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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鸟飞起

2021-11-11浇洁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浇洁

敏又与二十六七岁的儿子吵了起来。儿子气极用头撞墙,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母亲,做母亲的欲离家出走,寻死觅活,鸡犬不宁中,做父亲的一直在家装睡。

前不久,敏孤身上南京下广州,哭求当地派出所帮助,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儿子几个月来栖身吃住的网吧,连哄带骗地把他拽了回来。

儿子在家半月,觉得做母亲的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把约定的几万元钱给他,让他单独开店。做母亲的,看儿子最近花销过大,店面还没有开始招标呢,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搞不好,连车带钱又玩失踪。去年,儿子因赌博借网络高利贷款,高达36%的贷款年利率,被人强行拿小车做抵押,做母亲的帮其还债几十万,家中已负债累累。钱,是母子俩争吵的导火线、亲情的淡化剂。似乎每个家庭问题,最终都要落脚在一个“钱”字上。

亲崽好撞娘,亲娘好打崽!母子哪会有多久的仇恨?敏是我的闺密,与儿子无法平静交流,又一次哭求于我。为了儿子,为了经营好家,敏处心积虑,单说,求助公安定位找儿子,都已四次。

当我在大暑天见到她儿子时,做儿子的也是一脸的委屈与愤然:家里一直不宁,虽说是独生子,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个人上下学,走一段很偏远吓人的山路。做父亲的爱喝酒玩乐,对他不闻不问,记忆中的过问不是打便是骂。有一次只因没完成作业,就猛踢他肚子,痛得他蜷蹲在地起不了身。母亲呢,无时无刻不在用一双眼睛监控着他。初中开始,就担心他,一切往坏里想,只要逮住一个不好的念头,就顺着爬,似要他认可为止。读高中讨好他的班主任,上大学谄媚他的辅导员,参加工作巴结他的上司。担心他吃喝嫖赌,担心他传销吸毒……母亲掌控着儿子的一切信息,包括他所有的男女玩伴。

去年上半年,儿子本来工作得好好的,做母亲的怀疑其公司不正规,怕儿子上当受骗,不停地打电话给其上级探问,结果上级嫌烦,继而恼怒,一次喝多了酒,炒了儿子的鱿鱼!儿子从此一蹶不振。

为了帮儿子振作,敏先后认了几个干女儿,决定择其一培养成准儿媳,自认为儿子成了家有人管束,就不会到处浪荡,可儿子心理逆反,与她们个个不合拍。

为了让儿子烦闷时有消遣,敏还结交了儿子的牌友,挖空心思投其所好。儿子在外没钱用时,请牌友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给他,通过牌友默默地关心鼓励他。怕儿子想不开走歧途,敏甚至在儿子外省上网的网吧,出工资安插了一个干儿子,暗地里日夜相伴……真的是无微不至,无处不在!

敏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怕抓得过紧、爱得过猛,为了让自己成长,内心阳光普照,她参加了社工、女童保护、文化志愿者等公益活动,初一十五走寺庙拜佛,还学了心理学。她与心理咨询师交友,心理咨询师非圣人,也有自己的不良情绪。敏甘当垃圾桶,忍受她半夜几小时的倾诉,消极情绪的排泄归零,只为了哄她高兴,能抽空有效开导儿子走出阴霾。近五十的敏,为接送心理咨询师从县到市,深夜上百里地“接线”,短时间内学会了开车,她自己也跟着努力做“地面沙龙”。乃至,为了使自己的丈夫关心儿子,包揽了所有家务,好言劝诱……连手上都戴了特殊的红黄手镯——心理培训课上发的两个激励圈,一个是“赞美”,一个是“放下”。可谓殚精竭虑!她自己都一声叹息:为了儿子,除了没挖坟,啥事都干了!一米五八的个子,操心得只剩下七十三斤,脸上乌云笼罩,凸出的两眼镶嵌在瘦骨嶙峋的身架上,宛若空铁架上吊着两个活动的玻璃珠。

敏这种无孔不入、密不透风的母爱令人窒息,它如一张严密的蛛网,儿子像一条被缚系的小飞虫。

情感受捆绑,实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听了她儿子的倾诉,尤其当他把头上撞的肿包扒开头发翻给我看时,我摸了摸,不觉间眼眶湿润。儿子说:母亲宛若一个疯狂的精神病患者,一个无药可救的人。这种极致的控制欲,不是我死就是她死!只要我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就癫狂地找寻。那次在广州网吧,我提着箱子离开,准备去上海找事干,真凑巧啊,竟然在网吧对面,面对面相遇!她解释,去算命,是命运指引的。

