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和麦家谍战小说的发生学
2021-11-11陈培浩
□ 文/陈培浩
一、《解密》发生学探源
2019年,《解密》由“新经典”再版。事实上,这已经是《解密》的第N次再版了。《解密》和《暗算》一同入选英国“企鹅”文库,被《经济学人》盛赞为“终于,出现了一部伟大的中文小说。这部作品的节奏,它生动的叙述,它极新颖的故事,是中国小说中独一无二的”。《解密》获此盛誉,却是麦家所有小说中出版最为曲折艰难的一部。在一篇关于《解密》的报道中,作者用非常文学化的笔法点出了《解密》出版史的曲折艰难和苦尽甘来:
如今,《解密》再版,麦家谈及这部作品,像是在向人介绍自己心爱的孩子,他的心头肉。这个孩子早年叛逆,又常常碰壁,令他操碎了心,成年后,他愈发懂事,终于在这个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于是老父亲麦家向人说起他时,语气中少不了欣慰与骄傲:他已经会讲三十多种语言,去过上百个国家和地区。
这部动笔于1991年的小说,一直到11年后的2002年才获得机会出版。麦家称,中间经历无数次修改和17次退稿。关于这部小说的“起点”,相关报道同样有着非常文学化的描述:
1991年7月,北京魏公村,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临近毕业,大部分与麦家一同在89年入学的学生已经找好工作,正为即将到来的离校日奔走忙碌,27岁的麦家却表现得迥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开始发神经”。他突发奇想般地摊开稿纸,暗自定下目标,决意在毕业之际写出个“大东西”。这就是《解密》之最初。
在《解密》动笔之前,麦家已经发表过《变调》《人生百慕大》《第二种失败》等中短篇,与之前作品相比,《解密》最大的变化不在于它是长篇,而在于它包含着一种写作上的转型。日后研究者可以非常清晰地将《解密》等作品归入带有类型小说性质的谍战小说,麦家也被称作中国谍战小说之父。彼时落笔之际,麦家未必对写作方向的调整有清晰的认知,但他一定意识到,这部小说的核心乃至成败,全在这个叫作容金珍的主角上。长篇小说有很多种,《解密》属于那种传记型长篇。换言之,整部小说完全围绕主角容金珍的人生事功和精神历险来展开。
现在读者仅能通过麦家的讲述知道《解密》曾经在漫长的11年写作史中遭遇过17次退稿,至于究竟哪些杂志、出版社,出于什么考虑将《解密》退稿;而在不断的退稿过程中,《解密》又经过哪些大的修改;2002年出版的《解密》的主体内容和结构是从何时确定下来,这些关涉《解密》写作发生史的问题都缺乏相应的资料来支撑。但是,我们可以考察的是,在麦家个人的写作史上,哪些作品构成了《解密》的先声和回响?先声是为此所作的准备,而回响则是同一艺术范式的推衍,它提示着某种艺术有效性的持续和中断。
光从发表的顺序上看,发表于《青年文学》1997年第9期的《陈华南笔记本》堪称《解密》的先声。2003年,麦家因上榜了当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榜接受《新京报》记者术术访谈,这位记者问“10年前你为什么觉得写《解密》这样一个题材的小说”。这是涉及《解密》写作发生学的问题,麦家答道:
严格地说,10年前我没有决定要写《解密》。10年前的我还没信心写一部长篇,它是写着写着写出来的。题材也是写着写着出来的。最早“解密”的主人公只是一个国家“机要人员”,不是破译家。写《解密》的过程让我发现,故事可以不是想出来的,有时故事可能是故事自己长出来的,像蘑菇,是蘑菇自己长出来的。
回答诚恳,也符合写作的规律。我们可以推断:《解密》17次退稿中可能已经转换过几番面目,后来出版的《解密》可能是从中篇小说《紫密黑密》中生长出来的。1994年,麦家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中短篇小说集《紫密黑密》,占了该书75个页码的中篇小说《紫密黑密》正是后来发表在《青年文学》的《陈华南笔记本》的母本。详细比较《紫密黑密》和《陈华南笔记本》,它们在某些局部的表述上存在差异,但人名设置、故事情节、主题结构基本相同。甚至可以说,《陈华南笔记本》就是换了题目且精致化了的《紫密黑密》。
《紫密黑密》和《陈华南笔记本》构思的精髓在于麦家创造了一种包含偶然性和悲剧性的英雄主义:笔记本的丢失对陈华南的打击,竟致使其发疯,但陈华南笔记本及其发疯的事实却又鬼使神差地启发了701同事对黑密的破译。正是这个构思成了后来《解密》的芯片。
