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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谣(两题)

2021-11-11王选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王选

白 雨

麦村的白雨——恶得很。

在西秦岭一带,人们常把雷雨叫白雨。下雷阵雨,叫发白雨。雷雨雨势急,落下来,扯成线,呈银白色,故得名白雨。麦村由于海拔高,阴湿,每到夏季,黑云聚在山尖,容易发白雨。围绕在麦村四周的村落,由于地势较低,一抬头,便瞅见不远处的麦村被黑云裹着,一阵黄风,树叶如波涛翻滚而来,白花花的雨,就在麦村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很快,白雨的脚尖赶过来,踩到了邻村人们的鼻尖上。

麦村的白雨,在西秦岭出了名。

发白雨,有时干发。就跟人咳嗽一样,干咳了半天,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就难说了。眼看着太阳挂在电线上,眼看着黑云冒出来,越聚越厚,厚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风一起,鸡毛乱飞,大门摔得噼啪响,一片青瓦掉下来,碎了。提着镰刀割麦子的人,一看天色不对,赶紧扔下镰刀,往一起提麦捆,准备摞起来。刚提了十来件,风停了,蝗虫收拢翅膀,大地瞬间陷入寂静,万物屏住呼吸支棱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

——咯啪——一声雷滚过头顶,把黑云炸开了一道缝子。

一瞬间,万物被惊醒了。提麦捆的人脚底下拌着蒜,顾不上摞,只是往一块堆。沟里放牲口的少年,跟在驴屁股后面,摔着野棉花秆,吆喝着,抽打着,牲口们蹄子撂起的灰尘,扯出了一道墙。院子里晒油菜籽的老太太,连滚带爬,把地上的油菜往一起扫。给猪掐菜的姑娘,头顶着空篮子,一路小跑往回赶,要趁早抱一捆做饭用的干柴草。蹲在麻蒿上的蚂蚱,后腿一弹,蹦起来,本想藏在冬花叶子下,却挂在酸刺的枝杈间,无法动弹。举家迁移的蚂蚁们,背着嫩白的孩子,在一铁锨铲起的土堆上,怎么也翻不过去,爬上去,溜下来。大地热闹着、喧哗着,似乎在做最后的逃亡和撤退。

但一切都迟了。一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八牙,溅起了一朵尘土。三滴雨,黄豆大,砸下来,摔成了许多牙,溅起了一朵朵尘土。亿万滴雨,哗啦啦,落下来,砸在麦穗上,砸在驴背上,砸在油菜上,砸在竹篮上,砸在蚂蚱的绿翅膀上,砸在蚂蚁的脑袋上。

白雨来了。——咯啪——一又一声炸雷,裂开来。白雨提起倒下来了。

当白雨倒下来,人们狂奔着往家赶的时候,赵喜根却出门了。

他头戴一顶烂草帽,披上破损不堪的老式雨衣,穿着漏水的泥鞋,背着背篓,踏着小碎步,朝梁顶上一路小跑而去。

赵喜根要去打白雨。

他要去的地方,叫打白雨顶。在村口一个土咀上。土咀后面掏了一个炕大的洞,顶子用洋槐树干撑起来,铺上柳条,糊了厚厚的泥。洞口两米开外,安着三门土炮。土炮,麦村人叫狗娃炮。木头桩深深地栽进泥土里,木桩上固定着铸铁的炮,细钢丝拧成小拇指粗,绑在炮身上,牢牢地拴进土里,丝毫不动。三门狗娃炮。一门五十厘米高,矮小,细瘦。一门七八十厘米,细长。另一门一米左右,高、粗,炮膛里能塞进去一只小拳头。时间一久,三门炮被戏耍的孩子们磨得油光铮亮,泛着乌青的光泽。这三门炮,在打白雨顶站了多久,搞不清,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直愣愣地站着。

赵喜根顶着一身雨,钻进土棚,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火药、铁锨、斧头等,然后从土棚里伸出湿漉漉的脑袋,拧着头,看了一阵天。他这是观风向,看云头。多少年了,凭借经验,他深谙天气之道,麦村人叫会观天色。他熟知西秦岭一带白雨的脾性:雨下一大片,雹打一条线。他看着浓黑如墨的云头移过来,最后罩在麦村头顶,他才开始动手。

根据白雨的大小,他选择不同的狗娃炮。不同的狗娃炮,有不同的性格,能对付不同的白雨。

先把火药填进炮膛,然后往里灌土,最后用铁锨把捅瓷实。还不行,找来半截木桩,对着炮膛里的土,用斧头背使劲砸,直到砸紧砸实,没有一粒松懈的土。然后在炮身上的小孔里安好引线,擦一个火柴,掬着手,点着后,赶紧钻进土棚里,蹲下来,捂住耳朵,避免被震晕。

