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向阳

2021-11-11宋离人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宋离人

1

那天在向阳路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没忍住,要拨打一个电话。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偶尔会有短信联系,不多,时有时无。两人曾经是技校同学,同级不同班。毕业前,她顶替她的父亲先进了厂,他晚她三个月,同在黄泥坝工业区的阀门厂做同事,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后来,她辞职了,就在她嫁人的第二年。丈夫是机床厂采购员,精瘦瘦的上海人,能说会道,比她大十岁。穿两截头皮鞋,擦得锃亮,常年往返出差,香烟从早烧到晚,只用一根火柴,一口黄牙,满嘴烟臭,像只烟灰缸,回迁风盛行的时候,男方托关系办妥了调动手续,作为家属,她也随迁回沪。她总算可以离开黄泥坝了。相亲那天,她就晓得会有这一步,否则也不会看上“烟灰缸”。归拾旧物的时候,她舍不得一只油漆斑驳的樟木箱子,打算托运,男人鄙夷说,哧那,破烂家什,掼掉算了。她说,好好的一个箱子,扔掉怪可惜。男人说,回上海好吧,不是回苏北乡下,亲眷要笑话的,拎不清。她说,浦东不是乡下?男人发出嗤笑,浦东新区耳熟吧,东方明珠见过吧,陆家嘴晓得吧,浦东是热土了,寸土寸金,老房子都拆光了,现在房子高得开窗摸得到白云,哧那,你观念老土了。她沉默一阵,弯下腰轻轻关好箱盖,说,是我爸爸亲手做的,丢掉是绝不可能的。临走前几天,他和几个同学请她到县城吃饭。大家都骑着自行车。他仍旧带着她,在向阳路上的时候,她差点从颠簸的车上掉下来,那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坑坑洼洼。她惊叫一声,把他搂得紧紧的。后来大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说是他故意的,要给她留下属于向阳路的记忆。她眼圈都红了。她到上海以后,销声匿迹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和谁都不联系,后来恢复了联系,是因为手机普及了。再后来,大家各自成家,各自为政,近处都无暇顾及,何况千里之外的旁人?就逐渐淡漠了下来。他也成家了,对象是链条厂的,他带着对象一起上下班,也是在向阳路,上班是段上坡路。他不让对象下车,他要展现自己的体力,或者也有表达爱情的意思。好在对象身材娇小,性子也属于顽皮的一类。他躬身蹬着踏板,对象在后面拍他的屁股,喜笑颜开,算是鼓励和鞭策。两人的神情是愉悦的。清早的阳光从坡顶的树林间透下来,斑驳地落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

几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不知怎么又说到了上海的她。话题是一个外地同学说起来的,这些年,总有一些外迁的同学回访黄泥坝,寻找少年的情谊。时过境迁,记忆往往靠不住,年少的印象又能留下几帧?小时候的衣服哪里还能穿得下?所以,满桌的人都在寻找话题,演绎着该有的阔别多时的热闹。于是,就自然说到了她。

听说她离婚了。外地同学说,三年前吧,‘烟灰缸’家老房子拆迁,这小子手里有钱了,心花俏,找了小的,瞒了她几年,倒被她发现。孩子跟谁?有没有分到钱?女同学比较八卦。他独坐一隅,没有插话。半年前正巧是春节,他们互致问候的时候,她就告诉了他自己离婚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他不免震惊,就问,怎么会到这一步。她回:人心都会变的,也无所谓,一个人过得也很好。还是轻描淡写。他只好回:天涯何处无芳草。显得话不由衷。几个爱逗趣的同学发现他的沉默,于是说,毛向阳,郑小蕙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同学说,不会吧,我记得你们以前特别要好。他打断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话题就此打住。

这次之后,他们再没怎么联系。即便有,也是逢年过节的问候,大多是吉祥话转来转去地群发。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去动物园,没想到会接到她的电话——她从不打电话的。他有些惊讶。孩子的妈妈去买热奶去了,不在身边。他抱着入托前的孩子。电话接通。对方语速挺快,声音带着夹生的上海腔。向阳,是你吗?哎呀,真的是,要死了,我以为你换号码了。他说,西边出太阳了,怎么想起给我电话了?电话里的声音咯咯笑个不停。你在哪里?不像在家里,在动物园?你孩子几岁了?妈呀,我都不记得你有孩子了,时间过得快得唻,男孩女孩?女孩好的呀,老爸的小棉袄。孩子在怀里和他说着什么,他没注意听,孩子嗓门大起来,要扯他拿电话的手。他放下孩子,一只手牵住。他说,调皮得很,娇生惯养,准备上幼儿园了,今天带她出来玩一次。电话里说,好的呀,我没什么事,我到成都去,刚刚路过宜昌,变化老大,都认不出来了。他说,要不要在宜昌歇几天?他说的是回程。她说,要的要的,办完事就回来看看,看看黄泥坝,看看向阳路,看看老房子。他说,你只记得路,不记得人了。那边人醒悟过来似的说,向阳路要看,毛向阳更要看。两边哈哈一阵,对方信号突然中断。他挂了电话,弯腰重新抱起泪水涟涟的孩子。

