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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性分类叙事:从身份幻想到风雅比拼
——以现代小说中的身份转型人形象为中心

2021-11-11余岱宗

文艺理论研究 2021年1期

余岱宗

19世纪初期,德·斯太尔夫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中的《论趣味》已经涉及习性、趣味的阶级性:“在一切讲究虚荣的国家,都把趣味放在首要地位,因为它区分各个不同的阶级,它是头等阶级一切成员之间的联络的标志。”(84)布尔迪厄则明确将习性、趣味的区分视为阶级之间的竞争。习性、趣味“被理解成一种可持续可换位的倾向性系统,通过综合所有过往经验,这一系统每时每刻都像一个感知、评估和行动的框架那样运作”(《实践理论大纲》 2)。习性作为一种文化身份的“倾向性系统”,不同阶层身份表征“隐藏在最不由自主的动作或表面上最微不足道的身体技巧中”(《区分》 738)。

习性、趣味的系统性社会区分研究始于布尔迪厄。布尔迪厄的《学术人》《国家精英》《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世界的苦难》等著作反复探讨的问题是社会实践如何生成习性、趣味的阶层差异性。布尔迪厄的研究表明,趣味、仪态、着装、语调、肢体语言同样在进行着无声的身份分类和阶层细化。并且,趣味、仪态、着装、言语的习性系统以层层加密的密码化方式避免简单复制。鲍德里亚通过不同消费方式与消费物品所形成的“物体系”区分不同阶层的特性,布尔迪厄的社会分类斗争则经指出由习性、趣味、格调的区隔洞悉各个阶层之间精微的差异性。不过,布尔迪厄指出由习性、趣味导入的身份区分与阶层隔阂,不再具有早期工业社会的激烈的对抗性,而是通过更为温和的素养、风度、趣味、审美天赋、荣誉向往等拉开阶层身份的距离。

关于习性,社会学或人类学罗列不同阶层身份人士的习性细化清单,侧重于从政治文化、经济水平乃至代际再生产的角度解析习性的社会分类斗争的策略与效果,现代小说的侧重点则落在习性分类斗争过程中的感知体验、情感变化与趣味偏好上。布尔迪厄已经充分强调习性是一种身体感知系统:“习性是选择性感知原则,它是有选择地感知能够对其起到肯定和强化作用而不是改变作用的征象。”(布尔迪厄,《实践感》 99)然而,社会学著作中所呈现的习性选择多是以具体的职业、居所、消费、娱乐的指标化细分来展示习性的差异性。作为感知层面的习性,如性情、表情、服饰、姿态、谈吐、趣味,显然无法以量化的方式转化为社会学数据库中的冰冷数字。文化人类学的经典著作《原始分类》便言及:“情感是不听分析的摆布的,至少是分析所难以驾驭的,因为情感太过复杂了。”“科学分类的历史,就是社会情感的要素逐渐削弱,并且一步步地让位于个体反思的历史。”(涂尔干 莫斯 102)感知层面上的习性分类过程,其变幻的复杂形态,通过叙事作品的细微刻绘更可能获得鲜活的呈现。或者说,在对感知形态的习性刻绘,在呈现旧习性的顽固性、新习性的脆弱性以及分类斗争过程中习性作为武器的进攻性方面,现代叙事的洞察能力与修辞方式将提供比社会学著作分析更具冲突与对抗的隐蔽性、微妙性与复杂性的情感与感知的多维剖面。

布尔迪厄是一位非常重视个案调查的社会学家。《自我分析纲要》便是布尔迪厄将自我个体的成长经历、学术选择作为研究对象的个案。布尔迪厄言及自我的“好斗的害羞”“狂怒的粗暴”这些“坏脾气”的来源。这些习性与出身高贵的巴黎人的超脱自信形成了明显对比(《自我分析纲要》 91)。然而,这种对比并未进入一种连续的情境化的叙事过程,所谓害羞与粗暴在这样的著述中是一种坦诚的直白,对这种习性特征可能形成的情感漩涡亦未加以境遇化的叙事呈现。布尔迪厄的社会学调查对于习性的细化研究亦很具体,甚至细化到职员、工长和技术工人在粮食、蔬菜、水果、肉类、海鲜、野味、酒和咖啡等方面消费水平的具体区分(《区分》 285)。然而,这种高度细化的社会学调查之习性分类,其前提是身份与习性之间有着稳定的关联,其身份与习性相统一,习性能准确地诠释身份类别。现代小说中,巴尔扎克、左拉的小说作品中人物身份与习性的关系多是固定的、统一的,左拉《萌芽》中矿主、工程师与矿工的习性差异性对应于不同的身份差别。即便是出现了身份转型人物,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其身份转型过程中习性的改变并没有遇上太大的难题,似乎习性特质随着身份的变化而变化是一种自然过程。然而,伴随福楼拜、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等作家创作的现代小说作品的兴起,身份与习性处于非同步状态的身份转型人开始在这些小说家笔下集中出现,身份转型人的习性问题不断被提交到小说文本的中心位置,身份与习性开始分裂。现代小说对于身份处于变化状态的人物的习性转换之难题予以格外用心的审美描绘,攀附者、转型人的形象镌刻着不同阶层的习性烙印,其习性的摇摆、蜕变过程形成现代小说特殊的审美景观。这种身份与习性的分裂化叙事,对社会学维度的习性研究应是一种极为有益的重要参照。

