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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中那棵意杨树

2021-11-11刘益善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刘益善

开 始

在簰洲湾,村头村尾,田边地角,水畔路边,生长着千万棵意杨树,亭亭玉立。这些意杨树意气风发,点亮着一片春天的景色。

一个女子穿着一身警服,年纪不到三十,借着清明节回故乡扫墓的机会,在簰洲湾一片意杨中徘徊。她在每一棵意杨树边站立,察看,用手摸摸那微裂的树皮,望望那高出她两三倍的树干,她在回忆着,她在寻找着。那棵树在哪里?那棵树是哪一棵!都像,都是,都那样亲切地望着她。她一棵树一棵树地抚摸,她抚摸了上百棵树后,终于抱住一棵树哭了。都是那棵树,都是她要寻找的树。女警察哭了,哭成了众多意杨树中的一棵,带着露水。

江 杉

那一年,她满了六岁。爸爸说,可以上学了。奶奶说,不到七岁,让杉杉再等一年吧!妈妈说,留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先去上吧!学不好让她留级,读两个一年级。

姐姐上学了,妈妈一门心思放在弟弟身上,没时间管她,她跟奶奶感情好,奶奶照顾她。

三个大人讨论的结果是,九月一日送她到村里办的小学里读书,她其实是希望早点背上书包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哇啦哇啦地读书的。奶奶要她迟一年上学,是舍不得她,怕她年龄小学习吃力。

她的学名叫江杉。

江杉扳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九月一日的到来。

这是公元一九九八年,进入七月后,老天像被锐器戳破了密密麻麻的窟窿,雨水如瓢泼般往大地上倾泼,日夜不停,没有节制。簰洲湾是依偎在嘉鱼县长江南岸,而凸入到江中的一个大洲子,江杉的家就住在这个洲子上。这个洲子有两个乡镇,五万多人口,九十多平方公里土地。

簰洲湾是个美丽的洲岛,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洲上居住的人们世代以种庄稼打鱼谋生,繁衍不绝。这个洲子最怕的是洪水,洪水从上游下来,雨下得多,洪水就越大。大洪水从四川、宜昌奔腾而下,簰洲湾靠一道四十多公里长的圩堤挡水,圩堤包裹着簰洲湾九十多平方公里土地,两端与长江大堤相连。

圩堤又称子堤,洪水来了,省、地、县都成立了抗洪指挥部,堤上驻扎了八万多名民工和解放军部队,他们防守着子堤,到处都是写着“我在堤在”和“战胜洪水,夺取胜利”口号的牌子。

江杉的爸爸上堤去了,江杉的爷爷上堤去了。守堤的民工与军人日夜巡防,用碎石、土包加固加高堤防。

在天天下雨、长江水位天天增高的日子里,江杉和奶奶偎在屋里。江杉说:奶奶,这雨什么时候停啊,我要上学了。奶奶说:杉杉乖,莫急,说不定明天就出太阳的,耽搁不了杉杉上学。

江杉和姐姐、弟弟与奶奶在一起,他们天天盼望着雨停下来,快点出太阳,他们想到屋子外面去玩哩!

奶奶说得真准,第二天雨停了,出了太阳,江杉和姐姐、弟弟都跑到屋外边玩。但是大人们好像没有他们高兴,江杉们在村里和孩子玩时,感觉到村子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大人们急匆匆地朝堤上跑,夜晚守堤灯火通明,人喊马叫,很是繁忙。

奶奶对几个孙子说:我们这里出太阳了,但是长江上游的地方还在下大雨,江水暴涨,水都压下来了。簰洲湾的子堤要是守不住,倒口了,簰洲湾就要淹掉了。老天不要让上游地方下雨啊,让江水快点退掉,让我的孙子们平安啊!