过了没多久,他就去了一趟上海。单位派他出差。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表示欢迎,十多年的老同学总算可以在她的城市见上一面了。上海的那几天,他一直在浦东路的一家小宾馆里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见面。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一来一回信息量蛮大。但最后,两人没见成面,主要是他借故取消了。真正的原因错综复杂,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婉拒的理由故作轻松,且毫无道理可言。她也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勉强,洞悉一切似的随遇而安。原本,他们之间,并没有非见一面的理由……

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会鬼使神差地主动联系她。那天,他钻了个空子,没请假就骑车溜出了厂门。他要去看看入托才几天的孩子,一早起来,孩子哭哭啼啼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晃悠,让他大半天不安心。一路,他把车骑得飞快,飞驰电掣似的,向阳路的下坡也丝毫不减速。他要赶时间。他赶到幼儿园的时候正赶上孩子午餐。他躲在窗外偷偷地看着乖巧的孩子。边上的老师朝他无声地做了一个OK手势。他终于摒除了脑海里留存的哭泣的画面放下心来……返回的途中,他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移动大厅,在一个窗口前递上了户口本。

后来,在翻看了一摞通话明细后,他显得心事重重,以至于在向阳路的上坡段,他陡然变得无力起来,再不像从前那样精神十足。他少有的推车而行。天气阴沉,并没有跃动的阳光在他额头跳跃。他想不好该怎么做。明细簿里的电话号码像步调一致的蚂蚁黑压压地朝他袭来,即将攻占啃噬他变得脆弱的心脏。

他撕碎了明细簿,随手一扬,蚁群瓦解……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有了要打电话的冲动,说不明道不清,就像迫不及待地要找个“出口”一吐为快,否则自己会被憋死似的……可是,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头脑里匆匆一闪就倏然消散了,也是,他还算不上是一个莽撞冒失的人。

回单位,领导正急着找他。想让他再去一趟上海,十天前,他才从那里回来。又出现新的状况,还是原先的客户。他比较熟悉,领导征求他的意见。往常,他会借故推托,但这一次,他居然一口答应了。领导很高兴,准他半天假。他又一次骑行在向阳路上时,想到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不免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又没塌下来。转念又一想,“天塌”这样的大事只能和生命里“要紧”的人知会,难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要紧”的?是潜意识里的“依靠”?这一想,又觉得好笑了。

在代售点买好车票,他提前去接孩子。带着孩子他去了孩子奶奶家。李珍莲股骨头有老疾,不能长久站立。为此在楼下菜市,他顺带着买了几根排骨。他对李珍莲说,晚上我和乔乔陪你吃饭。没等李珍莲问出口,他对孩子说,爸爸要出差了,你会不会想爸爸啊?

他去厨房准备晚饭时,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翻开盖,编了一条短信: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去上海的路上,我又要来上海了。

俄顷,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只有这一句:来和不来,我都在这里。欢迎。

2

毛向阳到车站,正好赶上验票进站。他轻装简束,一个挎包,一个手提小箱子,昨晚趁孩子睡着后,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其实也算不上收拾,小箱子里原本就备着出差行李,无非是塞几条替换内衣。他时常出差,三五天不等,完事就回。刘薇也习以为常了。你不在家,我和孩子还清静些。刘薇说,你只管出门,有啥不放心的,我带乔乔吃麦当劳去。毛向阳说,还有件事。刘薇说,什么事?毛向阳想着向阳路上飞舞的白色纸片,一片一片像雪花。毛向阳很想说,那个号码是谁?话一出口,却是:我心里疼,感觉有东西在咬,一点一点在蚕食,心被蛀空了。刘薇一笑说,你发什么神经?出差综合征犯了?毛向阳揉着胸口说,要不你给揉揉,准能驱虫。刘薇说,心眼小呗,疼死活该。毛向阳只好说,这一趟上海之行,只能在疼痛里度过了。刘薇突然说,你在上海不是有同学吗,就没想着见见?毛向阳搪塞说,多少年了,谁还记得你?刘薇说,是不是还有女同学?约出来叙叙旧,请人家吃顿饭。毛向阳说,我一个土包子,谁稀罕我请客,再说,也确实没有必要。毛向阳手里在洗孩子的袜子,眼帘里出现一个骑车的背影,隐隐约约的一个男人,后座上坐着刘薇,眉开眼笑地谈论着什么……他没让这个影子彻底清晰起来就用水流冲走了。后来,他想了一想,对刘薇说,今晚让乔乔一个人睡吧。刘薇说,想什么呢不安好心,她感冒才好,不可以。乔乔抱着刘薇,嗲声说,妈妈是我的,不给爸爸。刘薇说,爸爸抽烟,只能睡小房间。说完,搂着孩子进了大卧室,留一个溜之大吉的背影给他。毛向阳收拾完行李,去隔壁的小间,那曾是孩子的卧室。临睡前,拿起枕边的一本小说,他有睡前读书的习惯,但这一天,他读得心不在焉,不得要领,每一个字都像在有意躲着他。他索性关了台灯钻入被窝……一夜迷迷瞪瞪半梦半醒,睁开眼来,纸片飞舞……

