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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车人的冬天

2021-11-11辛酉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辛酉

1

立冬就要吃饺子,曲名利在早市买了韭菜、青虾、猪肉、饺子皮,准备给父亲包一顿老人家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

来到大哥家时,已经八点半了,比平时晚了差不多半个钟头。

“怎么今天来这么晚?”大哥有点不高兴,拧着眉头问道。他已穿戴整齐,就等着曲名利来了马上走。

“去了趟早市。”曲名利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大哥瞟了一眼,眉头拧得更紧了。

“韭菜通便,你嫌咱爸拉得少是咋的?”

“不碍事儿,拉了我收拾。”曲名利憨笑着回应。

大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可没准儿,咱爸一贯心疼你,专等你走了再拉。”

说话间,大哥出了门。曲名利放下东西,脱了外套,直奔里屋。像往常一样,先去望一眼父亲,再干别的。

老人盖着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只露出小小的脑袋,无数道皱纹纵横交错在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一个细细的肉色的胶皮管像一条小蛇一样从老人的一侧鼻孔里探出小半截身子,一对呆滞无神的眼睛总是处于静止状态,好半天才眨一下。

老人今年89岁了,自从八年前突发脑出血,就一直瘫痪在床,吃东西靠鼻,大小便不能控制,没有任何意识,等同于植物人。曲名利一直不认同这一点,觉得父亲其实什么都懂,只是表达不出来罢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次大哥和三弟在这里吵架,父亲躺在床上,两滴浑浊的泪水从两个眼角溢出,再缓缓从两侧太阳穴分流。

当时,曲名利兴奋地喊道:“快看,咱爸流眼泪了,他伤心了,你们别吵了。”

可大哥和三弟已经吵红了眼,谁也没有理会曲名利。那次的争执很激烈,直接导致了兄弟间的决裂。但凡家里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就难免会有类似的纷争。大哥觉得,赡养老人应该是兄弟三人共同的义务。三弟则认为,大哥得了父亲的房子,就应该负责到底。大哥不服气,自己对家里的贡献最大,得房子是应该的。赡养老人不出力可以,钱必须得出。三弟则直接放话,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曲名利自始至终没参与争吵,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叹气,听着自己的两个兄弟你来我往,恶语相向中,不断翻那些陈年旧账。

双方到最后也没能谈拢。三弟摔门而去,临走前直言,从此以后断绝关系。大哥也说了狠话,扬言要到法院告三弟。

三弟走后,大哥瞥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曲名利,满腔怒火找到了发泄口,劈头盖脸地冲曲名利骂道:“你他妈的天天在医院里给别人尽孝,现在自己老爹瘫了,你管不管?”

那会儿曲名利还在医院里当护工,大哥的诘问对他的刺激挺大。在医院里干了十几年护工,成天给人端屎接尿忙得脚不沾地,却没伺候过父亲一天。

于是,曲名利辞了护工工作,又托人找了一份晚上看车的活儿,白天专门到大哥家帮着照顾父亲。再后来,大嫂借口帮女儿带孩子,跑到女儿家躲起了清闲,至今未归。大哥则以退休金少为由,白天到外面打零工,晚上才回来接曲名利的班。就这样,兄弟二人每天黑白交替,各自照顾父亲半天。

包饺子虽说不麻烦,但也得费些工夫。曲名利差不多忙活了一上午,临近中午十一点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饺子才出了锅。曲名利耐心地等饺子稍微凉一些了,用搅拌器加水把饺子打成糊状的流食,再用针管注射的方式送到父亲的肚子里。

推管时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推慢了容易呛到,推快了又容易打嗝。曲名利做过护工,干这个自然是轻车熟路。可今天推到一半就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了。曲名利知道坏了,针头八成是被堵住了。果不其然,卸掉里面的流食后,清楚地看到一个小碎骨渣不偏不倚,正好卡在针头里。曲名利暗暗责怪自己粗心,猪肉没处理干净,好在有针头过滤阻挡了一下。

吃完午饭闲下来之后,曲名利习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说话。这种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自说自话,每天都要进行一遍,每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表面看起来更像是例行公事,曲名利却乐此不疲。

“爸,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可惜你二小子没本事,混了大半辈子既没有名,也没得利……”

说起来父亲一辈子没得志,总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想想也是,早年和哥哥一起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东北,原计划一路北上去哈尔滨。没承想,半路上走散了,哥哥阴差阳错跨过鸭绿江一直走到朝鲜半岛南边的釜山。20世纪50年代,哥哥跟着志愿军回国后,多了一个归国华侨的身份,不仅安排了好工作,后来还落了个离休待遇,一个月光离休金就一万多。父亲以前没少为这个懊恼,总念叨着:“我当时要是也去朝鲜就好了。”

曲名利对此却看得很淡,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得。不过,曲名利也曾设想过,父亲要是有大伯的待遇,眼下的境遇会不会好一些呢?三弟自从那次争吵之后,不仅再没来看过父亲,连带着和大哥、曲名利也不再联系。

小时候亲密无间的三兄弟,如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曲名利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直想从中调和一下,却苦于无从下手。一方面没有时间,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小嘴就拙,有时候明明知道是这么个理儿,落实到嘴上就别别扭扭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想到这些闹心的事,曲名利就叹气。

眼瞅着四点半了,大哥还没回来。停车场要求下午五点前必须到岗,大哥家距离停车场坐公交车有五站地,兄弟二人每天下午的交接班时间约定俗成在四点半。

大哥会木匠活儿,白天有没有活儿没个准儿,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去棋牌室打麻将,运气好的话赢的钱比干活儿挣得还多。天冷了,活儿少,基本上天天泡泡在棋牌室。

曲名利给大哥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在电话里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大哥的语气不太耐烦,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这就回。”就把电话挂了。

曲名利心里明白,大哥今天又输钱了。

快五点时候,大哥铁青着脸回来了,曲名利已经提前做好了晚饭,也没敢多说什么就走了。哥俩儿从小就是这样,只有大哥埋怨曲名利的份儿,曲名利从没说过大哥一个“不”字。父亲瘫了之后更是如此,曲名利凡事尽量顺着大哥,给父亲洗澡、刮胡子、剪指甲这类的活儿基本包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让大哥心理平衡一点。曲名利总想着,大哥也不容易,虽说照顾父亲不如自己,可也不能说差,遇到父亲便秘几天不拉屎,也能毫不含糊,直接上手去抠。

2

赶上了下班晚高峰,公交车上满满当当的,曲名利挤在人堆里随波逐流。后来到了一个大站,下去了一些人,曲名利才挪到一个有扶手把靠的位置站着,又上来更多的人,车厢里仍然拥挤不堪。这样的场景曲名利每天都要经历两次,早上下班的时候正好是别人的上班早高峰,尽管人挨着人不怎么舒服,但曲名利心里头踏实。毕竟自己是有工作的人,能工作就说明自己是有用的人。可儿子却不这么想,一直嫌弃曲名利的看车人身份给他丢人了。

儿子第一次要求曲名利辞掉看车的工作,是在他升任总经理那天。

“我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总,你在这儿看车算怎么回事儿?让人知道了我脸往哪儿搁……”