轰——一声巨响,直冲云霄,凝固在一起的黑云被巨大的冲击力一冲,像一只盘子,出现了裂缝,最后碎掉,四散开来。本是手挽着手,众志成城,倾泻而下的雨水,被冲乱了阵脚,只好四处逃散。

一声巨响,让麦村和周围十来个村庄都为之一颤。尤其在麦村,炮声震得窗户哗啦啦抖,震得公鸡夹着尾巴掉下了架,震得老鼠抱着儿子吓破了胆,震得老太太刚补过的牙齿掉落了,震得赵闰生肚皮一战绷断了裤带子。

接着又是轰轰两声。震得麦村抱着胳膊,团成一堆,连打了几个哆嗦。

很快,云开了,雨小了。要不是这及时的几炮,万一下起了生雨(冰雹),刚开始下镰的麦子可就遭了殃。

麦村的狗娃炮,管着四周十来个村的天。几炮上去,云打散,白雨发不成,自然也就造不成灾害。啥叫风调雨顺,就是嚣张的白雨,挨几炮,乖顺地落下来。所以一直以来,阴湿多雨的麦村一带,很少因雨受灾,最关键的就是这几门狗娃炮罩着护着。

在西秦岭,用狗娃炮打白雨的地方很少,这不是谁有几门炮,点个火,就可以的。最关键的还是要凑齐天时地利。天时好觅,但地利难寻。麦村因为地理位置高,四野开阔,为打炮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听说,以前土皮村也有一门狗娃炮,他们一直不服气,说你麦村能打白雨,为啥我们土皮村就不能打,为啥我们这么大个土皮村还要你一个小小的麦村护着,太没面子了。有一次,发白雨,土皮村人按捺不住激动,点了一炮,结果一炮上天,打在了云头上,很快一只靴子从云头上掉下来,落进了村。这是因为云头上常常站着神仙,土皮村人,一炮打在了神仙身上,把一只靴子打了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土皮村人烧香点蜡,祈求神仙原谅。从此,土皮村人就再也不敢妄为了。

当然,这白雨不是白打的。每年春夏交头,趁着一个微雨渐歇的午后,赵喜根背上他用破布片补了几层的背篓,出发了。他要去麦村周边的几个村收份子钱。打白雨,得用火药啊,买火药得花钱啊。麦村的狗娃炮罩着这一带,护佑平安,收几个份子钱,也是理所当然。周边村子的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赵喜根上门,没有不交钱的。况且也收不了几个钱。年成多了,邻村的人都认识赵喜根,一进门,便喊他进屋,上炕,捣一罐茶,絮叨絮叨。有时,正巧碰上饭熟,酸拌汤,浇了一勺绿韭菜,闻着都香。主人家便拉着他吃饭,舀一碗,端上来,赵喜根推着不吃,但走了半天路,嘴上不软,肚子软了,只好半推半就接过碗,吃了。

西秦岭,尤其大山深处,偏远,闭塞,落后,但民风极为淳朴,人人热情好客,还延续着中国几千年来古老的人情礼仪。有的地方,你去,一口凉水都讨不到。但西秦岭的人,别说凉水,饭都会管几顿。

收齐了分子钱,赵喜根拿出大部分买火药,小部分留作自己的辛苦费。这也理所当然。发白雨,大家都在屋里躲着,他一个人,要冒雨,要观天色,要装药点炮,又危险,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所有人都能理解。

赵喜根是啥时候挑起打白雨这副担子的?没问过,反正从我记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个会打白雨的人过世了,村里人要再选一个,选谁?大家谝来谝去,觉得赵喜根行。他人老实,话少,勤恳,干事心细,农业社手里去外面修过路,会炸石头。赵喜根没说啥,就应了。他也觉得自己最合适。这事一挑在肩上,麦村人就再也不管了,你爱咋打咋打,份子钱爱咋收咋收,大家不再过问,反正这事就绑在你身上了。

慢慢地,人们形成了习惯,一发白雨,就想起赵喜根,一想起赵喜根,就想起发白雨。这两者,再也分不开了。

白雨是年年会发的。日子也是天天要过的。日出下地,日落归家。白雨来了往回赶,彩虹挂起出大门。但日子也在千篇一律中变着。曾经陡峻的山路被水泥硬化了,曾经赶着毛驴去驮水,现在拉了自来水。曾经支根木头杆子绑上天线收电视信号,现在有了“户户通”。曾经塌房烂院茅草棚子,现在好些盖了平顶砖房。曾经牛羊满山,现在已难觅踪影,只有旋耕机在麦茬地里突突突叫着。曾经满村子的人影,现在走的走、死的死,一些人家门上常年挂了铁锁。

