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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生

2021-11-11罗贤慧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罗贤慧

夜黢黑。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他一路跌跌撞撞,在深不见底的丛林里狂奔。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胸口横着一道钢锯,吸时拉进去,呼时扯出来,每喘一口气都带着伤口撕裂的腥甜。“跑!”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只是拼命狂奔,却并不知道该奔向哪里。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前路,也分不清方向。蓦地,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阿娘!阿娘……”他猛地惊坐起来。

房间里,老旧的电视机正上演着一场晚会最后的大联欢。小旅馆泛黄的墙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种奇怪的暖色。

他长吁一口气,正要重新倒回床上,却忽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门外,停下了。

关上灯,他像一只压满的弹簧,瞬间弹射出去,两步冲到门边。隔着墙壁,他几乎能听到外面呼吸的声音,尽管极其微弱,但他确信——门外,有人!

他紧贴墙壁,用尽最大的力气,控制自己,手不许抖,腿不许颤,气不许喘,心,不许跳。

他不知道外面来了多少人,为什么不直接冲进来。只感觉到,人还在门口。或许他们正在部署最后的收网?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极轻微,像是在掏什么东西,是枪,还是手铐?

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他不敢抬手去擦,使劲闭了闭眼,慢慢地,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咙里像有火在烧,偏偏口干得厉害,一丝唾液都挤不出。

睁开眼睛,他估算了一下离窗口的距离。二楼,从窗子跳下去,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如果遇到窗外蹲守的“外围”人员呢?管他呢!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二!三!

他深吸一口气,作势往窗口冲去。忽然,一张花花绿绿的卡片,从门缝里塞了进来。然后,脚步声由近到远,转角,好像上了三楼。

他有点不敢相信。仔细听了半天,确信门外彻底没有动静,这才蹲下身。借着电视屏幕微弱的光,卡片上一个半裸的女人,冲他笑得柔情万般,胸前那一堆白花花的肉,几乎要晃花了他的眼。

见鬼!他暗自咒骂了一声。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喘出来,整个人瘫软下来,像一只气球绷到快要爆炸时忽然撒了气。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湿透了里里外外,如同裹了几层水腌菜。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就这么靠墙坐在地上,心还在怦怦狂跳不已。

好久没住过这样的小旅馆了。仅仅是两天前,他还住在A城丽景花园酒店的豪华套间——当初酒店落户A城,他是“出了大力”的,开业当天,老总万分惭愧地表示,因为规划客房时考虑不周,28楼剩下一个房间,高处不胜寒,没有客人愿意入住,唯一的好处是清静,倒是适合他公务繁忙之余略做休憩,所以请他务必勉为其难接受那张房卡,免得酒店的资源闲置浪费。他自然是万分推辞,但最终还是不好太拂逆本地重要企业家的一番心意。去了之后才发现,那是一间豪华套房,老总考虑周到,各种该有不该有的物事都一应俱全。尤其是那一面大大的落地窗,视野绝佳。窗帘拉开,江山尽在怀抱的感觉就油然而生。老总说的“清静”也绝非虚言,酒店电梯只到27楼,一般人都不知道上面还有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所在,窗帘一关,日升月落都一应隔绝在外,完全不用担心“春宵苦短日高起”,兴致来了,那些该有不该有的物事就都派上了用场,他只恨不得“从此君王不早朝”。自那以后,他的车就经常停在酒店负一楼的专用车库了。

他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住进这样一个简陋到近乎龌龊的小旅馆。他捡起那张卡片。女人的五官居然有几分清纯,像一朵初开的茉莉花。只是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和一排电话号码,含蓄地表白了卡片上“大学生商务中心”的实质。

时间还早,但他再也睡不着。

他想起7岁那个初夏的夜晚。当犁匠的阿爹下田耙地时被蚌壳划伤了脚,这本来是芝麻大的事儿,谁也没去管它,包括阿爹自己。可谁也没想到,几天后阿爹忽然头晕乏力,到了晚上竟水米难进。阿娘让他在家守着,自己去邻村请大夫。他看着阿娘刚走出门就不见了人,仿佛深不见底的夜色里有吃人的妖怪把她一口吞掉,心底忍不住害怕,赶紧回到屋里。他想阿爹跟他说说话,或者像平时收工回来时那样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可阿爹牙关紧咬,头死死地往后仰着,人绷成一张扭曲的弯弓,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无比怪异。他觉得那不像是他的阿爹了,只好一遍遍望向窗外,盼着阿娘早点回来。他不知道阿娘有没有翻过杀人坳——那是去邻村的必经之地,路两边都是黑魆魆的密密的柏树林,他每次走过那里都是一阵小跑,害怕哪棵树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拖进去。可现在,阿娘要一个人翻过杀人坳,而且是在晚上!会有长着白森森獠牙的妖怪把阿娘拖进那片密林吗?他越想越害怕,蜷成一团,瑟缩着坐在阿爹的床头,瞌睡来了也不敢睡,在初夏的夜里一边流着汗一边瑟瑟发抖。