现代小说测绘转型人身份与习性间的落差,这种落差越大,人物的心灵变幻的跨度与复杂度越大,人物的自我冲突越剧烈,人物的心理层次更丰富,其内心波动更幽深微妙。《包法利夫人》《布瓦尔与佩库歇》幻想式的习性蜕变,《追忆似水年华》中炫耀式、攀附式的习性摹仿,《金钵记》中同阶层内部再度细化且愈发残忍的习性角斗,来自小说世界的习性斗争故事撕破现代社会阶层区分过程中看似平静的帷幕,揭示了身份转型人物的虚妄、兴奋、矫饰、紧张与幻灭。现代小说作品将社会学领域非对抗性或弱对抗性的习性阶层区分书写成不断掀起情感或感知的惊涛骇浪的故事,这并非修辞上的刻意为之,而是通过文学叙事无情地揭示了一个习性分类的真相:习性的分类,并非随着身份的升级或降级自然获得相应的习性标签,相反,习性的接纳比身份的认可更具难度。一旦进入习性分类的具体情境,社会学意义上温和的习性符号可能迅速地转化为兵不血刃的进攻手段或党同伐异的博弈筹码。现代小说作品中的习性竞争,无声的紧张与精致的残酷,伴随着智力、财力、体力与权力的协同较量,上演一幕幕让阶层壁垒反复显形的社交活剧。事实上,习性的较量在诸多现代长篇小说中成为令人瞩目的焦点内容。在现代小说的诸多叙述中,习性的自我麻醉足以创造超凡的角色幻象;习性的即兴表演可能成为令人胆寒的武器;习性的沉默竞争足以掀起思想情感的狂风巨浪。

一、浪漫的谎言:无法参与区分的区分

勒内·基拉尔的《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提出了现代小说的三角欲望结构。所谓三角即主体、客体与介体。主体可以是某一个人物,客体是人物的欲望对象,介体则是欲望对象的替代品或摹仿对象,是指向欲望对象的中介形象或被摹仿的符号。勒内·基拉尔又将中介分为内中介和外中介。介体与主体的距离太大,两者彼此不接触,为外中介。如果距离很小,介体与主体或多或少彼此渗透,这样的中介为内中介。

《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这类小说都属于勒内·基拉尔所称的外中介小说。爱玛(即包法利夫人)摹仿浪漫主义作品的人物,浪漫的传奇生活是其欲望客体。主体与介体距离太远,爱玛只能通过浪漫小说或来自巴黎的购物指南等读物作为其想象的介体。爱玛的情人同样是其通往欲望客体的介质,但爱玛的情人作为介体皆由赝品冒充。勒内·基拉尔就指出爱玛的情人的可替换性质:“爱玛的行为已经比堂吉诃德‘严肃’许多,但是她欲求的真正客体,能够叫她成为她希望做的人的客体,在外省找不到。罗道尔夫和雷翁不过是形而上的替代品,而且多多少少是可以相互替换的。”(基拉尔 79)《包法利夫人》的女主人公认为自己的习性、趣味已经完全达到甚至超过了进入上流社会交际圈的水准,但命运未给予她一试锋芒的机会。如此,主体与介体的距离越来越大,身份与习性的分裂越来越严重,爱玛只能不断通过介体满足自我的身份幻想,通过习性塑造模拟自我的身份设定。爱玛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实现任何实质性的身份转型,但她所接触的一系列介质却使她相信她的习性趣味已经有资格获得一种相应的转型身份。正是介体提供的一系列浪漫谎言,让小镇医生太太爱玛深信她可以拥有一种崭新的风雅身份,尽管这始终是一种空想。

爱玛身份与习性的彻底分裂是致使爱玛死亡的根本原因,而非表面上的债台高筑。朗西埃的《文学的政治》对于爱玛的介体来源有着更深刻的剖析。朗西埃认为现代社会思潮推动发展了“激情、理想、价值,还有艺术和文学带来的快乐”(朗西埃 73)。这种激情和快乐不断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一种文化民主倡导的“平等病”。新型媒介的兴起,更创造了可以平等分享种种激情和快乐的大众文化。这种虚幻支配权,是比物质快乐要求更高的一种精神享受,一种梦幻般的“激情、理想、价值”的自我陶醉。正是这种自我陶醉导致的错觉造就了类似包法利夫人“这种‘民主的’渴望的可怕化身”(朗西埃 73)。

消融了艺术世界与平凡生活世界的区别,误将艺术作品与日常生活等值,爱玛这样的热心读者希冀过上书本中浪漫的主人公的生活。朗西埃将这种自我身份误认称作“想象的病态发作”(朗西埃 73)。文化的民主让平民阶层接触到上流社会的文化生活,羡慕上流社会的文化趣味,并为之陶醉。这种陶醉和渴慕让平民阶层的主人公发生了不切实际的的幻想,导致实际生活与自我身份认定形成越来越显著的落差。身份误认使得主人公编织的一整套浪漫代码与现实生活的庸常存在越来越不协调。再者,新型艺术的写作与传播制度催生艺术世界与平凡生活世界等值之幻觉。在这样的传播空间中,阅读者难免跃跃欲试,企图将艺术中的激情、理想、价值在平凡生活世界中兑现,事实上,现代艺术作品对于日常生活的重视也鼓励这种兑现。艺术世界让爱玛的习性偏向于所谓上流社会的高雅生活,但她的身份依然是小布尔乔亚。如此,习性与身份的分裂越大,习性所期待的身份越高,主人公期待的身份幻想越脱离实际。

