年华站,因一个叫水木年华的高档社区而得名。没有人在这一站上车,也没有人下车,313很快就驶离了这一站。据说,跑这条线路的每个公交车司机,到了水木年华站,都会有一定面积的心理阴影,都不愿意在此多停留一分钟。N年前某个早晨七点钟,有一辆313在这个站点起火了,当场烧死了17个赶时间的上班族。那是从海吉星开往省城南门汽车站方向的车次,所以死伤的多半都是我们歌兰小城的人——确切地说,是居住、生活在我们歌兰小城的外地人。从N年前开始,我们歌兰小城的外来人口,几乎已经超过了当地人口,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传销大军中怀揣发财梦的一员。这传销就像流行感冒,为此我们歌兰小城专门成立了一个叫“打传办”(打击传销办公室)的机构,我的一个客户就被临时抽调到“打传办”工作。在313事件中伤亡的,不少都是类似的外来人口,其中就有我认识的两个女人,陆雅琴和侯双鱼。她俩操着河南口音,我隐约知道她们也染上了传销。在那场无妄之灾中,她俩还算幸运,都是轻度烧伤,属于不幸中的万幸。据说,故意纵火的是一个小包工头,因为债务纠纷,讨薪不得,便有预谋地用汽油随机烧了一辆公交车。

自313公交车纵火案之后,有很长时间,我的客户张美丽都不敢坐公交车上下班。她宁可每天骑小黄车,风吹日晒,也不敢轻易坐这趟于她而言最方便的313。还有另一位客户陈金梅,本来已经说好了办一笔十万年金的保险,因为313公交车起火事件,她被吓坏了,赶紧主动给独生子买了一辆代步的雪佛兰。在此之前,她儿子想买雪佛兰很久了,她都硬着心肠没有答应。本来,她很戒备她的独生子时不时来啃老,但在这场意外面前,她觉得儿子时不时来啃老,总比挤313公交车强一万倍。我当然有些失落,一笔已经谈妥的十万块钱的业务,因为313的突然被焚而泡汤了。我无不失意地对陈金梅说,这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并不是天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变老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为自己准备点养老钱,实在是无害无罪的。不过最后,我还是赞同她给儿子买车代步。换作我,估计也会是另一个陈金梅。在业务上,自觉不自觉,我总是被客户引导着,而不是像培训老师们讲的那样,由我来引导客户。因此,我的业务做得不是很好,苟且偷生,半死不活,被旁人称为“保险难民”的那种。保险做得好、做得大的,都是开奔驰宝马路虎的,不会像我这般天天挤公交。

其实,每次路过水木年华这一站,我的心理阴影也很重。N年前那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只好打车去上班,路过水木年华这一站时,那辆倒霉的313已经烧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空壳子,交警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空气中还隐约弥散着天堂之火与地狱金属的脏脏气息。不知怎的,看着那辆已经烧成黑色空壳子的公交车遗骸时,我总觉得车厢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影影绰绰,不甘心似的,在空荡荡的空壳子中飘来飘去,是不想死、想活着的那种美丽、苍凉又深情的样子。看着那辆黑乎乎的公交车,和那个梦幻般的女人的影子,忽然间我就泪眼蒙眬了。我不知道,如果我没起迟,恰好就坐这趟公交的话,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我会是一个叫谭红梅的幸存者吗?我心悸、打冷摆子的毛病,从那天早晨之后,就加重了许多。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心悸、打冷摆子,然后脊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好像在我背后,总是跟着几个牛头马面的怪物,死亡亦是其中之一,这或许是职业病之一种,我无法言说。在313幸存者中,我所认识的歌兰小城那两个半熟不熟的女人陆雅琴和侯双鱼,私下联系我买了保险,并让我给她们保密——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像天上掉了两个云南鲜花饼一般。原来,那次纵火事件之后,她俩分别得了政府下发的善后款,这才有了买保险的打算。

太可怕了!回忆起那个恐怖的早晨,她俩反反复复只会说这几个字,眼睛里储满了泪水。看得出来,作为313事件的幸存者,她俩的友谊明显得到了升华,从她们一起商量着悄悄买保险就可以看出来。我眼皮子软,也跟着她们流了几滴眼泪。我拍拍胸脯,答应替她俩保密。我有不少客户,特别是女性客户,都悄悄买了保险,个中缘由,暗含天机。她们买或不买保险的动机,与培训课件上的内容完全不搭,我只能归结为我的好运气。有一位客户找我买保险,只因她做梦梦见自己得了乳腺癌,她从梦中吓醒,大汗淋漓——培训课件上从来没有这么鲜活的案例。