进了车厢,找到自己的铺位,毛向阳就靠窗半躺下来。他买的是下铺,坐卧便当。上车的人不少,过道里挤挤攘攘。他拿出手机,翻盖。并没有消息提醒。在赶往车站的公汽上,他给刘薇发了一段信息,字数不少。刘薇并没有回复。也许她会思考一会儿。他这么想。他看着过道上缓慢移动的人影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阳光从车窗透射进来,落在他的腿弯处,一些纤细的尘埃起舞着。有人靠近他,正往上铺张望。

小伙子,可以坐吗?毛向阳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腿。一个满脸麻子的白发老者站在了他的床边,一脸讨好地看着他。毛向阳缩回腿,感觉侵占了别人的领地一般。没事,你坐。那人居然拄着一根拐,行动缓慢地坐下,舒了一口气说,我在上铺。毛向阳看一眼过道上那只硕大的行李箱说,那可遭罪,你这年纪,爬上去难。老者说,列车员答应给换。顿一顿又说,其实也能爬,就是慢点。毛向阳说,上厕所麻烦点。老者喟然说,就怕出门,给人添麻烦,这岁数,都嫌弃。

毛向阳说,你这是……

去常州姑娘家。

毛向阳说,你一人?老人说,儿子忙,走不开,就一人,到了有人接。毛向阳看着那拐,坐直身子说,这宝贝看着有年数,雕着龙头呢。老者说,陪我二十年,算半个老伴。说完就笑,毛向阳也笑。火车喘了一口粗气,开动了。老者侧目说,不耽误你休息。毛向阳说,没事,这一路有时间休息。老者说,你到哪?毛向阳说,终点。

旅游?

旅啥游,命苦,给单位办事。

老者颔首,不语。

毛向阳起身去茶炉间取开水,顺便抽了一支烟。火车进入了隧道群,车厢里忽明忽暗,景致变幻,像电影里正在穿梭于未来时空的科幻剧情,危机四伏,但并没有发生什么,最终平稳降落,旅客仿佛梦中醒来,不明就里,惺忪睡眼四散而去……

回来坐下时,那老头睁开微闭的双眼说,在哪高就?毛向阳说,就一破厂,高不成低不就。那人说,厂子都集中在城北边。毛向阳说,北郊阀门厂的。老者问,向阳路?毛向阳说,还有哪?就那,一溜全是厂子,效益好的不多。那人说,能熬到现在真不容易,阀门厂挺好,以前可不好过,闹下岗,家家愁。列车员匆匆走过来,那人趔趄站起来一伸拐拦住问,请问,有下铺吗?列车员险些绊倒,说老先生你先坐着,我正忙,有铺会给你留着。又说,把你这兵器收好啰,这趟车孩子不少。小心着点。老人说,放心,龙长着眼睛呢。

毛向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有一条短消息来了。郑小蕙问,明天几点到?毛向阳回,准点的话,明天九点。郑小蕙说,这回几天?毛向阳说,三四天吧。等了一会,郑小蕙没再回复。半个月前,他在浦东的一家旅馆里,和同学郑小蕙短信聊得很热乎,郑小蕙在阀门厂干了几年活,和毛向阳关系最好。后来随男方迁回了上海,一走十几年,各自经历了不少事,风风雨雨的。两人短信来来回回,把前十几年归纳得很到位,有回忆有展望的,有快乐也有无奈,林林总总,铺展得广泛,郑小蕙离婚分了一笔钱,买了新车,还买了一间小居室,属于“结束了庸俗的婚姻,开始了高贵的单身”的新兴一族。操一口半生不熟的上海话,话里话外透出一股‘拿捏乾坤呼风唤雨’的优越感。最后约毛向阳见上一面,要好好招待昔日好友,吃吃本帮菜,轧轧南京路,爬爬明珠塔,看看大发展,标准一条龙,日期也说定了。可见面的前一天,毛向阳却爽约了。也没特殊的理由,之前聊得挺好,一唱一和,骨子里的自卑多少被触及了,像水面上的油花,时隐时现。时过境迁,青春期的外衣早已塞不进成年的魂魄。在买票回住地的地铁上,确切地说,在陆家嘴站的出口处,他抬头看了一眼明珠塔上耀眼的阳光,低头就给郑小蕙发送了一条短信:抱歉,单位有急事,我已返程,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想了一下,又补发一条:相见不如怀念,呵呵。许久,郑小蕙回他:搞不懂你,随你。

抬眼看见那白头老人眼角正瞟自己,毛向阳说,要不你躺这,我去你上铺?那人苍老的大手摆摆说,开什么玩笑,使不得。毛向阳说,你把差价给我就得了。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老者也跟着笑起来,脸上的麻子跟着错位。笑过,老者开口。

