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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里博克

2021-11-11吕阳明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吕阳明

沙里博克是草原上的一个小嘎查,所谓的嘎查,相当于村子的意思。蒙古族语说摔跤是“博克”,我就一直以为沙里博克是在沙土地里摔跤,事实上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电子游戏的年月,摔跤的确是我们这些熊孩子最主要的娱乐方式,不过我们不是在沙土地里摔跤,而是在那片到处都是盐碱冒着白烟的盐湖上。在绿草如茵的呼伦贝尔草原上,唯独沙里博克这个地方长年寸草不生,方圆百里白茫茫一片,偶尔有牧民打马跑过,扬起一片呛人的白色烟尘。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沙里博克的意思是“齁咸的湖”。据老人们说,这里原来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湖水咸涩无比,无法饮用。后来湖水慢慢褪去,铺天盖地的盐碱、芒硝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肆无忌惮蔓延开来,夏季周围草原风吹草低,沙里博克却白茫茫一片杳无人迹。

可谁能想到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了呢,当我开始有了记忆的时候,沙里博克已经不再是个荒凉的地名,也不仅是草原上一处偏远村落的名字,更是一座大化工厂的名字了。

我是在二姨夫手里的地图上看到整个沙里博克的,那是一张手绘地图。沙里博克小得只是旗县级地图上的一个点,二姨夫围着盐湖和村落跑了好几天,自己绘制了一张,把盐湖的方位形状以及周围的情况标注得清清楚楚。在地图上,盐湖已经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风采,丑丑的形状,样子像什么呢,伸着两条细腿,细长的脖子,对了,像是一只烤熟了的家雀儿。我还想细看时,二姨夫急急地把地图抢走了,小心翼翼像收起一件宝贝。

二姨夫说自己那时是二姨的大学同学,后来我了解的事实证明,他们既不同班也不同校,二姨是东北工业大学毕业的,二姨夫是北京一所大学毕业的,可是二姨夫说得也有道理,他和二姨都是学化工的,一同来到草原上建设社会主义大工厂,这本身就是同学。

我那时还小,还是拖着两条清鼻涕在盐碱地上打滚的熊孩子。一看见二姨夫来姥姥家,就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人陪我玩了。二姨夫,当然了,严格意义讲,那时还不能这么称呼他,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毛头小伙儿,细瘦的腰身一把能掐得过来,一对儿招风耳呼扇着,看着像是后安上的。姥姥说,叫舅舅吧,二姨红着脸说,叫张叔叔吧。叔叔长得好帅啊,用我姥姥背后夸奖的话说,张嘉瑞那个货啊,真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真有眼力啊。要知道姥姥可不是轻易夸奖别人的,在沙里博克,姥姥可是威风八面吐口唾沫是个钉儿的人物,姥姥又高又壮,大脸大腮,脖子粗得像一截树墩子,胸前像吊着两只面袋子,一双大眼睛鼓凸着,活像一条大金鱼。二姨听了姥姥的夸奖红着脸不作声。姥姥接着唠叨说,就是瘦得跟个麻秆儿一样,怕是一阵风能吹个跟头。二姨的脸由红转白了,还是不作声。姥姥接着说,怕是扛不动一麻袋土豆。二姨脸又红了,嗔怪说,人家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还扛什么麻袋啊。

张叔叔一来就说想我了,一边说想我了,一边就会从衣兜里掏出几粒散发着盐碱味道的光腚糖给我吃,这让我的少年时代饱受虫牙之苦,却也抵挡不住那甜甜味道的诱惑。二姨长得小巧玲珑,拖着一根粗粗的大辫子,个子比张叔叔矮一截,明眸皓齿,唇红齿白,水灵得像一根沙土地里的小野葱。二姨夫一来就把那张地图打开,两个人头挨头地看,一边看还一边对着盐湖的方向兴致勃勃地边说边比画。说完了,比画够了,两人就一起唱歌,二姨夫唱歌唱得太难听了,打破锣一般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听得我家的大黑狗都把耳朵闭起来,听得姥姥家的大黄猫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二姨唱得好听,经常唱“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更美丽,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唱的时候总是抬着头,憧憬地望着远方。我对小燕子来不来不感兴趣,我惦记的是家雀儿,就是麻雀。从东北来到内蒙古东部草原的人都管麻雀叫“家雀儿”,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么写,或许就是“家雀”这两个字吧。据说有段时间家雀儿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据说二姨夫上学时还是灭麻雀英雄呢,说他是长跑健将,追着一群麻雀飞跑,不让它们落在树上休息,最后累得麻雀们精疲力竭,纷纷从天上掉下来力竭而亡。可惜我没有亲见,我猜想二姨夫后来改变了策略,就像猿人直立行走了之后又学会使用工具一样,他在院子里支上个大筛子,撒下些谷糠之类,有时候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掏出来几副小巧玲珑的鸟夹子下在田野里,又或者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张不易察觉的粘网,总之,二姨夫抓麻雀,就像从自家院子里抓鸡一样易如反掌。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烤家雀儿是最难得的美味了。二姨夫将抓到的家雀儿埋在炉膛下面的热灰里,每次都烤得恰到好处。那烤熟的家雀儿,就和活着时不一样了,比原来小多了,小得几乎无法辨认了,细树枝一般的两条腿,细长的脖子上小小的圆圆脑袋,样子虽然丑陋怪异,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二姨夫用铅笔刀细心地将家雀儿身上的糊痂刮掉,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将胸脯上的肉撕下来扔进嘴里,再抠去内脏,将整个家雀儿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吃得津津有味、唇齿留香。二姨夫经常把烤好的家雀儿举到二姨面前,二姨吓得哇哇直叫,不敢吃,最终它们都成了我的美餐。

大工厂真的就像二姨歌中唱的那样,很快就建起来了。那段时间里,一队队汽车从远远的外面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在盐湖上腾起浩浩荡荡的白烟,卸下一群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工人,卸下红砖水泥木料钢筋,卸下各种各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机器设备……盐湖四周一夜之间冒出来一大片帐篷,一队排列整齐的电线杆子从远方迤逦而来,沙里博克嘎查通电了,这在当时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人们都被明晃晃的电灯泡晃得晕头转向,“无农不稳,无工不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血红的大字刷在围墙上,周围拉起了带刺的铁丝网,防止牲畜和我们这些四处乱跑的熊孩子靠近。每天清晨天刚亮,清脆的哨子声此起彼伏,惊得百灵鸟四散奔逃,工人们伴随着初升的太阳开始一天的建设,二姨和二姨夫也热情地投入到劳动中,二姨夫卸车、搬砖,干得热火朝天,线手套一天就磨烂一副,后来手都磨破了,筷子都拿不住了,也不休息。二姨忙着给工人们送饭洗衣服,指挥安装机器设备,忙得上厕所都跑着去。

高大的厂房,轰鸣的机器,变魔术一般屹立在亘古的荒原上,让每一个人都望之生畏肃然起敬。化工厂招工那段时间,据说工业局的大铁院门都被挤掉了,二姨和二姨夫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日没夜地在工厂里忙,害得俺好久没有吃到美味的烤家雀儿。姥姥最自豪,她经常叼着大烟袋锅子左邻右舍地串门,邻人们都说,看这老王太太可厉害了,闺女和姑爷子都是国家干部,还都是工程师,多生孩子还是有道理啊,谁知道哪个将来成了工程师呢,要不是她家老王头死得早,生出个国家主席都没准呢。姥姥撇着嘴说,有个屁用啊,一天忙得不见个鬼影,啥事也指不上这俩货,俺让那未来的姑爷子给拿块石头压酸菜缸,他都不给拿,俺心话你不拿俺找闺女,没承想闺女也不给拿,还把俺尅了一顿,说那是国家的石头。听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姥姥说得义愤填膺,可还是掩饰不住嘴角上扬笑得春风十里呢。

大工厂开工的日子,也是二姨和二姨夫结婚的日子,工厂院外那一排低矮的杆夹泥平房,靠东头的一间成了二姨和二姨夫的小家,屋子不大,窗户更小,房间里黑咕隆咚,冬天窗户上蒙着一层灰突突的塑料布御寒,房子半截子在地下,进门还要下几个台阶,有好几次我都是一头栽进屋里去的。门口是小小的厨房,冬天里炉火正旺,卧室里两张单人床并排摆放在一起,就是他们的婚床了。床上破旧的被套上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那是工业局颁发的奖品,唯一的家具是两只破木头箱子,是厂里给的小型设备的包装箱,摆在一起蜷缩在墙角,余下的地方就被书籍和图纸全部占据了,我曾幻想从那成堆的书里翻出一本小人书来,可是根本没有。不在工厂里上班时,破木头箱子就成了他们的工作台,两人分别用一个,侧立起来放在地上,坐在床上写字画图。