《紫密黑密》是麦家第一部小说集,该书除主打作品《紫密黑密》外,还收入了《人生百慕大》《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变调》《英雄故事》《寻找先生》《深藏的温柔》《第二种失败》《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等中短篇。此书印数2200册,这个印数符合一个普通青年作家的待遇,出版社显然并不看好这本书的市场,事实上这本书也未再版,印证了出版社的预期。总体而言,这本小说集的出版对彼时的麦家,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麦家在后记特地强调:“在严肃文学境况如此肃杀、尴尬的情况下,这本集子得以出版,是我近年来最快乐的一件事。”
应该说,《紫密黑密》包含了跟同名小说集其他作品非常不同的质素,日后麦家正是沿着这条大路大放异彩的。但在当时,他和评论者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这颗小石头会变成一条大路。麦家在小说集扉页题词写道:“我有几位如博尔赫斯小说的朋友,他们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馈赠和安慰,本书献给他们。”《紫密黑密》在构思上显然有向博尔赫斯致敬的意思,它既说明麦家本人的博尔赫斯情结,也说明彼时麦家的自我文学规划依然在先锋文学所设定的延长线上。为《紫密黑密》作序的殷实先生同样并未发现主打作品包含的异质性和生长性,而习惯性地从先锋性的角度来解释这篇作品:“作品伪造了一个侦探故事的大体结构,在他煞有介事地抖搂那些扑朔迷离的素材当中,并不包含任何经典侦探故事特有的实质性内容。”“他变成了一个从语言或‘叙述’的内部寻求小说出路的人。同中国所有的先锋小说的写作者一样,他不得不把小说从人类寻求对自身和世界表达的链条上拆解下来,满足技艺或窍门方面的精益求精。”1994年的中国,称一个小说家在语言和叙述内部寻求出路,是一种新潮的赞美;而将一个有志于纯文学的作家指认为侦探作家,可能会被视为某种程度的贬低。麦家在后记中强调的也是小说的语言而不是题材。换句话说,1994年,《紫密黑密》虽然写出来并收入了公开出版的小说集《紫密黑密》中,但麦家已有的文学观念和作品获得的社会反馈,尚未促使麦家将其视为一个崭新的方向。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1997年《陈华南笔记本》发表之后,对此麦家有一段自述:
在《解密》之前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陈华南笔记本》,文艺界的评价非常高,很多杂志都选了,也接到好多电话。然后我就想,以前写了那么多小说,没有什么反响,为什么这个小说反响那么好?我就像尝到甜头一样。另外一方面,这个题材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我知道有这样的部门,虽然没有太具体地干过这样的工作,但我多多少少有些别人没有的了解,在外围做过些服务性的工作。可以说,这些人每天都跟我擦肩而过,只是我不能跟他们说话。如果有一天你跟他们说话,你还会给自己惹下麻烦,万一他的有些话是秘密的,而这个秘密很可能是5年、3年,也有可能是20年,那我就20年不能离开那个岗位。实际上,后来我很快就离开了。因为我会写点小说,军区领导说,会写小说就会写材料,就把我调到军区机关去。其实我根本不会写材料,去了后干得很不好,所以后来一有机会就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去了。
1.遵守党的章程。党章是党的根本大法,它规定了党的性质、指导思想、纲领任务、组织结构、组织制度、党员条件、纪律要求等,是全党共同遵循的思想和行为规范,党的各级组织和全体党员所进行的党内活动都应按党章规定来进行。因此,严肃党内政治生活,首先是遵守党的章程。习近平同志强调:“坚持以党章为根本依据,突出尊崇党章、贯彻党章、维护党章。”[5]
这是一个属于《解密》发生学的时刻。不难推断:正是《陈华南笔记本》在文学杂志发表所产生的正向反馈,让麦家突然意识到1994年那本小说集中《紫密黑密》所代表的独特道路,并激活了他对自己独特生活经验的认知。麦家之前一定也考虑过发挥独特经验的问题,因此也写了一批军营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也产生了一定反响,但尚不构成真正的影响。《陈华南笔记本》的成功使麦家“发现了中国老百姓一个巨大的好奇心。对国家机密机构的好奇心”,更意识到自身独特的优势:“可以说,这种小说只有我能写,你没有一点类似的经历,没门,经历太深了也不行,麻痹了,同化了,我恰好在似有似无中。”这不是可以设计的,是可遇不可求。这种优势的存在是一回事,意识到这种优势的存在并使其进入写作又是另一回事。应该说,1997年《陈华南笔记本》的成功,使麦家获得了将其扩展为长篇的信心和动力。