奶奶的祈祷没有应验,老天在那天傍晚,突然让簰洲湾庆丰村子堤的堤段,因堤基被江浪掏空,以人力不可抗拒的力量,溃开了一道几十米长的口子,使得七米多高的浪头,像千万只猛兽扑进簰洲湾,淹没田园、村庄,摧毁各种建筑设施。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后纳凉的村人,因为青壮年劳力都上堤了,留下的是一些妇女儿童老人。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在呼喊:父老乡村们,簰洲湾子堤溃口了,洪水已经进来了,请大家立即转移,带领家人到最近的堤防上躲水。情况紧急,请大家不要滞留,立刻朝有堤的地方跑,请照顾好老人孩子,请注意生命安全。解放军和各路救援人员已经紧急出发了,党和政府一定会保卫人民的安全的。

簰洲湾所有的村子立刻惊慌起来,这时还顾得什么家产钱财牲口猪牛羊和坛坛罐罐,行动快的人,穿好衣服,拉着孩子老人冲出了村子,沿着公路、小路朝子堤和主堤方向跑。孩子哭了,大人哭了,喊妈的叫奶奶的,一片喧叫声。

奶奶是个见了些世面的老人,逃洪水她有过几次经验。先逃命要紧,跑到堤上爬到树上就不会淹死,水退了后,他们还能回家再建房种田谋生活。

江杉和姐姐、弟弟围在奶奶和妈妈身边,只有弟弟在哇哇哭,江杉和姐姐颤抖着身子,跟着妈妈奶奶往外跑。

奶奶吩咐江杉的姐姐和妈妈,带着江杉的弟弟跑,她自己带着江杉跑。奶奶说:你们朝子堤那边跑,能跑多快就多快,我带着江杉跑,你们不要管我们,我们在堤上会合。记住,你们三个一定要手拉着手,千万不要松开,不要被人流和水流冲散。我们大人就是死,也要保护好孩子。

奶奶说完,拉着江杉的小手,冲出了家门。妈妈一手拉姐姐一手拉弟弟,也冲出了家门。村里的人都出来了,都在朝着一条路跑,身后的村庄霎时就空了,剩下了一些鸡啼猪叫牛哞的声音。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变压器停止了嗡嗡的鸣声,村庄断电了,四处一片黑暗。拥到一条路上的人群里,除了孩子的哭声,还有大人喊孩子的叫声。更多的人是缄默,拉着自己的人,分开人群,朝前冲。队伍很快在黑暗中混乱了,有人倒地,又爬起来,再往前跑。

开始,奶奶拉着江杉在前,妈妈拉着姐姐和弟弟的手紧随其后。村里断电后,人群乱了,奶奶、江杉与江杉的妈妈、姐姐和弟弟被人流冲散了,大家分散在簰洲湾那片漆黑的原野上。

江杉大声喊妈妈和弟弟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只是一片喧哗。奶奶说:杉杉乖,别喊了,妈妈年轻,还有你姐姐,他们会照顾好你弟弟的。你拉好我的手,不要松啊!有奶奶在,杉杉乖,不怕。

江杉问奶奶:我爷爷和爸爸呢,他们在哪里啊?奶奶说:他们是男人,他们要在大堤上抢险,把倒了的口子堵起来。他们在堤上,水淹不到他们。

暗黑的天空这时有了微光,几颗星星出现了,月亮也露出了苍白的脸。簰洲湾各村庄逃洪水的群众,离大堤与子堤近的,已经上了堤。上了堤,就无生命危险了。

江杉跟着奶奶,被人群冲散后,奶奶看看星座,朝一个方向跑。年龄大了,毕竟跑不过年轻些的人。奶奶边跑边对江杉说:杉杉乖,我觉得我们快到堤边了。你妈妈和你姐姐弟弟他们也快到堤边了,我们再加一把劲,在堤上与他们相会。明天一早,你爷爷和爸爸就会在堤上找到我们,我们一家人就团聚了。

在各村群众朝堤上逃洪水的时候,从子堤庆丰村段溃口处,巨大的水流把溃口越冲越大,抢险堵口的人群和部队把轮船、汽车、无数船运的石料下沉到倒口处,想堵住水流,但无济于事。当溃口达到三百多米宽时,大水淹没簰洲湾已是不可逆转的结果了,此时已无回天之力。