那个算命的,叫黄拐子,四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长着一张白皙的女人脸,左手戴一个银镯子,脚上蹬一双绣花鞋,肚子圆鼓鼓,见人笑嘻嘻。他的信仰,就是开心和越吃越年轻。青年时他学过剃头,招惹过三四个女人,皆因他没有生育能力而分手。苦闷之余,他独自领养了一个女儿过日子,学会了帮人看风水,也能来“仙”。如今他靠此技艺挣钱,有时一天能挣个两三千,还常有女人请他吃饭泡脚。

敏因邻里介绍,相识交好,与黄拐子早套好了话。我好奇地问黄拐子,算命的诀窍是什么?黄拐子用白乎乎的手抓起敏酬谢的葡萄,丢进嘴里,鼻孔舒畅地呼出长长的两股气,白光光的脸上溢满笑:命理就是一种心理暗示,你想它好,它就好,你想它坏,它就坏。来算命的,都是心里有事的,你只要按易经术数,先往坏里讲,再向好处引。按心理学大咖的说法,就是要注重人的潜意识,而命运,不过是心理上的强迫性重复。

敏交代我切不可透露实情,如若儿子知晓,准会再次离家,自此换手机,杳无音讯。

被敏折腾得几个晚上都没能休息好,没想到她第二天清晨又敲响了我家的门,开门见山,急切地求我帮忙。原来,昨晚她蹲守在儿子的一位女友家门前,从她那打听到儿子的另一个女友G,可能今天下午会去上海,她想从G那套出儿子的近况,是否与之恋爱,是否最近把钱都花在她身上?敏让我约她出来,见一下面。

我颇为难,我们与之不熟,人家女孩子怎么可能贸然赴约?

敏却执意要试。通过儿子原先的那位女友,弄到G的手机号。然后,敏在电话中尽其所能地奉承,从中了解到G曾开过店,儿子还与她谈过开店的事,G提出帮忙看店,儿子嫌其拖沓,谢绝了……

敏越听越兴奋,不停地笑着,跷起二郎腿晃着脚,还不忘边打电话边向我点头飞眼,眼里迸出久违的光,那是福尔摩斯探案后的洋洋自得!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做母亲的竟然请求G,退掉去上海的火车票,她赔偿所有的损失,并引诱,由她背地里出钱投资,让G入干股,伙同儿子一起开店。

我在一旁听了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是一个极不尊重儿子,以爱之名义撒下天罗地网,张得像珊瑚吸盘,把手伸得过长的母亲!

我拂袖而起,把敏赶出了家门!她竟然在电话中歪曲我的用意,是否因没请我入股而生气?

平常的敏,可是话语温存幽默,好学博闻,深谙人情礼仪的“地宝”。要不是看在相好多年的分上,我当即与其绝交。

这样一种紧握在手心里的爱,像一把利刃一点点割裂着人的理智与耐性,它似一股强台风,即便你“躲进小楼成一统”,仍能在门缝里听到它张狂的嗥叫!我瞬间理解了她儿子的远离、她丈夫的不作为,理解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原来,所有的遭遇都是她自找的。外貌呈现一切。她那骷髅般的瘦,她那眼中的暗、脸上的黑苦,都源于她过分的执着与自以为是的潜意识!

但就是这样一位母亲,这样一个女人,她,是我的闺密,只有闺密,才会把自己的所有,包括暗处的挣扎与不堪,毫无保留地裸呈在我的面前。因为她的这份坦诚,我企图拯救她的家,为了她的平静,我尽力撮合劝导,用三寸不烂之舌和足够的耐心,做她儿子与丈夫的思想工作。要毁掉一个人,就让他年纪轻轻无所事事。我说服做儿子的要自强自立,好好地去经营自己喜欢做的事——把一单位的店面竞标下来,踏踏实实地开店。说服一向对儿子不理不搭的父亲,在店面招租竞标时陪同儿子前往当好参谋。并恳求敏不要过多地干预,像比赛的啦啦队,只要一个劲地在旁边支持就行。这些适度的道理,犹如摄影对光的要求,好作品都是在日出前和日落后拍出来的,这个时间点的光柔和,正午的阳光过强太硬,反而不行。忙碌几天,事情的结局却是:儿子刚选好一个店,按自己的意愿,并参照父母的建议中了标。听人一唆使,儿子就认为其店位置不够好,生意不会旺,而心灰意冷,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做父亲的依旧钓自己的鱼、打自己的牌,做母亲的依旧失眠、依然落魄……