渥毕萨尔之夜之后,爱玛与上流社会再无接触,福楼拜似乎有意识地封锁了爱玛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身份转型的上升通道。爱玛与上流社会无缘,却一点不缺乏造梦的资料,回忆、杂志、小说、购物指南等等符码为爱玛提供源源不断的风雅习性符号资源。然而,爱玛的习性追求越风雅,能让她一试身手的场域越难觅。爱玛只能在赝品化的乡土情场测试其习性的适配性,这让爱玛成为空想的身份转型者,一位自我陶醉的身份幻想者。不久,爱玛的浪漫乌托邦的象征秩序亦在孤悬状态中被自我瓦解。爱玛“又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福楼拜 256)。这是绝妙的讽刺,爱玛的婚外情竟然与婚姻一样“平淡无奇”。所谓的介体之魅亦在逐步消失,这让爱玛的习性练习与身份幻想再添一层强烈的反讽意味。

身份幻想者爱玛与身边种种小布尔乔亚的人物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周围的人无法了解爱玛的情趣、感知、行为以及对理想生活形态的期待。落差导致女主人公与其他人的关系既不是惺惺相惜,也不会针锋相对,而是彼此隔膜。如此,爱玛风雅习性只是自我欣赏的对象,不会唤来高贵浪漫的风雅人士与之共舞。爱玛天真烂漫的身份幻想只能得到皮相的应和,无法得到思想情感同路者的引领、提升或与之竞争。事实上,福楼拜是写了一位小镇少妇的风雅习性如何在自我建构的幻象中灰飞烟灭的故事。《红与黑》的于连同样是小镇人物,但他进入上流社会却未遇见像样的阻碍,德·雷纳尔夫人甚至觉得于连“不管他的态度那么谦恭,她都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胜过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人”(司汤达 41)。于连的风雅习性似乎从天而降,更重要的是小说不断输送合适的场域让于连的才华每每有不凡的发挥。福楼拜却吝于为包法利夫人的身份转型提供任何必要条件,身份幻想者与环境无法弥合的落差让《包法利夫人》具备了双重的滑稽性:爱玛对自我风雅习性的过度自信的滑稽性以及爱玛陶醉于赝品化风雅场域的滑稽性。这双重滑稽性对应着风雅习性与风雅场域的双重稀缺性。由于风雅习性的稀缺,爱玛才如此狂热地添加筹码以备习性区分竞争之用;风雅场域的稀缺,才导致爱玛连个稍微像样的习性竞争场域都无法觅得。小说中的罗道耳弗多被视为玩世不恭的伪君子,这只是表象。罗道耳弗的务实个性远超过他的花花公子性,这位渔色者实际上承担了爱玛身份幻想的冷静解剖者之功能。这位精明的渔色者近距离测绘出爱玛的浪漫病,也明白爱玛向往的风雅场域的稀缺性,却利用了爱玛不断自我强化的风雅习性,伪造赝品浪漫场域,窃取虚拟化的风雅恋情。

一系列的浪漫谎言、一连串的介体都向爱玛灌输她具有参与风雅场域竞争的能力与资格,现实却将她拒之门外。这似乎是一个不让人物获得习性区分的故事。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故事依然是一个关于习性区分的叙事。爱玛的习性区分故事是无法参与区分的区分之叙事。或者说,习性区分斗争的第一步是以能否参与分类为起点,无法参与习性区分便是习性区分的开始,哪怕参与者是爱玛这位不乏风雅趣味的小镇女性。同样的故事,还出现在福楼拜的另一部小说《布瓦尔与佩库歇》中。《布瓦尔与佩库歇》叙述了两位狂热的科学业余爱好者缺乏科学研究的资格,误打误撞,根本没有机会进入任何有意义的科学研究场域。巴尔扎克的《乡村教士》《路易·朗贝尔》、哈代的《无名的裘德》都出现了类似的无法参与区分的区分叙事,但缺乏《包法利夫人》所散发出的挖苦与同情混杂着的讽刺性与幻灭感。

假定爱玛有机会进入真正的风雅场域,可能迎来一场场浪漫传奇,也可能见识名利场的风刀霜剑。然而,福楼拜剥夺了爱玛进军上流社会的机会,也正因此成就了《包法利夫人》对于不允许转型的身份幻想者的深度刻绘。这使得《包法利夫人》定格于身份幻想者华丽的“空转状态”,以此叙述了一位不合时宜的身份幻想者在无对手情形下所发生的悲剧故事。现代小说只有进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金钵记》这样的小说世界,各色身份转型人才有机会棋逢对手,上演一出出转型人在种种风雅场域或长袖善舞或捉襟见肘的悲喜剧。如此,习性区分叙事进一步进入细化竞争的风雅比拼之阶段。