冲进簰洲湾垸子里的江水,越来越大,越来越猛,七米高的浪头,所向披靡,横扫一切,连奔向溃口处抢险的解放军的军用卡车都被掀翻了。

当洪水到达正奔向大堤的群众面前时,那个时间快得你无法防备。江杉先是听到迎面而来的水流哗哗声,接着她的鞋子浸在水里了,一会儿水浸到她的小腿、腰部。江杉拉着奶奶的手,身子战抖地说:奶奶,水来了,我们要淹死了。

奶奶先是发现江水没过了鞋子,很快升至腿部,那就到了江杉的腰部了。这水来得太快了,周围到处都是恐怖的惊叫。奶奶抓住江杉的手,说:杉杉乖,不怕,有奶奶在,我们快点走,找一棵树,我们爬到树上去,水就淹不到我们了。

奶奶说着话的当儿,那洪水陡地涨起来了,一下就涨到江杉的颈脖子了。奶奶急了,奶奶看准了前面的一棵意杨树,奶奶一把抱起江杉,朝那棵意杨树奔过去。这时水越涨越高了,在奶奶和江杉离意杨树只有两三尺远的时候,一个高大的浪头猝不及防地摔过来,把在洪水中奔走的祖孙俩扑倒了,扑到了水里头。

江杉在被浪头打进水里的那一刹那,听到奶奶叫了声:杉杉乖,抓住我,不放手。杉杉的小手立即感到奶奶抓住她的力度,那是全身之力,那是竭尽生命之力。

江杉被奶奶牢牢地抓住,江杉想叫,但她没叫出来,她想到叫有什么用呢?她想起奶奶对她说的,事情要做好,依靠别人是不行的,主要靠自己,别人帮助只是促进,自己去做才起决定的作用。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生活的孩子,父母给的条件是有限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做。

江杉满六岁了,她从小就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路,捡粪,放牛,打猪菜,帮妈妈做家务,带弟弟玩耍。江杉小,会游水,有些力气,她要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来帮助家人。在她被扑入水里的那一刹,她想发出恐怖的叫,但她把那叫声咽下去了。自这一刻开始,她要紧跟奶奶,她要和奶奶一起,跟洪水搏斗。

奶奶和江杉被浪头扑入水中,奶奶和江杉在水里屏住呼吸,手脚并用,从水底朝上腾跃。那时,垸里积水还没有后来那样浑浊,奶奶带着江杉很快升上水面。

奶奶在水乡生活一辈子,能游泳,可能是年纪大了,又带着江杉奔跑了一阵,刚才又被浪头砸进水中,这一挣扎,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奶奶紧抓着江杉的手,她要保护她的孙女,她要拼死保护她的孙女,这个意志铁一般地嵌在她的头脑中。

借着水面那朦胧的月亮反光,奶奶和江杉同时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意杨树,这棵意杨树比她们被扑入水里之前看到的那棵略小,树干只有小碗口粗,最多两年树龄,树身被流水冲得摇晃。奶奶带江杉游到意杨树边,抱住树。

奶奶说:杉杉乖,不管水多大,不管奶奶在不在,你都要紧紧抱住这棵树,不要松手,不要打瞌睡,只要天一亮,就有头上戴着五角星帽子的解放军来救你。

奶奶再问:记住了没有?

江杉说:奶奶,我记住了。

江杉抱着意杨树的上干,奶奶在江杉下面,抱着意杨树被水没住的下干。洪水奔涌,波浪起伏,这棵不大的意杨树经不起激流的冲击,摇晃不止。

奶奶说:杉杉乖,我们抱的这棵树小了,奶奶再去找一棵树。你一个人抱着这棵树,千万不要松手,等明天早上有人来救你。

江杉说:奶奶,你不要走,我要和你一起。

奶奶说:杉杉乖,这棵树承受不了我们两个人的重量,我要不走,树倒了,我们两个人都要落进水里。奶奶就在旁边找一棵树,看着你。

江杉哭着说:奶奶你别走,我一个人怕。

奶奶说:杉杉是个勇敢胆大的孩子,不用怕。

在江杉紧紧拉着奶奶的手不愿放开的时候,一个更凶猛的浪头扑过来,小意杨树被浪头砸得倒伏了树干,江杉和奶奶一起被浪头打落进水里。

江杉记得那一刹奶奶还拉着她的手。奶奶原本是放开她的手去找另一棵树的,但是浪头来了,奶奶又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江杉和奶奶一起被掀到波浪底下,江杉晕眩了一刻,有了意识时,她伏在水底的沙地上,但是手上没有奶奶了。江杉和村里的小孩在沟渠里学过闷水,能在水底下睁开眼睛找东西。江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找奶奶,但满眼都是黄澄澄的水。