那天晚上,曲名利在看车亭外被训斥了许久。路灯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斜着投射到地上,长一点的影子一直处于动态,对矮一点的影子指指点点、比比画画。曲名利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始终低着头闷着声。那情形,倒像是儿子才是老子。最后,望着儿子悻悻离去的背影,曲名利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下了公交车,曲名利一路小跑着往停车场奔去。停车场位于一个老旧居民区的一条小巷子里,是个马路停车场,就是在道边立个小房、在地上画上线就收费的那种。总有人说,这种夜间停车场虽然有收费许可证,却并不合法。曲名利也闹不清楚到底合不合法,只知道这几年,这种停车场越来越多,几乎占据了大连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只知道在这里看车,一个月能有两千元的收入;只知道到了晚上,这条不长的小巷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天地。

曲名利迟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巷口时,天已经擦黑了,放眼望去,顿觉情况不妙。数了数,有八台陌生车辆占据了收费车位。根据停车场的规定,下午五点到次日凌晨五点是收费停车时间,在此期间,要保证交费车辆有位置停车。

曲名利顾不上去看车亭换工作服,立即到那八台陌生车辆前寻找联系电话。有六台车的车窗上留了电话,一一打过去,五个打通了,均表示马上挪车或者很快就开走。另外一个死活不接电话,曲名利也没辙,只能干等着。

其实老板交代过,有不留电话的或是不挪车的,直接把车牌号报给他,由他来处置。曲名利知道老板自有他的各种手段,不愿意生事端,寻思着可能停一会儿就走了,等着就是了,绝不轻易向老板报车牌号。

这处停车场是七年前设立的。在这儿之前,一直处于群雄割据状态,有自画车位安地锁的,有用大石头、旧轮胎、破桌椅等各种障碍物占位置的,还有人肉占位置的。总之,一切能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占位工具和占位形式都在这里出现过。自然的,为此产生的各种矛盾和纠纷屡见不鲜。

停车场进驻之后,一刀切,只有交费才能停车,一个月租金一百五,按年交的话一千五。原先占不上车位的车主夹道欢迎,带头交钱。巷子两边一共画了四十七个停车位,不到一上午的工夫全都租了出去。后来,架不住“狼多肉少”,又把一侧人行道也画上了停车位,小巷的另一侧是面大墙,无法拓展空间。至此,小巷能画停车位的地方全画上了车位,但仍然不够用,那些没租到或者说根本不打算花钱停车的车主自然不甘心,有四处告状说停车场违法经营的,有暗中搞破坏划车的,也有的就是死扛,我就在这儿停车,就不交钱你能把我怎么样?最后全被老板给摆平了,停车场的运营才算进入正轨。

周边的住户大多是工薪阶层,这也直接体现在了车上,停车场里鲜有超过五十万以上的高档车,多是一二十万的普通车。有的车每天来回进出无数趟,有的车十天半个月也不挪一次窝。尽管都是普通车、普通人,但形形色色的车主,性格迥异、作息时间不一样、处事方式不同,曲名利周旋在中间受了不少夹板气。刚开始实行固定车位,一号一位,表面看起来很有秩序,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一两台车没停在自己的位置上,整个停车场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乱了套。有的车主好说话,只要有个地方停就行;有的爱计较,曲名利赔着笑脸安抚几句也就过去了;有的认死理儿,必须停在写有自己车牌号的位置上,这时候就得反复沟通联系,少不了要受气看脸色。

后来,上头说固定车位不合法,就给取消了。这个上头具体是谁,曲名利不清楚,反正比老板权限大,这里面的道道挺多、挺复杂,他从不多问,一门心思就想端好自己的饭碗。

在所有的车里,那台红色的江淮瑞风S3每天回来得最晚,也最让曲名利操心。车主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染了一头黄毛,另一个焗了一头雪白的华发,车子两人轮流开。黄毛和白毛长得有些像,都是那种整容脸,白得瘆人,一对夸张的大眼睛下,配着一个突兀的挺鼻梁,尖尖的下巴像个锥子一样,仿佛一不留神就能扎破自己的喉咙。二人的穿着更是非主流,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露,夏天露肚脐,冬天露大腿。在曲名利看来,这就是不着调。

俩姑娘看起来不太着调,实际接触起来,倒让曲名利刮目相看。不仅待人和和气气,还特别通情达理。赶上没地方停车的时候,从不让曲名利为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把车开到附近主路的道边停放。那个地方早上经常会有交警贴条,俩姑娘即使被贴条了也从没向曲名利抱怨过一句。这让曲名利心里很不得劲儿,毕竟人家是交了停车费的,所以每到半夜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只要有空车位,曲名利都会站在车位上,等着江淮瑞风S3。

俩姑娘也领情,经常给曲名利一些没吃过一口的盒饭,是她们的工作餐。接触时间长了,曲名利和她俩也就熟了。她俩在一家酒吧工作,黄毛负责唱歌,白毛是个DJ,至于“DJ”具体是做什么的,曲名利不清楚,人家没细说,他也不便多问。

3

到晚上九点的时候,只剩一台没留联系电话的丰田卡罗拉还占着收费停车位。已交费的车里,除江淮瑞风S3外,其他车都已经回来了,停车场已无空余位置。这意味着江淮瑞风S3可能又没地方停了。

供曲名利栖身的看车亭是那种简易的小彩钢板房,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架,一张比婴儿床大不了多少的小折叠床,一水儿的旧物,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的那种。顶棚上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幽光,映得曲名利那头原本灰白相间的头发也成了土黄色,仿佛一丛秋日的枯草杂乱无章地堆在头顶上。

一年四季,前三季倒没什么感觉,冬天就不好过了。小彩钢板房不保温,大北风一刮,整个房体都跟着颤悠,里面就别提有多冷了。房子里搭的是临时电,用不了电暖器一类的大功率电器,曲名利只能穿着大棉袄干挺着。

前年冬天,隔壁老于那个停车场,由老板出钱给看车亭外边安了保温板,曲名利特意过去感受了一下,确实暖和多了。老于的老板和曲名利的老板不是一个人,别看两个看车亭离得很近,却各有各的营业执照。不同老板的停车场之间,也存在竞争和各种矛盾。刚开始的时候,老于那个停车场老板不怎么讲究,明明只有三十几个停车位,愣是收了五十多个车主的钱。车主们交了费却没地方停车,就跑到曲名利这边停,不仅停了,还停得理所当然。这必然要起冲突,曲名利解决不了,只能老板出面。后来,曲名利也不知道老板具体是怎么运作的,反正老于那边的车再没在曲名利这边停过。

曲名利和老于也成了朋友,老于常说曲名利老实得像个傻帽儿,遇到临时停车的,收他个三五块钱揣进自己腰包里,每个月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少的额外收入。老于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得名正言顺。周围几个停车场的管理员也都这么干,只有曲名利是个另类。

老于总想给曲名利同化了,有一次专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开导曲名利。曲名利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说:“老板没说收。”

老于眨巴了两下那对小三角眼后,说:“老板也没说不收。”

曲名利直接回怼道:“这是不义之财。”怼完了,他一转身,背着手走开了。

老于气得一边跺脚,一边冲曲名利的背影大骂:“这个死心眼儿,脑子被驴踢了。”

曲名利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身高接近一米九,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承包了五个停车场。曲名利跟着他干了八年了,刚开始在太原街那边,七年前这里设立停车场,就到这儿来了。