二、习性特权:攀附者的“转型之痛”

《包法利夫人》的爱玛止于孤芳自赏,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笔下的身份转型人则融入种种风雅社交圈,真正开启了后包法利场景的习性之战。

通常,灰姑娘故事主要便是叙述灰姑娘如何嫁入王室,叙述了灰姑娘成为王妃后便要收场。在这样的故事中,一旦灰姑娘成为王妃,便是无可置疑的王妃。灰姑娘成为王妃之后能否胜任王妃,如何保持自我的体面与尊严,如何与王室成员以及众多仆从相处,能否自如地化解宫廷生活的种种难题乃至危机,等等,这其中的难度不亚于灰姑娘成为王妃的传奇本身。灰姑娘成为王妃之后能否顺利实现身份转型,转型过程中会遇上什么样的挑战,转型过程中灰姑娘之前的习性痕迹与新身份的习性要求是积极融合还是消极抵触,这些问题事实上是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极为关注的问题:人物习性与所拥有的身份是否相称,身份转型人的新身份如何在待人接物的习性表演过程中获得确认或被质疑,等等。水晶鞋的魔力可以帮助灰姑娘获得王妃的地位,成为众望所归的王妃则不能只依赖水晶鞋的魔法力,而是需要更耐心的左右兼顾、更冷静的察言观色、更机智的言语应对、更细致的周到平衡、更沉着的临危不惧。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完全抛弃对财富、地位或爱情的追逐,只不过这种追逐不是通过赤裸裸的夺取或交换获得,而是多通过身份转型实现。这让主人公成为什么人的问题,即能否顺利实现身份转型的问题在小说中充满了神奇的诱惑力。

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无须为生存操心。在无事生非的风雅社交圈中以高度礼节化的社交符号彼此认同或相互排斥,成为这些风雅人士的生活常态。《追忆似水年华》中,巴尔扎克式的赤裸裸的冒险与竞争退场了,习性符号的识别、认同或排斥的社交游戏替代了权位、财产与性的赤裸裸竞争。德勒兹认为《追忆似水年华》的社交符号“是空洞的,但是此种空洞性赋予了它们一种惯例般的完备性”(德勒兹 7)。然而,这些空洞陈腐的社交符号却隐藏着某种权力的标记与力量的配置,习性特权以其自洽的表意系统曲折地传递社交人物试图发布的文化象征符号。

《追忆似水年华》中,诸多上流人士礼貌谦恭。然而这种纡尊降贵的社交习性,与其说是一种礼貌,不如说是特权阶层的一种习性表意,是作为不证自明的强者习性特权的一种展示。这种尊贵者的傲慢的谦恭,形成礼仪、修养的悖论,即最有修养的礼节背后可能潜藏着极傲慢的角色。风雅阶层成员表面上的谦恭有礼,与其说是虚伪,不如将之视为贵族阶层的一种习性特权无意或刻意的流露。对于这些风雅人士而言,礼节修养的一整套符号的娴熟运用,是修养,更是特权。对于所谓上流社会人士而言,由躯体、举止和言语口吻复合而成的礼貌性的符号系统,许多时候是个体身份优越性的外化。

瓦勃伦研究有闲阶级的优越感外化的历史成因,将礼节的建构建立在明显有闲、明显浪费的基础上。《有闲阶级论》强调习性趣味背后的经济实力与闲暇时间的决定作用:“高雅的风度、举止和生活习惯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有效证明,因为好的教养是需要时间、实践和费用的,那些把时间与精力使用在劳动上的人是不能想望的。”(瓦勃伦 41)在瓦勃伦看来,礼貌的“实际效用”之处,不是礼貌所传达出来的善意和优雅,而是培育这种优雅从容所要花费的时间、环境、实践和费用。瓦勃伦铺设出财富、有闲、礼貌、荣誉之间的因果链,认为只有明显有闲、明显浪费才可能生成高雅的风度与言谈。事实上,也可以认为所谓明显有闲、明显浪费是对习性这种文化资本的长线投资,不见得是“浪费”。如此,礼节的善意、优雅伴随着自信力与优越感,具有阶级分野的象征价值,更有阶级之间极具识别性的区分价值。闲暇与浪费是风雅阶层经济实力的标志,是对自身象征资本的高额投资。因此,礼节是用来拉近距离的,更以此拉开距离。作为习性的礼节,是一种友善,但有闲阶级发出的友善,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俯视式的习性特权的微妙传达。

同样,由礼节、趣味构成的风雅习性之区分便足以显示各自的经济实力、家庭传统与教育背景的差异。现代小说中,由习性的区分派生出的攀附、蜕变、识别、冲突等诸多行为、感知、情感已经构成叙事的重要动力。比如,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部长篇小说中,契约、账单、诉讼不再频繁地席卷入叙事之中,称谓的恰切、口吻的适度、表情的自然、言谈的得体、服饰的高雅、形体的自如以及玩笑的含蓄周旋出举足轻重的言行细节,以各种“游戏”为载体的习性趣味的分辨区分过程,在此部小说中构成一出出平静含蓄却惊心动魄的无声戏码。