这些年,他总是想起那个夜晚。阿娘那天晚上终于回来了,可医生已无力回天——冥冥中有只手把阿爹拖走了,不是拖进杀人坳的密林,而是拖进了无边的黑暗和虚无。那时候,他只盼着阿娘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呢,阿娘总盼着他什么时候回去。阿娘那晚终归还是回来了,可他回去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这一次,更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黑暗里,他总觉得有影影绰绰的东西向他逼近。可他又害怕强烈的灯光。小时候,他最怕阿娘晚上出门,哪怕她只是到院坝外抱一捆柴火,也怕有“不干净的鬼东西”把她拉了去。阿娘就让他坐在煤油灯下,自己再拿一支手电筒,说鬼最怕光,只要在光底下,就什么脏东西都近不了身了——阿娘说得没错,鬼都是怕光的,不管是山里鬼还是心里的鬼,在光底下都无所遁形。

点开手机交易记录,他再次确定已经给阿娘留了足够的钱,心下稍安。钱是悄悄转到阿娘银行卡上的,他不敢给她打电话,怕一出声就会被听出什么端倪,怕听到阿娘的声音就下不了走的决心。

“儿奔生来娘奔死,阎王只隔一层纸”,他想起小时候阿娘说过的一句老话。他不知道自己投奔的是不是一条生路,但自己这一走,留给阿娘的恐怕就真的是死路了!他不敢再想!

心又开始一阵阵揪扯着,疼得厉害。

天刚蒙蒙亮,他就出了小旅馆,径直往车站走。

冬月的清晨,空旷的马路上少有人迹,只有路灯稀稀落落地在街边静默着。他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一个人穿行在杀人坳那片密林。

心跳和脚步你追我赶,越来越快。直到他快喘不上气来,才终于拦到一辆的士。

他习惯性地坐上司机后面的座位,上了车,也不说话,闭上眼睛往后一倒,放松养神。

忽然,他睁开眼——车子根本没有发动!后视镜里,司机正定定地望着他!

他一激灵打了一个寒战,近乎本能地摸到车门把手,就要推开门跳出去。却听司机问道,先生,去哪儿?他猛地僵住,是啊,还能去哪儿?就算跳出车去,外面肯定也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瞬间心如死灰,重新倒回座位上,呆若木鸡。

半晌,司机回头又问,先生,您去哪儿?

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到底走不走啊?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您还没说去哪儿呢!

他这才恍然!居然忘记跟司机说目的地——这些年习惯了上车就闭目养神,其余的事情都有副驾驶上的秘书来安排。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说,火车站。

车子滑了出去。司机大概看出他的紧张,问他是几点的火车。他随口说了时间。那还早得很嘛,咋跑成这奔命的德行。他尴尬地笑笑,没有回答。一抬眼,却发现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看他。他心里一惊,连忙把脸转向窗外。

隔着车窗,天空显出一种阴郁的灰白色,像死人的脸。

终于到了车站。他像一尾干渴已久的鱼扎进池水,一头钻进久违的温暖的人群。

他习惯了生活在人群中的感觉,几乎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就连上洗手间也总是有几个人在外面候着——如果他允许,那些人恐怕恨不能陪他一起进去,无比谦恭地帮他“掌握”住那个最重要的东西,他只管酣畅淋漓一身轻松就是了。当然他从来没有允许过,也不可能允许,人最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被别人掌握?只是,那东西终究还是被人掌握了,不过不是在洗手间,而是在丽景花园的豪华套房,一只温柔的小手蛇一样缠上来,充满呵护地握住了它。他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完全没有被人掌握的恐惧,只想对那双小手的主人完全坦白,恨不能把自己掏空了全部交付出去才好!

世间这样的故事多了去了——开始你以为被掌握的只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最后才发现人家真正要掌握的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等他明白过来,他已经完全在人掌握之中了。在别人看来,他掌握着A县几十万人前行的方向盘;然而他自己知道,他的挡位杆已经牢牢握在别人手里了。

人群像水一样漫过来,瞬间就把他淹没,他有一种恍惚的安全感。不经意地回头,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男孩。男孩高高瘦瘦的,一双眼睛很特别,像是在对身边的人一个个仔细审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男孩很熟悉,像是哪里见过。他现在最怕的就是碰到熟悉的人,男孩的眼神更让他警惕。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揣进衣袋里,摸到那薄薄硬硬的一张还在。他本来是想直接把钱汇到国外银行账户的。但一来那个账户在老婆名下,有前车之鉴,他再也不敢把任何重要的东西让别人掌握,哪怕这个人是他的老婆,儿子他妈;二来如此巨额的资金流动,他更怕引起一些不该引起的注意。好在他未雨绸缪,早就托人办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还以这个身份证办了银行卡和手机卡。半年前,他就把全部身家存进那张银行卡,随时带在身边。

两天前,他到省城开会。会期是三天。或许冥冥之中他早有预感,这次开会没带秘书,只让司机三天后来会议酒店接他。结果,第二天下午他就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字——跑!