曲名利挺羡慕老于的,也想和自己的老板申请安保温板,却一直没好意思说,也没机会说。原先管理员代收停车费的时候,每个月还能见到老板一次。现在都是直接扫码交费,钱不用过管理员这一手,一年难得见老板一回。

后来,曲名利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去年夏天有天晚上,老板心血来潮,晚上九点多,开着车到承包的五个停车场分别转了一圈,顺便查查岗。这一查就查出了不少问题,有的管理员不在岗,有的在岗却在看车亭里呼呼大睡。只有曲名利一个人尽职守责,在停车场里巡视。老板见状挺高兴,就问曲名利工作中有什么困难。曲名利趁机说:“冬天看车亭里太冷。”老板又问有没有办法解决。曲名利回答:“隔壁安了保温板。”老板听罢,豪爽地一挥手说:“咱也安。”

曲名利心里乐开了花,可左等右等,却一直没能等到下文,去年冬天又挨了一冬天的冻。曲名利寻思老板可能是太忙,给忘了。今年开春的时候,曲名利又见了老板一次,委婉地提了一嘴安保温板的事。老板表示,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没给安的原因是,上面有消息说看车亭属于违章建筑,近期可能要全部拆除。曲名利心里明白,安保温板的事就算是黄了,说看车亭是违章建筑不是一天两天了,吵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看车亭真被拆了。

曲名利是去年正式退的休,每个月有了三千多的退休金以后,经济上宽裕了不少,听老于说安保温板也用不了几个钱,就琢磨着今年天冷之前,自己掏钱买保温板安上。

4

大连的天气总是比节气慢上半拍,虽是立冬的夜晚,却并不怎么冷。在曲名利的潜意识里,不下场雪怎么称得上是冬天呢!

望着周围的万家灯火,曲名利偶尔也会感慨,要是有一盏灯属于自己该多好!不过,曲名利还是挺喜欢这份看车的工作,它不仅充实了曲名利单调枯燥的生活,也给了他无数个宁静的夜晚。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那种感觉太美妙了。

曲名利一般晚上六点到七点这个时间段最忙,忙过了这一阵,基本上就闲下来了。晚上长时间一个人待在看车亭里,难免会有无聊的感觉。曲名利倒是很珍惜这种感觉,以前在医院干护工那十几年,没一刻闲着的时候,每天精神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

曲名利手机没流量,也不会上网,晚上在看车亭里就喜欢胡思乱想。他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小小的看车亭里的呢?

初中毕业那年,赶上了上山下乡,跟着一群小伙伴去庄河步云山做了四年知青。抽掉回城时,曲名利21岁,被分配到一家国有工厂当工人。那年月,国有工厂的正式工很吃香。曲名利也是意气风发,总想着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再干二十年自己也才41岁,哪想到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自己都61岁了。

刚进厂的时候,学徒工可以自己选工种。曲名利选的是最没技术含量的装卸工,也就是俗称的力工,不为别的,就为装卸工每个月比其他工种多挣四块五。儿子后来说曲名利目光短浅,这一点曲名利自己也承认,一九九八年下岗大潮来临时,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曲名利。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有那么几年,厂里和电大联合办学成立“工大大专班”,曲名利考上了,却没去念。因为要脱产学习两年,每个月厂里只给开基本工资。曲名利的两个师兄弟去念了,毕业拿到文凭后走上了领导岗位。为这个,儿子又说曲名利没远见。可曲名利心里也委屈,儿子从小就爱吃扒鸡,曲名利每个月都要给儿子买一只吃。儿子当年手举着鸡腿大快朵颐时,怎么不说曲名利目光短浅、没远见?

这些委屈曲名利从没对儿子说过,从心底里,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儿子。曲名利的爱人也是一九九八年下的岗,那时候儿子上初三,正是往高中升学的关键阶段。家里不能没有收入,无奈之下,没有技术傍身的曲名利两口子只能去干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曲名利在医院里当了一名护工,爱人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儿,在医院里做起了保洁员。

有时候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家里的变故也间接影响到了儿子。儿子原本成绩不错,属于稳上重点线的水平。结果初升高考试的时候,没能发挥好,差了5分,想上重点只能自费,一年八千五,三年加起来一共两万五千五。

那段时间,曲名利两口子成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儿子也是总调着个脸子,没个笑容。

后来,爱人用商量的口气跟儿子说:“不行咱就念个普高吧。”一听这话,儿子脸黑得像块木炭,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曲名利见状,咬了咬牙,向亲戚们借钱给儿子凑够了学费。就这样儿子还是不满意,因为他是班里最后一个报到的,同学们私底下都议论说他是走后门上的学。

儿子上了高中,越来越爱慕虚荣,吃的穿的都不能将就。曲名利不怪儿子,人家孩子能有的,咱也尽量满足孩子。唯一让曲名利心里不舒服的是,儿子从不让他去开家长会,每次爱人临去开家长会之前,儿子都要求其乔装打扮一番。每每看着爱人“盛装”出门,曲名利都在心里默默叹息,爱人起码还有可以捯饬的余地,自己呢?是不是在儿子眼里已经一无是处了呢?

让曲名利比较宽心的是,儿子虚荣归虚荣,学习成绩依然不错,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曲名利两口子拼死累活地一直供到儿子大学毕业,本以为可以稍稍松口气了。不想,更大的难题很快就来了。儿子在大学期间就和一个女同学处上了,二人商量好了一毕业就结婚。女同学家也是大连的,家里有个卖医疗器械的公司,挺有钱的。

准儿媳是个急性子,脾气不怎么好,即便当着曲名利两口子的面儿也常朝儿子耍性子。曲名利对这个女孩不太满意,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她并不是儿子喜欢的类型,儿子要与她结婚,更多的是看中了她家里的条件。曲名利专门找儿子谈了一次,但没用,儿子铁了心要吃这碗软饭。对此,曲名利一直十分自责,总觉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没能耐,要不是家里的日子一直挺紧巴的,儿子也不会这么看重物质条件。

结婚首先得买房子,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的时候,曲名利的亲家母,也就是那位医疗器械公司的总经理,直接发号施令:婚房必须是新房、不能小于120平方米、必须在市内的中山区或者西岗区,必须全款购买。考虑到曲名利家的情况,总经理表示,自己家可以出八成,曲名利家出两成就行。曲名利本想说:“我家是娶儿媳妇,不是嫁儿子,房款必须两家平摊。”可话到嘴边,想想之前的那些限制条款,本已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合,把话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房子很快就选好了,可那两成房款却难倒了曲名利两口子。拿出全部积蓄又四处借了一大圈,还是没凑够。儿子一回家就黑着一张脸,嫌曲名利两口子太不给力,有一天,也是着急上火昏了头,儿子说了一句不中听的气话:“人家把条件都降得这么低了,咱家还满足不了,我这辈子投生在咱家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句话直接把曲名利的爱人气得当场昏了过去,到医院一检查不要紧,竟然查出得了胰腺癌。这下更没钱买房子了,爱人在胰腺癌确诊后,不到一年人就没了。儿子又等了一年才和那个女孩结婚,女孩家出钱操办的一切。

在儿子的婚礼上,曲名利更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他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回嫁儿子的感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息起来。

5

到了晚上九点半,曲名利像平时一样,到附近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拉面馆吃拉面。选择这个时间吃晚饭是有学问的,吃得太早半夜会饿,吃得太晚又抗不住。人生在世,免不了吃喝拉撒。曲名利不像老于那样,小便随意找个墙根儿就地解决,他觉得那样和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他在看车亭里备了个大饮料瓶,有尿就尿在饮料瓶里,再拿出去倒掉。

拉面吃完了,曲名利踩着一地白亮亮的月光往回走,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曲名利一个独行客,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抻成片状,看起来仿佛皮影戏里的人物。每次走这段路,曲名利都会想起爱人。爱人在世时,每天晚上都来送饭。饭后,爱人总要陪着曲名利在停车场里散一会儿步,再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二人常常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慢慢地走着。

有一次散步时,曲名利突然对爱人说:“找个时间咱们去一趟北京吧?”