那场大火之后,也有闲人开玩笑说,那个二杆子纵火犯,如果那天大正午时分放火,也不至于烧死的全是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太可惜了!言下之意,很是明显。在无妄之灾面前,尽量让年轻人活下来,让老年人死去,或许是很多人最隐秘的想法。每次路过水木年华站,或多或少,我心里都会浮起关于那场大火的点滴记忆。很多人俨然已经遗忘了那场无妄之灾,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记忆犹新,总是心悸不已。我想,这一站,能改成十七灵魂站就好了,让人们永远记得那场悲剧,并让那样的悲剧永远不再上演。我们歌兰小城的人们,关注肉身胜过关注灵魂一万倍,往往只有临死时,才会想一想这张用旧了的皮囊该如何卸下,皮囊里的乌有之物该去往何处,如何安置。313起火后那段时间的礼拜天,我去达吉禅寺烧香时,总会遇到一个戚戚然的老妇人和一个戚戚然的中年女人,据说那就是失火公交当班司机的母亲与姐姐。那位司机也是幸存者,遇上这种事情,压根无人关心他后来怎样了,人们认为他与那个纵火犯一样罪大恶极。那娘俩儿时常来达吉禅寺烧香,好像她们身上和心上,都背着厚厚的、沉沉的、还也还不完的旧账似的,就连我这肉眼凡胎,似乎都能看到披在她俩身上那黑压压的厚厚的账单。至于那个包工头和政府之间的恩恩怨怨、债务纠纷,除了相关媒体,旁人倒是懒得问津,反正上头有政府呢,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家人。在这个房价与物价双高的年代,毕竟忙忙碌碌去赚钱、讨生活、过日子,才是像我这样刨一爪子吃一口食的人的头等大事。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去达吉禅寺了,早已经记不起那对母女的模样了,不知她们是不是一切都好。其实她们好与不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到了我这样半老不老、且又落了单的年纪,还为了还房贷而疲于奔波与她们的悲喜欢忧也没有关系一样,我不过是所有世人的路人甲。

水木年华站,或者是十七灵魂站已经变远、变模糊了,看不见了。看着313上这些有点昏昏欲睡的老妇人,想起闲人们那些“如果是中午时分公交车起火”的那些闲话,我心里一片清冷,一片肃然,似乎从市场、经济、价值、精算及风控角度,艰难地理解了交通工具保险中老年人的身故责任赔付比例会比青壮年低很多,很多保险也将老年人拒之门外的原因所在。我畏惧变老,不是担心老了无人爱我,我也无人可爱,而是再也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是保险所需要。我66岁的客户谢青春说(她买保险的时候是55岁),比起照顾一个缠绵病榻、失语失能的93岁老母亲,她更愿意照顾十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那种劳苦的心境,究竟是不一样的。头发花白的谢青春说,谭经理,我说的意思你能理解吗?我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想我应该能理解一部分。两鬓斑白的谢青春说着就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母亲如此这般,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对传统的孝敬老人,为老人端屎端尿之类不太喜欢,因为我不喜欢屎和尿的味道,哪怕是自己母亲的。以后老了,我也不想让孩子为我如此这般,以是否为我端屎端尿来验证她的孝心。很久以前,我一直努力卖保险赚钱,想着以后母亲老了,花钱请专业护工为她做专业护理,而我只想坐在她身边,给她读一读她喜欢的《周公解梦》或《奇门遁甲》中那些玄机重重的篇章。母亲的专业是农业机械,算是学科学出身的,但她决然是个信命的和迷信的人。母亲七十一岁突发脑出血去世后,我努力工作的目的,又及时转换成为自己无所依傍的暮年提前赚取护理费。面对白热化的市场竞争,我的失母之痛,都被生活这部高速运转的机器快速碾压平了,碾压成高密度板那样薄薄的东西。我这样一个世俗之人,远远近近,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这样那样的世俗之事。我时常会对自己气馁,源出于此。我脑海里过电影一样,闪着谢青春那张似乎一成不变的、木然而疲惫的老化了的脸,也闪着闲人们那些“如果是中午时分公交车起火”的那些闲话,置身于正午时分的公交车上的我,有着与上帝一样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孤独。