十年一层人,十年不如人。曾经赵喜根和村里的一帮子人,正值壮年,二百斤的麻袋一膀子夯上去,就扛走了。一垧地从半夜四点开始,到太阳别在树腰就耕完了。一顿三碗浆水片片,填不饱肚子出门时还要端一块馍。现在呢,不行了,走个路,都挪不动腿,喝口汤,都嫌呛人,睡个觉,都被席子垫得腰疼。哪有不老的呢?都几十年过去了,风都把麦村刮旧了,雨都把自己下瘦了,就连隔年的一场霜,落在黎明前的梦里,再也化不掉了。

赵喜根的白雨,也不常打了。

一个是年纪大,手脚不灵便,尤其是眼花了,点炮时,看不清引子,一根火柴绕半天,硬是没点着,待看清了时,炮膛里已经冒烟了,他跌跌拐拐钻进早已破败漏雨的土棚,还没来得及蹲下,炮就响了,震得他耳朵三天嗡嗡嗡。别人跟他说话,还以为装聋,或者以为越老越寡言了。

二是收不来份子钱。四里八乡的人,这十来年,越来越少。进城的、死了的、搬迁的、打工再也不回的,乱七八糟,反正人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西秦岭的深山大沟,去寻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了。曾经一百来户的村子,现在常年开门的,也有二三十户。像麦村这样的小村子,现在也仅剩余几户了。村里没有人,去收份子钱,也是白跑路,收到的,也不够买火药。再说呢,现在家里有人的,年轻一辈早从老一辈手里夺了权,家里的事务由他们做主,可年轻人早已丧失了好秉性,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一茬人,他们对集体事务没概念,也自私,才不管你打不打白雨,反正你们麦村的白雨恶,离我们村还要二里路呢。在人心不古的年月,赵喜根,背着补了千层的背篓,摇晃在落日如雪的山梁上,空手而归。

再一个,镇子上,有了防雹站。砖厂隔壁的一个破院子,架起了一门高射炮,三四米长的炮管,直愣愣戳在天上,像极了大骒马两胯间的那根家伙。高射炮,比起麦村的狗娃炮,厉害多了,打一发,能把大堆的云冲散,据说能罩好几个乡镇呢。有了新玩意,麦村的狗娃炮,就显得可怜、多余了。

后来,打白雨顶,因为地形高,建起了移动信号的发射基站。那躲雨的土棚,被一铲车推平了,再也难觅踪迹。三门狗娃炮,被拆卸下来,扔进庙里,在地上光溜溜地躺着,任岁月侵蚀,任锈迹弥漫,任它们从此缄默不语,任它们成为一堆废铁烂铜。白雨,发也好,不发也罢。田野荒芜后,人们早已丧失了对天气和节令的关心。

祖祖辈辈守护着西秦岭的狗娃炮,它们的时代,就这样,仓促而落魄地结束了。

当人们说起麦村的狗娃炮,已成了回忆。赵喜根,再也不是打白雨的人了。

每当闷雷滚过,黑云压头,赵喜根依然不自觉地跑到偏房,背起背篓,准备出门,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下了。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他放下背篓,坐在门槛上,看着暴雨汹涌而来,灌满了院子,灌满了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了他六十岁的回忆。失落,孤寂,茫然,也像暴雨一样,灌满了院子,灌满了麦村的每一条沟壑,灌满了他六十岁的回忆。

麦村的狗娃炮再也不响了,可白雨依旧年年发着。有时干发,跟人咳嗽一样,没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时,难说,或许会发成暴雨,或许会发成冰雹。或许白天发,或许晚上发,或许一个夏天,都不发,或许天天发。

天的事,人管不着。

但有一年,这白雨,真发下了。

那依旧是一个陈旧的千篇一律的午后。夏末,燥热已逐渐退去,一些腿寒的老人,开始把草棚里隔年的湿驴粪翻腾出来,倒在门口的土台上,晾晒着。过不了几天,立秋,早晚凉,就该烧炕了。人们在昏暗的午睡中醒来后,揉着眼皮,来到院子,发现天阴沉沉的,刷着一层厚实的黄云。真的,是黄云。不是明黄,不是鹅黄,是屁黄,暗淡的、混沌的、遮眼的黄。下午四点多,雨滴稀稀拉拉落了下来。雨不大,有意无意地落着。

不怎么种地了,农活相对消停。人们扛着铁锨,在地里瞎溜达一阵,混个时间。老人们在牙叉骨台再也聚不齐,死的死,瘫的瘫,勉强能动弹的,晒晒粪,扫扫院,拾掇一下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农具,一天也就消磨掉了。懒散的雨,并没有惊扰到人们的生活。