去首都北京看一看,一直是爱人的心愿。爱人顿了顿说:“等你退休了吧。”

类似的对话之前也有过好多次,爱人每次的回答都是等:等儿子上了大学吧、等儿子大学毕业了吧、等儿子结婚以后吧……等到最后也没能去成。每每想到这里,曲名利心里就有一种钻心的痛。

拐了一个弯,步入属于自己“管辖”的停车场,曲名利远远地看到那台丰田卡罗拉仍然静静地停在那里。他失望了。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时,一个体态肥硕的胖男人从大墙一侧的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肚皮上晃晃悠悠的赘肉,肆意地甩来甩去,极富节奏感。他罗圈着双腿踱到一辆黑色的比亚迪唐旁边,打开车子后,从后备厢里取出一个摄影支架,又锁上了车。

胖男人一回身看到曲名利,连忙热情地打招呼:“吃饭去了呀大叔。”

曲名利点了点头,说:“小魏啊,你这可是又胖了一圈哈,真该减减肥了。”

小魏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诺诺连声后就又挪上了楼梯。曲名利望着小魏略显蹒跚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叹息。

曲名利在这个停车场看了七年车,和车主们自然也早就熟悉了,虽说大多只是点头之交,但也有几个处得不错的,和这个小魏最对撇子。

二人的相熟十分偶然。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快十一点了,曲名利看到小魏穿着睡衣气冲冲地钻进自己的车里,启动了车子后一直待在里面。那时小魏还不像现在这么胖,那时他开的还是一辆二手的尼桑。

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小魏从车里出来。曲名利不禁担心起来,这大冷的天,车里一定开了空调,这么长时间不出来,一旦睡着了很容易出意外。于是,曲名利来到那辆尼桑车旁。车窗上贴了一层膜,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曲名利围着车转悠了好几圈后,又来到驾驶一侧的车窗旁。

手刚抬起来,还没敲到车窗上,车窗就摇了下来。

“大叔,上来坐会儿吧。”

其实,刚才曲名利的一系列动作,小魏在车里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曲名利的心思。

曲名利上车后和小魏聊得挺投机,小魏和曲名利的儿子年纪相仿,老家河北农村的,媳妇也是农村的,两口子是干装修的。他脑子活络,起初和媳妇只会刷漆,后来一点一点拓展,组建了自己的装修队,赚到了钱,在大连买了房,安了家。

曲名利很欣赏小魏这一点,觉得他比自己儿子有骨气。那晚小魏在家里和媳妇吵完架后,一个人跑到车里生闷气。曲名利的出现,让他有了倾诉对象,和曲名利说了许多心里话。曲名利从长辈的角度说了一些开导小魏的话,二人就此熟络起来。

大概两年前吧,小魏装修的活儿不干了,搞起了直播,而且还拉着曲名利一起搞。

一天晚上,小魏来到看车亭神秘兮兮地对曲名利说:“大叔,咱们拍视频直播吧,我想好了,名字就叫《看车人的日常生活》,肯定有钱赚的。”

“咋拍?”曲名利懵懂地问道。

“我录你说。”

“说什么?”

“就说说看车的事儿。”

“完后呢?”

“完后就播呗。”

……

小魏好一通解释,曲名利也没弄明白直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曲名利最后不以为然地问道。

小魏乐了,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以帮个忙为由软磨硬泡了一番,曲名利最终勉强答应试着录一次。

然而,在镜头前,曲名利忽然不会说话了。大脑一片空白不说,连手和脚都像是别人的,不知该往哪里放。

小魏无奈,只好写了一段词让曲名利背着说。可曲名利总是磕磕巴巴,背不全乎,听着也不怎么自然。小魏最终只好放弃了同期录音,由他替曲名利后期配音。但在平台播出来后效果依然很好,一个晚上光点赞数量就达到了几十万。

第二天晚上,小魏再接再厉,又录了一段播出,依然大火。当天凌晨一点,正在看车亭里睡觉的曲名利被手机声吵醒。电话一接通,传来儿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还嫌不丢人是不是?还搞到网上去了!马上删掉,明天就给我辞了这个破活儿。”

曲名利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明白儿子的意思,刚要给儿子解释一下,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等小魏再来看车亭时,曲名利说什么也不肯再录了。后来,小魏送来了500元钱,说是直播的报酬,曲名利没要。

小魏最后确定的直播方向是吃播,而且干得有声有色,不仅换了新车,还不用像干装修时那么奔忙了。曲名利看着体重直线上升的小魏,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他是不务正业,也始终无法理解,吃吃喝喝就能赚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6

凌晨一点,天已经凉了许多,曲名利站在车位里远远地看到江淮瑞风S3回来了,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车子在车位旁停下后,白毛的脑袋从驾驶一侧的车窗里探了出来。

“大爷,和您说过多少回了,别等我们。这大冷的天儿,您等了多长时间啊?”

“不碍事儿,人老了觉也少了,闲着也是闲着。”

白毛停好车子下车后,径直拉开后排车门钻了进去,旋即又出来了,对正欲离开的曲名利恳求道:“大爷,能不能帮忙扶一下我姐妹儿?”

曲名利这才意识到一直没见着黄毛,来到后排车门前,看到不省人事的黄毛披头散发穿着鞋四仰八叉地躺在后排车座上,明显处于醉酒状态。

曲名利和白毛合力将黄毛抬出车外,黄毛的身体软得像一摊烂泥,根本拿不成个儿。曲名利只得背上黄毛,在白毛的引领下,往她们的出租屋走去。黄毛的脑袋歪在曲名利后脖颈上,嘴上不时哼唧着一句半句不知所以的胡话,同时喷出阵阵浓重的酒气。

虽然只走了三两分钟就来到她们出租屋所在的那栋楼外,但曲名利已有些吃力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不服老是真不行了,年轻时身上一把子力气,哪会在乎背个女人走这几步道!