二姨夫在生产科管生产调度,二姨在质量科管质量检验。人们都说这两口子可真能耐。二姨夫话不多。说起话来总是细声慢语,腼腆得像个大姑娘,把生产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二姨正相反,针扎火燎,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胳膊都要抡飞了,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据说有一天,二姨和质量科两个同事在盐湖上取样,大胡子厂长也在盐湖上检查原料供应工作,工人们装满了一拖斗芒硝,那台链轨拖拉机却出了故障,一启动就打滑跑偏,司机鼓捣了半天也不行。二姨过去看了看,听了听声音,对驾驶室里的司机师傅说,不是什么大故障,转向离合器室进油了。司机惊得下巴掉了一地,说,王科长你真厉害啊,嘛儿晓得。二姨说,大学里开过农机课,这种东方红75式就是毛病多,设计有问题,转向离合器室总进油,一进油离合器和制动带就打滑,转向就失灵跑偏。司机听得频频点头。大胡子厂长问二姨,你也会开链轨拖拉机?二姨不好意思地说,原理知道,没开过。大胡子厂长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颤一颤地说,知识分子就有这毛病,耍嘴行,一个顶俩。司机也跟着龇牙笑。二姨的倔脾气上来了,对司机说,你给我下来。司机就下来了。二姨就爬进驾驶室,操纵杆太高,二姨个子矮使不上劲,就在驾驶楼里站着,鼓捣了几下,开起来就跑,转向跑偏,还是挂着一拖斗芒硝的重车,二姨把车开得画龙一般左扭右摆,扬起一路烟尘,大胡子厂长吓得脸都绿了,司机更是跟在拖拉机后面边追边喊。二姨一口气开到了化工厂院子里,二姨夫正从生产车间出来,看见自己的老婆从驾驶室里出来,惊得目瞪口呆。

沙里博克人多了起来,工人们自己动手打了一眼机井。打机井可是个新鲜事物,全村的人都围着看西洋景。一根接一根井管子打进去,吓得姥姥直念阿弥陀佛,担心他们把地球钻透了,我们终于告别了又黄又涩的水,喝上了甜滋滋的地下水。

沙里博克小村子一下子大了许多,能够一起玩耍的孩子也一下子多了起来。凭借着二姨夫的烤家雀儿,我成功地将一群熊孩子笼络在我周围。我们这群撒尿和泥放屁呲坑的熊孩子,像一群叽喳乱叫的家雀儿,大呼小叫地在村子里四处乱飞四处疯跑。不用像现在的孩子那样整日奔波在各种补习班之间。在我们眼里,那座大工厂就像童话里的宫殿一般,眼看着变魔术一般在荒原上生长起来,吐着黑烟的大烟囱几乎要冲破云霄了。我们这群熊孩子唯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二姨夫的大工厂,我们跑到工厂门口,看见一块厚重的木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兔×”,最后一个字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二姨夫卖弄将“进”字写成了繁体字。我们站在门口大声念“闲—人—兔—”,还没等念完,门房里就冲出一个又矮又壮黑煞神一般的男人,扎撒着两只大手,轰鸡一般把我们往外撵,去,去去,还闲人兔,我看你们就是一群闲得皮紧的小兔崽子。我们冲他伸舌头,吐口水,挤眉弄眼,那人的手里就变戏法一般多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棒子,在手心里拍得“啪啪”作响,有二姨和二姨夫,我才不怕他呢,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继续冲他做鬼脸。黑煞神扭身回门卫房了,我越发地趾高气扬了,向门上扔石子扬沙子,门卫房的门忽然又开了,窜出一条大狗来,狂叫着向我们冲来,吓得我们这些“闲人兔”四散奔逃。

厂子里成立了民兵连,说要防备破坏,随时打击来犯之敌,据说是和北面的老大哥闹掰了,是听姥姥和人唠嗑时说的,我插嘴问怎么闹掰的,姥姥说滚犊子,先把你那过了河的大鼻涕给我擦干净,屁大点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还想再问什么,姥姥已经挽起袖子,舒展了蒲扇一般的大手了。不告诉俺俺也猜得出来,国家和国家就像我们这群熊孩子,今天还好得扳脖子搂腰,指不定明天就鸡头白脸打得狼哇的了。让我兴奋不已的是二姨夫当上了基干民兵连的连长,一有时间就带领民兵去训练,工人们穿着蓝灰色的劳动布工装,头上还戴着柳条子编的伪装帽,清一色的半自动步枪,还有一筐手榴弹,真是神气极了。二姨夫喊着响亮的口令,指挥工人们举枪瞄准,干瞄准不开枪,急死我们这群孩子了。练完瞄准练扔手榴弹,村子里人呼啦啦围在远处看热闹,每次扔手榴弹破纪录就跟着大喊大叫,我一直以为那些手榴弹都是真的,盼望着哪天它们会轰隆轰隆地炸响,后来才知道这些手榴弹是从旗教育局体育备品室里拿来的。我对小伙伴们说这些枪是“七点六二”,当然了,是听二姨夫说的,小伙伴们都围在我周围,叽叽呱呱地问,啥叫七点六二啊。我当然也不知道,瞎蒙说,就是枪子能打死七点六二公里以外的敌人。伙伴们都佩服地望着我,随后讨好地围着我,问,啥时候打靶啊?跟你二姨夫说说,把子弹壳给我们玩儿呗。

我的队伍也很快组建了起来,每人一支木头枪,没有手榴弹,就扔酒瓶子,民兵训练时俺也组织熊孩子们训练,扯着嗓子唱歌,举着木头枪瞄准,感觉二姨夫他们是八路军,我们是民兵区小队。我央求二姨教我学会了用柳条子编帽子,很快我们一队熊孩子就大呼小叫满村乱窜开始战斗了,终于有一天,我们在街上大喊“三娃子死了”,把三娃子他妈吓得心脏病都犯了,哆嗦成一团下不了炕。姥姥鼓着金鱼眼把我们臭骂了一顿,说,谁要再这么喊就撕了谁的×嘴。这样一来,很好的开枪打仗游戏就玩得不尽兴了。我曾央求二姨夫带我去厂子里看看,不料二姨夫脸一沉,说,不行,那可不是孩子们去的地方,二姨夫脸上那神圣庄严的表情把我吓了一跳,再也不敢提这事了。我曾无数次带着“队伍”围着高高的院墙转悠,有一次搭人梯,让三娃子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去窥探,没想到墙脊上插满了玻璃碴子,把三娃子的手心划了两道大口子,哗哗流血,三娃子哭得跟杀猪似的,我挤了好几个干马粪包才把血止住。

化工厂建成后,工人们工作之余搞基建,又脱坯又和泥的,建设自己的家园。很快建起了化工厂宿舍,职工食堂和幼儿园,大工厂竖起了好几座仰望头晕的大烟囱,厂区不断扩大,像一艘大船一般轰鸣着劈波斩浪。据说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活像马克思的厂长宣布要移风易俗,准备建个火葬场,这样厂子里的职工从生下来到离开这个世界去见马克思,就一条龙服务全管了,大胡子厂长挥着毛茸茸的胖手说,将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姥姥听说后心里老大不乐意,说,呸呸呸,好端端的一个厂子建什么火葬场啊,这不是腚眼儿拔罐子—嘬屎吗。二姨嗔怒地说,妈,现在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还这么迷信,姥姥气鼓鼓地不说话了。谁也没有想到姥姥的话会一语成谶。

那年春节过后,人们开始传说二姨夫要当分管技术的副厂长了,据说盟工业局的领导坐着那辆破吉普车来考核过几次了。人们见了二姨夫已经开始祝贺了,二姨夫自己谦虚地说,在哪个岗位上都是革命的螺丝钉,都是干革命工作。左邻右舍见了姥姥更加客气,这让姥姥腰板挺得溜直,嘴上说,都是传言么,没影儿的事。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真事都是从传言开始的,比如传说大胡子厂长钻了三娃子妈被窝之类,没几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二姨家的小涛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姥姥抱着她的外孙子,乐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朵上了,一对儿鼓凸的金鱼眼金光闪闪的。二姨变化很大,俊俏的脸蛋子圆润了起来,人也胖了不少,胸脯鼓鼓的,吃得怀里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姨夫白天忙着上班,下班就忙着做饭,戴着近视眼镜,洗尿布洗得蛮起劲的,洗一会儿就凑到眼镜上去看洗干净没有,嘴巴子都要贴在尿布上了。姥姥说是给帮忙带孩子,其实很是省心,尿布也不用她洗,喂奶也不用她管,没事就叼着烟袋锅子跟街坊邻居拉闲篇扯老婆舌去了。