能否拥有共同的生活与审美趣味,能否听懂相互间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能否熟练掌握并运用某个阶层的修辞系统和表达方式,决定了人物之间的排斥与吸引。习性的辨识、认同、摹仿和排斥构成的符号之战,没有枪炮对峙,亦无官司对簿,而是通过仰慕、鄙视、认可、轻视、提携、拒绝等等方式,上演一幕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习性之战。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无气势磅礴的历史性场面,无迫在眉睫的两难冲突,然而,透过社交场合的习性区分形成的傲慢与偏见的系列故事,普鲁斯特发现通过攀附、提携、歧视、虚荣等社交行为足以窥见人性中极复杂多变的心灵图景。《追忆似水年华》不见权位、财产和爱情的激烈争夺,然而,和蔼可亲的傲慢,外表谦恭的鄙视,不露声色的排斥,无动于衷的冷血,所谓风雅人士对于习性特权的灵巧驾驭,足以对身份攀附者构成有效的遏阻、甄别与过滤。《追忆似水年华》中,体面却充满了精致算计的社交伪装术,代替了指向明确的利益交换,谈吐、服饰、表情、动作、艺术偏好、性情取向无情地透露各种人士的阶层习性,进而形成有效的阶层区分。

《追忆似水年华》中,风雅符号的熟练运用是社交生活中重要的交流中介。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惺惺相惜,风雅人士对于身份转型人的苛刻审视,身份转型人在社交场合的顾虑重重、捉襟见肘或颟顸自负,往往围绕着能否熟练地驾驭某种习性展开。习性,是身份、性情的自然流露,但这种自然流露却联系着权力角斗的险恶。

《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不断显示,诸多看似温和中性的习性符号,成为身份与权力的载体。不同阶层的人士,围绕着身份地位的认同或排斥,演出一幕幕以身份炫耀、身份攀附或身份排斥为主要内容的习性战争。能否敏感地识别某一阶层的习性符号,能否迅速地呼应某种阶层趣味,成为阶层成员之间联络的重要信息,也是排斥其他阶层的一种区分符号。如此看来,鲍德里亚强调符号秩序具有强大的主宰力并非夸大其词:“统治阶级总是或者将它的统治从一开始就建筑于符号/价值之上,或者努力试图以符号语言的特权去超越、跨越经济特权,并且将后者神圣化,而符号语言的特权是最后的统治阶段。”(鲍德里亚 144)

《追忆似水年华》中,对作为攀附者的身份转型人的排斥,或攀附者对于自我习性的极度担忧,都直接或间接叙述着风雅阶层习性的特权性质。试读这位攀附者戈达尔教授的表情:“戈达尔大夫从来也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口吻来回答别人的话,也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一本正经的。他随时准备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个随机应变、昙花一现的微笑,又要带有一定程度的狡黠,万一对方说的是句玩笑话,也可免遭头脑过分简单之讥。由于他对对方的意图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让他的微笑在脸上明确表现出来,总是显出一点犹疑不决,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这话可是当真?’这么一个问题。”(普鲁斯特 200)言谈、态度和表情构成的风刀霜剑躲藏在社交场合的一笑一颦之间,对于攀附上流社会的身份转型人来说,如何避免习性趣味误判误识带来的尴尬成为其首要的考量。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却不谙上流社会的社交趣味符号,识别不了风雅人士之妙趣横生的玩笑,不得不以守为攻摆出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种临时性微笑是一种无奈的策略,也是阶层间的习性壁垒给大夫制造的无法克服的痛苦。作为文化资本的习性要求,身份转型人戈达尔对风雅人士的玩笑应予以快速的应答,但大夫恰恰缺乏此方面的习性能力。若是露馅,可能让大夫作为转型人身份的骑墙性质暴露无遗。如此,人与人的关系,已经从巴尔扎克那种为财富地位进行你死我活的明争退缩到普鲁斯特式事关客厅面子的习性暗斗。

当然,作为攀附者的身份转型人最焦虑的,还不是表情拿捏是否得当,而是攀附者自我防御过当的多疑性情。《追忆似水年华》中维尔迪兰夫妇利用小提琴手莫雷尔出身低微的自卑心态,编造谎言,告诉莫雷尔其恩主夏吕斯男爵四处传播其出身卑贱的家世秘密。莫雷尔对此深信不疑,与夏吕斯反目成仇并让夏吕斯无比难堪。这大概是身份转型人反击上流精英的绝妙案例。然而,莫雷尔如此轻信维尔迪兰夫妇的谣言,恰恰表明攀附者潜意识里认为特权阶级对其轻视、愚弄乃至戏耍是一种随时会发生的“事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同样可视为上流社会的貌似温文尔雅实则傲慢随意的习性特权造就攀附者不得不警觉的防御心态。

社会学家可能勾勒出身份转型阶层整体上的攀附特性,小说家则更愿意深入身份转型人作为攀附者的心理内部,窥探作为攀附者的身份转型人的内心挣扎。在所谓风雅人士云集的上流社交圈子里,攀附者内心世界的“转型之痛”是现代小说叙事极具感知与情感的复杂性与微妙性的审美景观。身份转型人为某种风雅身份的幻象所牵引,与这种幻象相伴的,是对自我言辞不当的担忧,是对是否“够格”的过度在意,是天性被抑制扭曲的委屈与辛酸。这些拘谨敏感的身份转型人,其攀附过程的“转型之痛”多是兴奋与错愕、虚幻与清醒交缠错接,形成幸运感与自卑感、优越感与挫败感交织混杂的心态。正是这些心态特质构成了身份转型人的美学奇异性。