曲名利驻足原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才重新起步,白毛在前面引领曲名利进到楼洞里,她轻声说:“真是麻烦您了大爷。”

“不碍事儿。”曲名利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可呼哧带喘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

好不容易上到五楼俩丫头的出租屋门前,曲名利稍稍直了直身子,算是放松一下。可就在白毛掏钥匙的当口儿,黄毛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曲名利顿觉脑后及脖子后面一热,旋即,一阵强烈的酸臭味直冲两个鼻孔,同时,一股股稀溜溜的液体,擦过耳朵源源不断地流淌到两侧脸颊,再溜滴到地上。

“要了命了我的姑奶奶,早不吐晚不吐,偏偏这个时候吐!”白毛喊了一句,有些手足无措。

曲名利不敢乱动,只能强忍着。好在黄毛很快就吐完了,曲名利赶紧让愣住了的白毛快点开门。

进屋后卸下黄毛,曲名利立即跳进卫生间,对向马桶干呕了两下,什么也没吐出来。他后脑勺的头发上黏着不少污秽物,后脖梗子上也有,工作服大衣后面更是附着了一层厚厚的污秽物。衣服肯定没法穿了,头发也得马上洗一下。

白毛安顿好黄毛后,迅速来到卫生间给曲名利打开了热水器。曲名利人老了,头发也少了,虽没秃顶,却只有一层薄薄的头发勉强覆盖头皮,用了没多久就洗完了。

等曲名利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时,白毛已经拿着电吹风等在卫生间门口了。

“我得回了,车场不能离人。”

曲名利把大衣胡乱团在手里,身上只穿着件旧毛衣,说着就要往外面走。被白毛给拦了下来。

“大爷,您把头发吹干了再走,别冻感冒了。衣服也留下来,等我洗干净了还您。”

“不用了,就几步道的事儿。”

白毛不由分说,上来一把抓过曲名利的手腕就往里面走,曲名利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也顺便简单环顾了一下整个出租屋。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多说能有30个平方米,却凌乱不堪,女人的胸罩、内裤、丝袜等衣物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客厅的地板上、茶几上、沙发上。黄毛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鼾声如雷。

穿过卧室就是一个小阳台,透过阳台的窗户可以看到曲名利的看车亭。

“大爷,您就在这里吹头发,还能看到车场。”

白毛边说边把电吹风的插头插在电源上,又试了一下,电吹风的“呜呜”声顿时响了起来。

曲名利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视看车亭,此时的看车亭伴着昏黄的灯光孤独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在静静地倾诉着什么。

曲名利看得出了神,一时忘了接白毛递过来的电吹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白毛已经主动替他吹起了头发,一边吹还一边用手轻轻拨拉着曲名利的头发。

曲名利很不好意思,作势要去拿白毛手里的电吹风。

“您就别沾手了,我来吧,快好了。”白毛随口说道,继续帮曲名利吹头发。

“大爷,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61了。”

“噢,比俺爸整整大十岁呢。”

……

二人一问一答的闲聊让曲名利大致了解了白毛以及黄毛的概况。白毛今年27岁,老家丹东的,家里有个馄饨馆,职高毕业后就出来闯世界,原本答应过家里,25岁还未闯出名堂就回家继承馄饨馆,可因为舍不得和好姐妹黄毛分开,一直没兑现诺言。黄毛比白毛小一岁,老家也是丹东的,唯一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成为歌星。两姐妹五年前通过合租相识,进而成为死党,相约一个当歌星另一个做经纪人,永远不分开。

白毛一直留给曲名利的印象是尽管造型前卫了点,但人还算文静。可白毛今晚不知为何话特别多,手上吹头发的动作更是认真到极致,每一根发梢都不放过,速度极慢。偏偏曲名利急着赶紧吹完头发好返回看车亭,再说深更半夜待在人家小姑娘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可白毛话匣子打开后就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曲名利只得硬着头皮一边听着,嘴上还得不时应付一两句。

末了,白毛手上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大爷,您说我俩能永远在一起吗?”

曲名利探头望着窗外的看车亭,心不在焉地回答:“傻孩子,怎么可能呢?你们总得找婆家,组建自己的家庭呀。”

“是啊,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白毛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曲名利没注意到白毛眼神里有一抹淡淡的哀怨,见她终于停了下来,赶紧逃似的离开了。

回到看车亭,曲名利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说是睡觉,其实就是和衣蜷在那个小床上闭着眼睛时断时续地眯一会儿。没办法,不敢睡太实,有个风吹草动就得马上起来。天气冷了以后也不可能睡得太实,尤其到了后半夜,气温又降了一个台阶,就更没法睡了。

每到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曲名利就走出看车亭,在停车场里来回溜达,让身体产生一点热量,权当锻炼了。

7

又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来临,所有的车身上都挂了一层霜。天彻底放亮的时候,儿子开着车来到看车亭前停下,这几天曲名利的手机出了点问题,无法外放音乐,让儿子过来给看看。见曲名利从看车亭里出来后,儿子没下车也没熄火,坐在车里催促快点把手机拿给他。

曲名利忙不迭地掏出手机递给儿子,儿子接过去低着头捣鼓了几下就好用了。

“爸,就这点儿小问题,也值得你大老远地专门让我过来一趟啊,你随便找个人弄一下不就完了吗?”

“这不挺长时间没看着你了吗?”曲名利嗫嚅道。

曲名利知道儿子待不了多久,抓紧时间询问两岁的小孙子新新的近况,儿子简单应付了几句后,双手搭上方向盘,作势要离开,却又把脑袋探了出来。

“这破活儿咱能不能不干了?你要是闲不住,给我看店得了,总雇外面的人看店我也不放心。”

儿子反对曲名利看车不是一天两天了,曲名利也不是没想过遂了儿子的意,可他就是舍不得这份工作。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是被人指挥,没人听他的,只有在停场里指挥各种车辆入位的时候,才能得到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成就感。看车这些年,虽说遇到过不少闹心的事,可也有很多温馨的回忆。就拿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来说吧,鞭炮声此起彼伏,夜空被各种礼花映照得五彩斑斓,曲名利一个人窝在看车亭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次巡视后回来,意外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塑料饭盒。打开后发现是满满的一饭盒饺子。

曲名利把那盒饺子捧在手心里,袅袅上升的热浪直往脸上扑,从饭盒底传来的热量也源源不断地通过手一路飞驰到心里。爱人去世后,曲名利大年三十就没吃过一次饺子。

会是谁送的呢?曲名利在脑子里翻腾起了人物簿。

儿子?曲名利摇了摇头。

大哥?曲名利又摇了摇头

老板?曲名利还是摇头。

慢慢地,一个六十岁左右、鹅蛋脸、大眼睛、一头卷发的老太太浮现在曲名利的脑海里。会是她吗?曲名利有些不确定,又隐隐约约觉得一定是她。

那是一个雨夜,曲名利在看车亭里看到她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道边左顾右盼,显得十分焦急。都快十二点了,很少会有出租车从这里经过,曲名利心想。

曲名利披上雨衣从看车亭里出来,快步跑到她身旁询问情况。她急得哭诉起来,怀里的孩子是她孙女,正在发高烧,已经昏厥过去。

曲名利让她抱着孩子去看车亭里等着,他留在雨幕里拦车。等了很久也没看到一辆出租车,就在心急如焚的曲名利准备到主路上拦车的时候,江淮瑞风S3那俩丫头回来了,一听说是这种情况,立即驱车载着她和小孙女去医院,曲名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事后,她专门到看车亭里向曲名利道谢,二人也就算是认识了。她不太健谈,每次见到曲名利大多只是微笑着点一下头,曲名利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曲名利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家具体的门牌号,只要人家没主动说,他从来不会主动探问。

