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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死亡

2021-11-11王先佑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王先佑

诊室门外似乎有人。尽管那颗脑袋只是在门边闪了一下便缩了回去,我还是感觉到了。这时,我和晓琳在讨论网剧《隐秘的角落》,正为退休警察老陈该不该领养坏小孩严良而争论不休。晓琳和我对面而坐,她眼角的余光应该也瞥到了那颗脑袋。妇产科诊室在走道尽头,门上有指示牌,没事的人不会来这里探头探脑。我们停止讨论,朝门口看去。几秒钟后,那颗脑袋又出现在我们的取景框。接着是她的腰身。最后,她迈动步子,整个人都装进了门里。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穿着一件这个年纪的农村女性不常穿的蓝底白花带丝边的连衣裙,眼角虽然有些皱纹,但皮肤很白,长相耐看。此外,她的身材不矮,至少有一米六五的样子,体态丰腴,却也匀称。总之,这个人看着挺养眼。我下意识瞟了一眼自己游泳圈一样的小腹,心里竟生出一种淡淡的嫉妒。

“你找谁?”晓琳问。

“我……我来看病。”她眼神躲闪,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的嫉妒马上就像被风吹散了。

“要看什么病?过来坐吧,别在门口站着。”

她向前走几步,走到诊室中间又停下,看看晓琳,再看看我。可能觉得我老成一些,最终,她走到我的问诊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晓琳虽说也是我们院的资深医生,但她经老,看上去显嫩。女人又瞄了晓琳一眼,扭过头,面朝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对于这样的神情,我并不陌生。早些年在深圳,包括刚回卫生院上班的那几年,我经常接诊这类似乎是羞于启齿的患者——在深圳时,我可是好几家诊所治疗妇科隐疾的“知名专家”。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有些莫名亢奋。我对晓琳使了个眼色。她端起茶杯,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诊室门。

了解过她的症状和病情,我已经心里有数。带她到屏风后检查完私处,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得的是淋病。她看上去很着急,额上冒出了汗,眼里似乎还有泪花。我洗完手,坐在电脑边准备写病历。她好像已经镇定下来,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问:

“奇怪。好端端的,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她的脸上浮现一缕讨好的笑容,眼里却有狡黠的光。

“我哪里知道?这得问你自己。你可别忘了,我是医生。”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她的脸立刻红了。“淋病是传染病。不过,我看这种病二十多年了,亲手治好的病人不说上千,至少也有好几百了。还好不是尖锐湿疣,不然的话,就有些麻烦。”我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为了保证治疗效果,你得告诉我详细的病史。只有找到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才能对症下药,尽快治好你的病。放心,医院有规定,医生要为患者保密。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从来没有犯过这方面的错误。”

她并不说话,低下头,又抬起来,眼睛望向天花板,眼神显得空洞。

“是你老公?”我终于没忍住。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脸更红了。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泄气。其实,从治疗的角度来讲,这种事情,如果病人不愿意讲,医生也没有必要刨根究底。但是,好几年没有接诊这类病人,再加上她的扭扭捏捏,让我的好奇心像是刚刚淋过一场春雨的野草。也许我不该这么问她,让她得到了启发,而应该循循善诱,至少,问一句“谁传染给你的”,也比这样的提问方式高明。我知道,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她的回答无非是:老公在外面寻花问柳染上脏病,回家后把病传染给了她。从医生涯里,我听过了太多这样的故事。虽然不排除很多病人所言属实,但我也能肯定,情况并非全都如此。在深圳的那些年,连有些从事性工作的女人也会对我讲这样的故事,为了增加可信度,讲到动情处,她们还会流下眼泪。虽然这种涉嫌低估我的专业能力和观察能力、带有表演性质的举动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我也不想戳穿。毕竟,这样的谎言可能有助于缓解她们的心理压力,对治疗而言没什么不好。

懒得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我给她开了一周的头孢曲松静脉滴注,交代她注意私处的清洁卫生、清淡饮食,还特别叮嘱这段时间一定不能再行房事,她的老公也要及时到医院治疗,等等。在说这些时,我表情严肃,她唯唯诺诺地听着,连连点头。我给她开了处方笺,让她去楼下交费拿药。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我:

“周医生,这病多久能好啊?”