一番胡思乱想,我忽然觉得特别口渴。看着坐在我左侧靠窗玻璃的那个戴鸭舌帽和浅色墨镜的老妇人拿着粉红色迷你水杯喝水的样子,我更口渴了。她是在八里桥站上的车,已经与我坐了三站地。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个老男人,心里还惊讶了一下。细细一看,究竟还是个老太太:鸭舌帽下压着短短的花白头发,黑色圆领T恤,平胸,迷彩服的裤子,一身老牛仔打扮。她只有一只耳朵上戴着一个大圈银耳环,另一只耳朵上空空的。不知是丢了,还是故意为之,我却断定她是故意为之,不知为什么我如此确定,好像在她的大耳环轻轻摇晃时,我就是她一样。她是313上唯一一个没有携带购物袋的老妇人。她背着深色双肩包,脸色暗沉,堪称好看的嘴唇上俨然还留着口红的残迹,粉红色迷你水杯在她手中,就好像是一朵玫瑰花开着。不知怎么,我觉得她一直在盯着我看,那浅色墨镜后面,有一双看穿尘世的人老珠黄的眼睛,在肆无忌惮地审视着我,让我不断回避着她隐藏在墨镜后面的老辣眼光。我佯装看自己的鞋和脚,巧妙又自然地回避着她。那双鞋与脚,不离不弃,陪我走了五十年的路,还将陪我一直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走下去。像在达吉禅寺里一样,我低着头确信,跟婆婆一样,这个男人打扮的,以及这些正午时分出行的老妇人们(孤身一人的我也曾悄悄去金山陵销售中心询过墓地的最新价格),她们的墓地早已经买好了,她们的另一半也许早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她们了,我确信这一点。时光飞逝,我的客户虞美人、苏金芳渐渐都变老了。她们是陕北人,陕北出美人。去年她们的棺材做好后,先后还请了亲戚朋友吃饭庆祝,用陕北话说叫“拢房子”,办得跟喜事一样红火。我对虞美人印象很深,就是因为这个棺材已经做好了的陕北老太太,不顾儿女反对,不顾闲言碎语,执拗地和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老头子生活在一起,用我们培训课件上的话说,活出了自我与真我。倘若这个老头有房有车,有钱有闲,身体无恙,尚情有可原。可那个老头偏偏病恹恹的,既没房子,也没票子,反倒是虞美人,又贴辣子又贴油,就那么不计成本、不顾舆论、大大方方地与那个糟老头双进双出,过着像蜗牛一样缓慢,又像闪电一样短暂的锅碗瓢盆的小日子。按照在汽车大世界站上车的那个腰背直溜的老太太远离男人的经验之谈,虞美人堪称反其道而行之的典范。我相信虞美人和苏金芳这两个约好一起做棺材的陕北女人,是合金级的好姊妹。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或者来世,她俩还能做这样不离不弃的好姊妹。实话说,我不知道老妇人们的爱情观是怎样的,或者,她们究竟还有没有爱情可言。我有一位叫阿舍的女作家客户,以前年轻的时候,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的答案,因时间久远,早已经随风而逝,我也早已经忘在脑后。记得我曾约她去老城解放街地下通道那里,想去采访那个长年累月在地下通道拉胡琴的老妇人,听说年轻时她美丽而富有,曾经经营过一家很有规模的私人企业。不过,跟很多人一样,我和阿舍虽然同城而居,却总是忙这忙那,很少相见。后来终于约好时间去见那个拉胡琴的老妇人时,解放街地下通道里已经“人去楼空”,听说那个老妇人已经去世了。她的爱恨情仇,随着她吱吱呀呀的胡琴声永远消失在解放街地下通道人来人往的长方形空格中了,无人能解。