说起阀门厂,我就想起一人,看你认识不?毛向阳说,人员流动大,陌生面孔多,你说。那人说,和我一般岁数,郑永新,干钳工,个挺高,大方脸。毛向阳思磨了一下说,名字耳熟,好像有这人,但没见过,估计早退了。那人眼角里的光暗淡下来。毛向阳说,回头我帮你问问。那人说,都叫他郑大个。二十年前,北郊工厂区铺路,每个厂抽调三十人,他是阀门厂派来的,也不是派,主动报名。我是二塑厂的,也想表现,主要是争取给爱人办‘农转非’,那年邪性,雨水足,一下就是一夜,物资仓库淹水,水泥受了淹要板结,指挥部连夜组织铺路。毛向阳说,是造向阳路吧?那人说,原来你晓得修路的事。毛向阳说,厂史里提到一句半句,四米宽,五公里长。那人说,三公里,报的五公里,好听,连轴干,四天四夜完工,机械都不好使,全靠人工,创造了奇迹。毛向阳说,也算豆腐渣工程,现在全是坑。那人说,当时算好路,全水泥。我和他搭班,吃住一起,秋天夜里冷,又连阴雨,人人穿着雨衣,一身湿透,他个高力大,负责滚碾,我负责盖塑料布,雨停停下下,路面禁不住水泡,得盖好。毛向阳说,现在没人愿意吃这苦。那人说,干一夜三块钱补助,没人嫌弃,百来号人,喊着号子,不全是钱的事。郑永新生病打摆子,没吭声,半夜倒在路面上,我发现后扶他起来,他浑身烫得不行,这才送他去医院。第二天,他又回来了。还是滚碾。一点不含糊。一下成了筑路英雄。毛向阳说,厂史里没写这些。那人说,完工前几天,我记得郑永新把我叫醒,他掀开窝棚帘子让我看,雨停了,铸造厂的大烟囱上顶着一个红球,像咸鸭蛋的黄。我俩一句没说,盯着太阳看了半天,把眼泪水都看出来了,很激动。

通车剪彩,在县城牌楼那里,搭了高台,张灯结彩,打锣敲鼓。路名也起好了,叫向阳路,这名字好,“向阳路上春常在”。我和郑永新戴着大红花上台,我沾了他的光,每厂选三人,我算和他一个班,又是二塑厂唯一一个。让他当场发言,他憋了半天,喊出一句,踏上向阳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老口号,新意思,凑合。

毛向阳说,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郝。一说二塑的郝麻子知道的人不少。

毛向阳说,或许我能打听到。

老郝说,筑路队散了以后,没再怎么见过他。有一次在向阳路上碰到了,也巧,那天掉链子了,正蹲着修。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回头,是郑大个,有几年没见了,他见老不少,还干钳工,没下海。他帮我调好链子,一手油,蹲着身子在路坎上抓起一把砂灰搓手,边搓边说,这路早晚要重修,质量还是不过硬。推车走一段停下不走了,又问我,还记得这里吗?我一看,没啥特别,就路边有棵歪脖的行道树。郑大个说,那年修路,我栽倒在这里,你发现扶起了我。我说,这你还记得,有这事。他说,算半个救命恩人。又敬我一根烟。到坡顶让我随时到厂子找他,链条重新铆个销轴就完美了。说完,丢了烟,骑上车,走了。

毛向阳说,后来呢?

再没见着。路过阀门厂,也问过,说厂里不景气,轮换着上班,工资时有时无。那阵子,闹着搞下岗,人心涣散。后来,听说阀门厂还为此失踪过一人。警车来过几回,最后不了了之。

毛向阳说,都当自己是工厂的主人,突然说不要就不要了,谁想得开?

老郝说,郑大个是个能人,脑子会琢磨事,铺路那阵,也想革新的事,阀门厂有好几项技术革新,都和他有关。可惜了,没怎么重用,算个可怜人。

手机有短信来了。

郑小蕙说,明天安排好了,我来接你,出站联系。

毛向阳说,要不等我几天?

郑小蕙说,免得你又放我鸽子,见了再说,反正我一早没事。一起吃中饭。

毛向阳说,呵呵,行。

郑小蕙说,到哪了?路途漫长,对铺是不是美女?

毛向阳说,一老头,正聊天。

郑小蕙说,和老头聊啥,真有你的。

毛向阳说,聊故人。

3

刘薇发来短信,说孩子病了,咳得厉害,正带着去医院打点滴。毛向阳说,你是不是没坚持喂药?刘薇说,不能老是靠药,靠自身抵抗能力才好。毛向阳心里蹿火,一时无语。刘薇说,快到医院了,告诉你一声,爱来不来。毛向阳急匆匆出门。在路边怎么也打不到车。毛向阳开始奔跑,动作很逼真,步幅也大,可还是在原地……哪家医院也没说……但毛向阳还是赶到了医院,到儿科门诊,偌大的输液室空空荡荡,说是医生都准备下班了,正火烧火燎张望,就听见有人叫乔乔的名字,毛向阳说来了来了。输液窗口内坐着一白大褂,戴着口罩,遮得严严实实。那人见一成年人空手跑来,断喝一声,开什么玩笑,这里只给孩子打针,大人添什么乱!毛向阳说,孩子不见了,我正找。那人手探出窗外,一指墙脚说,是不是这孩子?快抱来,我急着下班呢。墙脚排椅上果然坐着一个瘦小身影,毛向阳一看真是乔乔,乔乔看见毛向阳放声大哭。毛向阳说,你妈刘薇呢?乔乔说,妈妈买娃哈哈。输液的白大褂声音透出来说,我估摸着孩子要打针,所以一直没敢下班,你说你们大人怎么当的,把孩子丢一边自己跑去吹牛了。毛向阳说,实在对不住,她妈买吃的去了,一会儿就来。那人鼻腔哼了一声,小卖部站一女的,正和人吹牛呢,笑得前仰后合的。早把孩子忘记了,没准遇到老相好了。

毛向阳说,你怎么说话呢?