“只要配合治疗,一般十天左右就能痊愈。不过,这要看你能不能按我刚才说的去做了。”

“一定,一定。医生的话,哪儿能不听呢。周医生,等我病好了,请你到我们家来吃饭,我以前做过厨师,手艺很不错的。我住双桥村,离镇上不远。对了,我能不能记一下你的电话?”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拿给她。她笑了笑,接过去,转身走了。我发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扭动了几下腰肢。这个叫窦阿芳的女人,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语:风韵犹存。

窦阿芳走后,晓琳还没有回来。她应该又去哪个科室参加业务讨论了。乡镇卫生院就是这样,随着农民洗脚进城,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医生的时间就越来越多。有的科室一天到晚等不来一个病人,坐诊医生空虚寂寞冷,其他科室的同事有空便去坐坐,一来是给他们的诊室增添点人气,二来是开展业务讨论。当然,“业务讨论”是我们的内部说法,和工作无关。讨论的话题,包括但不限于院长儿子结婚我们该随多少礼、中秋节院里会发哪个品牌的月饼,等等。

我有时也会参加业务讨论,但这会儿诊室里只有我一个人,走不开。我坐在电脑前,窦阿芳的腰肢又在眼前扭动了一下。她临走时的这个动作,让我印象深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多了解一些她的情况。当了二十多年医生,我接诊过很多患者,但能让我印象深刻的并不多。我想起了叶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叶子聊一会儿。

“雯姐,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电话响了好久,我才听到叶子喘着粗气的声音,像是身后有一只藏獒在追。我忘了,这会儿是她的健身时间。这个女人,现在和很多富婆一样,喜欢健身、美容、追剧,把电视里的奶油小生当偶像。

“没什么好消息。我刚才接诊了一个病人,你猜猜,她来看什么病?”

“你接诊的,还不是些妇科病性病什么的……对了,不会是人流吧?”叶子的声音变得严肃。我差点忘了,她对“人流”之类的词语特别敏感。

我和叶子是在深圳认识的。二十年前,我在老家卫生院办了停薪留职,到深圳的小诊所打工。那时候,鹏城遍地工厂,大量女工文化程度不高,生理卫生知识有限,很多私人诊所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应运而生。它们瞄准女工群体,专治妇科疾病、女性性病,主攻人工流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在卫生院时,我只是一名助理医师,在深圳历练几年后,居然也成了圈内“名医”,经常被一些诊所高薪挖角。

导医把叶子领进我的诊室那天,我来美莱妇科诊所还不到一年。叶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附近一家大厂的工衣,小腹微微隆起,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神色憔悴。估计是来做人流的,看她的肚子,至少有四个月的身孕——初步判断,这是一只绵羊。绵羊,是美莱诊所对那些单纯温顺、容易忽悠的病人的专用称呼。对有一定社会经验、警惕性高的病人,我们称之为“狐狸”。小诊所的医生最喜欢“绵羊”,一般来说,往往只需几句话就能把她们唬住,再稍稍施展话术,就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掏更多钱,来做并不复杂的人工流产,或者治疗一些被医生夸大了病情的隐疾。对眼前的这只绵羊,我有信心抓住——每抓住一只绵羊,我就会多一些收入。

一问之下,果不其然。我告诉她,怀孕超过三个月堕胎需要做引产手术,难度和风险都很大,要住院,还要用到先进的仪器和药物,所以费用会高一些。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叶子好像有些发冷,她瑟缩着肩膀,眼神里流露出不安和恐惧。“手术要……多少钱?”她问我,牙齿像是在打战。我忽然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很多女工每个月领到工资后,只给自己留些生活费,其余的钱都寄回家里。看上去,这个女孩身上也没有多少钱。算了,下手还是不要太狠。我说:“两千块左右吧。”我看到她眼里有一束光跳了一下,脸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两千?我有,在我男朋友那里。什么时候交钱?”“先不急。到那张床上躺下来,我要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情况。”