江杉手脚并用,拼尽全身之力从波浪底下冲出水面,吐了几口气。天上有淡月还有疏星,水面映有些微的光,四周除了波浪声外,没有其他声音。

江杉大声喊叫:奶奶!奶奶——没有人答应,没有奶奶的杉杉乖我在这里的回答声。

江杉慌了,奶奶呢?奶奶哪里去了?她用尽了力气,大喊一声:奶奶!还是没有应答。

江杉哭了,江杉记事以来,就跟奶奶在一起,江杉是在杉杉乖的声音中长大的。奶奶哪里去了?奶奶一定也在找我,奶奶是大人,洪水是冲不跑奶奶的,奶奶在那边等着我呢!

江杉在水面游着,想着奶奶,却又有一个大浪头把她按到水底,江杉喝了一口泥沙水,大呛起来。她被按到水底,又摸到泥土地了。她再次手脚并用,她感到没有原来那么有力气了,她要节约力气。当她冲出水面时,吐了几口气,尚未稳住小小身子,一个浪头把她推送出两丈远,她被撞到一个物体上,头上碰了个包。

是一棵树,是一棵意杨树,江杉一把抱住了树的身子,歇歇气,她小小身体里的力气快用尽了。好了,她抱到一棵树了,波浪再也不能把她掀翻了,按到水底了,她有依靠了。她紧紧抱着树,就像抱着奶奶的身子,就像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对波浪说:我再不怕你了。

奶奶呢?江杉突然发现奶奶不在身边,她就放声喊: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没有人回答,奶奶没有答应!江杉哭着喊,江杉六岁,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拼着全身力气哭喊着奶奶!那一声声歇斯底里,那一声声童稚无助,那一声声最后嘶哑到听不出来的呼喊,在簰洲湾那个四处是洪水,没有一星灯光,死亡和恐怖在四周游荡的夜里,令人泪奔,令人断肠。

历史记载,那是公元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的夜里。在这个夜里,一个六岁小女孩的呼喊在水面飘荡、回旋,却没有回声。小女孩喊了多少声奶奶?直到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来了。小女孩从没想过她的奶奶会离开她,她相信奶奶趴在另外一棵树上等着她,她明天要和奶奶在一起,这是小女孩的心中信念,这个信念使她做出了超乎人们想象的事情,这就是不放手,就是紧紧地抱着树,坚持!

江杉双手抱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半部,那棵树有小碗口粗,是一棵少年的树,柔韧壮实,下半部被洪水淹没了,上半部立于水面,树梢的枝叶还青油着,洪水冲击,稍有摇晃,却还稳固。簰洲湾溃口,开始那冲进垸内的洪水浪高水急。当垸子的水装多了,水面与长江水面落差小了后,那洪水就不太急了,那浪就不太大了。这个时候,能抱住树干的人,已都无生命危险了。

江杉抱住树干,风浪不急了后,觉得身上有些寒意,这时已经是深夜了。

江杉突然发觉自己的裤子和上衣都被水冲没了,她已是赤条条的了。她感觉到有些害羞,要是明天解放军叔叔来救她,看她这样子,那多不好看啦!

但是没有办法,这不是她的错。她现在只在心里喊着奶奶,只记着奶奶的话:抱紧树,不松手,不能打瞌睡,等天亮帽子上有五角星的人来救援,她等着与奶奶会面,等着与爷爷、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弟弟会面。

六岁的小江杉,赤裸着瘦小的身子,抱着一棵洪水中的意杨树,坚持了九个小时,得以生还。

王名贵

王名贵大学毕业后当兵,他当的是消防兵。他先是稍有些沮丧,为什么没有当上陆军海军炮兵呢?那些兵种活动的空间大,而消防兵就是四处救火,哪儿有火警就朝哪儿跑。

王名贵先在基层干了一两年,和战友们日日夜夜去灭火救火,渐渐觉得这消防兵也不错,使命光荣,也就不再羡慕海军陆军炮兵了。

王名贵在基层干得不错,就调到省消防总队机关当干事了,他毕竟是大学生,有些专业水平哩!