人们都说,老王太太你可真有福啊。这真是双喜临门啊,得了个大胖外孙子,姑爷子还马上高升了。姥姥眉开眼笑地说,俺那宝贝外孙子可招人稀罕呢,都学会翻身打挺了。又梗梗脖子说,他爹就是当了国家总理也是俺姑爷子不是。在姥姥的心里她女婿已经是大工厂的厂长了,将来真当个总理副总理的也说不定。可是,二姨夫提拔的事后来却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就跟没这事一般了,没人提了。二姨和二姨夫表现得若无其事的,姥姥着急了,四处打探消息,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姥姥急得踹脚挠心的,就在家中地窖里供起了观音菩萨,偷偷烧香念佛。那天刚烧完香,二姨去了,闻到了香火味,气呼呼地喊,妈你又在家搞啥封建迷信活动呢?姥姥说,啥也没整啊。二姨生气了,说,整个沙里博克都闻到你烧香了,还说啥也没整?就在屋子里左翻右找,还真找到地窖了,二姨钻进去把观音像和香炉都给砸了,姥姥吓得厚嘴唇子直哆嗦,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给观音赔罪。

忽然有一天,厂里保卫科来了两个人,说我二姨夫不再是基干民兵连长了,二姨夫脸色苍白,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惶惑的光,坐在木头箱子上,像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二姨吃惊地问二姨夫到底怎么回事,二姨夫嗫嚅着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二姨把孩子往姥姥怀里一塞,风风火火地找到厂里去了,没一会儿哭天抹泪回来了,进了房门更是嘴咧得像瓢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嚷着,张嘉瑞你个大骗子,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欺骗了我,你为什么隐瞒家庭出身欺骗组织,你不说你家是中农吗?狗屁,人家检举揭发的材料都来了,厂长把举报材料都给我看了,人家可是实名举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呜呜呜……无论二姨怎么哭骂,二姨夫一言不发。二姨不依不饶,你说,那个写揭发材料的施美娟,是什么人?你把人家怎么了,啊?你说啊。二姨夫有气无力地说,我能把人家怎么样……二姨说,呸,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会是你的小地主婆吧?二姨夫忍无可忍了,瞪着眼睛气呼呼地说,你胡说什么。二姨说,那你说啊,人家一个女人和你还能有啥仇?你是杀了人家老爹还是抱人家孩子下井了,为啥揭发你?二姨夫不再说话,低着头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二姨夫很快被从技术科扫地出门,成了化工厂一名普通的技术员。说是技术员,其实就是一线的工人,每天和工人们一起去沙里博克盐湖上干活,抡着镐头刨芒硝,再用铁锹装到手推车上,堆成大堆儿,再装到链轨拖拉机的拖斗里运进工厂的加工车间,中午也不回来,破饭盒里带点饭吃一口,歪倒在芒硝堆上眯一会儿再接着干活,下班回来满身芒硝,脸上魂儿画得像个粉刷匠。二姨一股急火攻心,没奶了,饿得孩子哇哇直哭,姥姥只好每天去左邻右舍买牛奶,二姨变得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心就骂二姨夫,尿布没洗干净了,炉子冒烟了,奶瓶没刷干净了,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那个曾经让人羡慕的小家就这样充满了吵闹声。

二姨夫从那时起学会了抽烟喝酒,他经常在一天的重体力劳动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墙根下,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抽烟真好啊。我问他抽烟怎么好。他摸了摸我炸窝鸡一般乱蓬蓬的头发说,解乏,取暖。我说,我也要抽一支。他就真的把嘴上的烟卷塞进我的嘴里。我吸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大声地咳嗽起来,他开心得哈哈大笑,都笑出眼泪来了。二姨夫本来是不喝酒的,记得第一次在姥姥家喝酒呛得他跟我第一次吸烟一般,咳嗽得脸红脖子粗,可是现在他经常拎着酒瓶子去供销社打酒喝,都是那种六十度的散白酒,据说大胡子厂长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道姓地批评二姨夫竟然学会“凶酒”了,二姨夫打了个酒嗝,说,厂长你天天凶酒凶酒的,我告诉你,那叫“酗酒”。大胡子厂长被弄得脸通红,活像“凶”了一瓶子散白酒。

由于工厂满负荷生产,嘎查里开始经常停电,各家各户又把扔进仓库的煤油灯,好久不用已经发黄的蜡烛找出来了。工人们没几个懂电的,厂子里就把给电闸换保险丝的工作交给了二姨夫。二姨夫认认真真地把工厂的电路研究一番,回到家担忧地说,又建幼儿园又建浴池的,电的负荷不够了,二姨一心一意地给小涛喂棒子面粥,不搭理他。我问什么是负荷不够。二姨夫说这就像是一匹小马,非让它拉一辆大货车一样。二姨夫的比喻很形象,我在心里很可怜那匹不堪重负的小马。二姨夫跑到厂长办公室,建议厂长投入资金改造线路,大胡子厂长翻了翻眼睛说,动用资金得要工业局审批。二姨夫着急地说,等不得了,赶紧向工业局申请资金改造电路吧。据说大胡子厂长不耐烦地连说了两句“知道了”,把搪瓷大茶缸子往桌子上一墩,把头转向一边看报纸去了。

从被“下放”那天起,二姨夫已经很久没给我抓麻雀了。“下放”这个词我是从姥姥的嘴里学来的,虽然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知道不是个好词。让我没想到的是,二姨夫的下放,对我的影响也是灾难性的。长得比一支枪高不了多少的三娃子爸接替了二姨夫,成了基干民兵连的连长。他那酒糟鼻子激动得更红了,尖着公鸭嗓喊着口令,经常喊错了向左转向右转,好好的一支民兵队伍转眼甩裆尿裤成了一群散兵游勇。野战军不行了,我的区小队也散花了,也不再高声唱团结就是力量了,熊孩子们转眼都围到三娃子身边去了,给三娃子大虾糖,那可比光腚糖高级多了,弹玻璃球扇“啪唧”都抢着跟三娃子玩,那个细胳膊细腿的三娃子,那个每次“战斗”都被早早打死的三娃子,那个隔三岔五就系串了扣子弄得衣襟一长一短的三娃子,如今牛粪饼子翻了个儿,抖起来了,吸溜着两条黄辣辣的大鼻涕,神气活现地成了一群孩子的头儿,俨然已经在我一手组建起来的队伍里篡党夺权了。

自从三娃子爸当上了基干民兵连长,三娃子妈也神气起来了,颇有姿色的脸蛋子上雪花膏抹得喷香油亮,顶风能香出十里地去,蚊子落上去都劈叉打滑,走起路来仰脸朝天的,先前对二姨恭恭敬敬,如今也不把二姨放在眼里啦。姥姥可不惯着她,唾沫星子乱嘣四处讲,说那个大胡子厂长每次民兵训练都像模像样地去检阅一番,然后就没影了,姥姥说亲眼见着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厂子后院那个不起眼的小门钻出去,奔着家属房去了。我觉得姥姥好有文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虽然不知道确切含义,说起来真是朗朗上口。沙里博克这地方,消息传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传到三娃子妈耳朵里去了,三娃子妈杏眼圆睁气势汹汹上门找姥姥算账来了,没说两句就骂起来了,什么地主婆啊、破鞋头子的,骂得不过瘾撸胳膊挽袖子差点打起来,好在二姨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把三娃子妈劝走了。没能打起来,这让我们这群熊孩子遗憾了好几天。

化工厂召开总结表彰大会那天,我正领着几个熊孩子在雪地里下夹子打家雀儿呢。我也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着三娃子把他们召集出来去抓家雀儿,毕竟三娃子许诺的子弹壳遥遥无期,吃上烤家雀的诱惑可就在眼前,一呼百应的感觉真好啊,我穿着小棉袄,头上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毡嘎达(毡靴),手里嘀哩郎当地拎着捕鸟夹子和粘网,昂首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一溜熊孩子,活像一群下山的小土匪。我指挥熊孩子们在离盐湖不远处的雪原下夹子布粘网,给家雀儿们设下埋伏圈。远处盐湖上就是三五成群的化工厂工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嬉笑打闹,开着一些炕头上的玩笑。我看见二姨夫了,他显得那么不合群,一个人用大板锹往手推车里装芒硝。我喊了好几声,因为离得远,他没有听到,还在一心一意地干活。我就闭了嘴领着伙伴们匍匐在雪地里等待猎物了。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已经有不少麻雀飞过来了,我简直闻到烤家雀儿的香味了。有欢快的乐曲声从厂子那边隐隐约约传过来,听得人昏昏欲睡。后来我忽然感觉到乐曲声里挟带着一股淡淡的怪味道,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吸了吸鼻子,是真的,我看见盐湖上的工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站成了一群雕像,抻长了脖子齐刷刷向工厂的方向张望。我说,这曲子怎么有一股烧胶皮味呢。刚说完就望见工厂上空腾起一股白烟,朦朦胧胧像一团晨雾。还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猛然间看见二姨夫扔下大板锹,撒开腿向厂子飞跑起来。那是我见过的最快的一场飞奔,这让我相信关于二姨夫能把麻雀追得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绝对是真的。二姨夫在满是白花花盐碱的大地上狂奔着,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跑得棉帽子的两翼都被风鼓了起来,胶皮靰鞡在地上卷起一股白烟,棉帽子被风吹掉了,他根本顾不上去捡,他支棱着两只招风耳,伸长了脖子没命地奔跑着,像一个拼命冲刺的短跑运动员,更像一只受了惊吓拼命起飞的大鸟,转眼间他跑到了工厂门口,却并没有冲进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冲向山坡那边去了。紧接着曲子戛然而止,车间里嗡嗡作响的机器也忽然间没有了动静,整个世界亘古洪荒一般寂静得吓人。随后我们的视线被礼堂上空腾起的黑烟吸引住了,我们望着那迅速升腾起的浓烟目瞪口呆,这是姥姥讲的那个孙悟空故事里的妖精啊,在工厂上空腾云驾雾,飞沙走石,张牙舞爪,忽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上一蹿把那亮闪闪的太阳一口吞了去。