开好处方笺,我让叶子去交费。几分钟后,我听到外面传来哭声。声音凄惨尖厉,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我苦笑着摇摇头,以为又有家属来闹事——那个年代,小诊所是医疗事故和医疗纠纷的高发地。按照惯例,老板自会安排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医生处理,不用我抛头露面。但哭声越来越高亢,我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是叶子。她蜷缩在大堂靠墙的长椅上,放声大哭。她用两只手捂住脸,却捂不住哭声和泪水。导医小林站在叶子身边,一筹莫展。我把小林拉到一旁,问她怎么回事。小林说,叶子拿着单子从诊室出来,准备让她男朋友去交费,谁知却找不到他的人影。那个男孩是和叶子一起来的,小林把叶子送进诊室,出来后就没有看到他了。打工江湖,无奇不有。这些年我闯荡深圳,形形色色的事情见得多了。我到前台拿来纸巾,塞了几张到叶子手里,安慰她说,说不定她男朋友临时有事走开了,先别慌,等一会儿再看看。叶子慢慢止住哭泣,用纸巾擦着眼泪。这会儿没有别的病人,我索性也在椅子上坐下,一起等她的男朋友出现。

“他有没有手机或者Call机?”我问叶子。她摇摇头。

二是抱团联动树品牌。通过政府主导,企业联动,市场运作,垦区特色产业规模化、产业化、标准化、品牌化程度得到大幅提升。目前,安顺有5家农垦企业、18家民营企业加入安顺“瀑布茶”品牌联盟,并成立了以农垦为核心的安顺有机茶联盟,已获农业农村部绿色食品中心认证产品2个,获省级著名商标3个,取得独立自营出口权企业2家,年出口茶叶2000吨以上。

“你有多少钱在他手上?”

“三千。他没有钱,这三千块还是我找工友借的……”

我心里暗叫不好。连女友打胎都不愿出钱的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可这话不好跟叶子说。为了稳定叶子的情绪,我搜索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叶子说,她跟那个男孩是半年前在溜冰场上认识的。他在叶子对面的工厂上班,是溜冰高手,人长得又帅,很招女孩子喜欢。她请他教她溜冰,两人很快开始拍拖,紧跟着就发生了关系。

“你对他了解多吗?”

叶子皱着眉头想了几秒钟。

“我只知道他是湖北江州人,别的……别的还不太了解。”

我心里一惊。我也来自湖北江州,没想到,这个对叶子做下孽的人,竟然是我的老乡。我感觉自己脸上发热,幸好,叶子这会儿正出神地盯着地板,并没有看我。我不能一直陪她这么等下去,给她端来一杯水,让她有事找我,就回了自己的诊室。她在诊所等了两个多小时,其间我接诊了一位妇科病患者、一位性病患者。天已经快黑了,叶子的脸上渐渐显出绝望。我让她先回去,到她男朋友的工厂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他。

“找到他了,拿到钱,明天上午再来找我。”

“要是……找不到呢?”叶子问我。看她的表情,似乎又要哭出来。

第二天上午,诊所开门没多久,叶子就来了。她径直走进我的诊室,脸上泪痕未干。不用问,我也知道她没有找到那个王八蛋。我昨天的预感是对的。

“我去他的厂里找过。他已经跑了,听保安说,他连宿舍的行李都拿走了。周医生,我真的没钱了,你能不能帮帮我?你先帮我做手术,我打欠条给你,以后发工资了还你钱……”话还没说完,叶子就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上前,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一单生意,肯定是黄了。怎么办呢,把她赶出去?再怎么狠心,我也做不出来。更何况,干下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的,是我的老乡。先给她做手术?就算我答应了,老板也不会同意,心不狠、手不黑,是开不了这种诊所的。昨天下午,我还以为她是只绵羊。现在可好,成了一只烫手山芋。