那人说,是你老婆?看把你能的,有种你去小卖部使脸子去!

毛向阳说,你给我出来,老子要投诉你。

那人从窗里露出半张脸来,一对大圆眼看着毛向阳,眨巴了一下眼皮,揭掉口罩说,毛向阳?你是毛向阳?不认识我了,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毛向阳诧异,伏身细看,觉得面熟眼生,再看一眼,这才扑哧一笑,操,郑小蕙,开什么玩笑,你也会打针?哦哦,你改行在肉上打孔了,这比铁皮简单。郑小蕙说,呸,说什么呢。毛向阳一跺脚,蹬在虚空处,险些滑倒。眼一睁,四下昏暗,空气滞闷,还在火车上,原来困顿中做了一梦。身侧的老郝不见踪影。他想起他说的事。

1991年冬天,寒假前,他从技校回家。到家已是傍晚,李珍莲正在窄小的厨房里烧菜,他爸毛松柏在里屋和人喝酒。他凑近门缝,他爸喝得鼻头冒汗,正对着一个瘦高个的背影说事。他看到毛松柏的目光越过那人的头顶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毛松柏说,轮谁都难受,都接受不了,思想工作没法开展,照此下去,我也逃不过去,早晚嗝屁。喝酒。那个背影说,我好歹还是劳模呢。毛松柏一鼓眼说,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老皇历,再说,你那修路劳模算个屁,当年都晓得装病,就数你最傻……落了啥好?他爸说着不停朝毛向阳挥手,不让他旁听,在赶他。那人说,老毛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你一个支部书记,大小是个官……就听他爸“呸”了一声,语气显得义愤填膺起来,书记算个屁,一个受气的角色,每天顶一张恶人脸,背后遭人骂,多的是人要拿砖拍我,喝酒。

李珍莲忙端着一盘香椿炒蛋踮脚送进去,说春天的香椿,从年头冻到年尾,新鲜着呢,尝尝。一会从里屋出来,轻声抱怨说,你爸劝人都不会,越劝人越上火,就会劝酒。毛向阳说,我尿急。他妈说,门口沟里尿去。毛向阳尿完,抖了几抖,刚进屋,突然眼前一黑,一幢老楼一片漆黑。有人大呼小叫地骂几声,惹起一阵零碎的狗吠。李珍莲说,厂子不景气,欠着电力局的钱,对方总是检修,暗里是催着交款。毛松柏在屋里叫“蜡烛”,李珍莲摸索一阵送进去,腿在桌角上磕了一记。一个趔趄,撑在墙壁上。他妈一条腿不好,常年在镀锌厂穿胶鞋,有风湿,一次重重地摔在渡槽前,差点没命,大腿骨受伤,从此走路不稳……火苗跳跃而起,不知两人又说起啥,黑暗中发出突兀的叫声,似笑又像哭,此起彼伏。李珍莲说,又发酒疯了。

电来了没多久,酒席散了。毛松柏一身酒气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人,个高人瘦,低头弯腰,像一根飓风过后的竹竿,满脸褶子,眼角潮红。他爸凑到毛向阳身边,让他叫郑叔。毛向阳说,郑叔。郑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有日子没见了,有胡子了都,真快。他爸说,认识郑小蕙不?和你一个技校。郑叔说,我丫头是钳工班的。毛向阳说,我知道她,学钳工,在学校特有名,你是她爸?郑叔说,我叫郑永新,在阀门厂上班,原先干的是司炉工,脑门老磕在炉管上,就调到三车间干钳工,阀芯置换装置是我发明的,请多关照……他爸扶着郑永新说,你喝多了。郑永新一甩膀子说,是不是我发明的?老毛你说。我爸卷着舌头说,就凭你手上的本事,厂里也不会把你优化掉……

毛松柏送出门不久回来了,进门抱着茶缸狂喝水。一会摇晃脑门嘴里叽里咕噜说,吐了一地,可惜了一盆鸡子火锅,又说,这人太轴,脑子不灵活,不讲究顺弯借力。毛向阳说,啥是顺弯借力?他爸喷一嘴酒气拿自行车打比方说,拐弯都得减速,但你不能把速度减没了,没了再蹬起速就难,你得在弯前减速,半减,进弯顺势松闸皮,人车合一,哧溜,划出一道弧线,省力又省事,懂不?毛向阳听得一知半解,说你啥时给我买车?毛松柏说,等进厂送你一辆,变速的。毛向阳说,一言为定。毛松柏说,老子几时骗过人。李珍莲说,真要‘组合’郑永新?毛松柏说,请他来喝酒,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他提个醒,得有个感激的意思,他倒好,三根青筋挑个瘦头,带一张嘴就来了,呃,脑子太轴,顺弯不借力,倚老卖老,怪不得人家不要他。李珍莲说,你呀,一肚子弯弯绕绕,当孩子的面没个正形。毛松柏沉吟一会说,大势所趋,得顺应形势,这叫……阵痛,阵痛懂吗?会触及每一个人……