有人大喊起来,着火了。随后嘈杂声和哭喊声传过来,短短几分钟,化工厂礼堂成了一座喷吐着浓烟和烈火的大炉子,我们这些熊孩子吓得撒腿就往回跑。厂子里眨眼间乱作一团,人们惊惶地喊叫着,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工人们从消防室里拎出一只只红色的小铁桶,可是因为没有电,机井的水泵抽不上水,有人从消防室里拽出一把把大扫帚,那是为了防备草原荒火准备的,根本派不上用场。周围的雪原和天空都被烤得变形了,怪异、扭曲,抖动,折叠。厂子里乱成一团糟,我和伙伴们趁机跑进了厂子院里。滚滚的黑烟太吓人了,怪兽一般站在屋顶上,猩红的火焰呼呼作响,震彻旷野。二姨因为休过产假,没有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那天没去礼堂开会。她披头散发地从办公室跑出来冲向礼堂,大家都在喊,着火了,礼堂里有人啊,快救人啊。可是谁也靠近不了。离得好远都烤得脸生疼,眼睫毛都被烤焦了,空气被烧得啪啪直响,村里的人们端盆的端盆、拎桶的拎桶,有的把自己家水缸都抬来了,根本无济于事,那真叫杯水车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旗里唯一的一辆消防车终于摇摇晃晃开进了化工厂大门,那时候大礼堂早已烧趴架了,在高压水枪的扫射下,大火熄灭了。礼堂已成了残垣断壁,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散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奇怪味道,我猛然想起来是那种烧家雀儿的气味。我看见二姨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成了一堆废墟的礼堂,忽然像大梦初醒一般问我,你看见你二姨夫了没?没等我说话,旁边有个工人战抖着声音说,我看见张技术员冲进礼堂救人去了。二姨像被电打了一般摇晃了一下,头发都炸起来了,说,怎么可能,他不是在盐湖上干活吗?我指了指厂子外面那个慢坡的方向,说,二姨,我看见二姨夫了,他往那边跑了,跑得飞快。二姨撒腿就往厂外跑,我跟在后面跑,累得气喘吁吁,过了慢坡是一间配电房,厂子里用的电就是经过这里再通过又黑又粗的电线拉进工厂里去的,配电室的木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弥漫着焦煳的烟雾,黑漆漆一片,只有被拉下的保险盒扔在地上,瓷质的电瓶闪着清冷的微光。

我一直不知道那场大火到底烧死了多少人。清理现场,据说是盟里来的抢险队,抢险队用捆草车的大绳子拉起警戒线,把号哭的家属和围观的人群隔在外面,他们戴着口罩和手套,把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灰烬中清理出来,装在麻袋里摞在院墙边。后来我问过上了年岁的人,有人说死了三十多人,有人说死了五十多人。遇难者身份也都无法确定,都烧成焦炭状,又冻得硬邦邦的,根本无法辨识。主持年终总结会的大胡子厂长竟然毫发无损地逃出了火海,据说是三娃子爸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可是三娃子爸却没能跑出来。几个家属去辨认,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了,三娃子妈找遍了活着的人不见三娃子爸,也要冲过去辨认那些尸体,被大胡子厂长拦住了,三娃子妈歇斯底里哭叫了一声“他爸啊——”,在大胡子厂长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二姨也去了,后来人们都说二姨胆子真大,她戴着一副手套,把那些焦炭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回到家来,二姨没有哭,甚至面色平静了不少。我问,二姨,你不害怕吗?二姨说,那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都是烈士。她忽然低声对姥姥说,我感觉张嘉瑞没在那里。姥姥抹着眼泪说,这都两天没见影了他能去哪儿。二姨直直地看着我说,小明,你过来,我问你。她的表情那样陌生,把我吓住了,两腿灌铅一般迈不动步子。实际的情形是二姨向我走了过来,我闻到她身上一股烤家雀儿一般的气味。她说,你真的看见你二姨夫跑到北面那个山岗后面去了?我说,真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二姨没时间校正我不恰当的修辞,着急地问,那后来呢?我说,后来……后来就着火了。二姨说,我是问你二姨夫后来去哪儿了,你看见他又往哪儿跑了?我说,没看见,我着急看着火了。二姨失望地直起身来,透过狭小的北窗望向北方辽远的雪原。她对姥姥说,妈,你说,嘉瑞不会是趁乱逃走了吧。姥姥“哇”的一声哭了,她摇晃着二姨的肩膀说,闺女啊,人死如灯灭,你要想开,你可别魔怔了啊。二姨依旧自说自话地对姥姥说,他一定是逃走了,都怪我,对他那么不好,骂他,喊他,还不和他……睡觉。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生气他不给我说实话,生气有个女人检举他……姥姥抹着眼泪说,闺女,你难受就使劲哭,哭出来啊,可别憋着啊。二姨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倒是姥姥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起来,姥姥的哭很有艺术感,还边哭边唱呢:我的那个姑爷子你个傻狍子哎,别人都撒丫子往外跑,你咋还往里蹽呢,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啊哈嗬……

那场大火把沙里博克烧了个天翻地覆。调查组在沙里博克化工厂待了好长时间,得出的结论是供电线路老化。二姨说,刚建厂几年啊线路就老化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看见那两个扔在地上的保险盒了,那上面的保险丝被换成了铜丝了。二姨问了好几个工人,终于问到一个工人说铜丝是三娃子爸领着他去换的,开年终总结会前大胡子厂长对三娃子爸说,那个张嘉瑞还大学生呢,狗屁,笨得一辈子爬不到河沿去,弄得天天停电,今天这个任务交给你这个民兵连长了,别让我开一半会掉链子。三娃子爸问,厂长你说咋办?大胡子眼睛一瞪说,自己想办法去,这屁大的事还让我拿主意,你们是想把我这个厂长累死啊?三娃子爸就来找我了,让我给他弄根铜丝,我俩就一起去配电室了。三娃子爸说,停电不就是因为保险丝总烧断吗,咱给它来个万年牢。我说,这能行吗?他说,怎么不行?他就把铜丝拧到保险盒里去了。

二姨去找大胡子厂长去了,不料大胡子厂长矢口否认,说根本就没这回事。又阴阳怪气地说,你说保险丝被换了铜丝,在哪儿呢,要实事求是,红口白牙地说话不能没有凭据。二姨气呼呼地说,那两个保险盒随后就不见了,是你指使人藏起来了吧。大胡子厂长不温不火地说,就算是真的换成铜丝了,这电可一直是你家张嘉瑞负责的,对吧。不过人不在了,就不能细论了,都是烈士。二姨气得浑身发抖,哭着跑了回来,第二天二姨找到那个工人,要拉着他去调查组反映情况,不料那个工人低着头说,王科长我啥也不知道啊……二姨愣住了,说,你昨天跟我咋说的?他缩着脖子说,俺啥也没说,红口白牙的说话要有凭据啊……把我二姨气得倒仰。

最终调查就这样不了了之,工业局免了大胡子厂长的职务,把他调回工业局当科长去了,任命了一位老气横秋的新厂长。烈士们被安葬在荒凉的沙里博克盐湖旁边,立了一块两米多高的纪念碑,上面镶了块铜牌,刻着几行字,写的什么我当时看过,可惜没有记住。每逢清明和七月十五,那里香烟缭绕,纸灰飞扬。