现代小说最擅长捕捉作为攀附者的身份转型人于身体与精神的微观层面上的持续性的自我冲突与精神扭曲。此类人物追求身份转型导致的“转型之痛”的感知震荡与情感波动,是爱玛饱满的激情与她的情人转身之刻对她的鄙夷,是《布瓦尔与佩库歇》中染上了科学狂热症的两位小公务员令人啼笑皆非的科学实验,是医学权威戈达尔大夫打牌时极粗俗的口头禅,是资产阶级暴发户沙龙主人根本不识得爵位谱系的无知。战争的输赢、权位的争夺、爱情的博弈、财产的计算之外,关于习性的塑形与拿捏,以及围绕着习性的窥破与讥讽,在现代小说中不断形成叙事的漩涡,交汇着各色人等的利弊权衡与纵横捭阖。现代小说家描述这种习性的战争,这种战争没有炮火硝烟,攀附或鄙视、认可或排斥、炫耀或奚落所构建出的隐蔽或公开的行为便能让风雅人士之社交大戏的事件意外翻转,并形成起伏跌宕的情节波动。识破异类之刻的不动声色,无比和蔼的高高在上,佯装不知的冷漠寡情,现代小说家以极大的叙事热忱关注有闲阶级的习性特权是如何以“高明”的手段巧妙地对付那些不明就里的身份转型人,让转型人在攀附之刻就被轻视、愚弄或抛弃。当然,现代小说关于身份转型人的叙事,除了提供攀附者对新身份的幻想,还刻画了特权者眼中种种不入流的攀附者形象。这种不入流的攀附者形象,转而又成为攀附者对特权精英阶层不能不过度警觉,但也可能过度敏感的二度幻象。作为攀附者的身份转型人就是在这种多次来回传递的自我镜像中塑造着变异的自我。

三、即兴与规则:风雅比拼的悖论

朗西埃所言的文化民主可能唤起乡村医生太太华丽的幻想,却无法塑造一位王妃的独特威仪与无边风趣。王妃风范的独特性与稀缺性绝非朗西埃所言的文化民主之感性分配所能速成。皇室成员才能拥有的举重若轻的优雅或出奇制胜的机敏,是难以通过文化民主的感性输送获得速配的。亨利·詹姆斯的《金钵记》中,玫姬这位富家女转型为王妃,却缺乏大家风姿,在流光溢彩的年轻继母夏萝面前不能不自惭形秽,这部长篇小说活画出风雅阶层内部的细化区分斗争的隐蔽性与残酷性。攀附者夏萝嫁入玫姬所在的魏维尔家族,借助魏维尔家族的经济资本,实现其能力飙升,导致被攀附的王妃玫姬逆转为夏萝的仰慕者与攀附者。贵为王妃的玫姬反而渴望拥有夏萝穿衣打扮的天赋和潇洒自如的仪态。

《包法利夫人》的爱玛与上流社会之间始终横亘着处境与幻想之间的巨大鸿沟,亨利·詹姆斯则去掉这种空间距离乃至身份差异,让介体夏萝与主体玫姬零距离接触,让主体与介体朝夕相处,相互渗透,却又无时无刻不显示这两位身份相同的风雅女士在品味与风度方面无法克服的差距,并且刻意拉大这种距离以显示这种习性距离的不可弥合。主体玫姬在空间距离上无限靠近介体夏萝,却在习性趣味方面更清晰地发现彼此的差异。

现代小说叙事将社会学家的习性分类进一步细分,这种细分深入同一阶层的家庭内部的地位相近成员之间,并且告诉你习性趣味进一步细分将导致两位人物的命运发生剧烈的转折。

亨利·詹姆斯的冷峻之处在于他发现所谓品味、风度以及任意挥洒的社交魅力,其稀缺性不仅对穷人遥不可及,哪怕玫姬这样的富人也不见得唾手可得。《金钵记》书写了同阶层内部身份、年龄、性别乃至知识储备都十分接近的两个人物,其习性趣味差异一旦在具体场域中被扩大,习性竞争导致的杀伤力与残酷性甚至超过了不同阶层之间的习性斗争。风雅比拼一旦在同阶层内部棋逢对手,其复杂性、隐蔽性与微妙性将超过不同阶层成员之间的习性区分斗争。