毛向阳就想起郑小蕙来,他说,有天机械班集中到机床厂实习,我一边开车床,边上一女的在台钻上钻孔,个挺高,戴着女工帽。看着挺伶俐。感觉她三番五次在磨钻头,似乎一直跟钻头过不去。别人都干得挺顺畅,一会一个孔,钻完还量孔径,可她一个孔怎么也钻不透,钻头跟豆腐做的似的。一站大半天,就是钻不动铁板。毛松柏说,钻头角度不对,后角太高。毛向阳说,听我说完。实习师傅检验完所有同学的活儿,发现少了一块,抬眼看她脸憋得通红,正在用力,手臂拽着手柄一动不动,师傅走过去看究竟,钻头转的挺好,转速也正常,就是不见出铁屑。师傅纳闷,说我来试试。接过手一摸手柄,我操,手柄烫手,再一摸,发现整个钻床都跟发高烧似的,师傅去关开关,突然叫起来,郑小蕙,你个傻逼,开着反转,你钻到天亮也钻不通!

真有这事?编的吧。李珍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毛向阳说,成了全校名人,也值。他爸毛松柏歪在床头睡着了,呼噜骤起……

火车进入夜间行驶。毛向阳起身去卫生间,穿过半节车厢,卫生间锁着,里面有人。再过一节车厢,一人正巧出来。毛向阳行了方便,嘴上还叼着半根烟,就斜靠在车厢连接处收尾。车窗外漆黑一片,瞧不见丁点星光,唯有自己嘴里的烟火明灭。他摸出手机,翻开盖,时间接近九点。刘薇还是没有回信,瞧不起人的意思。他突然决定给刘薇打个电话过去。电话响了三下,通了。

毛向阳说,在忙啥?消息也不回,乔乔呢?刘薇说,差点吵醒了,刚睡着。毛向阳轻声说,还咳吗?刘薇说,还咳,半夜厉害些。毛向阳说,多喂水,每天的药别忘记带了。刘薇说,晓得。毛向阳说,早晨吧,我就等你一句话,可你一直不开口。刘薇说,说什么。毛向阳说,一路顺风,路上小心点,或者早点回来啥的……刘薇说,有病吧,你又不是第一回出门。毛向阳说,想要妻子对老公的那种东西……后来我给你发了短信,你看了没?刘薇说,看了。毛向阳说,没想法还是我说得不对。刘薇说,都不是。毛向阳说,那是为啥?刘薇说,不想说,就是尊重理解分担,你有点新意没有,没有我挂了,浪费话费。毛向阳说,别挂,再说几句,话费算我的。刘薇说,你的钱不是我的。毛向阳说,等报账了能赚一点补助,都交给你。刘薇说,那你快说。毛向阳说,我吧,出门的时候还觉得挺好,出门一里不问家里,挺自由,可一跟你说话,就特别想回家,特想你。刘薇说,少废话。毛向阳说,真的是,想早点回来,带着你上班,坐在我后面,抱着我,特幸福,想重温一下往日的温馨。刘薇说,有病吧今天,叽叽歪歪的。毛向阳说,还有你那时的眼神,特甜……刘薇说,你真够啰唆的。毛向阳说,也不是,就是觉得你不太在乎我了,现在。刘薇说,行了行了,我明天还要早起呢。毛向阳说,难得说上贴心话……

刘薇把电话挂了。

操。毛向阳狠狠朝虚空处咒骂一句。火车发出呜咽的啸叫,像黑夜里发出的嘲笑,合拍着毛向阳心中敏感的神经末梢。他转身进入车厢,没走几步,一根拐杖斜刺里伸出,拦住了他。是那白发老者,郝麻子,正坐在下铺的床沿,笑吟吟地打量着他。郝麻子说,列车员还算守信,给他找了一个下铺,之前,因为看见毛向阳眯缝着眼睛睡着,就没有惊动他,现在再次碰面,缘分未尽。毛向阳回过神说,原来是乘务员车厢,挺好,安静。郝麻子说,出门在外,牵挂家里,不容易。毛向阳想他多半听到他的电话,就说,孩子小,不太放心。郝麻子说,年轻的时候都这样,爱争个输赢,过后又觉得不值,特悔。毛向阳说,也是,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郝麻子说,看饱眼,饿死屌。毛向阳说,啥?郝麻子一笑说,做人就得装糊涂,瞎子聋子,平安一世。毛向阳说,主要是年龄上有差距。郝麻子说,过了三十了吧。毛向阳说,三十五了,结婚晚,工人找对象难,不受欢迎。郝麻子说,年轻都这样,让时间来圆场吧,要不你坐会,咱爷俩再聊聊,和你有缘,和阀门厂有缘。毛向阳不想拿自己说事,想了一下说,其实我见过郑永新,管他叫郑叔。他和我爸熟,是三车间钳工。失踪的那人就是他。郝麻子说,我猜想也是,要不总能遇上回把两回的,那些年厂子里天天有人下岗回家,我也算一个,今天通知明天不用来上班,可第二天还是早起,还穿着厂服,走半道才想起自己下岗了,但也没想不开,家里有老有小,狠不下心。毛向阳说,那是你没遇到狠下心的事。郝麻子说,你说说看。