那场大火的第二年夏天,二姨有一段时间不知去向。姥姥只是说,公出了,开会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姨利用去沈阳考察的机会,请了几天假,去了二姨夫的老家,辽宁西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二姨火车倒汽车再搭毛驴车,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二姨拿着单位开的介绍信,在镇上唯一一家国营旅社住下了。第二天早晨,二姨看见旅社的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胖胖的妇女,就试探着问,大嫂,我跟您打听下,这镇上原来有一户叫张荣的人家吗?胖大嫂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怎么没有,又随手往窗外远山上一指,看见没有,那一大片坟地都是张荣家的,张荣也躺在那里了,漏划地主,连吓带病死了,也是积德啊,总比当初被斗死强,这镇上那一片最像样的房子,和镇外的土地,原来都是他家的,连我爷爷都给他家扛过工呢。挨饿那两年,我爷爷还念叨在老张家扛工时顿顿吃猪肉炖粉条子……胖大嫂感觉说多了,忽然警惕地闭上了嘴巴,上下打量了二姨,问,你谁啊,打听他家干啥?二姨着急地问,他家有个儿子张嘉瑞,是不是跑回来了?胖嫂说,你说他家的小儿子吧,从小就爱读书,都叫他小书呆子,后来考上了大学,听说在内蒙古一家工厂里当工程师呢,我都可有年头没见过他了,你刚才说跑回来是啥意思?二姨说,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我是个业余作家,采采风,边说边塞给胖嫂两张五斤面值的全国粮票。睡眼惺忪的胖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起来了,说,哎呀,我看这大妹子就不是一般人,你问俺可是找对人了,老张家祖宗八代的事俺都知道。二姨对老张家的祖宗八代没兴趣,急急地问,你们这里有个叫施美娟的人吗?胖嫂说,有啊,她爹是资本家,原来在镇上开了个大商号,有十几辆胶皮轱辘大马车,往黑龙江那边跑崴子(做生意)。当初和老张家关系不错,指腹为婚呢,后来社会变革了,就全完犊子啦。二姨就真像个采风作家似的记到塑料皮日记本里了,又问,这个施美娟,现在还活着吗?胖嫂说,怎么会不活着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前两天我还看见她,满手的冻疮掰玉米棒子呢,造得灰头土脸的,哪还有资本家小姐的样子。那也是个痴情女子,等老张家那个小书呆子等成老姑娘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早在内蒙古那嘎达吃羊肉喝牛奶当上门女婿了,她这边还傻老婆等汉子呢,又羞又恼,上吊差点死了,被家里人救了。他哥气不过,说要去内蒙古找那个地主崽子算账去,她对她哥说,你要是敢去,我就再上一次吊。那女人一看就命不好,眼睛下面有个小黑痦子,一副苦命相……二姨不甘心地问,真就再没有那个书呆子的消息了。胖嫂笑了,说,当然没有了,跑了,跑了就对了,换俺俺也跑,跑得远远的,跑到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的地方多好。

二姨回来把这些讲给姥姥听时,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姥姥听了眼睛红了,说,都是些苦命人啊。二姨讲完了,又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遥远的地方。姥姥开始抹眼泪了,她说,你该不是还想着小涛他爸往那边跑了吧,那可是叛国投敌啊,傻闺女你醒醒吧,他真的是被火烧死了,都烧成了煳家雀儿了,你也不能总是这样啊,你就趁着还年轻,赶紧再找个新婆家吧,给小涛再找个爸。

二姨家的小涛虽然从小就没了爹,可他并没有受什么苦,恰恰相反,所有的孩子都得让着他,姥姥更是把他宠得上了天,护犊子护得厉害,捧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装在兜里怕漏出去那种。二姨每天在工厂里忙,后来当了主管技术的副厂长,就更忙了,也没时间管他。我们小的时候都挨过父母的打,唯独小涛从没有人动过他一手指头,小涛长得跟他的父亲太像了,用姥姥话说,那个货儿啊,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而且越大越像,父子长得像是自然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可是长得那么像的还真是少见。我甚至偷偷想是不是二姨夫又活了一遍。不过仔细观察还是不同的。小涛的眼睛不像他父亲那样真诚、朴实,而是滴溜溜乱转那种。其实,也就是长得像而已,小涛的品行与他父亲大相径庭。他小的时候看见我们这些表兄表姐就呸呸地往我们身上吐唾沫,甚至憋足劲往他表姐身上泚尿。姥姥不但不管他,还总是半嗔怪半表扬地说,这个淘小子,都淘出花来了!上小学时他经常逃课,在去往工厂上班的路上偷偷地挖陷坑,盖上树枝伪装好,急匆匆上下班的人经常一脚踩陷进去,吓一大跳,他在旁边偷看了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到有一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踩进陷坑跌倒,差一点流产了,看在二姨面子上,人家不多计较,二姨天天拎着麦乳精去医院看人家。班上的同学家长经常来找二姨,诉说小涛在班上的可耻行径,往女生坐垫下面放墨水瓶,往老师粉笔盒里放毛毛虫,扔石子打破了男同学的额头,甚至,后来还在学校厕所的间隔墙上挖小洞,偷看隔壁女生上厕所。老师三天两头告状到家长这儿来,气得二姨隔上几天就骂小涛一顿,可是根本没有用。

三娃子妈曾对二姨说,你就是太惯孩子了,你狠狠地揍他几顿他就长记性了,棍棒下面出孝子,谁家的好孩子不是揍出来的啊。看我们家三娃子,也像他那死爹一样歪脖横狼地不服管,几顿胖揍就扳过来了。二姨嗫嚅地说,你看小涛打小就没了爹,我怎么舍得打他呢?三娃子妈的话传到了姥姥的耳朵里,姥姥瞪着金鱼眼说,哎呀呀,还挑拨离间来了,还教唆打人啊,我倒想看看她十个手指头长齐了没有,我看谁敢动俺家小涛半根毫毛。

二姨也曾经尝试着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在我去旗政府所在地上高中的那三年,每次寒暑假回姥姥家,都能听说二姨要结婚的消息,可最后都没有了下文。姥姥是把这件事作为她晚年最主要的事业来做的,她像个不屈不挠的革命者一般,每一次失败都立刻开始新的谋划,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旗工业局的一位科长,用姥姥言简意赅的话说,是年龄相当,丧偶无孩。我放暑假时见过那人,戴着一副方框大眼镜,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不知哪里和二姨夫有些像,只是头顶秃得厉害,他还送我一块电子表做见面礼,把我高兴得够呛。

那时我家搬到了旗里,我妈说你去沙里博克看你姥姥去吧,别忘了看看你二姨,小涛也不着调,整天在外面野,不着家。你二姨真是命苦,我说把咱家的猫狗给她养,她还怕狗,嫌猫掉毛,整了个唐老鸭陪着她,这可咋整。我觉得好笑,心说二姨还挺潮流。到姥姥家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就拎了一网兜子苹果去二姨家。二姨家搬了个新房子,比原来的宽敞多了,也亮堂多了。二姨开门看见我,说,啊呀是小明啊,快进来快进来,又长个子了,大小伙子了哈。我说,二姨好。她说,啊呀还文绉绉的,快进来,来来呗还拿啥东西啊。

我刚进了房门还没看清屋里的环境呢,猛听得“嘎”一声怪叫,客厅里竟然冲过来一只大鹅,扑棱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像一只眼镜蛇一般向我袭来,吓得我大叫一声“哎呀妈呀”,本能地往后一蹦。二姨敏捷地一伸手把鹅脖子往旁边一扒拉,说,去去,俺不是告诉你家里要来客了吗,你又不听话哈。扭头对我说,这是我家唐老鸭,可通人性呢。那只大鹅还真听话,站在旁边,歪着脖子,瞪着一双娇黄的鹅眼望着我,我也惊魂未定坐在破沙发上望着它。二姨明显见老,眼角上密密麻麻的鱼尾纹,那条粗辫子不见了,梳成了齐耳的短发,一缕头发也灰白了,也瘦了,这让她看起来小了一圈。记忆中那个年轻漂亮泼辣的二姨已经不见了,话也没有那么多了。家里乱得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蒜蓉方便面的包装纸扔了一桌子,几件陈旧的家具东倒西歪胡乱排列着,感觉每一件都放得不是地方。二姨从网兜里掏出几个橘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说,吃,吃。我想问问小涛的情况,没敢问。我说,厂子里忙吧。二姨说,就那么回事,半死不活的。二姨沉默寡言多了,唠了几句嗑跟我也没话了,我感觉很不自在,正想找个理由离开,二姨喊了句,唐老鸭!那只大鹅霎时闻令而动,嘎嘎叫着向二姨冲过去了,二姨一边咯咯笑一边闪转腾挪,一人一鹅在客厅里鹅进我退,鹅退我追,玩耍得不亦乐乎,看得我目瞪口呆。

二姨与那个“年龄相当,丧偶无孩”的科长后来终究没有走到一起。姥姥气得骂二姨,你个虎犊子啊,不知你想找个啥样的,这个要是错过了,我看你也就甭再找了。姥姥嘴上骂,暗里还是托人去说和,人家就是把话说开了。人家说,你闺女要找的不是丈夫,她是在给孩子找爹,也不看看自己孩子什么样。受托的人回来把话给姥姥学了,姥姥抹了一下午的眼泪,最后叹口气说,俺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啊,跟俺一个命,自家的刀削不了了自家的把儿,命啊,人怎么能争得过命呢,这人啊,学文化做啥?有文化想法就老多了,顶个屁用啊,心强命不强啊,心越强老天爷越按你的脑袋瓜子,罢了罢了……最后气呼呼说,不干就不干,俺还不稀罕他那个秃老亮呢,俺们家小涛怎么了,轮上他说了?