那顿饺子曲名利吃得特别香,那个精致的塑料饭盒曲名利拿回家刷干净后再带回看车亭,静静地等待主人的现身。

大年初五晚上,曲名利正弓着身子往大饮料瓶里撒尿的时候,她来了。她轻轻的敲门声,惊得曲名利把自己的尿液喷溅到手上。他手忙脚乱的,十分狼狈,像个犯错误的学生迎接家访的老师一样,把她迎进看车亭里。

“过年好。”她轻声说。

“过年好,过年好。”

“我来拿饭盒。”

曲名利有些激动,本想说声“谢谢”,嘴巴张开了,嗓子眼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哽住了,没发出声音。

“饺子好吃吗?”她又问。

这回曲名利终于勉强又能发声了:“哦,好吃,好吃。”

但是,直到她离开看车亭,曲名利本该说的那声“谢谢”也没能说出来。

曲名利觉得自己很丢人,低头看见地上立着的那个大饮料瓶,盖子还没来得及盖上,抬脚就给踢翻了。顿时,淡黄色的液体顺着瓶口倾泻出去,像画地图一样在地上快速洇开。

8

见曲名利又低着头默不作声了,儿子面露愠色,缩回脑袋开动了车子。

曲名利见状连忙又追了一句:“亮子,有空去看看你爷吧。”

说话间,车已经窜出去几丈远的距离,从车窗里抛出一个缥缈且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

等车在曲名利眼里彻底消失的时候,他不由得叹了一声,他心里明白,儿子嘴上说知道了,也仅仅只是知道了。

下了班后,曲名利回了趟家,从里到外换了身衣服才去的大哥家。平日里,白天在大哥家,晚上在停车场,一个星期难得回自己家一次。这次回家发现,这个家真的不能再称之为家了,称为“窝”更合适。儿子一直在丈母娘的公司干,尽管官至总经理,可还是属于给别人打工的性质,这两年背地里自己开了个店,为省钱就用曲名利的房子当仓库。家里一共就两间屋,刚开始东西只占据半间屋的空间,一点点的,一整间屋子都被各种医疗器械填满了,再后来,只剩下半间屋子可供曲名利活动。现在,几乎就剩下一张床的空间了,这不是窝是什么?

曲名利心里不大赞同儿子的做法,这属于有异心,住家过日子心不在一处,肯定过不好,要是被亲家一家发现了更是不得了。总想着劝劝儿子,可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说,另一方面说了儿子也肯定听不进去。

来到大哥家之后,曲名利用手机给父亲播放京剧《定军山》,父亲是京戏迷,最爱听的就是《定军山》。好几天没听了,肯定心里早就痒痒了,曲名利是这样想的。

……

天助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

退后难免吃一刀。

众将与爷归营号,

……

曲名利不懂京剧,因为陪父亲一起听的次数太多了,时间长了,也能跟着哼唱几句。今天该是给父亲洗澡的日子,曲名利打了一大盆热水端到床上,坐在父亲身边用毛巾蘸着热水给老人家擦拭身体。父亲天天吃流食,早就瘦得没了人形,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曲名利的动作十分轻柔,生怕一不小心擦破了父亲身上那层薄薄的皮,直接露出骨头来。

每次给父亲洗澡,曲名利心里头就难受,想当年父亲可是个膀大腰圆、一身英武之气的汉子。渐渐地,曲名利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给老人洗澡是个体力活儿,给没有自主意识的老人洗澡,需要花费的气力就更多了。等全洗完了,曲名利也快虚脱了,严格意义上说,61岁的曲名利也是老人了,无论体力还是精力和年轻时相比肯定天差地别。

歇口气儿的工夫,还没来得及给父亲屁股上垫上尿不湿,父亲就拉了,弄得满床单都是。曲名利叹息着苦笑了一下后,只得埋头收拾。他庆幸父亲不是在大哥面前“犯错误”,不然大哥又该责怪父亲了。

有时候,看着父亲,曲名利也会瞎琢磨,自己以后若是像父亲一样倒下了,有人能照顾自己吗?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强行中断思绪。准确地说,他是不敢想这个问题。

洗床单的时候,曲名利接到了亲家公的电话,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让他下午抽空过去修一下。

亲家公退休前是高中语文老师,正宗的知识分子,对修水龙头、通下水道一类的“男人活儿”不太在行,家里一有类似的活儿就找曲名利。这个家指的是曲名利的儿子家,不,应该说是曲名利的儿媳妇家,毕竟买房子的钱全是人家掏的。

两年前,孙子新新出生后,亲家公和亲家母就搬到曲名利儿媳妇家帮忙照顾孩子,儿子彻底成了上门女婿。现在儿子、孙子和亲家一家三口是一家人,曲名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至少曲名利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他并不反感亲家公拿自己当下人使唤,每次接到“派活儿通知”,马上应承下来,乐颠颠儿地就去了。

曲名利知道亲家公是好意,给自己一个看孙子的机会。连儿子都不待见自己,儿媳妇就更不拿他这个老公公当回事了。孙子出生后,曲名利每次去看孙子,儿媳妇都没好脸色。曲名利逗孩子儿媳妇嫌他说话有口音,会影响到孩子以后的说话发音,曲名利抱孩子儿媳妇嫌他身上不干净会把细菌传染给孩子。亲家母的态度也是如此,母女俩一个鼻孔出气,都属于那种强势的女人。

慢慢地,曲名利就很少主动去看孙子了。没人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曲名利也不例外,但孙子是老曲家的骨血,儿媳妇家即便是龙潭虎穴,只要有机会,硬着头皮也要去,能看孙子一眼也值了。亲家公与亲家母不一样,有修养,人也厚道,虽然看不惯自己老婆、女儿的做法,但在家里没多少话语权,只能通过其他途径给曲名利创造机会。

吃过午饭后没多久,大哥就回来了。曲名利已经提前打电话向大哥请好了假,下午去看孙子。但也没想到大哥会回来得这么早,一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哥漫不经心地冲曲名利摆了摆手:“快去吧。”

9

大哥家在市郊,儿媳妇家在市中心,坐公交车需要倒两遍车还得步行将近十五分钟,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到不了。曲名利等不了那么久,在道边打了一辆出租车,用了二十多分钟就来到儿媳妇家楼下。

亲家公开门后,兴奋地说道:“来了呀老曲,孩子睡了,她们娘俩去超市采购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曲名利心里一阵窃喜。

儿媳妇家三室二厅,140多平方米,单一个吃饭的餐厅就比曲名利那个“窝”大。曲名利换好拖鞋后跟着亲家公穿过长长的客厅,来到孙子的房间。小家伙儿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嘟嘟着小嘴做着美梦。曲名利站在床前,一直咧着嘴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贪婪地盯着孙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曲名利忘情地看着,心都要化了,一时忘了自己到这里来是修水龙头的。

水龙头修好了以后,曲名利和亲家公在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想等着一会儿孙子睡醒了再和孙子玩一会儿。

不觉间,一个小时过去了,新新还没醒,曲名利在新新房间和客厅之间来回进出了好几趟,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当他又一次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之后,向亲家公问道:“新新一般下午睡几个点儿?”

“没个准儿,猫一天狗一天的,有时半个点儿就醒了,有时三四个点儿也没醒。”

“今天睡多久了?”