短信是发到“那个号码”上的。知道那个号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娘,一个是……阿娘目不识丁,从来不会发短信。

他差点从座位上惊跳起来。稳了稳神,假装上厕所,从会场上偷偷出来,没有回房间,直接在大门外拦了一辆的士。上车之后,才想起——短信里只说跑,可为什么要跑,怎么跑,往哪儿跑,没有一点交代。他相信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发这条短信,但又不敢贸然跟对方联系,只好让司机先在市区绕圈。车上的交通广播正在播放一条社会新闻,A县某中学墙体垮塌,造成两名学生死亡,另有九人受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耳边轰的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飞。墙体坍塌!两死九伤!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声音——跑!跑!

的士送他到邻省Z城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下了车,眼看那辆的士走远了,这才招手另外叫了一辆车,往火车站方向走,在离车站两公里左右的地方,下了车,找了那个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

他身上除了那张银行卡,没什么可偷的。趁男孩眼神四下游移的当口,他转身混入进站口的人群。

离进站还有一个多小时。进站口的旅客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龙头是井然有序的一列,到龙身队伍就慢慢开始松散起来,龙尾简直就成了一把烂墩布,四周的人都向中间拥,背着包的,拖着箱子的,乱成一团。

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嘈杂的人声一浪涌过一浪,颠得他的头直发晕。一个戴红袖章的协管员按响喇叭,招呼进站的旅客排队,话没喊完,喇叭就一阵尖锐的啸叫,把人耳鼓都快刺破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铅灰色的云越压越低。

有人咒骂,这鬼天气,一夜之间降了十来度,看样子怕是要下雪!旁边有人回应着,可不是嘛,昨天穿薄棉衣还嫌热,今天都把羽绒服裹上了,出门的时候老婆让把帽子围巾带上,可惜了,没听老娘们儿的话!

他猛然惊觉,自己这身装扮实在太打眼了!从会场直接出来,还穿着一身商务西服,先前怎么竟没觉得冷?要命!

四下打望。还好,广场西北角就有一家服装店。他低头走进去,顺手从架子上取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又长又大还带帽子,正好。

他不想去试衣间,就在外面脱下西服,把羽绒服穿上。一回头,不远处几个人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两个人还低头悄声说着什么。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望向门口。那里居然也守着两个人,正往他这边看!

完了!被堵住了!

一个导购小姐模样的人向他走过来。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想跑,根本迈不开腿。

眼见那人走到他身边,说,先生,您是帮女朋友试穿衣服吗?

啊?!

这件衣服穿上特别显气质,先生您真有眼光!

这是,女款?他问。

对啊,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哦,Oversize中性风!那声音像裹了蜜,的的确确是导购的语气。

旁边有人笑出了声。他回头,是先前那几个顾客,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又宽又大的黑色羽绒服——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他这才醒悟过来,三下两下把那羽绒服脱下,向导购怀里一塞,抱上西服就往门口走。门口那两个人果然没有拦他。

出了店门,绷紧的神经还来不及放松,他忽然发现先前那个男孩在十米开外,好像正往店里张望。

他几乎本能地背转身,掉头走进旁边的巷子。穿堂风在头顶嘶吼着,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脑袋似乎要冻缩成一颗冷硬的核桃。无论如何,必须马上换掉这身衣服了。

天无绝人之路!穿出小巷竟有一个地摊,塑料布上堆着些小作坊粗制滥造的棉服。一张旧纸板,歪歪扭扭地写着“正品羽绒服180元1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揣着手坐在台阶上,看样子是老板。衣服倒挺厚实,样式和广场上扛着行李的农民工穿的差不多。他丢下两张粉色人民币,随手捡起一件穿上,没等找钱,转身扎进混乱的人流。

回到车站广场,入口处立着一座铜奔牛雕塑。饱满圆润的肚子,古铜色光滑的皮肤,鼓胀饱绽的肌肉。

长生!他似乎听到阿娘的声音——那是一头牛的名字。

当犁匠的阿爹死了,他的牛还活着,孤儿寡母还得吃饭,于是阿娘扛起犁铧和耙子下了田。老牛懂事,从来不用人赶,下了田就闷头往前走。他每天坐在田坎上,看阿娘掌着犁铧,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这头,就像天上的日头,每天从东边走到西边,第二天早上又回了东边。等日头从西边坡上落下去的时候,阿娘和老牛才收工。他撒着欢儿,冲上去就想往牛背上爬。阿娘那根从未落到牛背上的细细的柳条鞭子,这时候就高高地举起来。他脖子一缩,赶紧躲到牛背后。老牛扭过头来,用鼻子往他身上挨,喷出的热气让他直痒痒。阿娘心疼牛,他知道;老牛亲热他,他也知道。他笑,阿娘也笑,老牛打两个响鼻,像是也在笑。