庄农人,睡得早,晚上十点多,就上了炕,脱了衣裳,躺下了。雨似乎紧了一点。密集的雨点打在瓦片上,打在铁皮水桶上,打在塑料纸上,声声入耳。枕着雨声,人们闭上了潮湿的眼,睡着了。当人们在梦里被雨声惊醒时,大概十二点。倾盆大雨,疯了一般,不间断地泼下来。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雨水拍打树枝的声音,雨水拍打雨水的声音,雨水拍打黑夜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呐喊声,叫嚣声,杀戮声,汇聚成了炽白的哗哗声,灌满了耳朵,溢了出来,淌了满炕。

好多年了,人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雨。

往常这个时候,赵喜根都会装上火药,背上背篓,披上旧雨衣,踩着泥水,顶着暴雨,小跑着,去打白雨顶,打白雨。但这一夜,他没有出门。他推起旁边睡得如死猪的老伴,说,你听,雨大得吓人。他拉开灯,披上衣裳,盘腿坐在炕上,听雨声,似乎要把人淹没。他隐约感觉,今晚的雨,不同寻常,再不打,怕要出事。他几次想下炕,几十年了,他对雨有条件反射。但一挪身子,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如今,打白雨顶,已被推平,狗娃炮,躺在庙里生锈。这让他无限悲凉和惆怅。

他起身,下炕,趿着鞋,拉开门,把头伸出门缝。老伴刘八月唠叨着,炮都拆着扔了,你操的闲心。赵喜根有些生气,顶了句,你个女人家,晓得个屁,把你的坐着。借着昏暗的灯光,他隐约看到,天,依旧是黄的,比屁黄还黄,雨,也是黄的,黄得透明,黄得粗壮,每一根雨,都像一根尿一样粗,连成了线。院子里,雨水已积了两尺深,再有半寸,就上廊檐,钻进屋了。他自语道,天烂了。

他套上衣服,出门,用填炕的推耙,在院子里试探了一下,已经能淹没人的小腿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罩在他心口。整个院子,被雨和雨声填满了。在雨声的缝隙里,他隐隐听见堂屋后面有轰隆声。再听,确实有。他心里一紧,赶紧把老伴和转娘家来的二姑娘叫醒,让她们穿衣下炕。两个人迷迷糊糊下了炕,刘八月还骂骂咧咧,说他神经病犯了。他找来化肥袋子,给刘八月和姑娘顶上,自己钻进屋,从镜框子后面把存折和首饰摸出来,揣进怀里。来到院子,催着两人赶紧出门,到邻居海明娃家。姑娘问,啥事,把人赶出去。赵喜根吼道,问啥哩,出去了再说,麻利点。

三个人蹚着齐膝的雨水,摇摇晃晃,出了院门。

没走几步,轰隆一声,堂屋后面的一块崖,被雨冲垮,倒下来,压塌了赵喜根的三间土坯房。

在海明娃家,赵喜根整夜没合眼。他听着无休无止的雨声,心里泛起了浓烈的酸楚。欺了一辈子雨,最终,还是被雨欺了。打了一辈子白雨,最该打的一炮,却咋也打不出了。他叹着气,闭上眼,眼泪沫子挂满了腮帮。要是狗娃炮在,今晚,就不是这情况。他想。

第二天,雨停了。

一夜暴雨,冲毁了村里的好几条路,冲断了不少洋槐杏树,冲塌了不少的崖,冲垮了赵贵生牛圈的半面墙,冲跑了牛娃家的一座厕所,冲走了懒球女人晾在院子的衣裳,冲没了好多人家门口填炕的粪,当然,最严重的,是冲塌了崖,压倒了赵喜根家的房。

赵喜根瞅着垮塌成一片狼藉的房,啥话都没说。

几天后,他们老两口,跟着二姑娘走了。二姑娘,在镇子上开商店。这几年,镇子上搞小城镇建设,建了不少小二楼,他们家拆迁,补偿了三套房。她把父母接过去,让住进楼房里。这个主,她能做了,她的男人,是个怕老婆。

听说,赵喜根走的时候,想拉走那三门狗娃炮,但村里人反对,说是文物,不能动。赵喜根带着对麦村人的恨意,离开了故土。

现在,有人去麦村,还能看到那三门狗娃炮,生锈斑驳,落满灰尘,躺在庙里的墙角,沉沉睡去了,它们的梦里,再也落不下一场白雨。

海滩拾贝

“猫儿念经,念到三更;三更讨卦,讨个勺把;勺把舀水,舀个精鬼;精鬼掏泉,掏出张镰;张镰赶车,赶出爷爷;爷爷坐堂,坐出妒羊;妒羊打头,打出马猴;马猴踢箭脚,踢出他娘娘两个青眼窝。”

这首儿歌是民办老师赵文革教给我们的。

当我再次唱起这首儿歌时,已经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就像一场风,在麦村的山梁上,刮过,便销声匿迹了。当四月的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猫头鹰,蹲在树杈上,望着暮色,像一根针,把天地缝合时,便想起了赵文革。