“有两点儿了吧。要不,我把新新叫醒吧。”

亲家公说着就起身要去新新的房间,曲名利赶忙站起来阻拦。

“别了,亲家,还是让孩子好好睡吧。”

曲名利这边和亲家公推让着,门口那边响起了转门的声音。少顷,儿媳妇和亲家母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曲名利顿时局促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儿媳妇和亲家母却像没看见他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打。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把东西接过去。”亲家母蹙眉说道。

曲名利下意识地和亲家公一起碎步上前,走了一半又停住了,他不确定亲家母是不是在叫自己。这时,从新新房间里传来了哭声。儿媳妇和亲家母闻声直奔新新的房间,曲名利紧随其后。

新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扭动着身子,嘴上哼哼唧唧的,像是没睡醒。儿媳妇上前一把抱起孩子,虎着脸扯开嗓子就吼起来。

“哭什么哭!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天天在这儿碍眼……”

新新的哭声更大了,曲名利的脸上火辣辣的,不禁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最后,在儿媳妇的咒骂声中,和前夜在黄毛和白毛的出租屋一样,曲名利又一次逃似的离开了。

10

只要一回到那个小小的看车亭,曲名利就自由了,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这个晚上的停车场也难得地让他省心了一回,没有外来车辆占据收费车位,交费的车辆都井然有序地停在车场里。

看车时间长了,曲名利也悟出点道道来。就像每个人活在世上,必然要有个位置一样,停车也是同样的道理,车子只要熄了火,就必然得有个地方停。关键得找准自己的位置,找到位置后还要摆正位置。车与车之间一定要保持适合的距离,不然出车麻烦不说,还容易出事故。

六点的时候,她领着小孙女路过车场,和正巡视的曲名利迎面相遇。每晚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她都会带着小孙女从看车亭外经过。

“妞妞上完课了呀。”曲名利像往常一样,和蔼地对她的小孙女说道。

妞妞有点害羞地咧了咧小嘴笑了一下,她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巡查呢?”

“是呀。”曲名利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内容。差不多每次和她不长的对话都是如此,起了话头之后,彼此又无话可说。每到这时,曲名利就有一种莫名的尴尬,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短暂的冷场后,她对小孙女说:“和爷爷再见。”

她和曲名利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每次对话开头和结束都以小妞妞为媒介。

晚上闲下来的时候,曲名利有时也会想到她,想她的老伴从未现过身,不知是何状况,是离婚还是丧偶?两者貌似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时常做着猜测。还有她的其他家人是工作太忙,还是身在外地?总是看她一个人带着小妞妞,那该有多辛苦!想着想着,映在脑海里的那张脸就慢慢变成了爱人的脸。其实她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却又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难道不是吗?那个年代的人,甭管男女,都差不多,正值花季赶上了上山下乡,人生壮年遇到了下岗大潮,老了老了又要为儿女们带孩子,一辈子都在奔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

记得有天晚上,夜已经深了。曲名利在停车场巡视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大墙上面,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楼门口啜泣。她拼命压抑着自己,一只手捂着嘴巴尽量不让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但肩膀的剧烈起伏还是出卖了她。

曲名利默默地仰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走到她面前,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旁。他不会安慰人,即使会安慰也没什么用,活到这把年纪,谁不是一肚子苦水。曲名利终究还是呆立在原地,让回忆定格住这样的画面:她在上面,他在下面;她在哭泣,他在叹息。

还不到九点半,江淮瑞风S3就回来了。这次是黄毛开的车,她和白毛下车后,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来到看车亭前。

“大爷,谢谢您。”黄毛说。

曲名利咧嘴笑着说:“以后可别喝那么多了。”

“不,我还要喝,而且现在就喝,走吧大爷,我请您吃饭。”

曲名利一看时间,差不多该去吃拉面了,就顺势同意了黄毛的邀请,但他坚持要吃只能吃拉面。黄毛和白毛无奈,只好和曲名利一起来到拉面馆。

平时曲名利都是一碗光面解决问题,这次情况不同。黄毛和白毛不仅点了面,要了三个大份的酱脊骨,还要了一打啤酒。这个时间点儿,拉面馆客人不多,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头子和两位穿戴新潮时髦的年轻姑娘同桌吃饭,视觉效果有些违和。曲名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稍显不自在。

黄毛和白毛倒是落落大方,尤其是黄毛,跟服务员要来起子和两个杯子后,豪爽地直接开了一瓶啤酒,拿过杯子就倒了满满一杯送到曲名利面前。

曲名利上班时间不能喝酒,推辞了一番后黄毛也没再勉强。她伸手想把那杯啤酒拿到自己跟前,却被白毛抢了先。

“啥情况?你要破戒啊?”黄毛一脸疑惑,睁圆了双眼问白毛。

白毛抿嘴一笑,俏皮地晃了两下脑袋,没吭声,故意卖起了关子。

黄毛见曲名利也是一脸的茫然,遂解释说:“这家伙平时可是滴酒不沾的。”

“噢,我说嘛,昨天你醉得不成样子,她却像没事儿似的,原来是这样啊。”曲名利附和着说。

“今天和大爷一块吃饭,我高兴,怎么?不行啊?”白毛说。

“还是大爷面子大,我跟她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可从来没和我喝过一次酒呢。”黄毛故意装作赌气的样子,一直用余光斜睨着白毛。

说话间,面和酱脊骨都端上了桌,三人正式开吃。白毛兴致颇高,不仅主动引领话题,还频频举杯,完全不像是头一次喝酒。到后来她嫌用杯喝不过瘾,直接对瓶吹。在白毛一连喝下三瓶啤酒后,黄毛察觉到不对劲儿,不住地劝白毛别喝了。

“还是喝吧,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白毛悠悠地说道,她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

“什么意思?”黄毛立即警觉地反问。

白毛苦笑了一下,说:“我要回家当我的馄饨馆老板了,你去北京找你的梦想吧。”

黄毛愣了一下,双眉微蹙,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随后,二人争论了几句,一头雾水的曲名利才大致理出了点头绪。似乎是有家北京的唱片公司要签黄毛,却不能一同签下白毛,类似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两次,都因黄毛坚持要和白毛共进退而放弃。这次白毛坚决不同意黄毛再放弃了。二人最后僵持在那里,彼此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场面沉寂得令人窒息。曲名利知道自己该走了,悄然离席把账结完后离开了拉面馆。

返回停车场时,看到一辆120急救车停在大墙一侧的楼梯口,旁边围了一群人,四个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楼梯本身不宽,空间有限,单架上的人太胖,四人抬得颇为费劲。小魏媳妇紧跟在后头,哭天抹泪的。曲名利心下一紧,不由得快步上前。等到了跟前,小魏已被抬进急救车。旋即,急救车闪烁着蓝灯呼啸而去。

众人渐渐散去,空气中,响起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11

黄毛去了北京;小魏被抢救了过来,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也不能开车了。对于这两个消息,曲名利不知该高兴还是叹息。攒了一个多月的脏衣服在家里摞成了堆,曲名利不得不专门抽时间清洗它们。

儿媳妇就是在曲名利洗衣服那天早上,生平第二次来到曲名利家。当她踩着高筒靴出现在曲名利面前时,曲名利怔住了。儿媳妇柳眉倒立,黑着脸环顾了一圈房间里的情况,似乎明白了什么,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直到儿媳妇靴子的哒哒声彻底消失,曲名利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给儿子打电话汇报。此后一整天,曲名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也不敢再给儿子打电话问问情况。晚上在停车场里巡视时,也有些心神不宁,连她领着小妞妞路过时,都能看出他的异样。