阿爹走了,老牛似乎弥补了这个家里男人的角色,好些年里,他觉得自己和阿娘、老牛就是一家人,和村里别的许许多多一家“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他比别的孩子有更多快乐,他爬上李二娃家的树上偷杏子老牛不会追着他打,他只顾着玩弹珠忘记了打猪草老牛也不会来扯他耳朵,三伏天里老牛还会和他一起下堰塘扑水。老牛每天和阿娘一起下田干活,他都忘记了,老牛原本是头母牛——就像村里人也几乎忘记了,当犁匠的阿娘原本是个女人。

直到有一年,他得了一种怪病,不只是邻村的大夫,连镇上的医院都没法子了。医生说,得去市里的大医院,做手术。可手术的钱去哪儿凑呢!阿娘急疯了,跟邻村大夫打听卖血,大夫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家不还有头母牛吗?卖个犊子钱就出来了!

长生就是那头老牛唯一的犊子。

他还记得长生下地时的情景。老牛难产,在棚里折腾了整整一天,小牛的一条腿都已经出来了,可大半个身子还卡在老牛肚子里面。老牛挣扎着,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娘抱着老牛直掉泪,摸着它的头说,咱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啊!老牛似乎听懂阿娘的话,挣扎着跪起身来,头低低地埋下,两只犄角努力向前伸出去,前腿弯曲,后腿绷直,拼命往前挣,借着这股劲儿,几位请来帮忙的叔伯们抓住小牛的腿使劲往后一拉。一声低沉的悲鸣从老牛的腹腔迸出来,哞——

哗啦一声!浑身是血的牛犊终于出来了,老牛软软地倒了下去。阿娘顾不上收拾牛犊子,赶忙去端来一缸豆浆,跌跌撞撞地跑回老牛面前。可老牛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平日里鼓得老大的眼睛半睁着,黄色的瞳仁布满血丝,眼角滚出一滴浑浊的老泪——老牛断了最后一口气。

阿娘让他跪下给老牛磕头,然后请人把牛抬到镇上的屠宰场卖了。隔壁二婶说,何必送到屠宰场,自家剥皮开边卖肉,划算得多,还能落下些牛杂碎。阿娘红着眼睛,脸色惨白,要不是急等着钱给他治病,阿娘怎么忍心让老牛被剥皮抽筋,开膛破肚。

老牛死的那天晚上,阿娘抱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像是呓语一般说,儿奔生来娘奔死,阎王只隔一层纸,每个做娘的都要走这一遭,阿娘运气好,活下来了,老牛运气孬,没了,人这一辈子,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老天爷是公平的,老牛没了,有一天阿娘也会没了,可你和长生,要好好活!

长生是阿娘给小牛起的名字。那是村里第一头有名字的牛。

村里人都笑阿娘说,你家这是养了两头牛犊子呢!

可不是,他和长生,黏得跟亲兄弟一般。而且说来奇怪,自从有了长生,原本体弱多病的他竟然一天天健壮起来。现在想来,他那时候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先前看到的那个男孩,高高瘦瘦的,仿佛春风里刚抽条的白杨。

他忽然明白为何觉得男孩熟悉了——那孩子的眉眼气质,真像他在国外的儿子。阿娘一直都说,儿子和他小时候一个样。

他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恋爱结婚,一路顺风顺水。只是没想到,妻子生产的时候却遇上难产。

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当年,他因为长得俊朗阳光,还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男生的孤高冷傲的气质,许多女同学明里暗里向他示好,可他都视若无睹。他知道,她们喜欢的那种“孤高冷傲”的气质,不过是因为贫困带给他骨子里的自卑。很多时候,明明是“要不起”的无奈和悲凉,表现出来却是“不想要”的傲慢和冷峻。一旦她们看穿了他的把戏,就会弃之如敝屣。直到毕业前夕,他才与班上一位女同学牵手。她是县教育局局长的掌上明珠。毕业后,他毫无意外地留在了县城,彻底走出了被杀人坳那道山梁扼住喉管的穷山沟。

岳父最开始是不满意这场婚事的,但奈何唯一的女儿坚持要嫁。好在他虽然家境贫寒,人倒真算得优秀。老话说,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岳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尽己所能地对他照顾提携。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普通教师一路做到校长。

刚结婚那几年,他想要集中精力闯出一番成就,妻子不想从千娇百媚千恩万宠的女孩变成拖娃带仔的“老妈子”,岳父母对他也还想观察些时间,都没急着要孩子。老家的阿娘倒是话里话外催着他,想抱孙子,但阿娘的话,谁会在意?