郑永新下岗的前因后果我听我爸毛松柏说过一些。那年阀门厂拟定过一份下岗人员名单,人员不详,因为还没最后确定,搞得人人自危气氛紧张,就在最后确定的前几天,三车间的财务室失窃了。厂子财务管理松懈,各个车间都会东挪西藏私设小金库,逢年过节车间发个福利啥的也便当。主要是到年底了,几个知情人还会私分,钱由领导信得过的人保管。管钱的把钱锁在抽屉里,也就是普通的三屉桌,中间抽屉带锁放钱,两边抽屉不带锁。郝麻子说,不瞒你说,下岗前我也有贼心,没得手,金属仓库看得挺严,但没想过偷钱,钱都放家里。毛向阳说,不是想着要私分吗,就提前两天带过来了,可还是没了。那天管钱的拉开抽屉,翻了几下,没见着钱,吓傻了。听说有两万块,当年算巨款。办公室几个人关起门来排查,我爸也在。我爸说,门窗都是好的,没撬痕,抽屉也完整,是有内鬼。他怀疑是管钱的趁乱监守自盗。但也说不准。

管钱的是个女的,平时挺有心眼的一个人。我爸一直对她不放心,知道她和车间主任有一腿,动手动脚的。我爸撞见过几次。可管钱的说了一个细节:两边的抽屉拉开,手指能够从宽大的缝隙伸进中间的抽屉。大家一看确实如此,难怪没有痕迹。管钱的说,我防着呢。她又拉开中间的抽屉,指着两边内侧用透明胶带固定的几把飞鹰刀片。刀片露着锋利的三角,有点像竖立在围墙上的玻璃渣滓,发着细小的冷光。

一个晚上,郑永新来我家,我家才搬了新居,住向阳小区,福利房,没产权,属单位分配,条件好很多,我妈腿不好,还住一楼,那晚一家三口在吃饭,听见门外有动静。我妈去开门,就听我妈说大个来了。我爸看我一眼,示意我让座。我感觉我爸眼神不对。郑永新没搭理我妈,走进里屋,肩上落满雪花,他是带着一股寒气进来的。两只眼睛睁得滚圆,眼光瘆人。郑永新看一眼桌上的火锅,狠吸一口气,伸腿就是一脚。锅子顿时咣当侧翻,汤水扑入炭火,激起一阵白烟。我爸连呼带叫说,不是这一出啊。郑永新说,朱门狗肉臭啊!抬脚又要踹。我妈吓得惊叫一声,忙护住桌子。我爸上前一把抱住他,喝斥道,郑大个,你过分了,不带这么玩的!我妈也说,大兄弟,有话好说,别跟酒菜过不去。郑永新嚷嚷说,不让我活,谁也别想好过,不信我把这干部楼一炮轰了,都他妈下地狱。我爸说,兔崽子,有种你点个火试试,没王法了。两人一人一句嗓门很大,左邻右舍来回从我家门前走过,侧目瞧动静。我爸一挥手,怪我妈,你咋还不去关门?我妈起身就去关门,对人解释是老毛整多了,和人抬杠呢,邻居也说,以为划拳呢,但不是老毛的风格,家里一准来了新客。我妈讪笑着掩了门,在厨房里停搁一会,端出一杯新泡的茶水来。

郑永新刚想接,我爸压低嗓子怪我妈:端什么茶?拿个酒杯来。我妈还愣着,我爸对郑永新说,闹够了没——有种你坐下,没种你滚蛋!郑永新说,坐下你能把我咋的。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忙递上碗筷,就听我爸急吼吼说,把手套戴上。我一低头,见郑永新正往手套里塞三根贴了止血胶布的手指。

半夜,我爸送郑永新出门,去了很久才回来,进门成了一雪人。我妈之前在厨房收捡,见我爸进门,迎过去替他拍雪,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把自己和我爸拍得精神附体。我爸坐下,我妈嘀咕说,进门先一脚,深仇大恨似的,又一通好吃好喝,没事人一样,闹不明白,演戏啊。我爸没接话,点上一根烟后,才说,这大雪有些年没见了,隔开几米看不见人,本来还想再送一段,风硬路滑,在向阳路上握了握手,就回来了,十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妈说,究竟咋回事,没见你送人送这么远。我爸在烟雾里说,男人的事你少掺和,他早有打算,不会再闹。我妈说,我还是一头雾水。我爸咕嘟喝一大口水说,向阳路的坡大,少不了会摔跤,没几步,不见人影,刹那消融在雪幕中,我喊了一声,他哼哈回应。谁也看不见谁,又走几步,我又喊一声,他没再应,似乎走远了。我妈说,那坡上冬天不知要摔多少人,可还是有人要走。我爸点点头说,这话有哲理,再摔也要走,那毕竟是路。我妈问,大个究竟为啥?我爸诡谲一笑,没回答,看了我一会说,见你想动手,反应不错,但一码归一码,大人的事不用你出手,你一出手,局面改写。以后你记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顺势借力,不走南山,必有北坡,去睡,醒来就都忘了吧,我爸又说,郑小蕙,以后你多帮着点。

郑小蕙?