我脑子里像是有两队人马在激战,一时难以决断。叶子哀哀地说:“周医生……你昨天不是说过,手术拖得越晚,风险就越大吗?我实在找不到人借钱了,还要领三个月的工资,才能凑够手术费。”她突然用两只拳头狠命捶打起自己的小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周医生,我不让你为难了。我自己把他打掉,这是我该得的报应……”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说:“你不能这样。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叶子这才停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老板不在诊所,我走到外面给他打电话,把叶子的情况讲了,问他能不能帮她免费做一次引产。老板说:“小周啊,诊所的规定你是知道的。我们不是慈善机构,你又和她非亲非故,这个口子不好开。再说,谁知道她会不会是在演苦情戏给你看?这年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啊。”我知道,所谓“苦情戏”,只是老板的借口。好在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老板经常说,我是他从别的诊所挖过来的“镇所之宝”。现在,到了检验这块“镇所之宝”成色的时候了。我向老板提出,希望能用成本价帮叶子做手术,费用从我这个月的工资里扣。老板犹豫了几秒钟,总算答应了。

引产是在第三天下午完成的,进行得比较顺利,不用再做清宫手术。本来,按照流程,做完引产后,叶子还要在诊所住院观察一天。但她执意要回去,说是不想再给我增加麻烦。她的身体没什么大碍,我只好随她。走之前,叶子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等凑够了钱,就来找我。我让她不用惦记这事,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最好能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还要吃点好的,补充一下营养。话说出口后,我才意识到不妥:她现在身无分文,住院三天期间,连饭菜都是我厚着脸皮从诊所伙房给她打来的,拿什么来补充营养?唉,我可能上辈子欠她什么。我塞了两百块钱到叶子手里,让她去买点水果牛奶。她死活不肯要,我说就当是借我的,下次一起还。她这才拿了,对我千恩万谢。走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泪光闪烁。

还没等到叶子来还钱,我又跳槽了——龙岗一间诊所的老板,承诺给我更好的待遇。比起我的收入,给叶子做手术的那点钱,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忙着在新的诊所抓绵羊。我要挣够50万,然后回老家卫生院安安心心地上班,再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过男人儿子热炕头的普通女人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是在给诊所老板们充当帮凶,心里经常会有负罪感,但最后总是会用生存压力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我不知道叶子后来有没有去美莱诊所找我,反正,她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三年后,我终于攒够了50万存款,如愿回到老家,上了班,买了房,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在深圳从医八年,我积累了丰富的人流和妇科、性病治疗经验,一回到卫生院,就成了妇产科的骨干,连院长也对我另眼相看。和深圳的诊所比起来,卫生院真是太清闲了。我一个月接诊的病人,还没有在深圳一个星期的多。刚回来那段时间,我很不习惯,有时会想起过去的那些病人,特别是叶子。那时候叶子没有手机,和我失去联系后,她就像一滴水汇进大海,再也别想找到。我惦记着叶子有没有找到她的男朋友,那个把怀孕四个多月的她一个人丢在诊所、拿着她的三千块手术费跑路的人渣。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间大厂打工,现在过得怎样。想着想着,我忽然有些后悔:从美莱诊所跳槽时,我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去叶子所在的工厂找找她呢?

生活的强大惯性,总是会让身处其中的人不知不觉发生改变。没过多久,我又适应了新的工作节奏,叶子那张漂亮但神色憔悴的脸逐渐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十年之后,当我接到叶子的电话时,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听出那是她的声音。

“您好。是周医生吗?”

“我是。你是哪位?”我看了看手机显示,是一个深圳号码。现在,已经很少有深圳号码拨打我的电话了。

“我是叶子。2002年,您给我做过手术,我还欠您手术费呢。您忘了?”