三年前,也是一个四月。杏花刚落,梨花初绽。旧燕衔着新泥,在人烟日渐稀少的屋檐下,垒着巢。赵文革从玉米地回来,趴在水龙头上灌了一肚子凉水。五分地的玉米苗他放了三个钟头,活不重,但蹲得腰疼,尤其是白花花的地膜晃得他眼花缭乱。他把下巴上的水用袖子揩掉。推开厢房门,懒球家的四个姑娘一溜子趴在炕上写生字。

这是他最后的学生了。

村学离他家远,要翻过一道梁,走十来分钟。去学校,再没别的学生。要么转学去了镇子上,要么跟父母进城了。一村人,只有懒球还让孩子在村小上学。赵文革捏了盒粉笔,提了只小黑板,给懒球媳妇说了一声,让四个孩子直接去他家里上课。他把厢房腾出来,在窗台支上黑板,吃饭桌搬上炕,摆上课本,便教起了学生。

每天一大早,他先去地里干一阵活,然后回来,上课。他盘腿坐在炕上,侧着身,在黑板上写字,一只手捏一根歪筷子,在黑板上戳来戳去。一瓷缸鸡蛋汤,放在炕桌上,已经凉透。四个孩子,直愣愣坐在炕上,面对他,听着课。讲一阵,嘴皮子乏了,就让趴下写作业。他端起鸡蛋汤,咕噜噜灌进肚,凉得牙疼。

懒球的四个姑娘,按道理,一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一个四年级。但老师就赵文革一人,语文、英语、数学,得各上一遍。别看学生少,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课的内容和几十人没啥区别。但老这么上,一来人吃力,二来费事,还耽误地里的活。他就把老大留了一级,老二老三提了一级,这样下来,三个都是三年级,凑一块,一遍就过了。一年级的单独再上一遍。

写一阵作业,他便打发四个孩子到院子活动一阵,顺便给他养的老母鸡拌点食。孩子们从门口的地埂上,揪一堆灰菜,进院子,在一块破门板上剁碎,装进脸盆,倒水,拌上玉米面,端到鸡圈里。有时候,他也打发孩子们给他扫扫院子、擦擦桌子。

下午,还是老样子,两点半上课,四点半放学。春末,白昼渐长。四点多,天色尚早,把学生一打发,提上锄头,出门到地里干一阵零碎活,完全来得及。

赵文革是村里唯一的一名老师。以前叫社办老师,后来叫民办教师,再后来,叫代课教师。但终归还是招聘的,当了几十年老师,都没转正。也不是没机会,早些年,有转正的文件,但他一来找不见初中毕业证,二来正好晚上从廊檐下摔了,把脚崴了,走不了路,便这么错过了。后来,有考试,他考了好几年,每次的成绩,用老话说,真是送饭罐罐打了耳朵——不能提。再后来,就没有考试了。他一辈子就好比死羊的眼——定了。

我上小学时,村里有三个老师。一个老赵老师,本村人。原先在学区教学,后来有了年龄,主动申请回到麦村。教了有十年,退休了。另一个姓马,教了几年,调走了。去了哪里,我们还小,不知道。他们都是正式的。还有一个,就是赵文革,我们那时叫他小赵老师。

老赵老师常年一身藏蓝衣裳,戴一顶老式藏蓝帽子。人很精神,走路脚底轻。数学教得好。偶尔打学生,一根竹棍提在手里,背在身后。不注意,就在手背上抽一下。马老师大分头,脸白,一件咖啡色西装,教我们唱歌、踢足球。相比,小赵老师赵文革就比他们差半截子。他矮、粗,满脸胡子茬,常刮,还好些,三五天不清理,就跟张飞一样。衣襟经常敞开,撅起的肚皮上绷着一条白背心,落着几滴辣椒油和垢甲。说话粗声大嗓,走路踢踢踏踏。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几乎他带过的每个学生,都多多少少挨过他的打。