敏还要我进一步帮忙,托关系让其儿子换一家店面,找其儿子谈心,让他迈出房门……可谓七心八肺皆用尽,但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是无用功。

一朵偶然盛开的花,无法唤醒一个不想回到春天的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问题之家:焦虑的母亲,缺席的父亲,和一个有问题的孩子。母亲的焦躁失控,或许是一个人承担得太多。家人之间要沟通,关系要修复,定要借助时间的漫长推力,顺其自然,逐步靠近,尔后在宽容尊重的平台上,用情针爱线,使之缝合。

不,我知道自己也是一个有病的人,我们的家不一定就比敏的温馨美好。

前不久,因我家激烈的矛盾冲突,走投无路时,敏像我对她一样为我的家竭力劝合……

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有病的人总是遇上有病的人,病有相同的频率,撩人的吸引力。

敏追本溯源,她家糟乱的一切皆因她丈夫的原生家庭不好。她婆母,是个望天说话,一不如愿,就倒地不怕屁股出的耍泼女人。她说话快,如爆芝麻,双唇操练得像把磨得飞快的刀,“哒哒哒”作响。她霸道,不管“理”只求“赢”,家中稍有不顺,便三天两头地暴打自家丈夫。做丈夫的不敢还手,常被其妻打得鼻青脸肿。儿子看不惯,打抱不平,帮着父亲殴打母亲。而父亲是稀泥,根本扶不上壁。结果一家人,儿子不像儿子,父母不像父母,上上下下,一片乌烟瘴气。

人的基因会传承,家风是否会产生蝴蝶效应、代代相传?

我的另一位女友是个老师,名叫淑琴,爱笑,笑起来双眼眯成两瓣迷人的弯月,个子高挺,更为高挺的乳峰诱人地耸在胸前,像她在语文课上,常讲的重点突出。四十七八岁了,仍风韵犹存。少女时的淑琴,是个万人迷,即便不说话,脸上常带着婴儿酣睡时那般天然的丝丝笑意。尤其初恋时,她侧着头,粉着脸,眼里汪着一股幽泉,翘望起她心仪的情郎,那唇角分明的唇沿不自觉绽开的笑,像清晨初开的荷花,清新亮丽,更令她的丈夫——当年的情郎,久久地回味,万般柔情地陷入痴迷。

虽说万人迷不如一人宠,可岁月是爱情的腐蚀剂。淑琴每忆起丈夫对她的宠爱,哼起他当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眼唱的歌: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失去世界也不可惜……便不能自已地落泪。婚后有七八年,丈夫每晚都要抱着她入睡,生了儿子,丈夫也会把儿子从她身边挪开。爱爱时,更是从头到脚地亲吻,让她每一寸肌肤都焕发出滋润的光泽。进家门一没见到她,便小儿寻娘似的,满天满地找。挣的每分钱都会交给她,即便在外玩牌赢了钱,为了躲过牌友的搜查,塞进鞋袜内裤里的也会翻出来上缴。后来,为了挣钱买房,丈夫外出打工,两地分居,时间一长,忍不住找了情人。正如戏中所唱,世上有三好,黄金、白米、黄花闺女。哪个在外的男子能忍得住黄花闺女的诱惑?何况小孩捏泥巴玩具,都要太阳晒,没有太阳晒也要阴干,找情人,哪有不花钱费心的?不仅如此,有一回丈夫还把肮脏的阴虱带给了她,从此,她一见到丈夫睡在身边就恐惧、恶心。才四十几岁的人,已有十来年,夫妻俩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舒适宽敞的婚床,如一条情感的分割线。而丈夫在外,又迷上了赌博,把多年积攒的家产输了个精光。淑琴感慨:人不能想得太明白,活得太仔细,糊里糊涂马马虎虎,才能闯过一生的长河!

大多夫妻是冤家,甚至常常诅咒对方死。有个年近八十、每晚都要与老友跳舞的老妪,她是敏的干娘。年轻时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丈夫有慢性支气管炎,整天咕咕咳咳,在她眼里,做起事来就像杀不死的猪一样,钱又看得重。每年农忙双抢夫妻俩就吵架。而她一个女子,起点早摸点黑,一天能插两亩田还包拔秧。因为丈夫体弱干活磨蹭,吃饭一年栽禾一季的大事,她硬逼着自己学会了本该男人做的扶犁操耙。一个人没有路走总要走,她笑着说。丈夫五十几岁,果真在她的咒骂声中,久病离世。