有意思的是,日后麦家虽被称为中国“谍战小说”之父,以一人之力使一种小说类型在中国落地生根、发展壮大。但在写作之初,他显然并未有如此自觉的使命感和类型小说意识。毋宁说,他是在作品发表的文学反馈中找到了读者趣味、作者经验和文学追求三者的重合点和共振区。“写《解密》的理想和愿望是让文学界的人佩服我”,麦家的这个自述以及作品所整合的纯文学元素都说明,他写《解密》时并未自觉试图在纯文学之外新开类型文学的赛道,而依然使想在纯文学赛道求得一席之地,只不过他意识到一定要激活自身不可替代的独特经验。
按照麦家自己的说法,《解密》经历了从短篇小说《紫密黑密》到中篇《陈华南笔记本》,然后才是长篇小说《解密》的过程。《解密》艰难临产的故事,折射的不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对类型小说的偏见,而是麦家寻找自身文学道路的艰难历程。甚至可以说,正是《解密》的大获成功,确认了麦家将“谍战小说”(也有称为特情小说、新智力小说)进行到底的信念。
二、文学资源和麦家走向“谍战”之路
关于《解密》发生学的探讨,可以再换个思路,看看麦家的谍战小说接受史。当人们将麦家称为“中国谍战小说之父”时,一种自然而然的想象是:麦家受到外国谍战小说的影响,遂发愿将此种小说引入中国并终于大获成功。事实大相径庭,那些经典的侦探小说家、谍战小说家,并没有给麦家多少滋养。麦家的文学资源,主要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场域建构起来的“世界文学”视野,对20世纪80年代投身文学的作家影响至深。
麦家早期的短篇小说《变调》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出主人公的喜乐哀愁,这个青年主人公“喜欢关在闷屋子里写狗屁不通的小说……喜欢王蒙的‘很难追踪’。喜欢刘索拉的‘不修边幅’(指她的艺术)。喜欢艾略特的《荒原》。喜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喜欢冯尼克《五号屠场》。喜欢海勒的《出了毛病》。喜欢茨威格的《巫云山》。喜欢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虽不是自传,这些现代派的作品也透露了彼时麦家的文学视野。写于2000年的一篇文章中,麦家说,“我曾经推崇卡夫卡为我心中的英雄,但现在我心中还有一个英雄,他就是博尔赫斯。”麦家的博尔赫斯情结和博尔赫斯作品所存在的侦探小说元素是推动麦家走向谍战小说的隐秘动力。
2008年,在跟季亚娅的对话中,麦家说道:“我的阅读资源主要还是来自外国文学,而且是比较单纯的西方文学,到目前为止,日本文学我一部都没有看过。我最早迷恋的一个作家现在被大家认为是一个二流作家,就是奥地利的茨威格,是他唤起了我对文学的热情。但真正教我写小说的第一个作家是塞林格。”“有一天,我发现塞林格的小说《麦田的守望者》完全像是日记。我非常高兴,原来日记也就是小说。于是我就开始写小说了,写了《私人笔记本》”,“当然后来看了卡夫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马尔克斯这些作家”,“其实我长期以来很迷恋和反复读的一个小说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非常喜欢纳博科夫,远远超过博尔赫斯。”“最后,我要说,我的‘亲人’中没有阿加莎,没有柯南道尔,也没有松本清张,他们都是侦探推理小说的大师。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爱。我今年春节才受王安忆的影响开始看阿加莎,我认为她非常了不起,但也很‘绝情’——因为她已经把她开创的路堵死了,谁要照她的路子写,肯定死路一条。我可以说,有了她,足够了,我们再也不需要第二个复制品了。”
麦家说他没有得到过阿加莎、柯南道尔等侦探作家的爱,这是实情;不过当他说他对纳博科夫的喜欢远远超过博尔赫斯时,可能我们必须考虑时间因素,他的文章分明清楚地记录下20世纪80年代中期博尔赫斯带给他的震颤:
我没有忘记,我第一次读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是1987年春天,在南京鲁羊家里。当时鲁羊还不叫鲁羊,也不像现在的鲁羊,可以尽管待在家里,除了少有的几堂课的时光。那时候他在出版社谋生,单位像根绳子拴着他。这天,单位又把他牵走了。也许怕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出门前,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世界文学》(不是当月的),建议我看看福特的两篇小说。我看了,但福特的僧尼一般冷静又干净的语言没有叫我喜欢,于是就顺便看了另外几个栏目,其中有个“拉美文学”专栏,是王央乐先生翻译的一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交叉小径的花园》《马别图书馆》《沙之书》和《另一个我》等四个短篇。