直到岳父退居二线,他成了教育局最年轻的科长,成为这个家里新的门楣支撑,岳父岳母忽然觉得他们该要个孩子了。可不是?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可妻子都三十出头,到医院做孕检,已经是备受医生关注的高龄产妇了。

妻子生产的时候,他千不该万不该陪同进去。看着妻子痛得呼天抢地,冷汗把浑身的衣服和头发浸得透湿,像是刚从奈何桥下捞出来的女鬼。医生一次又一次,随手往妻子身体里一插,检查宫口开了几分。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神秘而神圣的地方,曾经带给他无数欢愉的地方,这时候像是摆在地摊上贱卖的白菜叶子,被人随意翻检。他看着医生取下的医用手套上,还沾着夹着血丝的黏液,在灯下泛着滑腻腻的光,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妻子九死一生,终于平安产下一个男婴。阿娘激动得当场跪下,嘴里喃喃的,跟她所能想到的所有菩萨道谢。

儿奔生来娘奔死,阿娘对他说,你媳妇儿娇滴滴的,这一回可遭了罪,咱以后不能亏待人家!

是。他应道。但是想起产房里的情景,他忍不住又冲进厕所干呕了半天。

那以后,每次夫妻俩兴致勃勃正要来事,他眼前就会出现那只血糊糊的医用手套,一阵干呕再回来,下面早就鸣金收兵了。如是再而衰,三而竭,竟至再也不能碰妻子的身体。他干脆在书房摆了一架小床,夫妇俩“白天是夫妻,晚上是兄弟”,一个屋檐下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儿子去国外念中学,妻子也过去陪读。他每个月给妻子汇钱,每周末和儿子视频半个小时。阿娘常常想孙子,天远地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每次说起都忍不住流泪抹眼。他平时还好,只是每次看到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就忍不住想起远隔重洋的儿子。

一回头,他竟又看到先前那个男孩。

男孩正弓着腰对一个男人说什么,那男人摆了摆手,男孩还想继续说,男人极不耐烦地扛着行李转身走开了。男孩回过头,蓦地和他眼神相交,他赶紧扭头转身往旁边走去,却不自觉地走向那座奔牛铜雕。

当初阿娘只以为养大了长生可以给他做伴,不曾想他后来留在了城市,长生成了阿娘自己的伴。

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出去了,大块大块上好的田荒着,即便偶尔有人家还种田也是用“铁牛”犁耙,犁匠阿娘彻底失业了。但她“捡”了好多人家的撂荒田,和长生一天天慢慢种了收、收了种。

好多次,他要接阿娘到城里,阿娘总是不肯,说她不习惯。他知道,阿娘是担心长生没人照管,更是怕自己成了他的负担。

阿娘独自在村里,为他守着最后一条退路。

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觉,就给阿娘打电话,阿娘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就像小时候他再怎么不舒服,只要阿娘一哼起眠歌他就能瞬间安眠。阿娘总是铃响一声就接起来,好像一直在专等他的电话似的。城里的事,阿娘不懂。阿娘跟他说牛。你看老牛犁田,永远都是慢慢地走,再大的田也总会走完的,人千万不能着急赶它,你一赶,它的步子就乱了。又说,你看长生,不管肚子多饿,吃草都是慢慢地嚼,总会吃饱的,一口饭吃不成胖子,一口草也养不壮一头牛。

他还记得上次回老家,远远地就看见阿娘和长生在杀人坳垭口上,像贴在夕阳里的两张剪影。他怀疑阿娘每天都在那里等他,不然怎么那么巧,每次他回去都正赶上阿娘和长生在垭口上——老话说,大树底下不长草,杀人坳的密林从来就不是放牛的好地方。

那天,阿娘做了他最爱的糍粑,又说起他小时候的笑话——每次吃糍粑,阿娘都会说这个笑话。

二婶家的大姐姐出嫁那天,二婶照老家的习俗,给她包了一块“离娘粑”。在老家,姑娘出嫁上花轿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块娘亲手做的糍粑,叫作“离娘粑”。还只几岁的他也想要,婶子大娘们听了都笑作一团,说没见过有小子要吃“离娘粑”的,吃了“离娘粑”就不是娘的人了。他不管,只闹着要吃。阿娘给他分了一块,笑着说,姑娘吃是离娘粑,儿子吃是“黏娘粑”,吃了只会和娘越黏越紧呢!

那又香又甜又黏又糯的糍粑,一直是他的最爱,每次回家阿娘都做。

那天他闷头吃着糍粑,阿娘又说起这笑话,说可见这“离娘粑”是吃不得的,你从小就好这一口,现在可不是离娘越来越远了!他刚得到消息,一位副市长年龄到点,组织上有意让他去接那个位置。所以他专门回老家一趟,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郑重祭告了一番,还特意到父亲坟前烧了两沓纸钱,希望九泉之下的父亲和祖宗们在天有灵,助他心想事成。他也跟阿娘说了这个消息,叮嘱她千万不能声张。其实这叮嘱纯属多余,现在的村里,就算阿娘想说话也难找到人了。

阿娘当然是高兴的,只是起身去给长生抱草料的时候,偷偷牵起围裙擦了擦眼睛。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跟阿娘说。他在城郊看好了一块地,计划修栋小楼,再养一块草坪,把阿娘和长生都接过去。为了这个计划,他把县城中心寸土寸金的一个地块,“操作”给了丽景花园酒店的老总。那可是好多地产老饕都流着口水巴望的肥肉。

他找了个周末,让老总陪他去城郊河边钓鱼。回来的路上,特意经过了那块地。他开着玩笑对老总说,你们这些有钱人都一门心思往城中间挤,我是土包子,就爱这城郊,要是能在这儿修栋小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哪!说完,打个响亮的哈哈。老总也打个哈哈说,还是领导有眼光,都说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才是好地方,可见我们这些往城里挤的人,才是土包子哪!