事实上,小涛那时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街溜子,隔三岔五惹是生非,打架斗殴的,成天在外面鬼混。终于有一天,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找上门来,对二姨破口大骂,说是小涛把她女儿的肚子给搞大了,人家要去告小涛,让他蹲“笆篱子”,人们都传说二姨当场就给人家跪下了,求人家高抬贵手,说年轻人不懂事,不知道轻重,这要是进了监狱,一辈子就完了。小涛晃着一对招风耳,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是她主动贴乎我的。姥姥也帮腔说,那个闺女她妈也是不倒翁坐席——不是个稳当客儿。二姨气得呜呜直哭,一边哭一边念叨,张嘉瑞你个王八犊子啊,你可省心了,咱怎么说也算个知识分子吧,这老脸往哪搁啊,小涛这个兔崽子啊,是前世的冤家,今生来收债的啊。

二姨四处求人东挪西借,给了人家不少钱才把事情摆平。经历了这些事后,小涛总算是收敛了一些。二姨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就让大学同学帮忙联系,把小涛送到哈尔滨学了一年电焊和维修,又张罗一些钱在旗所在地给小涛开了一家维修部,沙里博克的人都说,这回这祖宗总该消停了。这个时候我已经考到首府城市去上大学了。那几年,是二姨最艰难的时候。姥姥中风后瘫痪在床上,我妈跟二姨商量,要把姥姥接到旗里来,姥姥不来,说死也要死在沙里博克,加上我爸常年生病卧床,照顾姥姥的担子就压在了二姨的肩膀上。二姨每天背着个帆布大挎包,挎包里装个大号铝饭盒,在工厂和病床前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忙完工作的事就去给姥姥喂水送饭,端屎端尿,翻身按摩。

在我印象中二姨就没做过饭,就知道忙工作,她好像这辈子就是为了工作而生的,对吃啥没有概念,一直在厂子职工食堂对付,后来效益不好职工食堂不开了,就在姥姥家蹭饭。她也学着做,可是心思不在这上面,做个菜跟烀猪食一样贼拉的难吃,蒸的馒头噎得姥姥真抻脖子,多年过去,主食会做个玉米面粥和煮挂面,菜就会炖个酸菜。姥姥一病倒,二姨真是忙得焦头烂额了。这还不是最烦心的,最要命的是二姨的化工厂已经处于半停产状态了。商品经济了,化工厂生产出的元明粉没有了销路,工人工资有几个月没有开出一分钱了。二姨就是在这时候成了沙里博克化工厂厂长的。据说在就职会上,二姨哭了。她说,国家建个厂子不容易,这个厂子是那么多工友用命换来的啊。很多老工人都跟着哭了。二姨上任第二天就去找旗工业局,跑资金,要搞技术革新,旗工业局说,你们化工厂早就上划盟工业局管辖了,当初挣钱的时候也没给旗工业局交过一分钱的利润,你还是去找盟里吧。二姨就又跑去盟工业局,进了副局长室的门一看,竟然是当初的大胡子厂长。如今大胡子不见了,方面大耳的一脸威严相。二姨冷不丁忘了大胡子的尊姓大名,只记得当初大家背地里都喊他马克思。就喊了一句马厂长,副局长翻了翻眼睛,二姨醒悟过来,又喊了一句马局长。副局长不悦地说,王大厂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免贵姓黄,黄继光的黄啊。二姨想起来了,不禁腾起一股怒气,心里说,你就别糟践革命先烈了,真打起仗来我看你比谁都跑得快。二姨耐着性子汇报厂子的经营困难,申请盟工业局能拨给一些周转资金,最起码先给工人们开几个月工资。二姨还没说完,黄副局长就打起了官腔,说化工厂已经划回地方管理了,再说盟工业局也没有钱。二姨就这样一趟趟地在旗工业局和盟工业局之间跑来跑去。屋漏偏逢连夜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那一年正赶上化工原料市场价格大跌,沙里博克化工厂的无水芒硝成本又高,被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滚滚潮流冲得东倒西歪。曾经辉煌一时的国营沙里博克化工厂停产了,留下那个又矮又壮的保卫科长和几个人看厂护院。

那年寒假,姥姥去世了,那些天二姨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姥姥。如今我已经记不起姥姥瘫痪了几年,熬得剩下一把骨头。过了正月十五就不吃饭了,喂到嘴边也不吃,把头转到一边去。二姨说,妈你吃点饭吧,人是铁饭是钢啊。姥姥说,不吃了,吃了七十三年了,吃得够够的了。临终时拉着二姨的手,瞪着大眼睛说不出话。三天圆坟后,二姨着急地说,我得去看看厂子成什么样子了。我就跟着她一起去,二姨消瘦的身材裹在一件大棉袄里,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飞,我明显地感觉到,二姨就是在那一两年里一下子就衰老了。进了破败的工厂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没钱开支,保卫科长和几个工人也都无声无息地跑掉了。厂里能够搬走的桌椅板凳啊电话机啊都被人搬走了,车间的大门被卸下搬走了,厂房的窗户也被人扒走了,就连地上铺的红砖小道都被人撬下运走了,只剩下一堆锈迹斑斑的机器设备,寂寂无声地矗立在空旷的厂房里,院子里遍地枯黄的蒿草,狐狸野兔狼奔豕突。那几台链轨拖拉机几乎被拆成了空壳,履带都被卸走卖废铁了,车身上红漆斑斑驳驳的,风挡玻璃都被打碎了,防爆玻璃碎成了一粒粒珍珠一般,在草丛里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二姨每走几步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小明啊,你是学……经济学的,上百号工人的国有工厂……咋就说黄就黄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我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愧疚得就像是我把厂子整黄了似的。好在二姨也不是非得让我给她个答案,她一边叨咕着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想了好半天,吭哧瘪肚地说了句安慰话,我说等形势好转了,没准还能开工复产呢。二姨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说,别安慰我了,还开什么工啊,别的不说,这些设备都完了,一停产就被原料腐蚀坏了,一堆废铁了……

忽然有一天,黄副局长带着人开着两辆大轿车来了,旗工业局的领导也来了。直接到了二姨家门前。黄副局长见了二姨,虎着脸没个好颜色,说,怎么连个电话都停机了,找你个厂长比找市长还难。二姨没好气地说,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哪有钱交电话费。黄副局长就说,行了别废话了,盟工业局招商引资,借船出海,与北方化工集团商谈了沙里博克化工厂改制事项,这是北方化工的宋副厂长,我们来开个现场会,商量一下改制方案。二姨问,啥方案,我怎么不知道?黄副局长冷笑了一下,说,这是盟工业局和经济局的决定,还用让你知道?二姨说,我还是化工厂的厂长吧,我怎么不能知道?黄副局长一时语塞,涨红了脸瞪了二姨一眼说,北方化工集团出资二十万元,并购沙里博克化工厂,这些钱主要用于职工买断工龄。那个宋副厂长一副土匪相,还西装革履的,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捋了捋油亮的大背头说,技术工经过考核录用也可以留下,成为北方化工集团沙里博克分厂的职工。二姨不搭理他,对黄副局长说,我听明白了,你这是要二十万元把化工厂给卖喽。黄副局长说,全盟的国有企业都在转制,进行股份制改造、合作经营、整体拍卖……二姨说,这么大的厂子你二十万元就卖了,跟白送有什么区别?算不算国有资产流失?黄副局长把二姨拽到一边,低声说,厂子不还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吗,到时候给咱缴税。二姨沉默不语。黄副厂长接着说,人家宋厂长来的时候在车上说了,你们内蒙古养好牛羊得了,发展什么工业啊,要不是盟领导许诺那些优惠政策,人家还不来呢,听说了那场火灾觉得晦气……黄副局长觉得说多了,赶紧打住,可是已经晚了,二姨当时就不干了,大声说,那场火怎么了?那场大火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觉得晦气是吧,那就赶紧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工人们正憋着火呢,听二姨这么一说,火药桶一般炸了,群情激昂推推搡搡的,撸胳膊挽袖子的,吵吵巴火的,差点把这几个人给揍了。二姨也不想把事态闹大,赶紧劝阻安抚工人,吓得黄副局长一行人钻进汽车跑了。