像是有一束光,突然照亮了脑海深处那些被尘埃覆盖的往事。和十三年前相比,叶子的声音多了些经历世事的沧桑、从容和沉静。她告诉我,当她带着攒下的三个月工资去美莱诊所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那里。本来,她可以打电话找我,但犹豫许久,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对她来说,两千块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既然我已经离开了美莱,她觉得,这两千块或许是命运对她的补偿。后来,厂里电子生产部的一个科长开始追她,两年后,他们结了婚,老公也从科长升任经理。又过了三年,老公离职,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电子厂,叶子也离开那间大厂,当起了全职太太。老公的电子厂越做越红火,已经拥有超过一千名员工了。

“这么说,你已经是大公司的老板娘了?恭喜恭喜。”我很替叶子高兴。当然,也有些羡慕。

“没啥好恭喜的。这世上,除了钱,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经历得越多,你越会看轻一些东西,珍惜另一些东西。”叶子的语气淡淡的,让我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没想到,十多年后,她变得像一个哲学家。

我很想问问她,后来有没有找到那个渣男,但话到嘴边又憋住了。没必要去碰她的伤疤。叶子和我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得我的手机像块暖手宝,叶子才说:“手机快没电了。周医生,欠你的两千块,我怎么还你啊?”

“两千块?你想得美。那时候的两千块,顶现在多少?再说,还得算利息吧?你这个老板娘,可真是抠门。”我跟叶子开玩笑。

“我真怀疑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仁义厚道的周医生,这么会算账。算了,谈钱俗气,何况,钱可以还,恩情还不完。你啥时候方便?我请你来深圳转转,可以带家人,也可以带朋友,所有花销我买单,怎么样?”

叶子的话让我有些心动。毕竟,从深圳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想重游故地,看看那座留下了太多回忆、让我不时感觉自己像坏人的城市,都有哪些变化。我答应了叶子。三个月后,我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坐上了飞往深圳的航班。

我和儿子受到了叶子的热情接待。在深圳的那一个星期,她是我们的全职导游兼服务员。她开着自己的宝马,负责我们在深圳期间的交通。其他的,诸如景点门票、住宿、吃喝,甚至连购物,也都一手替我们包办了,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回湖北的前一天,她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叶子家的房子很大,虽然各种豪华家具摆设不少,我还是感觉空荡荡的。叶子告诉我,她女儿在一所贵族学校上学,平时住校。至于老公,更是很少在家。那天,叶子主厨,她家的阿姨打下手,做了十多个菜,其中有好几道是我最爱的海鲜。三个人围着那张摆满菜肴的大餐台,显得有些冷清。我尽量大着嗓音说话,如此一来,气氛倒显得有些怪异。吃完饭,儿子去房间休息,叶子带我到露台喝茶。她打开音响,放了一段轻柔的音乐。

“雯姐,你说我现在过得幸福吗?”叶子现在不喊我周医生了。来深圳之前,我们常在电话里聊天,那时就感觉很投缘,这几天处下来,彼此之间更加亲密了。她改口叫我雯姐,我也欣然答应,没有觉得一丝突然。仿佛,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沉吟着,不知如何接口。“雯姐是聪明人,一定看出来了。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还不只一个。”叶子的话并不使我吃惊,但她没有把我当外人,让我心里热乎乎的。接着,她话题一转。“早些年,我的心里都是仇恨。我恨那个人,他是我的初恋,却对我那么绝情。我想,假如有一天找到了他,我一定要毁掉他的容貌,或者把他弄成残疾,让他一辈子生不如死,不得安生。但现在我不恨他了。我在想,他那样做,是不是有别的原因?你知道,人有时候是会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

叶子的声音和缓、低沉,不知何时,音乐的旋律也变得哀婉,露台上萦绕着一缕忧伤的气息。叶子起身拿来她的坤包,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把它递给我。照片上是她和一个帅气的男孩,两个人站在公园的草地上,牵着手,笑着。隔着照片,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美好蓬勃的青春。