他的讲桌里常年放着一条板凳腿。课间时,我们会掏出来打仗。铃一响,赶紧塞回原地。他一进门,先掏出板凳腿,在课桌上敲几下,然后说,听写词语。我们一听,浑身都麻了,只差尿一裤裆。中午贪玩,压根就没学生词。他端着书,用方言读着词语,我们合上书,趴在课桌上,大脑空白,两眼冒花,不知道该往本子上写什么。听完了,本子上像被牛啃过,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常写的词语。他收了本子,很快就批了下来。随后他叫名字,一个个到讲桌跟前,把手伸过去,手掌摊开。少一个字,错写一个字,都要挨一板凳腿。按理说,板凳腿厚、宽,应该没竹棍钻心,可我们敬爱的赵老师赵文革他下手狠啊。他一板凳腿抽下去,我们两腿一哆嗦,杀猪般一声惨叫,手掌心立马疼开了花,一道红印子在手心扩散开来,直到半条胳膊都麻了,整只手抖着,像筛子一样,控制不住。第二次抽下去,我们直接两腿一软,蹲在地上,抱着手,麻辣的眼泪珠子瞬间夺眶而出,哭叫起来。第三下,第四下……他每抽一下,都要问,还耍不耍?我们求饶道,不耍了,老师。还学不学?学哩。学你妈的辣椒籽籽哩,上一次你就说学哩,学了个屁,再挨一下。啪,又是一声。我们鼻和眼泪滚滚而下,又被双双吸进了嘴。还没被叫上去的学生,心也随着抽打声,一起一落,砸得胸腔疼。最后,整个人都被吓软在桌子上。

记得有一次,他在操场的围墙上发现有人刻着一行字:赵文革,狗日的。他怒火中烧,杀气腾腾,冲进教室,把所有男生叫出来,问是谁写的,但没有人承认。当然,谁也不敢承认,如果认了,免不了一顿暴揍。大家都低着头,好像都是罪魁祸首,又好像谁也不是。赵文革用巴掌拍打着讲桌,拍得桌子心惊肉跳,两腿颤抖。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软硬兼施,坑蒙拐骗,都没有找出真凶。最后,他点了一根烟,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脑子突然一转:对笔迹。他给每人发了一根粉笔,让我们五人一组,轮番在黑板上写下“赵文革,狗日的”几个字,几轮之后,所有人都写了,黑板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赵文革,狗日的”,我们都想笑,但终究憋了回去。

他把围墙上的字瞅了半天,然后进教室,咬着牙,把所有“赵文革,狗日的”过了一遍,然后把自己认为笔迹不像的,擦掉,让写字的学生回座位。回去的男生,如临大赦,站着的人,两腿打颤。如此反复几轮,黑板上最后只留下了三行字,这三行字,都和墙上的字特别相似。但谁也没有站出来承认,在赵文革的反复逼问下,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他一巴掌拍在讲桌上,把桌子上的一盒粉笔震落在地,摔成了截。他说,既然你们三个没人站出来认罪,那就是你们三个人一起写的。他冷笑了一声,用食指勾了一下,说,跟我来。

他们被赵文革领着去了学校后院,我们吓得不敢乱跑,坐在座位上,交头接耳。我们不知道赵文革是怎么拾掇他们的,但从轰隆的击打声和啊啊的惨叫声中,我们就知道,这一次,赵文革下了狠手。十几分钟后,他进教室,让去六个男生,把那挨打的三个抬回来。

究竟是谁写的骂赵文革的话,没有人知道,三个挨打的男生一直都没有承认。过了好久好久,我们才听说,写这些字的人,是村里三年前就毕业的一个少年,趁着周末,他来学校打乒乓球,顺手写的。而他在上村小时,就挨过赵文革赵老师不少打。

当然,有时候赵文革也不打人。他不打人的时候,就会带我们去给他干活。这可让人有种笼鸟归林、信马由缰的感觉。他在代课的同时,还种着地,小麦、油菜,样样有。社办老师都这样,边代课边种地,光靠一点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到了秋天,开学不久,我们全校学生去给他家拔胡麻。那可热闹了,几十个人撒在胡麻地,像棋盘上的豆子。我们比赛拔,生怕拔得少了。一大坨金灿灿的胡麻,很快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极了。没有胡麻的土地,连根拔起的泥土,闪耀着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苍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们碧绿的舌头舔舐着秋天的风。黄昏来临,我们唱着歌,每人背着两捆胡麻,回了学校。

有时候我们也去给他抬水。那时候,没有井水、自来水,吃水要到下庄的泉里去抬。他家没水了,他有事,顾不上去担,就会说,谁想抬水去。我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叫嚷道,老师,我去。最后他点了四个人,没被点上的,满脸失落,各自玩耍去了。去抬水,先到他家里,提上水桶,拿上一个木棒,再去泉里。抬水,倒不是多轻松的活。最关键的是,可以不用上课。我们一路上打闹着,到了泉边,把水舀满,然后,到涝坝里捞一阵癞蛤蟆。春天,癞蛤蟆耍流氓,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蹲在水边上,一动不动。旱了太久,涝坝里的水,只遮住了坝底。水里,泛着一层浑浊的绿。粉条一样的蛤蟆卵,一根根在水里相互交错着、摇曳着。我们用长木棍把耍流氓的癞蛤蟆费劲地拨过来,把一只从另一只背上扯掉,然后把上面的一只,像踢皮球一样,一脚踢飞。下面的,找一根麦秆来,塞进肛门,往肚子里吹气。最后,癞蛤蟆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点点鼓了起来,用树棍一敲,嘣嘣作响。我们要把它的肚子吹爆,但从没有成功过,之后提着它的后腿,抡圆,丢进涝坝里。然后我们举着葵花秆,捞一阵蛤蟆卵,捞面一样,边捞边转圈,最后缠在一起,看它们粉条一样断掉,落进水里。