二姨望着汽车扬起一路烟尘跑远了,就慢慢走到那座纪念碑跟前去了。工人们远远地跟在身后。二姨坐在纪念碑前的盐碱地上,泪如雨下,大放悲声,边哭边念叨,我尽力了,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不甘心啊,真是没办法了……哭够了,擦了擦眼泪,对着工人鞠了一躬,说,厂子看来是经营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去海拉尔,找盟领导去,得给大家一个过得去的出路啊,将来我到了那边,见了那些烈士,也得有个交代啊。

二姨跑了几趟盟公署,打了好几份报告,都是泥牛入海没有了下文。二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有一天看到远处两辆2020吉普车卷着一路烟尘来了。二姨连跑带颠迎了上去,却看见又是黄副局长从车上下来了。二姨失望地站住脚,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黄副局长讪讪地说,我也是为化工厂着急啊。二姨说,你也知道着急?黄副局长苦笑着说,王大厂长天天往盟委领导那边跑,你跑去一次盟委领导骂我们一回,我们能不着急吗?我这次来是陪着广东的大老板来考察的,人家相中了咱的资源要来投资了,快领我们去厂子吧。二姨这才看见黄副局长身后一个油头粉面的矮个子男人,操着广东腔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

二姨将信将疑地带领一行人去盐湖,消息已经传开了,工人们和家属蜂拥而来,远远地跟在后面。大老板和他的马仔站在盐湖上,用一把精致的军用小铁锹左挖挖、右刨刨,高兴得哇啦哇啦直叫。黄副局长说,大老板说了,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芒硝矿。二姨心情复杂地撇了撇嘴说,还用他说。这时候那个大老板看见远处那个纪念碑了,问是什么。黄副局长赶紧给二姨使眼色,二姨不搭理他,故意大声说,那里埋葬着化工厂火灾牺牲的工人们。没想到大老板一听肃然起敬,领着几个马仔就走了过去,几个人在纪念碑前齐刷刷地三鞠躬。一下子把黄副局长给整的不会了,赶紧跑过去也跟着哈腰。二姨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又苦又涩又热又咸的,人群嗡嗡地议论开了,三娃子妈小声说,大资本家跑来给工人的墓地鞠躬,这不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吗?一行人进了破败的厂院,二姨的脸涨得发紫了,黄副局长也脸色铁青。大老板却满不在乎,环视了厂院,连连点头。二姨伤心地说,这些设备怕是不能用了。大老板用蹩脚的普通话对二姨说,这个你放心的啦,这些设备早就落后该淘汰的啦,早就该当做废铁卖掉的啦。我前期投资三百万好了,从加拿大进口设备的啦,我们合鸡(资)成立股份公司的啦,我占49%,你占51%,你还是公司总经理的啦,所有工人还是公司员工的啦,工资涨饿(二)倍的啦。人群一下子沸腾了,原来不是要把孩子送人啊,孩子还是自家的孩子,还能更有出息呢,工人们面露喜色,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像一群好天气出来觅食的麻雀。这一行人上车时,黄副局长挺着腰板对大家拱了拱手说,各位工友们放心吧,我黄某人怎么说也是这化工厂的第一任厂长啊,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大家。大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二姨也感动得要流泪。只有三娃子妈小声说,败听他的,假惺惺的没一句真话。

二姨自己掏腰包给工厂买了电话机,交了电话费,天天去守着电话机等消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忍不住给黄副局长打电话询问,一开始还接,说,你着什么急啊,快了。再后来电话就不接了,转眼小半年过去了,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那个大老板用厂子抵押骗了一笔银行贷款,销声匿迹了。二姨听说后急火攻心,一下子昏倒了,牙关紧咬人事不省,化工厂的十多号工人找了辆四轮子拖拉机把二姨送去了盟医院,第二天又来了十多个工人,东拼西凑给二姨拿了些慰问品,几个蔫巴橘子,一罐眼看要过期的麦乳精,硬得掉地上能砸出坑来的面包,还有一小袋干巴巴的蜜枣,都没有钱啊,二姨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嘴里喃喃地说着,我明明记得张嘉瑞带着那几十号工友把我接走了,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呢。三娃子妈说,王厂长你可不能撇下俺们不管啊,你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俺们就更完犊子了。二姨说,死了该有多好,腿儿一蹬,啥也不用惦记了,一了百了啊。人们围在病床边抹眼泪,抹完眼泪就不约而同下楼了,出了医院的门,三娃子妈撸了一把大鼻涕抹在医院的瓷砖墙上,大义凛然地说,按既定方针办吧。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地奔盟工业局的办公楼去了,据说工业局的局长吓得跳墙跑了,留下黄副局长接待上访的工人,工人们冲进黄副局长的办公室时,黄副局长还耍横,叉着腰喊,干啥干啥,你们要翻天了,起什么幺蛾子,谁是头儿?三娃子妈说,俺是头儿,咋的呀,要抓俺蹲笆篱子啊?来啊,正愁没地方吃喝呢。工人们都撸胳膊挽袖子七嘴八舌地喊,你给我们说清楚,恁大的厂子怎么就黄了?黄副局长看势头不对,马上软了下来,挤出一脸笑容,说,工友们别着急,坐,坐,快坐。又冲旁边的办公室喊,小张,过来给客人倒水沏茶,沏好茶,猴王茉莉花的。工人们说,喝个屁茶啊?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黄副局长端着领导的架势,伸出毛茸茸胖墩墩的两只大手往下压了压,就开始唾沫星子四溅地发表起演说了,什么国际的国内的经济的政治的,从摸着石头过河到市场经济体制改革,讲得大嘴丫子里翻花起沫的,工人们嘴笨,插不上话了。三娃子妈号哭一声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你别给俺们扯这些没用的里格楞,你就说,俺们怎么吃饭,谁管俺们,啊?说呀,敢情你吃得方面大耳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黄副局长讪讪地笑了笑说,有关部门会妥善解决……工人们叫骂起来,去你妈的吧,有关部门是哪儿?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啊。靠窗台站着的一个工人无处撒气,伸手把花盆里的一株玻璃翠给连根薅出来了,第二个花盆里是刚开花的君子兰,就把花揪下来了,好在第三盆是带刺的仙人球,工人只好把手缩回来了。黄副局长在厂里时就爱种个花养个草什么的,心疼得直咧嘴,脸色不好看了,还是忍着。另一个工人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本杂志,喊着,见天的忽悠俺们,嘿,你倒是自在,还有闲心看小说,看看,小姨子偷规(窥)姐夫洗澡,啊呀妈呀,这不是黄色书刊吗,你这老流氓这么大岁数了还金枪不倒呐。黄副局长脸涨得发紫,伸手去抢那本破杂志,两人互不相让,杂志就撕碎了。黄副局长变了脸色,把撕成两半的杂志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说,你们这是给脸不要脸是吧。三娃子妈喊了一声,你个老公猪,老娘今天就不要脸了。一招老猫扑脸冲上去就挠,黄副局长在写字台和靠背椅之间闪转腾挪躲过几招,脖子上还是被挠出了几道血印子。黄副局长恼羞成怒地骂,你个疯婆子,你个骚货……三娃子妈披头散发地回骂,你现在嫌俺骚了?当初见天的钻俺被窝溜须舔腚咋不嫌骚……几个工友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黄副局长脸成了猪肝色,扯着脖子喊,小张,给我打110!三娃子妈羞愤难当,心脏病发作,晕倒在地上,屋子里乱作一团,黄副局长吓得脸都白了,心说这要是死在办公室里,副局长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扯着脖子喊,小张,快给我打120……

曾经辉煌一时的沙里博克化工厂像一棵腐朽的老树,命中注定地倒掉了。树倒猢狲散,稍稍有点本事的工人都跑到外地各谋生路去了,开小修理部的、开奶茶馆的、当保姆的,干什么的都有。沙里博克小镇也迅速衰败下去,街道上看不到人了,很多房子人去屋空,没多久窗户和门都被人扒走了,就连那座纪念碑上的铜牌子都被人偷走卖了废铁。

化工厂的设备最终真的是被当作废铁卖掉了。大部分是被小涛卖掉的。他的维修部有乙炔切割设备,黄昏时开着车拉着乙炔瓶和氧气瓶偷偷溜进厂区,忙活上一整夜,天快亮时就拉上满满一车废铁到海拉尔卖掉。后来看没人管,胆子越来越大,干脆自己不干了,从外地雇上几个民工来干,自己叼着烟卷坐等收钱。前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吧,化工厂里的机器设备被切割后卖了个精光。那阵子沙里博克的人传说化工厂里一到晚上就闹鬼,有人亲耳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还看见一跳一跳的鬼火,还有人影子飘飘忽忽地在厂子里四处走动。传得神乎其神的,吓得大人孩子都不敢进厂子院门了。在家养病的二姨听说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他们这是回来看看啊,我们对不起那些烈士啊,让他们死了也心里不安稳,呜呜——