“我和他拍拖一场,就剩下这张照片了。你说,我还能找到他吗?”叶子问我。

“我觉得,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找到了他,你又能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我只想问问他,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只要他的回答能让我接受,我就再不纠结了。”

我有点不放心叶子。她有家庭,有女儿,已经跻身精英阶层,这样的生活,是多少女人无比向往却无法得到的。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只是想问问他,那个在我看来确凿无疑的人渣。但是现在,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告诉他,她想找的那个人,老家和我是同一个县。不然,我对不起那声“雯姐”。

“我也是江州人。回去后,我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江州?你不是临阳人吗?”

“现在的临阳就是以前的江州,2008年改名的。”

叶子的眼里像是升起一盏小太阳,明亮,有光。她说:“雯姐,你们是老乡,或许哪天在大街上就能碰到他。你再看看他的照片,加深印象。你知道他的名字吧?马建设,马,牛马的马,建设祖国的建设……”

从深圳回来,我多了一项任务:寻找马建设。在很大程度上,我接下这桩差事,只是为了安慰叶子。我觉得,叶子的想法有些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在向危险的边缘滑行。所以,我并不打算尽心尽力地去做这件事情。再说,我又不是公安局局长,要在近百万江州人中找到一个叫马建设的男人,谈何容易?我以为,再过一段时间,叶子的这种想法或许会慢慢淡下来。但是她好像偏偏要和我作对,每次和她聊天,都会问我有没有马建设的消息。

最后一次静脉滴注时,我给窦阿芳做过检查,她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这之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想来,她应该已经痊愈,所以没有再来卫生院。不料,一个月后,我在卫生院组织的下乡义诊活动中又碰到了她。我们在双桥村卫生室门前摆开几张桌子,分别负责测血糖、量血压、做外科检查、受理健康咨询。我正在给一位婆婆测血糖,听到有人在喊我:“周医生,周医生。”这声音听上去有些克制,似乎既想让我听到,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循声望去,看到了正在排队的窦阿芳。她穿着一件紧身黑色连衣裙,脸红红的,在几个老头老太中间分外显眼。我想起来了,她上次说过,她就住在离镇上不远的双桥村,便和她打了招呼。轮到她量血糖了。她把胳膊搁在面前的桌子上,左右看看,小声说:“周医生,中午去我家吃饭吧,你上次答应过的。我正好早上买了菜。”上次,我以为她只是客套,没想到,她还真把请我吃饭当了一回事。但是,她得的那病,让我对去她家吃饭这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我面有难色地回答她:“同事们都在呢。再说,也不知道义诊会搞到什么时候。下次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下次还不知道是哪一天。不是我自卖自夸,我做的菜,很多人吃过了还想吃。你要是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她执拗地看着我,一脸的不依不饶。我想起了她在卫生院扭动腰肢的样子。好吧。既然她这么自信,就去她家看看吧。说不定,我这个不擅下厨的人,还能从她那里学几招。

义诊刚刚搞完,窦阿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说饭菜已经做好,要过来接我。我没有让她来接,按她在电话里的指引找到了她的家。她家离卫生室不远,是一座红砖机瓦房,和村里很多两三层的楼房比起来,显得有些寒酸。家里的摆设也很简单,但是还算干净。她做了四菜一汤,有红烧鲫鱼、小炒牛肉、蒜蓉苋菜、西红柿蛋汤,居然还有一道油焖大虾。以我对农村的了解,普通人家,并非每天都会准备这些食材。我有理由怀疑,窦阿芳临时去镇上买过菜。一念至此,我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感动。

窦阿芳没有吹牛,她的手艺果然不错,菜肴的味道比镇上馆子里的都要好。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吃饭,席间,窦阿芳说,她老公在市里一家工厂当保安,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儿子在武汉上大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至于公公婆婆,几年前就已经过世。平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生火做饭。我夹了一只小龙虾到碗里,一边剥着虾头,一边问她:“你老公回家一趟,能待几天?”“两天吧,最多三天。当保安,又不自由,工资又少,还不如去工地搞建筑,一天能挣两三百块。让他去工地,他说,搬砖砌墙架模的活儿,是我干的吗?好像他有多金贵似的!”