313上这些曾经青春美丽,而此刻全然慵懒、松懈、疲倦、颓唐而又多病的老妇人们,在例行去海吉星的路上,会在颠簸而行的片刻中,回忆起爱这个梦幻的字眼吗?如今她们又会怎样面对这个字眼?有没有记者对她们做一个群体采访?她们会说出各自真实的想法吗?她们对真实这个词还有记忆和感受吗?我的客户康素然是做美容的,她说她宁可自杀,也不想看到有一天自己变得又老又丑,她对美万分痴迷,对爱却从不关注,她说爱与美并非亲如姐妹,各是各。康素然虽然没念过几天书,却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离开我们歌兰小城,到外面的世界(据说是韩国)闯荡,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过去了,重返故里的康素然依然年轻,同龄的我俩站在一起,别人以为我是她的老姨妈。我俩是在农行办理贷款的时候重逢的,当时如果不是信贷员叫我们各自的名字,我俩谁也不敢相认。当时她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上的曾经的我们,都被高科技的人脸识别系统认证失败。我的失败显示了时间的威力,她的失败显示了美容科技的威力。我的客户康素然穷其一生,都在抵抗衰老,她的执念令我感念不已(据说她花在脸上的钱,远远超过了一辆玛莎拉蒂)。一想到她使用了五十三年的心脏、肝、胆、肾,又觉得她的抵抗终究是表面的、枉然的。康素然美丽如初,我又老又丑,但我俩结局如此相似——都是孤身一人,没有爱人,没有温暖的家。就在我看着满车无名的颓唐、沉默、庸倦、无力的沧桑遍布的脸面,不着边际胡思乱想时,一辆白色120急救车呼啸着,从313和一辆黑色奥迪中间风驰而过,让我的心揪成了一个白色纸团。也许就在明天正午时分,也许就有乘坐313的某个老妇人,因为突发心梗或脑梗,就再也不能到海吉星去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执念与妄念,依稀是职业病留下的恶果之一,与培训课件上那些教我想方设法将保险卖出去的营销策略,南辕北辙,相距甚远。这个只戴着一只银耳环、涂着口红、穿迷彩服、男人打扮、手里拿着一只玫瑰花般粉色水杯、且没有随身携带购物袋的老妇人,她在马家寨那站下车了,没有给我任何启示。但,她似乎又给了我更多和更悲伤的启示。

过了马家寨站,终点站海吉星马上就到了。

好了,现在终于可以说一说传说中的海吉星了。海吉星,听起来像伊兹拉或塔希提那样,是太平洋或印度洋上的一座浪漫小岛的名字,那里聚集着富人,也聚集着流浪汉,生活着艺术家,也隐藏着冒险者——它多么像那样一座远方神秘小岛的名字,实际上却不是。相比较已经拆迁了的历时几十年的北环与东环批发市场,海吉星是政府新建设的一座超级物流园,以此终结了北环与东环批发市场的历史使命。海吉星物流园辐射内蒙古、新疆、山西、陕西、甘肃、青海等周边辽阔区域,带动周边经济带的链条效应,它的规模与气势你尽可以想象。但正午时分乘坐313专列出行的老妇人们,对此麻木不仁,无知无觉。她们之所以每月固定数次到海吉星去,一来因为多年消费的老商户几乎都集中搬迁到了这里,来来去去,熟门熟路,图个说话念旧。二来,因为这里的水产海鲜、各种肉类、蔬菜水果等,均是批发价销售,低于市面许多,可以落得钱物上的实惠,可以持续满足她们一生积累下来的良好习惯。这低到尘埃的两个可圈可点的重点,313上实用主义至上的老妇人们才感同身受,入骨入髓。至于花在去海吉星路上的时间,和肉身付出的那些辛苦(她们早已习惯了辛苦二字),对313上的老妇人而言,则完全无关紧要。我确定她们就像水中花一样,漂浮在海吉星的各个角落,用最先进的支付手段,采买到白菜、土豆、萝卜、西红柿、辣椒、韭菜、梅豆、菠菜……用这些比市面上低几毛钱的蔬菜,将她们原先空瘪的购物袋以及她们衰老的心撑得饱满充实起来。那些蔬菜,是去世多年的母亲口中的大路菜,是实惠的代名词。当我如此确定着我的确定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古老平静的江河,下面布满了旷世的细小漩涡。

就像质疑清河北街上海路口站一样,我对把海吉星当作物流园的名字也深感恍惚,有一种说不出的沦落风尘外加碾压之感,天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也曾在深秋的傍晚时分去过海吉星,一座座两层的冷库,一排排一层的大卖场,一间间几平方的格子铺,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泥道路,一辆辆油气两用的私家车,一些零零星星的散客,一个个低头整理卖剩下的蒜薹、萝卜、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芫荽、香芹的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买卖人,被傍晚的秋风吹着,构成了海吉星那种生活圣地的烟火气息。

我在达吉禅寺那一站下了车,与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老妇人就此别过,目送313载着她们到海吉星去。我心不在焉地站在站台那里。就在我心不在焉地准备离开站台时,忽然发现我身后居然站着一个穿桃红色短衣短裤的面容枯槁的老太太。那种颜色与年龄的剧烈反差,让我有一种受惊的感觉。我记得刚刚奔赴海吉星的那辆313公交上,并没有穿这种绚丽衣裳的老太太,她是我的一个幻觉吗?是,抑或不是?她真的是一直与我同行的一个老妇人吗?她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倘若她是真的,抑或仅仅是我的一个幻觉,我都把这个谜一般的老妇人当作人间正午时刻的沉重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