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但没看完一页,我就感到了震惊,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心血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
什么叫难忘的经历?这个下午就是我阅读人生中第一次难忘的经历,它全然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识,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不厌其烦地引述,是因为麦家如此生动细腻地描述了这个改变他的文学观、改变他的人生道路的阅读的下午。1986年6月14日,博尔赫斯逝世。在他生前麦家连他的一个字都没有读过。“这本来不该算我的错,但后来由于我对博尔赫斯产生了过度的崇敬,这竟然成了我常常对自己发出蛮横责骂的一个大不是。我有些天真地想,如果让我在博尔赫斯生前结识这位大师,那么他的溘然长逝一定会成为我的一次巨大悲痛,真正的悲痛。一个人需要真正的悲痛,否则那些小打小闹甚至自作多情的悲痛会把他毁坏的。”这篇名叫《博尔赫斯和我》的文章写于2000年,此时麦家依然在为《解密》的发表和出版而努力。距离他初次阅读博尔赫斯已经13年,我们相信此时他表述的对博尔赫斯的情感,以及博尔赫斯对他写作的影响。
此处我们不是为了简单强调麦家的博尔赫斯情结,而是想说明麦家走向谍战小说的特殊路径。正如作家格非所言,“中国1980年代中后期的创作广泛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在80年代,博尔赫斯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标签,一经贴上,作品似乎立即熠熠生辉”,相当一部分作家“借助于他作品的幻想色彩,为处于敏感政治学、庸俗社会学、陈腐的历史决定论重压下的中国文学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博尔赫斯的面孔》)格非既指出博尔赫斯对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产生影响的事实,也指出了背后的原因。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文坛产生重大影响的先锋作家如马原、格非、余华、苏童、残雪等人,无一不对博尔赫斯津津乐道乃至推崇有加。相比之下,1987年才开始接触博尔赫斯的麦家,确实并未第一时间接收到来自大师的文学密码,但麦家与先锋作家主要吸收博尔赫斯在叙事上的启发不同,麦家在博尔赫斯那里吸收的是一种智性叙事气质。博尔赫斯的小说绝不循规蹈矩地讲故事,人物及典型论在博尔赫斯小说中十分次要。事实上,正是因为博尔赫斯提供了超越革命现实主义及古典现实主义的艺术可能性,他才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激起如此的追捧热潮。所以,博尔赫斯启示马原、格非等人的正是如何在现实主义之外展开小说。博尔赫斯是属于智性和冥思的,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写道:
博尔赫斯认为,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幻的,不堪一击,弱不禁风。它是由一个更高意志(智慧)的主宰(也许是上帝)所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在众多的追随者眼中,博尔赫斯的小说由于远离了社会现实、政治层面的一般描述和典型化的创作方法,反而给想象力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从而解除了创作上的许多束缚。