临走时,我问窦阿芳病好了没有。她支支吾吾地回答:“嗯,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她的脸上,又浮上那种我所熟悉的、不自然的表情。我隐隐觉得,关于她的病,窦阿芳应该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让她有空来卫生院,我给她做个检查,不收费。

义诊过后不到半个月,窦阿芳又来了卫生院。和她一起来到妇产科诊室的,还有几十个土鸡蛋。它们躺在一只透明的塑料油桶里,被窦阿芳放上了我的问诊桌。一看到她进来,晓琳就端着茶杯出去了。

窦阿芳又是来看病的,还是淋病。给她做过检查,我大吃一惊:和上次相比,这一次,她的情况更严重。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老公这个月回来了?”

“没有啊。怎么啦?”不知道是上次那顿饭或者桌上那半桶土鸡蛋让窦阿芳建立起对我的信任,进而放松了警惕,还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一个陷阱。总之,窦阿芳的回答充满自信。不过,她的脸很快就红了,比油桶里的鸡蛋还红。

“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我沉下脸,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审问嫌犯的法官。我看到她低下头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儿交叠到一起,一会儿分开。

“再不跟我说实话、不遵医嘱,你这病就别想好。你想想,要是拖的时间长了,被你老公知道了,或者传出去了,得有多麻烦?”我的声音充满威严。这个窦阿芳,真是没脑子。不吓唬吓唬她,不知道她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周医生,只要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吧?”

她的回答差点没把我气死。“谁说我一定不会说?跟你讲过,这段时间,要杜绝房事、注意卫生。要是按我说的来,一定不会发展成这种程度。”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我是医生,我们又是朋友,你就别瞒我了。跟我说实话,我帮你想办法,好不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你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刚才说的是气话。”

窦阿芳的头沉得更低了,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她接过去。等她抬起头时,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周医生……都是我们村赵四害的。我不让他来,他偏要来……他力气大,我奈何不了他……”

“赵四?”

“嗯。他在我们村开养猪场,有钱,喜欢乱来。我家里穷,儿子上大学要钱,这你是知道的……”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恨又怜,忽然非常后悔那次去她家吃饭。那顿饭,花了她多少钱?那钱,是赵四给她的吗……我不由得感到恶心。

“你不能再这样了。家里穷,可以想别的办法,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做饭手艺这么好,人也年轻,去有钱人家做个保姆,不是绰绰有余吗?这样,你们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供你儿子上学应该不成问题。等他毕业了,你们就解放了,对不对?”

窦阿芳一个劲地点头,脸上敷的一层薄粉被眼泪犁出两道浅沟。我给她开了处方,又掏了两百块钱给她,让她去楼下交费拿药。她怎么说都不肯要,我提起桌上的油桶,作势要往地上摔。“你要不要?不要的话,这鸡蛋我也不要了,现在就给你砸烂!”她这才把钱接了,又拿纸巾擦了擦眼泪,出门去了。我注意到,这一次,她没有再扭腰。

下一个星期四,是我轮休。我正在家里搞卫生,接到了晓琳的电话。“雯姐,刚才有个男人到妇产科诊室找你,问他什么事,也不说。我说你明天才上班,他才嘟嘟囔囔地走了。那个人四十多岁,个子挺高,快有一米八了,长得有点像刘德华,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点名要找你。雯姐你好好想想,这个人你有没有印象?”