钓鱼回来两天后,老总就把一栋小别墅的设计图纸放到了他面前。一周后的拍卖会上,老总如愿拍得了那个黄金地块。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变故。那条一个字的短信,让他之前的所有筹谋都归于零。不,比零还惨!零还可以从头开始,他却连从头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想起那两死九伤,一阵万蚁噬心。

人只有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会认识到它的意义。就像只有失去自由,才会懂得自由的可贵。就像他从来没想过,吃了几十年的糍粑,有一天竟真的成了“离娘粑”!

阿娘,阿娘!你和长生,要好好活!

风刮得紧,偶尔一朵飞絮在眼前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下雪了!

他靠着铜雕坐下来,背后的铜牛正好挡着北风。头往后轻轻仰靠在牛肚子上,耳边仿佛有老牛反刍草料的声音,嘁嚓——嘁嚓——不紧不慢,似有若无,让他心里一阵踏实。

他的眼皮开始打架,睡意忽然铺天盖地而来。

小时候阿娘让他放牛,他总是偷懒,把牛牵到河边,任牛自己去吃草,他就沿着河岸去摘桑葚、找菌子。河两边都是青木树,树下就有棕褐色的青木菌,下在面汤里又细又滑,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等牛吃饱了,他也跑累了。牛趴下来歇气,他就跑过去靠在牛肚子上躺着,就像夜里窝在阿娘怀里一样。牛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嘴巴一咂一咂嚼草料的声音,嘁嚓——嘁嚓——像是阿娘轻声哼着眠歌。他总是很快就睡着了,直到阿娘叫他回家吃饭。

这两年,他难得踏实睡上一觉。醒着时总觉得犯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好。白天,秘书端来的咖啡他觉得越喝越淡,可明明已经放了两倍三倍的量。晚上,他一次次把身体掏空,只望身体的极度疲惫能让大脑暂时关机,让他享受一次短暂的深度睡眠。

可这一次,他却是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不知道睡了多久。十分钟?五分钟?也或者只是几秒。他睁开眼,看到那个男孩,就在他几步开外!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男孩穿一件水洗蓝的牛仔外套,下面是牛仔裤和蓝灰色的板鞋。一身单薄的秋装打扮,脖子上却围了一条厚厚的黑色毛线围巾。那围巾一看就是手工织的,技术并不好,纹路歪歪扭扭,不太平整,但是又长又宽,在男孩脖子上满满地绕了两圈还可以松松地打一个结,看着让人暖和不少。但黑色的围巾却衬得男孩一张脸更显苍白了——像极了他的儿子。

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到5岁的时候,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错过最佳时间了。可妻子为了照顾孩子辞了职,家里开销全靠他微薄的工资,几年时间的药物治疗已经把家底掏得一干二净,哪里去筹那笔手术费?阿娘叩着头把方圆几十里能求的庙门都拜了个遍,妻子急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他甚至偷偷在网上查询过黑市卖肾的消息——当年阿娘还有一头老牛,可他除了自己,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卖了!

一天,妻子兴奋地告诉他,省城医院的心外科专家是一个建筑商的大舅哥,只要他答应帮建筑商拿到城区一所小学的迁建工程,建筑商就愿意出儿子的手术费,并且请那位专家亲自做手术。他当然不肯——虽然他分管项目建设,可工程也不是他想给谁就给的,必须按规定来。妻子转身冲进厨房,出来时脖子上横着一把菜刀,说如果他不答应,她就死在他面前,反正他不肯救儿子,那老婆也用不着救了!他还想挣扎。可妻子眼神凛然,脖子上已经渗出血丝。他闭上眼,自己不也想过卖肾么,反正都是卖,身体和灵魂有什么区别?阿娘说的道理他懂,一口饭当然吃不成胖子,可一分钱却能难倒英雄!心一横,他点了头。

儿子的手术很成功。建筑商的工程也很顺利。这些年,他常常想起老牛死的那天晚上阿娘的话,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老天爷是公平的。老牛死了,他还活着。可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越滑越远,儿子的将来,又会往什么方向?