博尔赫斯的小说是属于思的,这缕思魂指引着先锋作家摆脱了现实故事的限制;可是,如果麦家在博尔赫斯身上吸取与马原们相近的启示的话,那他已经丧失了借此脱颖而出的机会了。所以,麦家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是以独特的中国经验为基础进行的重构。博尔赫斯不重故事,麦家小说却发展了坚实的故事外壳;博尔赫斯不重人物,麦家小说却提供了容金珍、黄依依、阿炳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麦家从博尔赫斯处借来了“虚”的思魂,却并不忘记以独特经验营构着“实”的故事。博尔赫斯的小说因为沉湎于思而缺乏现实性、社会性、公共性,只属于专业读者;麦家的特情小说却以701这个特殊机构的机密经验为基础而架构了沟通读者、历史和哲思的桥梁,有着毫无疑问的“及物性”。换言之,在博尔赫斯这里,麦家已经清晰地意识到纯文学和通俗文学、西方经验和中国经验结合的必要性。应该说,《解密》的发生学过程中,博尔赫斯产生了隐秘的作用,但其中更重要的,还是麦家融合二套文学范式、二条文学道路的觉悟。
我不知道麦家是否读过博尔赫斯关于侦探小说的这段话:
我们的文学在趋向取消人物,取消情节,一切都变得含糊不清。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某些东西仍然默默地保持着经典著作的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找不到一篇侦探小说是没头没脑,缺乏主要内容,没有结尾的。……我要说,应当捍卫本不需要捍卫的侦探小说(它已受到了某种冷落),因为这一文学体裁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这是一场考验,我们应当感激侦探小说,这一文学体裁是大可赞许的。
博尔赫斯显然并不将侦探小说视为一般的类型文学而有所轻视,相反,或许是侦探小说内在的智性品质跟他文学观有着内在的契合,他赋予侦探小说“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的伟大使命。所以,一个有趣的“芭蕉树上结樱桃”的接受现象产生了:没有接受过阿加莎、钱德勒、松本清张等经典侦探推理作家文学营养的麦家,却经由被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视为纯文学大师、“作家中的作家”的博尔赫斯,获得了逻辑推演、智力写作和叙事迷宫的营构能力。这种智性叙事的写作路径一旦与麦家的“机密经验”结合,就创生了1994年的《紫密黑密》和1997年的《陈华南笔记本》。这两部作品是带着浓烈先锋文学色彩的作品,成了孕育麦家日后重要文学根据地的种子。事实上,《黑密紫密》和《陈华南笔记本》就包含着明显地向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致敬的构思。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艾伯特博士以被枪杀的方式,向德国传递了一个军事秘密,这个令人脑洞大开的设计投影到《陈华南笔记本》中便是陈华南以发疯的方式启示着严实破解了黑密。
麦家因为对纯文学的迷恋而狂热地迷恋上博尔赫斯,却又阴差阳错地在博尔赫斯小说的智性迷宫中获得了提炼自身机密行业经验的钥匙,从而成了后来人们口中的“中国谍战小说之父”。不妨说,《解密》作为谍战小说在麦家个人写作史上的发生,背后的核心问题是麦家如何将独特的自我经验、中国经验融合进外来艺术经验之中,其结果是麦家无意间打开了中国“纯文学”的一个缺口,生成了一种中国文学的新品种,这恐怕是连他自己开始都没有意识到的。时间来到了世纪之交,20世纪80年代成型的“纯文学”观念框架开始无非囊括不断涌现的新艺术经验,正是在2000年,20世纪80年代的“纯文学”推手李陀便率先发出对“纯文学”的反思。麦家如果依然以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那样的方式去模仿“不及物”的博尔赫斯,那就不可能有后来的麦家。由此《解密》的发生学提示着:在外来艺术经验的接受中,基于本土经验和时代问题意识是多么重要。
有人将麦家视为中国的博尔赫斯,殊不知博尔赫斯的艺术经验早被他中国化了。如果说《解密》(包括它的前传《紫密黑密》和《陈华南笔记本》)都有意向博尔赫斯致敬的话,那么《解密》区别于博尔赫斯的最重要之处在于,它为博氏的冥思性打造了一个以人物为中心的经典写实框架。《解密》的人物塑造法则既不同于革命现实主义“高大上”的英雄,也不同于古典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成功创造了一个成功的全新的文学史形象容金珍,这个被麦家称为“弱的天才”的独特人物,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谱系中,甚至可以称为一个新英雄形象的诞生,麦家还在《解密》之后继续发力,使之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形象谱系。这个文学史新形象的诞生及其关联着的新的艺术原则的崛起,值得我们继续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