我搜肠刮肚,都没想起来什么时候跟一个和刘德华长得挺像的人打过交道。又努力回忆这段时间经历的大事小情,还是没发现什么疑点。我几个月都没有出过远门,每天不是在卫生院,就是宅在家里、去菜市场。病人和同事都是女性,只有买菜的时候才有机会接触别的男人。对了,因为短斤少两,我和县城南门菜场的鱼贩子发生过争执。但那个鱼贩子长得比刘德华差了老远,再说,为几块钱的事,他不大可能买凶寻仇吧?我想得脑仁发疼,也没捋出个所以然。算了,我自认做事问心无愧,不怕半夜鬼敲门。我告诉晓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

晓琳的这句话提醒了我。上个月,儿子带女朋友回家,在网上买了一堆七七八八的东西,包括两瓶防狼喷雾。走的时候,这两瓶喷雾被他们落在了家里。如果真有什么事情,“防狼喷雾”或许能派上用场。周五早上出门时,我把它们装进了包里。

那个男人果然又来了。真像晓琳说的,他长得和刘德华相似,但眉眼之间有几分委顿,还有几分油滑。我忽然觉得,除了刘德华,他还很像另一个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时间也不允许我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朝我走了过来。我打开桌屉,握住了喷雾的手柄。那人一进门,晓琳就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又很快挂掉——院里的男同事马上就要赶过来了。我已经提前跟院长报告过这事,这是我们的暗号。

“你是周医生吧?”他在离我大约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我。

“我是。听说你昨天就来找过我,有什么事吗?”虽然我判断他不会做出什么暴力行为,但嗓音还是有些打战。

“我是窦阿芳的老公。我来找你,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她得的是不是淋病?”

我脑袋里嗡了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是被她老公发现了。虽然方寸有点乱,但我知道,不管于公于私,都不能跟他多说什么。

“医院有规定,医生要为患者的病情保密。谁能证明你是她老公?再说,就算你是她老公,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允许,我也不能透露她的病情。”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这个男人眨巴了几下眼睛,朝我笑了一下,说:“那好。你等着。”说完,他转身出了诊室,往楼梯方向走。院长和三四个男同事已经来到了门外。我松开喷雾把手,发现手心全是汗。院长在门口问我:“怎么样,要不要报警?”我说:“等下再看吧,应该不用。”

那个人很快就上来了,还带着窦阿芳。窦阿芳走在前面,身上穿着第一次来卫生院时穿的那件蓝底白花连衣裙,眼睛盯着地板,像一个被警察押解的嫌疑人。他们走进诊室,院长和男同事跟了进来。那个人隔着窦阿芳,把一本结婚证扔到我面前的桌上,扭头看着她,说:“阿芳,我是不是你老公?”我看到窦阿芳点了点头。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窦阿芳在劫难逃。看来,这个男人真不是冲我来的。我对晓琳和院长使了个眼色。他们走出诊室。那个男人走过去关上诊室门,又走回来。“周医生,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你太紧张了吧。现在,你只管告诉我,阿芳得的是不是性病。你已经同意了,对不对,阿芳?”这时候,阿芳抬起头来看着我。她满眼的泪,眼神里是木然,还有几分哀求。“周医生,你就告诉他吧。其实,他早就……早就知道我和赵四的事了。你不告诉他,他还会让我出丑。”

我想不到阿芳会这么说,只好对那个男人点点头。

“太好了,谢谢你啊,周医生。”那个人忽然眉飞色舞。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号,电话通了。他边往门口走边说话:“赵四你个狗日的,我这会儿在医院。告诉你,我老婆得了淋病。淋病,知道吧?这次,你至少得拿一万块给我马建设,不给的话,咱们走着瞧……”马建设?我的脑海像是劈过一道闪电。就在此刻,我知道他是谁了。

人都走了。我给叶子打电话,还没等她开玩笑地问我有没有好消息,我就劈头盖脸地告诉她:“我刚才看到马建设,他已经死了。”“真的?雯姐你不是在骗我吧?”叶子的声音里满是疑惑和惊诧。“不骗你。下午,卫生院门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男人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我的同事在他口袋里找到一张身份证,他叫马建设,头像和你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