儿子出国6年了,大洋彼岸那个以阳光闻名的城市,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健康,视频里的脸色常常还是显得苍白——就像眼前站在风雪里的男孩。

男孩微弓着身,跟一位妇人说着什么。妇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风夹着几片雪花卷过来。

他不由得侧着耳朵听过去。男孩嚅嗫着,阿姨……妇人有些不耐烦,终于开了口,要不……你去找车站派出所?有事找警察嘛!男孩冻得发青的脸白了白,欲言又止,还是跟妇人道了谢,低头恹恹地走开了。嘁!小小年纪不学好,差点上了他的当。不敢去找警察,肯定是骗子!妇人一脸厌弃。

可不是,还说他妈得了重病,要出来打工给他妈治病,小偷把钱包偷了,回去的车票都买不起。你说这么大点儿孩子,就算他妈病了,也该他爸挣钱去,哪轮到他出来打工了?还不敢见警察!亏你老到,不然就上套了!旁边那个似乎是妇人的同伴。

他回过头,男孩已经不见了影子。他只觉得眼前心里都是一片茫然,忍不住掏出手机,拨出那串按了无数次的号码。

嘟——响了一声,他猛然醒悟过来,想赶紧挂断。可阿娘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娃!

阿娘!听到阿娘的声音,他再也狠不下心挂掉电话。

哎!阿娘笑着,我娃今天怎么这时候给阿娘打电话?以往都是晚上打过来呢!

阿娘这一说,他才想起,平时忙得天昏地暗,常常十天半月想不起给阿娘打个电话,只有心里苦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想起找阿娘,而那时间多半已是深夜甚至凌晨了。现在想来,为了不错过他的电话,这些年阿娘怕是从来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没事,今天要出一趟差,这时候正候车呢!

哦,又出差啊?天冷,可记得多穿点儿!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累了就回来歇歇,阿娘还给你做糍粑吃!

行!阿娘,我不在的时候,您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放心去!阿娘还有长生呢!

他不敢再说下去,狠心掐断电话,头深深地埋下去,半晌,抬起头,猛然见眼前站着一个人。

叔叔,能……借我点钱吗?

是那个男孩!

我的包……被人偷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紧张,男孩说话有点结巴。

实话说,他先前只猜想男孩是小偷,真没想到会是骗子,而且用的还是“包被偷了”的说辞。只是这个借口太过时了,连乡下出门打工的妇人都能一眼辨出,又怎么能骗到他。

叔叔,我真的急……着回家!我妈妈生病了……一个人在家里……我本来想打工挣点钱给她治病的,我只借一百……一百块钱……够买火车票就行!男孩竖起一根食指,像是指天发誓,冷得乌青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一个人如果还能脸红,那他的话是不是多少还有几分可信?

他想起死去的那两个中学生,怕也和眼前的男孩差不多大吧?

他望着那张酷似儿子的苍白的脸,不由自主地拉开包,却无意中碰到薄薄硬硬的一片——是那张银行卡。他的手顿住了。

男孩看着他的手伸进包里,却半天不见拿出来。叔叔?

他的手终于从包里缩回来,递过去一根面包。吃吧,不够还有。

男孩青白的脸涨得通红。谢谢叔叔!我……不饿。没再说什么,低下头,转身走了。可他分明看见男孩的喉结动了动,是一个吞咽的动作。

看着男孩的背影,他忽然很想赌一把。他这辈子从来没赌过,一百块钱,不算多吧!

男孩已经走出好几米远。他终于忍不住喊,哎,你回来!男孩转过头,晶亮的眼睛望着他。他像怕自己后悔似的,飞快地掏出钱夹,抽了一张粉红色的钞票,想了想,再抽了一张。拿去吧!

男孩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几步冲过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叔叔!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一张钞票。一百就够了!说完把钱放进牛仔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压了压,又深深地鞠躬,伸出一只手说,叔叔!您把手机号写一个给我,我明天一定把钱还给您!

他心里一阵感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男孩手心写下一串数字。

男孩又连鞠了好几个躬,转身跑出几米远,忽然又折回来,取下脖子上的围巾,三绕两绕套在他的脖子上,退后一步,又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往售票大厅跑去。

那条围巾上还带着男孩的体温,毛线的质地很粗糙,有点微微地扎肉,就像小时候阿娘用皴裂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抚过。他低下头,把鼻子埋在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却猛然惊觉——天!他怎么能留下手机号!

男孩已经跑得彻底不见人影了,再想追回已经不可能。且不说汹涌的人群里找不找得到,即便找到了,他又该怎么说?