郑永新女儿,和我一个年级,学钳工。很快,郑永新不见了,到处找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各种猜度都有,沸沸扬扬,政策有变化,“下岗”也停止了,郑小蕙也顶替进厂了,和我一个车间,我爸是支部书记,平时照应着点。现在人在外地,日子过得不错。

郝麻子接着问,这事蹊跷,差谜底。毛向阳说,人就突然没了,失踪了。第二天有人一早在向阳路上还见过他,雪下得太大,没看仔细,感觉像他。

你爸心里门儿清。

毛向阳说,我问过,但我爸只是笑,特诡异。现在还是这么笑着,张不了口。

人老了嘴松……

成相片了,在墙上挂了七八年了,酒害的,肝病。

4

早上七点刚过,郑小蕙的电话就打过来。毛向阳一夜迷迷糊糊,睡得不踏实,脑子乱,一会迷瞪,一会做梦。半夜还有人打呼噜,连绵不断,像成堆的石块从山体上滚下来,碾压着他……

郑小蕙说,大半夜你想问啥?晚上睡觉我关机的。毛向阳说,也没啥,睡不着,想起以前的事,随便一说。郑小蕙说,问啥说呗。毛向阳说,我们一起上班的事还记得不?郑小蕙说,记得,能忘吗?上了几年班,珍贵的青春期回忆啊。毛向阳说,向阳路上骑车上下班还记得不?郑小蕙说,那更忘不了了,向阳路是吧,上班是上坡,下班是下坡,我们都是向阳路上的向阳花……毛向阳说,我有没有带过你一起上班?你坐在行李架上,上坡拍我屁股给我鼓劲来着?郑小蕙说,不是吧,你带过我?我记得我拍过张建伟的屁股,那时的女孩子都不想下来走,男孩又特逞能,那时候真开心,好笑,有意思。毛向阳说,张建伟那副小身板,走平地都呼哧带喘的,还带你骑上坡?是我带的你,后来才有张建伟,上海人的一张嘴讨人欢喜啊。怎么样?你们还联系吗?郑小蕙说,谁?毛向阳说,‘烟灰缸’张建伟啊。郑小蕙说,怎么不联系,一天三个电话,晓得在乎我了,准备复婚呢。毛向阳说,你们这是唱的哪出?郑小蕙说,人啊,说不清楚,变来变去的,想回来也行,我也不计前嫌,是你的横竖是你的,就当借出去的东西又还回来了呗。毛向阳说,也是这个道理,还是你通透。郑小蕙说,糊涂一点得了,想法多了,活着累。毛向阳说,行吧,我接着说我的,张建伟认识你之前,都是我带着你上下班,这我印象很深。郑小蕙说,也许吧,你对我一直很好的。怎么呢?毛向阳说,有一天你坐在我后面,趴在我背上哭……

在你背上哭?不会吧。

满脸的泪水,像个发水的烂桃子。

我会哭?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毛向阳说,昨晚想了半夜,想起一点什么来。

你说说看。

我真说了,你别骂我多事——你爸失踪后你一直郁郁寡欢的,心情也不好,有天加班,我带你下班,在向阳路上,你突然下车要步行,我急着回家,可你说想走走,走了没一会儿,你说不走了。后来你趴在我背上哭起来,搞得我一阵慌乱,问了半天,你才说,和你爸有关,你发现你爸和一个女的关系挺热乎。女的你认识,你爸让你喊白阿姨,你背地里叫她白骨精,曾和你爸一起烧过锅炉,男人死了,过得不好,在向阳路摆摊卖炕土豆,也是下岗的,你爸好像常接济她,有次看见你爸在帮着修架子车,那女的还帮你爸擦汗——具体的我也想不起来……

电话里郑小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神神道道地说这些干啥?毛向阳说,也没啥,昨晚不知为啥就想起些前尘往事,觉得火车没往前走,而是倒着重现历史。郑小蕙说,班里就数你敏感。跟你说吧,我爸失踪没多久,我收到过一张汇款单,多少钱记不清了,挺多吧,署名向阳红,我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她没寄,她和我爸离婚后没给过我一分钱,自己又有了孩子,顾不上我,我想,多半是我爸寄来的,你说还会有谁会这么做?关键邮戳盖的是“上海”,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上海男人了吧,来上海找我爸啊!

郑小蕙说,我爸多能干的一个人啊,车铣刨磨,盖瓦浆沙,凿木斫榫,样样来事,说不见就不见了,为啥啊,这事一直在我心里搁着,揪扯着,都变成一只硬壳虫了,时不时就往心尖里钻着、啃着。我得不停地找他,这样我会好受点,最好能找到他,把虫捉出来。

把虫捉出来。毛向阳心有所触,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绕过去绕过来,占据着脑路神经,以至于郑小蕙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