省消防总队在武昌,总队长大校文金是从乡间出来的,从战士干起,一直干到师级。文总救过许多次火,大火、水上火、化工厂的火,一些非常凶险的火情都被他带人扑灭了。在这样的人手下当兵,王名贵觉得是幸运。

王名贵到总队当干事的一年,进入夏天,文金总队长申请购买了八艘冲锋舟,挑选了一些消防官兵成立了应急突击队,王名贵很光荣地被挑上了。

突击队拉到武昌东湖,在那辽阔的水面日日操练,驾飞舟,驭波涛,苦练救援本领。水上救援,能在水上活动是最起码的要求。当七月下旬突击队结束训练返回总队时,王名贵们晒得黢黑,但一个个都是水上蛟龙,会驾飞舟,会水上腾挪施展,借助树木房子及其他可供支撑的物体救人,都是高手。

消防总队在水上练兵救援,有人笑话文金总队长,说你管好救火就行了,这与水有关系的不该你管吧?水火不相干啊!

文金笑答:我们消防,既能防火灭火,从火中救人,也要能在水上救人!艺多不压身嘛!

这本来是玩笑话,可过不了几天就应验了。事后人们都说文金神得很,有先见之明。

文金说:哪里?只是碰上了!

七月下旬,长江上中游大雨倾盆,川水沿长江直下,直压中游江汉平原和武汉三镇,长江水位高到历史最高水平,百万抗洪大军开上长江前线,誓死保卫长江大堤。

王名贵与战友们枕戈待旦,文金命令消防应急突击队随时做好战斗准备,突击队吃住都在总队的营房里。

文金是在晚上九点四十分接到的命令:消防应急突击队马上出发。湖北嘉鱼县簰洲湾子堤溃口,江水进入簰洲湾大垸子,许多来不及转移的群众困在水中,生命危险,突击队带着冲锋舟前往救人。

王名贵随着突击队战友,在文金总队长的亲自带领下,到达簰洲湾。

溃口地方浪高水急,簰洲湾垸子里到处是水,一片漆黑。文金把突击队队员分成两拨,第一拨人随他驾冲锋舟下水救人,第二拨留在岸边休息,等待替换第一拨队员。

突击队员下水救人,那是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的,干消防的人习惯了,为了人民的生命安全,即使自己牺牲了也要上。

文金是第一拨带人下水的,王名贵没轮上第一拨,他服从命令,在岸上休整待发。

王名贵在第一拨驾冲锋舟下水救人的战友上岸后,随第二拨战友下水。王名贵所在的二号冲锋舟上,有三个人,领头的是战训处魏处长,王名贵和一个战友受魏处长指挥。

消防抢险突击队在簰洲湾是最早下水救人的,他们来来回回三四趟,救上来几百名困在水中的群众和被大水冲散的军人。

王名贵们第二拨下水,替换第一拨的队员,他们下水时已是凌晨四五点钟了。簰洲湾垸内的水虽然比开始溃口时要平缓些,但仍是浪高水急,加之凌晨又起了点风,那浪就跳荡得更凶了。王名贵们现在下水再危险,也比不上第一拨下水时危险。

二号冲锋舟出发时,张副总队长带着两名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给魏处长耳语了几句,两个记者扛着机器就上了冲锋舟。

他们出发了,冲锋舟在浪涛中忽上忽下地颠簸,舟上的人用手电筒在水面探照,探照那些在大水中摇曳的树,寻找树上的人。王名贵吹哨子大声吆喝:有人吗?有人吗?