最后,我们估计着第四节课上了,便抬上水,互相踢打着,抬回了赵文革家里。然后去学校。我们喊:报告。赵文革说:进来。我们揩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坐在板凳上,不到十分钟,放学铃响了。

赵文革能当上民办老师,主要还是靠他哥赵世杰。赵世杰是麦村唯一一个教授,也是唯一一个在西安有正式工作的人。他和我们这里的学区校长是初中同学,通过这层关系,赵文革被聘请成了民办老师。别看是个民办的,但至少有口轻松饭吃,麦村好多人巴望不得呢。当然,赵文革其实很不屑于当个民办老师,他常说,我拼死拼活在学校一个月挣几十块钱,一天才挣两元五,连城里的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十岁过点,没有进过城,不知道所谓炒面。但听口气,他确实挣得少,大意是政府亏了他,我们也对不起他。有时候上课,他裤腿子还挽在腿腕上,穿着烂生鞋,踏着两脚泥,干了一早上活,他喘着气,把屁股丢在板凳上,就开始给我们唠叨自己的怨气和不公。大多都是嫌弃工资太低,要不自己挤时间种点庄农,他们家就是麦村饿死的第一户。

赵文革也真的做过辞职打算。但后来,长得一表人才的马老师调走了。老赵老师也退休了,村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去交辞职信。学区没有批,说给他每月再涨十元钱。赵文革又蹬着烂加重自行车回来了。又开始上课、种地、打人、唠叨的日子。

我印象中,刚上学那会儿,学校有四个年级,附带一个学前班,全校加起来有二十来个学生。因为人数少,都是复式班。一间教室是一三年级,一间是二四年级。还有一间堆放杂物,里面装着学前班的几个。当时,赵文革教一三年级,语文数学他全部负责。二四年级,老赵老师代。其余的副课,马老师带。在复式班,老师先给低年级上,高年级写作业。然后换过来,给高年级上,低年级写作业。但是大多数时候,老师给三年级上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在听。给一年级上的时候,三年级的也听。二四年级,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小时候,才上一二年级,但三四年级的课文已经滚瓜烂熟。

后来,两千年左右,受计划生育影响,村里的出生率下降很大。这个和全国所有村庄一样。一家人,由原先的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孩子,减少到户均两个。最初二十来人的学校,变成了十来个。由于人数实在太少。学区把三四年级撤销,合并到另一个大村去了。这时,马老师已调,老赵老师已歇。学校只剩下赵文革老师,代课很吃力,但没有其他老师愿意到山大沟深、交通不便的麦村来。学区一直答应再安排一个,但都是空头支票,连个鬼影都没派来。好在学生人数少了,赵文革勉强凑合着就走了。每次考试,不前不后,也能交差。

再后来,大多数在外务工的村里人把留守儿童带离了麦村,在城里寻求更好的教育资源去了。一般情况下,男人在零工市场干活,女人接送孩子。慢慢地,十来个学生的学校,人数又开始减少。就像一只老母鸡带领的鸡娃,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所有的学生都转学转光了,只剩下懒球的四个姑娘,没地方去,还在学校。赵文革就成了四个娃娃的头。

赵文革,一家四口人。儿子,和我同岁,三十二,借他大爸赵世杰的本事,在西安开了家广告公司,也没啥大业务,就做一做海报、展板、喷绘之类,生意还算可以。女儿已经嫁人几年了。老婆前几年在家,后来儿子生下孩子,没人带,去给儿子带娃了。家里只剩下赵文革一人,成了留守中年,自己干活,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裳,自己打发千篇一律的光阴,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也得过且过。反正咋搞都是一个人,凑合着,冷馍冷饭,能填饱肚子,破衣烂衫,能遮风挡雨,就行了。这些年过来,他的脾气好多了。曾经年轻时的暴躁、凶狠,被时间一一收敛,他变得涣散、温和,好多事都无所谓了。那根因打人磨光的板凳腿,被他带回家,当柴烧了。他不再打学生。再说,也没什么学生可打了。