现在,知道这个号码的,有三个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赌局已经摆下,他的底牌已经交出去,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他不知道老天会给他个什么样的结局。

雪下大了。

他把围巾往脸上扯上去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睛,转身向进站口走去。

次日上午,C城。

按他之前的安排,上午9点,司机会到会议酒店接他。司机接不到人,打电话不通,再一问酒店和会务组,自然就会发现他已经失踪三十多个小时。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顺利,他乘上午8点的航班,天黑之前就可以到达大洋彼岸。过去的一切都将与他彻底告别,这些年来让他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噩梦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

那张卡,他没有放进钱夹,而是放在贴身的衣服内袋里,手一插进外面的衣袋就能摸到。只有不时摸到那薄薄硬硬的一张还在,他才能安心,那是他后半辈子生活无虞的保证。可隔着衣服,那张卡又像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心口嗞嗞作响。两死九伤!他甚至能闻见自己心脏被烙铁烧黑后的焦臭。

候机厅里忽然骚动起来。他本能地一惊,猛地站起,转身就要跑,却发现那些人并不是冲他来的。人们一窝蜂地往落地窗前奔去,对着窗外指指点点,看样子像是围观什么热闹。

他以为是哪个明星出来了,前不久网上还说,有个明星的粉丝接机,居然把机场电梯都挤爆了。现在的人!

但是不对,往窗子那边拥的多半是三四十岁以上的人,不像是疯狂追星的年纪。怪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眼看没挤上去,很是没趣地折了回来。他忍不住打听,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啊?一个红通犯,跑了好多年了,回来自首,这不,刚下飞机呢。

他的身体一僵,那块烧红的烙铁往心脏上狠狠扎下去,嗞——白雾升起,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见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兴致来了,向他炫耀着刚才在人群里搜集来的消息:听说,之前还是个大官儿呢,贪了好多钱!跑到国外去了,以为可以从此逍遥自在。结果呢,在外面三天两头搬家,也不敢找个正经事做,坐吃山空,最后沦落到帮人家洗盘子。这不,自己受不了,回来了……

他脑子里仿佛打翻了几千只马蜂窝,嗡嗡地吵着,惹急了的蜂子四处乱撞,时不时往他脑仁上蜇一口,痛得他浑身惊跳。

男人发现他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不敢搭话,努力笑了笑,站起身来。还不断有人在往落地窗的方向跑。他理了理围巾,严严实实遮住半张脸,逆着人流,躲进卫生间,确定没有人跟进来,才找了个隔间钻进去,反锁了隔门,放下马桶盖,坐上去,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

还好有这条围巾,他在心里暗自庆幸,又想起在火车站碰到的男孩,这十几个小时,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按理说,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了,顶多是碰到一个不入流的骗子,意外的小插曲而已。一百块钱的赌局,是输是赢并不重要。

他不敢出去,就这么在马桶上坐着,直到广播里通知他的航班开始登机,才慢慢站起身。正要出门,忽然感觉小腹一阵紧绷,揭开马桶盖,站了半天,却一滴也尿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正要开门,心里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想了半天——原来竟忘了销毁手机卡。现代人的社会存在感脆弱如斯,只凭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卡片来维系,实在可笑又可怕。

正要关机取卡,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他像被蝎子蜇到,手一抖,惊跳开来。手机掉下去,在马桶沿上撞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还兀自嗡嗡地震动着。

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长吸一口气,把手机捡起来。屏幕上一闪一闪,是阿娘的号码。阿娘白天怕影响他做事,晚上怕吵到他睡觉,几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的,这次?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他几乎要抓不住它。深吸一口气,手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划了几次才划开接听键。

娃!你在哪儿?阿娘的声音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异常。

他松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不是跟您说了吗,我在出差,马上就要上飞机了。

回来吧!不管出啥事儿,都有阿娘在呢!阿娘还是慢慢悠悠地说话。

他却一惊,阿娘……您说什么呢!

昨儿晚上,长生在棚里折腾了一夜,我也没合眼。今早它总算安生了,我端了豆浆去棚里,它却不吃不喝……娃啊!长生和你是命里相连的,阿娘也一样!

阿娘……

你瞒不了我!今天一早,你们单位的人已经来过了……

手机从手中跌落,他一时竟像是傻了,直到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才惊醒过来。捡起手机,微信显示有新消息,是陌生人发来的好友申请:“叔叔,加我,还您钱。”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点击了“确认添加”。

对方发了红包过来,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男孩和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一栋土坯房前,男孩脸色还是苍白,妇人一脸蜡黄,冬日的阳光下,两人却笑得一脸灿烂。

他点击接收了男孩的红包,咧了咧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男孩发过来一条消息:叔叔,跟您说一个秘密。昨天,我找了很多人借钱,都没有人相信我。最后我跟自己说,再找十个人,如果还借不到,我就去偷!别人可以偷我的,我为什么不能?谢天谢地,您是第十个!是您救了我!还有,悄悄告诉您,您真像我爸爸!我好多年没见到他了。他为了给妈妈治病,偷东西,坐了牢,我亲眼看见警察从家里把他带走。妈妈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走爸爸的老路,所以我才想出去打工。那条围巾,是妈妈亲手织的,很暖和吧?送给您!

他没想到,老天给他安排的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他愿赌服输。

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已经在催促旅客登机了。

他走出卫生间,望向落地窗外。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压了几天的黑云,被太阳撕开,透出一道道金光。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机场出口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