那场病之后,二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木讷、目光呆滞,沉默寡言。我那时临近大学毕业,在海拉尔一家事业单位实习,经常能回旗里看看,我妈告诉我说,你二姨信佛了,经常到大庙里烧香拜佛。我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当初捣毁姥姥供在地窖里香案的二姨竟然信佛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说,怎么可能啊。我妈说,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啊,这人活着啊,心里怎么也得有个念想吧,你说,你二姨还有啥念想,那只唐老鸭也死了,把她哭得够呛,今天大庙里有法事,她一准来了,你去大庙找找她,让她来家吃饭。我将信将疑地往镇北面的大庙方向走。日暮时分,悠长低沉的法号声在草原上回荡。走到山门前正遇见二姨从里面出来。穿一件破旧的黑色夹袄,花白的头发支棱巴翘的,一脸木讷的样子,看见我愣了一下。我说,二姨,你怎么也信起佛来了。二姨瞪着眼睛望着我,答非所问地说,小明,你站着别动。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站着不动。二姨从碎花布三角兜子里掏出一件长长的包装纸盒,看起来沉甸甸的样子,她举起来在我的天灵盖上啪啪啪打了三下,不轻不重地打得我头晕眼花,我说。哎呀妈呀,二姨这干啥啊?二姨说,别说话,这藏香可是大师刚给开过光的,保佑我外甥逢凶化吉找个好工作。我听了哭笑不得。我说,二姨,看你瘦的,快去我家吃饭吧。她站在那里还想跟我说些什么,我搀起她的胳膊回家了。

那天我妈炖了条鲤拐子,还做了锅包肉,可是二姨一口菜不吃,她说开始吃素了,我妈气呼呼地说,心到佛知就行了,吃什么素啊。二姨说,你们不懂。就捧着碗干吃米饭,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完了,放下碗,嘴角上还挂着一颗大米饭粒呢,我刚想提醒她,她直直地望着我,说,你知道你二姨夫去哪儿了吗?我被她瞅得心里发毛,心说,二姨夫不是被烧死了吗,还能去哪儿。二姨对我说,我告诉你啊,大师说了,你二姨夫在那边可受重用呢,手下管着几十号仙众。我们都埋头吃饭默不作声。二姨接着对我说,小明,我跟你说,化工厂黄不了,有你二姨夫保佑呢,最近他可忙坏了,一到晚上就领着那些工友到这边来,有看厂护院的,有忙活技术改造的。我吃惊地望着二姨,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我妈把饭碗一撂,气呼呼地说,得了吧你,神神道道的又来了,掰一天天的瞎白话,咱家小明还要争取入党,毕业了去政府机关呢,影响不好。二姨闭了嘴,讪讪地笑了笑,嘴角上那颗大米饭粒掉到瓷砖地上去了,她赶紧挪了凳子,伸手捡起来往嘴里送。我妈喊,唉唉,二姐你干吗?至于吗,多不卫生。她把米粒郑重地塞进嘴里去了,瞅着我妈说,大师说了,一粒米就是一座须弥山,你敢浪费?

小涛被公安局拘留了。滑稽的并不是因为盗卖化工厂那些成了废铁的设备。这家伙贪得无厌,把旗建设局刚买来还没安装的路灯杆子切割了,混在那些废旧设备里,卖了十多根。公安局的人追查到了废品收购站,把盗卖设备的事也兜了出来,新账老账一起算了。二姨听说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厂里去看,果真什么都没有了。偌大一个厂子,像刚被发掘过的考古现场一般荒凉,厂房都被扒走了,剩了一地的残垣断壁。二姨站在那里看啊看啊,边看边哭,边哭边看,从上午看到中午,一直看到太阳西斜。远远的一辆拖拉机摇摇晃晃开过来,开车的正是原来那个又矮又壮的保卫科长,如今又黑又瘦成了菜贩子。车厢里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土豆,不知怎么的,走到离二姨不远的地方,拖车侧翻了。土豆袋子滚落在满是盐碱的草地上。二姨先是惊恐地盯着那一摞小山一般的土豆袋子看,看着看着就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前保卫科长下了车,哭笑不得地说,王厂长啊,这有什么可笑的?二姨还是不住地笑,笑得披头散发、老泪纵横,笑得几乎满地打滚了,她终于忍住了笑,捂着肚子直着眼睛说,那谁……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那人觉出异常,往后连退几步。二姨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张嘉瑞真的被烧死了,都烧成煳家雀儿了,哈哈哈……

我再次回到沙里博克,已经是大约七八年以后了。我带着新婚的爱人在故乡走亲访友,还特地去沙里博克化工厂原址看了看,让人惊讶的是,那里已经看不出有任何人为的痕迹了。铺天盖地的盐碱浩浩荡荡伸向远方。风吹过无边的旷野,在干枯的荒草间如泣如诉。我站在那里四处眺望,思绪万千。我爱人说,走啊,这有什么可看的啊。我说,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大化工厂。我爱人看了看我,说,真的假的。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个当地牧民骑着马放羊,我就问他,这里原来有个大化工厂你知道吧。那个面色紫红的牧民眼神迷惑地望了望我,说,知不道啊。我大失所望,牧民赶着羊群走了,没走几步掉转马头又回来,指着不远处对我说,那里原来有个破石头柱子。我急切地说,你是说那座纪念碑还在,在哪呢?他说,后来牛蹭痒痒给蹭倒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小涛在旗政府所在地开了一家饭店,生意还算红火。自从二姨得了病,小涛竟也浪子回头了,后来还找了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女儿聪明伶俐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两人先开个小奶茶馆,一点点鸟枪换炮,开上大饭店了。二姨的病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里还能在饭店里帮忙干活呢,只是偶尔犯糊涂。听小涛讲最近一次犯病是孩子从幼儿园回来,说要给奶奶唱首歌。二姨说,好。小闺女清脆的童音就唱起来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们建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还没唱完眼瞅着奶奶眼睛发直了,咕咚一声倒地上了,嘴里咕噜咕噜直吐白沫,把小孙女吓得狼哇地哭。

小涛夫妇请我们在他家饭店吃饭。我们一进去,正看见二姨笑呵呵地坐在饭店大堂,她瘦得又小了一圈,满脸的皱纹,头发全白了,一件样式老旧的夹袄裹着瘦小的身躯,还算整洁体面,记忆中泼辣能干的二姨早已不见了,成了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太太,我真担心下次见到她时,她会小成了一个婴儿。我说,二姨您还记得我吗?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嘴上却热情地喊着,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呢,快进来快进来……

小涛夫妇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我说,喊二姨来一起吃吧。小涛说,我妈这些年从不在饭桌上吃饭,怎么劝也不行,就在自己房间里吃一口,你不给她端去,她也不喊饿。我们就开始吃饭,两个女人不喝酒,一会儿就吃完去里屋唠嗑去了。小涛意犹未尽,说,哥你难得回来一次,咱哥俩再整点啤的,我给你上个拿手菜,保你在大城市里没吃过。他站起来去后厨了,不一会儿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盘子。我一看,是油炸家雀儿。他说,这菜叫“油炸铁雀”,是我饭店的招牌菜呢,你小的时候吃过吗?我忽然感觉心里一哆嗦,说,吃过。猛然惊觉自从沙里博克那场大火,我再没吃过烤家雀儿。

小涛抓了一只放在我面前的餐碟里,自己抓起一只塞进嘴里,甩开腮帮子嚼得铿锵有声。我低头望着盘子里那只烤家雀儿,那烤熟的家雀儿,就和活着时不一样了,比原来小多了,小得几乎无法辨认,细树枝一般的两条腿,细长的脖子上小小的圆圆的脑袋,散发着一股久远的味道。我的视线忽然模糊了,透过朦胧的雨雾,我看到二姨夫在用铅笔刀细心地将家雀儿身上的糊痂刮掉,看到他支棱着一对招风耳,在漫无边际的盐湖上,扬起一路烟尘在拼命奔跑……

小涛吃惊地说,哥你咋了,咋还哭了呢。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起……二姨这些年不容易。小涛沉默着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我年轻时太不懂事了。我抓起餐巾纸擦了擦眼泪,正想转移话题说些什么,二姨忽然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她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小明吗?我说看着面得荒呢?瞧我这记性。

我酒醒了一大半,吃惊地站起身来,说,二姨,您真记得我……

二姨笑着说,看你说的,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警惕地左右看看。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话要说,就弯下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二姨麻利地从盘子里抓起几只烤家雀儿,塞进我西装的衣兜里,亲切地说,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