“没事儿吧?”她问。

“哦,没事儿,没事儿。”曲名利掩饰道。

随后,二人并肩走了起来。

“凡事放宽心吧,人这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儿。”她淡淡地说道。

曲名利“嗯”了一声,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爱人,甚至有一种正和爱人一起散步的错觉。可惜,这段路走到楼梯口时,就必须要结束了。二人几乎同时站定后,曲名利转身正欲和她道别时,发现儿子的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身后了。

儿子从车上下来后,脸色相当难看。这也难怪,此时的他已被丈母娘解除了总经理职务。

“原以为你是看车上了瘾,闹了半天是想有夕阳红啊!”儿子阴阳怪气地说。

她马上红了脸,一偏身,领着小妞妞快步跃上了楼梯,走了。

曲名利又急又气,窘在那儿抬起一条不停颤抖的胳膊,手指着儿子:“你……你……”

曲名利“你”了半天,再无下文。父子二人怒目相向,对峙着,道路被儿子的车堵住,后面已经压了一串车,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更加剧了曲名利的窘迫,他的脸涨得通红。半晌,终于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你滚。”

12

曲明利赶在天气彻底变冷之前买来了保温板。安装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既无风也不太冷。老于那个看车亭安装保温板的时候,曲名利特意过去看过,知道整个操作流程。看车亭本身面积就不大,用不了几块板子,安起来并不费事。

安装的过程中,她领着小妞妞路过,看到曲名利正忙活着,不由得加快脚步,快速“逃离”了。自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开始绕着曲名利走了。曲名利侧头看到这一幕,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气。

曲名利安装完最后一块保温板后,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反复端详着升级改造后的看车亭。在不住的点头中,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时江淮瑞风S3回来了,白毛下车后来到曲名利身旁。曲名利一脸欣喜地指着看车亭说:“我自己安的,你看怎么样?”

“这玩意儿挺好的,这下就不冷了。”

曲名利微微颔首,更得意了。

白毛落寞地说了一声:“大爷,明天我就走了。”

曲名利猜到什么,问道:“回老家吗?”

白毛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曲名利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也好。”

“再见了,大爷。”白毛最后说道。

曲名利望着白毛渐行渐远的身影,没有再次叹息,却还是在心里暗暗感慨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就此远去。

那天夜里的看车亭比平时暖和了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曲名利弓在小床上久久未能入眠。后半夜,外面起风了,寒风虚张声势地透过窗户间的缝隙窜进屋子里,在呼呼作响的同时,也让曲名利恍然想起,忘给窗缝封胶条了,不然屋子还是透寒。

翌日早上下班后,曲名利和大哥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了一趟五金商场。一番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买到了心仪的胶条。只要再把胶条封上,就齐活儿了,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再挨冻了。曲名利心里美滋滋的。

来到五金商场门口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大哥来的电话。曲名利以为是大哥着急出去打麻将,谁知电话接通后,大哥直接说:“咱爸不行了。”

赶到大哥家时,父亲已经咽了气,除了眼睛是闭着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父亲刚瘫痪的时候,大夫就曾说过,老人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了。这些年来,曲名利早有精神准备。不过,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会出奇的平静。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悲伤,相反,他觉得父亲终于解脱了。

给父亲销完户口后,死亡证明很快就开出来了,久未露面的大嫂这时候也现身了。大哥一手拿着父亲的死亡证明,一手掏出手机准备通知殡仪馆派车过来把父亲的遗体拉走,曲名利却认为应该先通知三弟过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大哥白了曲名利一眼,脱口说道:“没这个必要。”

曲名利觉得不妥,反复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大哥和大嫂根本听不进去。这其间,大嫂还打电话催促殡仪馆的车快点到。曲名利劝说无果,只好自己打电话通知。岂料,三弟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最后,在曲名利的长吁短叹中,父亲的遗体被殡仪馆的车拉走。

之后就是给父亲准备葬礼的一系列琐事。曲名利始终认为,父亲去世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三弟。在他的努力下,终于辗转联系到三弟。多年未聚在一起的三兄弟,终于在父亲的葬礼上凑齐了。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曲名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遗体告别的时候,三弟哭天抢地,不能自持。大哥一脸愤懑不屑,努力克制着不去发作。曲名利则面无表情地伫立在一旁。

父亲的遗体被送去火化后,众人到休息室去等待。途中,儿子悄悄附到曲名利耳边低声问道:“我还有点急事儿,能不能先走?”

曲名利紧绷着脸,难得硬气了一回,从嘴里吐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不行!”

在休息室里,三弟还在不停地抽泣,并且非常有节奏,属于那种“说唱”的形式,哭一段,“唱”一段,间或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大哥终于还是没忍住,与三弟暴发了激烈的争吵。曲名利全程默然坐在那里,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父亲的骨灰送来的时候,争吵还在继续,各自的家属也都没闲着,纷纷加入战团,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家庭之间的“战争”。儿子也趁乱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在愈演愈烈的“炮火声中”,曲名利缓缓起身,走上前,一个人默默地往骨灰盒里捡父亲的骨灰。

13

曲名利将父亲的骨灰盒送到临时寄存处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殡仪馆,坐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多,他在前面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坐定后,曲名利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显示上午十点过五分。往常这个时候,曲名利正在大哥家陪着父亲听《定军山》。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随手点开了手机里一直保存的《定军山》。伴随着公交车无尽的摇晃,熟悉的旋律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

天助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

退后难免吃一刀。

众将与爷归营号,

……

听着听着,两行温热的泪水从曲名利的眼窝里汹涌而出,父亲去世后,他一直没掉眼泪,却在这个时候泪眼婆娑。他单手擎着手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由于手机外放音量过大,引来了其他乘客的不满,坐在后面几排座位上的几个人开始议论起来。

“真没素质,愿听自己回家听去。”

“他这是把公交车当成自己家了。”

“看来那话说得一点儿不假:不是坏人变老了,而是老人变坏了。”

……

曲名利对此浑然不觉。

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到曲名利身旁,大声呵斥道:“吵死了。”并且一抬手把曲名利的手机打落到地上,《定军山》戛然而止,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曲名利霍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条件反射般地挥起拳头,举到空中。他的眼睛红红的,已经瞪大到了极限,里面像是包裹着两团火焰。那个中年妇女被曲名利涕泪横流的样子吓了一跳,像个被扎破的气球,极速瘪了下去,又快步“逃”回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

曲名利那紧握着的拳手在空中颤抖了几下后,缓缓地展开,再一点一点地垂下,最后伸到地上,捡起了那个屏幕已经碎成渣的手机。

曲名利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不吃不喝也不睡,就那么躺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起来,洗了把脸后带上先前买的胶条出门去上班。

天空中刮起了朔风,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难受。曲名利顶着寒风踽踽独行,脚步落在那条熟悉的小巷上,每一步都是那么轻,又是那么重。不知不觉间,竟然直接走过了头。当曲名利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恍惚,回过头来茫然四顾,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想了好半天才发现,看车亭不见了。

曲名利寻到原来看车亭所在的位置,看到那个地方除了还留有一个正方形的底座外,已经看不出曾经立过一个小房子。

这时,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落下来。

冬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