是否待其一人离去时,家才会真正地阒静下来?唯有失去,才能让一个喧嚣活泼的生命,死寂般自省安静。

最近看了一条这样的微信:一天,妻子下班回来问丈夫:“老公,今天看晚报了吗?”丈夫头也不抬,看着电脑敷衍道:“看了!”妻子冷问:“真的?”丈夫皱着眉道:“你真烦!”妻子含泪出了房间。片刻,丈夫翻阅晚报,一则车祸新闻占据了大幅版面,出事的是妻子单位的班车,死者名单上竟有妻子的名字。丈夫惊起,找遍了整个房间也不见妻子的踪影。

这则微小说,真实反映了大多数夫妻的冷漠常态,在微信中转了好几年。

一个人成年后,与父母的关系,是人生之根,能决定你的稳定与深度;与自己的关系,是人生之茎,能决定你的成就与高度;而与配偶的关系,则是人生之叶,能决定你的美满与广度。

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困惑,每个家庭里都充满着不同程度的斗争与不平等剥削。

我的母亲自五十岁那年,我妹妹因家庭不和惨遭暴力,喝农药自尽后,便成为一名祥林嫂,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只剩下——诉苦与索求,且身体毛病多,常年需要人照料。这近乎一种灾难,毁灭家庭和睦之树的灾难!此事不关风与月,也并非皆由孤苦与年老。

我们都处在自我与家庭的灾难,以及各种人际关系的漩涡之中。人人都在演戏。细细想来,其实我们从未爱过任何人,我们有时爱的只是对某人的看法,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即我们自己。

我参与过一个破冰游戏。当主持者突然问,“大风吹,吹掉那些夜晚在被子里偷偷哭过的人。”许多人听了都深有感触地从人群中站起。而当主持者紧接着问,“大风吹,吹掉那些付出许多,却得不到家人理解的人。”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齐刷刷立起,并跟着互动起来……

前天,一个许久没有联系,因家庭问题,同去广东潮汕学过佛学的女友雁子打来电话,说有事想向我讨教。

一起哭过的人,友谊更为深厚。我如约前往。

虚胖得不成样子的雁子,与我一见如故,三句话不到,就开始推心置腹:

四十三四岁的她,前几个月刚流了一个二胎,流产时大出血,拣了一条命回来。如今一个人在家休养。与我商量,要不要回去上班?她已让出了正科级职位,只保留主任科员的待遇。不上班,领导也不会记挂,工资福利照旧。

一个人在家,女儿在上大学,今后还要成家,把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事业如日中天的丈夫身上?这显然是不明智的行为!没有工作的女人,相当于精神残疾,脱离了社会,目光渐渐短浅,心胸慢慢狭窄,最后,跟不上丈夫的步伐,终被所弃。

多年前,因丈夫出轨无法自拔的雁子,学佛后,往贤妻良母上更进了一步。她放弃了正往上走的大好事业,请长假调养身体,意欲为丈夫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巩固家庭,但事不遂人愿。

雁子的父母也重男轻女,从小没感受到多少父母之爱的雁子,凭借自己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雁子成家,女儿读高二时,对儿媳妇失望至极的母亲,转而把希望寄托在雁子身上,无私地帮衬,雁子品尝到从没有过的醇美母爱。可惜,好景不长,母亲只帮了她半年,就查出了癌症。她一个女人扛下了所有的事务,出钱又出力。母亲还是在雁子女儿高考后不久病故。

失去妻子的父亲,不到半年,就再婚娶了后妻,后妻还拖带了一个女儿,重新组合了家。雁子感觉,父亲嫁了!

几年前就与她AA制的丈夫,是领导,天天在外应酬。雁子大出血性命攸关时,只有一个每天要付两百元工钱的护工陪在医院。

“世间还是钱最亲!原先以为我对家人好,困难时家人也会对我好。这只是一厢情愿……”

那晚,我陪雁子一直聊到深夜,直到月光越来越亮地披拂在身上,安抚着世态炎凉中的我们。

人与人的境遇是多么的相似。总记得一位心理咨询师说的话: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自己的问题,一个人能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就是半个心理咨询师。

家人的陪伴与爱护是何等的重要!还说那位老妪——小芹的干娘,因为丈夫过早离世,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成了空巢老人泱泱大军中的一员。捆在门槛脚边的孤单,终会导致疾病缠身,她不时地打电话向儿女哭诉。一次儿子赶回家探望,清早便带母亲去看病,半路碰到另一个去世的空巢老人在出殡。据说,这个老人死后三四天,尸身发臭了才被过路人发觉。儿子知晓母亲,趁机宽慰道:您没事了,这老人过了,是替您过的!做母亲的信奉这个,在儿子的数月陪护下,才逐渐健康开朗起来。