很快,二号冲锋舟救上了十几个人。有回答的地方,他们就冲过去,把人拉上冲锋舟,树上趴着的人,只要看见了,就把他们救下来。风急浪大,不惜一切力量,不漏掉一个被困的人。

冲锋舟装满了,魏处长带着王名贵与另一个队员,把冲锋舟驶回大堤,大堤也有人接应,把被救的人扶上大堤。冲锋舟又再次下水,进行又一次的搜索营救。

电视台的两个记者,把救人的场景全部拍摄下来。

二号冲锋舟在水面搜寻,扩大水域,向不同的地方寻找呼喊。

天亮了,黎明的曙光洒在水面,水还是那么大,浪还是那么急。

二号冲锋舟驶到一处水域,王名贵看到了一棵摇摆的意杨树,小碗口粗,树梢处,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紧紧地抱着树干,任风浪把那树冲击得东倒西歪。

王名贵大叫:那里有一个孩子,快,对着那棵树开。

船上的人都看到了,魏处长紧把着冲锋舟的舵,加大油门,冲那棵树驶去。魏处长指挥王名贵救人,另一名队员协助。两个记者,早把摄像机对着那孩子和树。

冲锋舟像一匹骏马,朝洪水中的那棵意杨树冲过去,紧挨着树身。王名贵如一只豹子,伸出双手去抱树上的孩子。这时,风浪偏偏把树干朝外一推,王名贵扑了个空,但他已摸到孩子的脸了。他感觉到手上有水珠,那是孩子的眼泪还是波浪溅到孩子脸上的水珠?没时间细思量了,魏处长再次把冲锋舟绕回来,对着那意杨树驶过去,王名贵瞅准了机会,再一次扑到树边去抱孩子。一个浪头,把冲锋舟朝上一顶,王名贵又扑空了,自己差点落水。

冲锋舟第三次靠近意杨树,王名贵出动时,那意杨树又一歪,王名贵第三次扑了空。

王名贵愤怒了,他不能让自己再次失败。当冲锋舟第四次靠近意杨树时,王名贵飞快地扑过去,终于,他把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

江杉得救了。王名贵脱下自己的迷彩服,给江杉穿起来。

江杉身子颤抖,她在树上趴了九个小时,她已不会说话了,也哭不出来了。

江杉看到王名贵头上的帽子,帽子上有国徽,有五角星。

向记者和蔡记者

向记者和蔡记者那天在电视大楼里值班,当听说簰洲湾溃口后,两人第一时间扛起一台摄像机,向台领导请战到抢险前线拍摄。

台领导说:你们把机子都扛起来了,那还怎么说,你们去吧!注意安全!我们还要派其他人去的。

长江大抗洪,举国上下都在关心着湖北武汉,这时候簰洲湾溃了口,哪家新闻媒体不闻风而动、应声而来!开上采访车,骑上摩托车,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出于职业的敏感,都想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获得第一条新闻线索,拍得第一张营救照片,摄得第一个珍贵的镜头,及时录下那些难忘的历史声音。

当各路记者大军到达簰洲湾大堤时,他们置身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洪水已经摧毁了簰洲湾的供电系统。他们看到的是堤上挤满了逃难群众,簰洲湾大垸里是风急浪高的大洪水,水中杂物乱滚,房倒墙塌,远处的黑暗中有隐隐的呼救声传来。

采访难民,难民在寻找自己的亲人而大声呼唤;采访现场的指挥部官员,官员正在紧急商量,安排群众疏散,组织人员下水救人。

没有人理这些记者。

向记者和蔡记者扛着摄像机,拍摄了一些黑暗中逃难的群众,效果很不好。他们和许多记者一样,在等待着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四处转悠,像猎人一样寻找着猎物。

向记者和蔡记者突然就看到消防总队长文金和张副总队长,带着队伍,拖着冲锋舟,到达了现场。

总队长文金立即组织分派人员,驾冲锋舟下水救人。

文总队长亲自带第一拨队员下水施救,命张副总队长在岸上接应,第二拨突击队员在岸上休整,准备接替第一拨突击队员下水救人。

向记者和蔡记者见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扛着摄像机找到文总队长,要求上冲锋舟拍摄现场救人镜头。

文总队长一口回绝了:不行!我们是下去救命的,你们不能在冲锋舟上,不安全!再说,冲锋舟载人有限,你们上去一个,我们就少救一个人。

向记者和蔡记者还想说什么,文总手一挥,不要说了,任何记者都不许上船,我们出发!