《金钵记》中,夏萝攀附玫姬的经济资本,玫姬羡慕夏萝的文化资本,二者本来可以互补,实际情况却是魏维尔家族补了夏萝的经济资本,让夏萝大放异彩,但王妃玫姬却无法从夏萝那儿偷艺。毕竟,习性趣味无法通过金钱购买迅速获得。那么,穿衣打扮这类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的确重要。穿衣打扮、举手投足的习性是作为文化资本标示其水准的,社交表演更能直观地呈现个体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的总量。然而,经济资本可以迅速补充,文化资本、象征资本却要依靠长时间的熏陶、天赋的垂青乃至创造力的突然降临。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的积累除了依赖历史延续性,诸多情形下还需要特殊的精神创造力,其密码化的特殊程序往往具有不可复制性。习性趣味“作为历史的产物,作为客观结构的内在化,它又并非某种机械决定的机制,而表现为即兴创造的生成原则”(朱国华 104)。可见,风度、品味作为一种文化资本,在有些场合更强调“即兴创造”而非“规范识别”。习性是布尔迪厄所言的“有规则即兴之作的生成动力”(布尔迪厄,《实践感》 87)。规则识别与即兴能力是同时参与习性竞争的,习性的稳定性即习性的规则保证了集体习性作为阶层印记不受质疑,习性的生成力特别是习性的即兴创造能力则显示个体习性的差异。正是个体习性的即兴创造的差异性让处于同一阶层的玫姬与夏萝拉开了距离。并且,由于涉及情感竞争领域,个体习性的距离变得越来越明显。

所谓风雅场域的规范化习性可以学习,但突破规范的不拘谨却很难传授。

社交风度、谈吐趣味这些动态化的习性表演往往是即兴创造凌驾于规则识别之上。在诸多特别强调即兴创造的风雅场域,对习性的常识性规范遵守要求降低,习性的自然流露乃至率性发挥的灵巧性、多变性和创造性的要求则大大提高。在风雅人士的某些社交场域,充满灵活性的高水平习性发挥通常会带有某种令人意外的“犯规”,然而这种“犯规”又是在阶层习性系统可允许的文化空间的弹性范围之内。

布尔迪厄亦强调不拘谨的随意对于文化资本的重要性,认为文化场域中的灵活驾驭能力是对文化习性真正的熟稔:“小资产阶级不懂得把文化游戏当成一种游戏来玩:他们对文化过分严肃,不允许自己虚张声势或欺骗,或简而言之,不允许自己表现疏远和随意,而疏远和随意正能表明一种真正的熟习。”(布尔迪厄,《区分》 525)玫姬的身份属于大资产阶级,本应该完全摆脱小资产阶级的“本分”,但她从富家女转型为王妃,拘谨有余,洒脱不足。这才是夏萝击败玫姬的原因。

在社交场域的诸多场合,所谓风雅阶层的文化习性的悖论性就在于主体多以不在乎某种规则的方式运用某种规则,以不在乎标准的方式超越标准,以微妙的否定代替肯定,以无用来显示有用,将不自觉当作一种自觉。王妃玫姬有着高贵的身份,也有相当的文化,但她缺乏随意挥洒的风度和不可言传的韵味,更多的是颇为拘谨的得体。

布尔迪厄关于“风度与获得方式”的研究可进一步为这两位女性的关系解码:“使用象征财产尤其是那些被视为卓越标志的象征财产的方式,构成了‘等级’的特定标志之一,同时也构成了区分策略也就是照普鲁斯特的话说的‘表示距离的千变万化的手段’的特有工具。”(布尔迪厄,《区分》 109)所谓象征财产,即文化资本,比财富更能划分出不同阶层或同阶层不同人士的趣味与品位。玫姬缺的便是“千变万化的手段”,她过于拘谨的习性表现只能让其习性达到合格水准,却无法企及超越性的非凡。况且,关乎美感的审美识别能力不能完全通过规范化的学习获得,而是更依赖自然化的熏陶过程。这种熏陶不着痕迹,天然雕饰,既是实践,更是天赋。熟练地驾驭象征资产,不是教条地按部就班,而是哪怕动用普通的日常性材料或情景,亦能就地取材,随物赋形,不拘一格,在偏离规则的同时让新的见解与美感融入规则之中。如此“千变万化”之习性生成,是通过即兴表演赋予习性规则新颖的构思,并以此释放既有习性的潜在能量。这非常像布尔迪厄对诙谐语的分析:“必须以一种习性为前提,这种习性对客观上可加使用的表达方式熟谙到为表达方式所驾驭的地步,一旦实现表达方式必然包含的最不寻常的可能性,它便表现出相对于表达方式的自由。”(布尔迪厄,《实践感》 87)这意味着即兴表演驾驭习性的方式是以前所未闻的方式去实践习性的规则,以不寻常的可能性调动和驱遣习性的既有原则。

习性、趣味和风度在同一阶层之内的细分,让女主人公玫姬在面对极富竞争力的情敌夏萝之时,感受到的危机不只是对手的即兴发挥的精彩表演,而是与对手超乎寻常的默契。这种默契是品味、趣味的彼此投机,是风度、风格的深度契合,并延伸到联合对付玫姬之时的沉默的相互掩护。这种默契的周密比窃窃私语的阴谋更具杀伤力。不同阶层的习性差异可能形成明显的对立,同一阶层内部的习性竞争的激烈性是在温文尔雅的社交表演中拳来脚去,针锋相对。正是因为处于同一阶层中,距离不大,共同场域中的可比性更为微妙,也更为尖锐。同一阶层的习性之争,才真正争得起来,争得热闹。