爱是灵丹妙药。只有身体没有爱的人,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常和敏,春看百花、夏享凉风、冬赏雪。最惬意的是立秋时的夜晚,两人躺在小城河岸浮动的塑料码头上,头枕着碧水,仰望着满天的星斗,一粒粒清晰地在无瑕的深蓝中闪动。我们剥着莲蓬吃着香嫩的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儿时的糗事,及农历七月十五晚上偷瓜的乐趣,和新奇地取出井锅,欲罩在头上见鬼的忐忑……听着岸边浓密的草丛中“唧唧唧……吱……吱……”的水鸟叫,“吱吱咋”的虫叫,“呷……呷嘎”的水鸭叫,“叽叽叽叽”急促的黄鼠狼打架嬉闹声;欣赏着河中五彩的景观灯摇曳的倒影下,鱼嘴“咯……咯”的张合声,及水缓处,鱼儿跃出水面吃虫草的闪亮身影……有时伸出手,划拨一下近旁舒柔柔的河水,一圈圈的涟漪便在手边荡漾开来。初秋的河水,清莹莹的,不冷不热,那种恰到好处的舒适,带点浮力的抚慰按摩,堪比嗜酒者唇舌中的醇酒,令人陶然忘我,飘飘欲仙。

值此良辰美景,生而为人所有的烦恼忧愁,便如水遗失在这河水之中,变得恬静而又愉悦。

大自然,无时不在细微处给予人缤纷的慰藉!万物皆来自宇宙大爆炸那一瞬间粒小如蚕豆的核聚能量。宇宙是一个意识体,生命是一种大爱的显化。人一生的行走,为了寻找天地之道,更为了爱之本源的回归。

心理学上认为,爱有五种语言:肯定的言语,服务的行动,接受礼物,精心的时刻,和身体的接触。

是的,爱与不爱,都从身体开始,尔后结束于身体。被爱时,觉得自己的肉身、被握的手、被亲吻的部位都是美丽的,连自己都会爱上自己。在爱的清亮湖水中,不妨当一回希腊神话里的那喀索斯,变一朵临水照镜的自恋水仙花!

总无法忘却:恋爱时,一次我吃红烧肉,吃尽精肉后,把剩下的那一撮肥肉吐在餐桌上,恋人二话不说,迅速拾起那撮肥肉送入口中。我惊叫:脏!他毫不理会,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我想了许久,他是喜欢红烧的肥肉还是基于节俭,或是过于喜爱我?但至少他是不嫌弃我口水的,这让我很感动。

还是他,骑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他总爱一只手持车把,腾出另一只手,往后热乎乎地握住我的手,上坡拐弯时需双手掌把,他不得不松开,过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过来抓握我的手,拇指还时不时地摩挲我的手背。回头看我时,眼里闪射出猫眼般晶亮而又羞怯的光……

意识到这一点,我向一个伪爱多年、不舍得付出的人,提出了一样请求:你能把你的微信人头像,换成好看的风景照吗?

光阴与漠视,是慢慢割裂温情的齿锯。他人即地狱,近距离为锁链,哪怕是最爱的家人。家是一个小社会,是人体验幸福的载体,唯有相互包容感恩,才能构建一个良性循环的家园。世间有多少个爱无能,他们只懂得把生活的负面,投射在最亲近的家人身上,又有多少个家庭靠技巧、孩子、物质来维持。这,似乎谁都难免,谁都处在日子的煎熬之中。

尽管如此,生活仍有其勃勃温暖的一面,无论境况如何,即便黑暗,前方始终有一束光照彻着。就说敏,据她儿子爆料,父母关系融洽时有说有笑的,他在家看了都不好意思,父亲在外有好吃的第一个会想到母亲,父亲稍有不适,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淑琴也一样,虽说与丈夫分居两地,但一放长假,便飞奔过去,丈夫常会买淑琴爱吃的甜瓜,嘘寒问暖,淑琴隔三岔五会提东西去看望公婆。雁子家的翁婿关系和洽,节假日,雁子的丈夫常会拉着雁子去岳父家喝上一杯。我呢,每天会抽出一段时间与母亲絮叨,其乐也融融;傍晚与丈夫一同散步,更会在朋友圈撒狗粮晒甜蜜……

所有的好都羼杂在坏里,如盐入水,阴阳相和。家,就在这有序的运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