他躺在炕上,浑身酸痛,一个五十岁男人该有的病痛,已经自行上门,在他的骨肉里安家落户。儿子一直劝他不要种地,把几个娃娃哄好,一天吃着喝着转着,就行了。可他不同意,觉得做几亩地,好歹有点收成,榨点油,磨点面,捎到西安,一家子就不用花钱买了。可儿子压根看不上他的一桶油、一袋面。他在炕上,春末的炕,不烧,还是有些凉,睡得久了,骨缝里就钻满了细密的潮气。手机响了。在枕头边丢着,抓起。是学区校长打来的,接通,他赶紧坐起来,毕恭毕敬的问候校长。校长早已经换了几茬,不再是赵世杰的同学。现在是一个年轻人,脾气躁得很,动不动嘴里就是他妈的,老子开了你。赵文革心里骂道,这狼吃的,毛都没长长,嘴里就没个分寸了。可嘴里还是一口一个张校长,对对对,好好好。

挂了电话。赵文革一口唾沫挂在嗓子眼,难以下咽,憋得差点断了气。他在炕上木了十分钟,怅然若失,像这个季节的风,在麦村的山梁上刮过,就毫无踪影,只留下独自摇摆的枝条。

学区要把这里的学校撤了。这就预示着麦村小学将从这片山川消失掉,成为历史和回忆。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祖辈们建起的小学,教育和培养了几辈人的小学,盛放过麦村人童年的小学,装满了读书声、打闹声、锣鼓声的小学,把赵文革二十多年光阴打发掉的小学,在六十年后,垮掉了。

没有学生,就像一只鸟巢,没有鸟,最终,都会被风雨一点点撕扯掉,消失在树杈间。赵文革其实早就料到这一天,一个只有四个学生的学校,是没有出路的,迟早会被撤掉。只是当这一天在某个午后来临时,还是让他显得猝不及防,显得内心惆怅。他在炕上躺着,看黑云从屋顶掠过来,遮住窗口,一些旧燕在屋檐下,扑棱着翅膀,钻了窝。而他,却在大雨将来的时刻,要离开窝。他躺了很久,浑身的疼痛并没有因歇缓而有所缓解。

雨终究没有落下,刮了一场风,沙尘暴席卷山河,天昏地暗。他带着钥匙,去了学校。锁上落了厚厚的土,开门,门漆剥落,吱呦声依然。一切都是熟悉的,窄小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从未用过的黄色三夹板,玻璃破了,没有换过新的。两排教室,共四间。教室里摆着歪歪斜斜的桌椅,落着土,灰白的墙皮,被学生抠了又抠,坑洼不平。桌子上刻画着三八线、早字、各种图案和人名。教室后面,是学习园地,“海滩拾贝”四个油漆字依然鲜红,可上面贴的作文,已破烂不堪。他折身,回到讲台,黑板泛白,讲桌僵硬。半辈子的光阴像黑白电影一样,在大脑里演过。他依旧能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能听见他的呵斥声,能听见板凳腿落在手掌心的击打声。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风,把院子钻天的几棵白杨刮得哗啦啦响。他早已想不起自己教过多少学生,也写光了多少粉笔,翻破了多少课本,打了多少学生,发了多少牢骚。可现在,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把自己搞丢了,丢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似乎就不曾当过老师,似乎过去就不曾存在过。一切恍惚不堪,难以厘清。

他捡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旧梦”。他就随手写出了这两个字,没有原因。他是麦村最后一个乡村教师,也是乡村教育凋敝的见证者和亲历者。

锁了门。离开学校,他给懒球打了电话,让孩子不用到他家了,转学去吧。

雨,还是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猫儿念经,念到三更……”

这首儿歌是民办老师赵文革教给我们的。当我再次唱起这首儿歌时,赵文革或许正在学区的大灶上,给十来个老师做饭。米汤、洋芋丝、白菜粉条、馒头。学校撤销后,学区要辞退他,可他不答应。虽然曾经总是嫌弃民办老师这个身份,也嫌弃那点工资,可最后统统放弃,还是心有不甘。再说,当了半辈子老师,也别无他长。何况被辞退,总是一件脸上挂不住的事。所以,他坐在学区校长办公室,烟也不吸,水也不喝,干坐着,不走。最后,校长答应让他到学区的灶上给老师做饭,工资照发。校长也知道,学区中心小学也没多少学生,说不定,三五年后,也是麦村小学的下场。赵文革同意了,反正这几年,老婆不在,吃喝自己倒腾,做点饭应该还是可以的。他也寻思着,再干几年,实在不行,就去西安,老脸贴在儿子家,凑合着推日子就行了。

他提着炒菜勺,站在锅灶前,偶尔想起教室后面“海滩拾贝”四个字。他在西北的黄土里滚爬摸打半生,没有见过大海,也未见过贝壳。但他梦里,总是响起波涛的声音,好似有人拍打他的梦境,然后他看到白色波涛,层层褪去,沙滩上留下一颗颗贝壳,洁白,光滑,甚至虚幻。他赤脚去捡,却一无所获,猛然低头,发现脚下是茫茫黄土,随风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