这会儿,围在岸边要上船的记者有不少。

能说什么呢?文总队长说得对,现在水里情况不明,随时都有危险,记者上去一个人就占一个地方,冲锋舟回来时就少装一个人。要知道现在困在水里的人随时都会被波涛卷走。

向记者和蔡记者上不了冲锋舟,但两人没有放弃努力,他们紧跟着张副总队长和留在堤上的第二批突击队员,不离不弃,与他们聊天。

张副总队长是荆州人,蔡记者从他那口音里听到了机会。蔡记者是洪湖人,与张副总队长都是江汉平原的老乡。老乡见老乡,说起话来就有些亲切感了。向记者是恩施人,见同伙与张副聊上了,就只顾着摆弄机器不吭声,他感觉到这回有戏。

蔡记者向张副提出上冲锋舟拍摄营救群众镜头的要求,张副有些为难了,但又不好回绝。张副说:刚才文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说得对啊,这种时候你们是绝对不能跟着冲锋舟下去的。

蔡记者说:文总说的是有道理,但我们的子弟兵营救群众珍贵的镜头不能留下来,多么可惜啊!至于说安全,我是洪湖边长大的,这点水怕什么?那位向记者,他的游泳技术也很高,是绝对淹不死的。

蔡记者和张副在不断地说话,张副说:你说的也是个理儿,我们待会见机行事吧!张副有口气了。

第一拨救援队员上岸休息,第二拨救援队员换上去,张副带着向记者和蔡记者到二号冲锋舟边,张副对二号冲锋舟领头的魏处长说了几句悄悄话。这魏处长也是洪湖人,张副说的道理也不错,带上电视台的人记录了一下营救场面,留下历史的镜头,也很正确啊!

向记者和蔡记者就这样上了二号冲锋舟,和王名贵、魏处长等三人,到簰洲湾垸子里营救受困者。

黎明时,王名贵和二号冲锋舟驶向意杨树,一扑再扑又最后一扑,救下小江杉的珍贵而惊险镜头,被向记者和蔡记者拍摄下来了。

向记者和蔡记者把拍摄的镜头带回台里,制作成一个营救簰洲湾的专题片,播放后被中央电视台看到了,将营救小江杉的一段在新闻联播中播放了,这就在国内外产生巨大反响。

小江杉成了名人。

结 局

二十多年后,在簰洲湾原野里寻找一棵意杨树的武汉铁路局襄阳分局的铁路警察江杉,是否回顾了她生命中的传奇?作为一个作家,我写完上面这些文字时,有个奇怪的想法在头脑里萦绕不去。生活是丰富的,生活里却是机缘巧合,是巧到你编都编不出来的。

我想到了假如。

假如当年消防总队的文金总队长,没有在东湖训练一支江水应急突击队,会有机会驰援簰洲湾实施水上救人吗?消防队完全可以不组织水上训练的,他们的任务是救火。

但是消防总队训练出了一支水上应急突击队,他们在簰洲湾第一个下水施救。他们救了许许多多的群众,但只有江杉被救的镜头通过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后,震动了中国和世界,展现出了中国人在重大灾难面前,举国一致、军民一心的雄壮感人画面。

假如没有向记者和蔡记者的职业坚守,假如张副总队长坚持不让他们上冲锋舟,江杉被救上来的镜头就不会留下来。小江杉后来得到助学人士的关怀,她没有在簰洲湾村里上一年级,她被助学人士接到北京上小学,她一路读下来,考上了警官学校,成了一名铁路警察。

我的假如还可举出很多,但假如不是事实,事实就是生活。当年簰洲湾溃口时,出现的一些人物,今天都有各人的生活,簰洲湾对他们来说,是人生的重要记载。

警察江杉,警花江杉,一棵带着泪水的簰洲湾意杨树,郁郁葱葱。

可是,江杉再也没有找到她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