亨利·詹姆斯笔下的玫姬,经济上拥有绝对优势,但品味、风度相对匮乏。然而,恰恰是品味、趣味和风度等看似微小的差距却在社交场合冷酷地拉开了两者的距离。玫姬面对夏萝在上流社交圈的长袖善舞,备受煎熬。最后,玫姬费尽心机“流放”继母夏萝去美国,经济资本拥有者重新占据强势地位并惩罚了违约者。然而,最终亮牌,玫姬却在违约者夏萝面前,感觉自己“宛如站在显赫人家门口的贫穷女人”(詹姆斯 457)。

一位经济资本极充裕的女人自我感觉像贫穷女人,这贫穷女人的况味是由于玫姬在习性竞争过程中过于倚重经济资本而导致的自惭形秽。毕竟,风雅人士社交场域习性竞争的合法性,不是单由财富多寡,而是通过魅力、趣味、品味构成的特殊吸引力来裁决的。这一点玫姬很清楚,但她又的确无法如夏萝那般“不管行动、肢体语言、衣服等,整体来说散发着鲜明的自在气氛,赏心悦目,从小巧又合适的帽子到棕色鞋子上的明暗度”(詹姆斯 36),并且“完美运用身上所有的主要的肢体,让自己像某些精致又令人赞叹的乐器、某件特意用来当做竞艳展示的东西”(詹姆斯 37)。夏萝长年闯荡江湖,独树一格的非凡光芒不是玫姬这样的富二代乖乖女能被天然给予的。从这一点上说,玫姬的婚姻一开始就带有矛盾性,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可以交换,但文化资本的特殊性又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交换,文化资本有其内在的自主性。单靠经济资本的雄厚,难以补文化资本的不足。

客观地说,玫姬已经具备了相当高的文化水准和眼力,否则她无法那么细腻而敏感地欣赏夏萝光芒闪耀的率性风度。但是,深谙对手的魅力,却无法迅速习得对手的风度和做派,这样的心态格外痛苦。亨利·詹姆斯无比生动地描绘了玫姬那种近乎绝望的酸楚:玫姬的资本档案中,经济资本与社会资本的权重显然超过文化资本,夏萝的资本档案的权重则倾向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可以分享,文化资本却难以相赠。这导致了夏萝与玫姬之间发生了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交换上的严重逆差。可见,资本档案的总量固然重要,其中经济资本的比例也不可忽视,然而,资本档案中的文化资本的比例若偏少或体量不足,特别是在具体场域中缺乏比较优势,那么其资本档案总量再大,亦无法让其品味和风度胜出。

玫姬向往高贵,摹仿高雅,却无法在趣味和品味上形成强劲的竞争力,只能以经济资本的绝对优势来保卫婚姻,而这种方式本身不也存在着对文化品味和趣味既仰慕又轻视的悖论性态度吗?夏萝的确违背了种种契约,婚姻的契约,伦理的契约,资本间交换的契约,这对特别讲究经济领域等价交换原则的魏维尔家族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然而,玫姬所推崇的品味、趣味和风度,背叛者们你侬我侬的深度默契,这一切,又绝非通过等价交换就能轻易获取的。玫姬的难局,就在于她非常清楚,她欲挽回爱情,可以通过经济的强势地位驱逐夏萝,但光有经济的强势地位,又不见得能重建她与丈夫之间的情感关系。玫姬驱逐夏萝,但早已经暗中成为敌人夏萝之品味和风度的攀附者。玫姬从被攀附者演变为攀附者,是同阶层成员习性斗争进一步细化所导致。玫姬是同阶层习性之战中的身份转型人,她试图转型为更具社交吸引力、更具中心化地位的风雅人物。亨利·詹姆斯写出了风雅阶层内部进一步细化之后的习性之战,这种习性之战更隐蔽,也更激烈。《红与黑》中底层人于连完成身份转型之后被挫败,并以受死为结局,这种转型故事充满了阶层冲突的血腥性,《金钵记》的身份转型则以作为身份转型者的女主人公玫姬的胜利而告终,但这种胜利非常空洞。

《金钵记》中,所有的攀附和对立都是在尽可能详尽地了解对手、理解对手、学习对手的前提下展开的,这种同类型、同阶层甚至同一屋檐下的家庭内部的攀附与对立才是《金钵记》审美特质所在。如此近距离的隐秘攀附,如此深度纠缠的反复揣度,成就了王妃玫姬最隐秘的痛苦和最无望的攀附,这亦是此部长篇小说审美书写的最精彩、最特殊的内容。在亨利·詹姆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鸽翼》中,身患绝症的年轻富家女米莉面对各路攀附者,觉察到闺蜜凯特正为其量身定做的一场阴谋恋情。凯特觊觎米莉的庞大财富,怂恿自己的男友丹歇与米莉恋爱。小说结局是,米莉的宽容和爱所散发出的高贵光芒,感召了丹歇,凯特的阴谋也因此瓦解。所谓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或文化资本相互转化的资本档案原理,与米莉所达到的人性的高度和开阔度格格不入。米莉的所作所为超越了各种“资本”的交换原则,米莉的高尚行为已非类型化的阶层习性特征所能辖制。米莉对世界和他人的开阔而深远的爱,让她的生命摆脱了种种“资本”的羁绊,攀登上爱与宽恕的巅峰。也许,最不可理解的“习性”,是主人公对所在阶层的习性惯例的一种从容且彻底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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