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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水

2021-11-11熊棕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熊棕

贺春晓扒开他的手,身子往右边挪了挪。右边是车门,没法再挪了,她只能将身子缩紧一些。抚弄着黑色连衣裙下摆,将膝盖罩严实了,双手交叠压在裙子上。

“干吗这么严肃?”陈先果侧过头看着她,右手覆在她双手上,“两个人像木头似的坐着,哪有什么味?”

“好好开你的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贺春晓再次将他的手拨拉开,“再这样,我就坐后面去了。”

那只手收回到方向盘上。贺春晓扭头看着窗外。汽车正穿过一片丘陵地带,高速公路两旁都是青翠的植被,有时是漫山遍野的灌木,有时是枝叶繁茂的树林,有时又是波浪翻滚的毛竹;间或有灰色的小村庄飞快地闪过。贺春晓觉得这样的村庄眼熟,就像自己的家乡。她老家也在山村里,不像刘小艳家,到处都平展展的,放眼望去,道路望不到头,鱼塘稻田也望不到头。她去过一次刘小艳家,那是一个著名的淡水湖畔的小渔村,那个湖被形容为八百里烟波浩渺,小渔村坐落在这样一个巨大的湖泊旁,渺小得仿佛随时可能被淹没。

这次她是陪着陈先果去找刘小艳。陈先果收回“黑手”后,貌似安分了,双手一高一低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贺春晓则歪着脑袋,用半边后脑勺朝着他,看似是在欣赏窗外的风景,实则是在闭目养神。时间一长,贺春晓真的有了睡意,但陈先果没安分多久,又摇摇她手臂:“晚上没睡好?坐直了,我来教你开车吧。”

“别闹了,你自己的麻纱都扯不清,还有闲心教我开车?”贺春晓拂了下手臂,好像陈先果的手把她的臂膀弄脏了。

“哎,如果我们今天是去你家看望你父母,那该多好。”陈先果嬉笑着说。

“我可没那个福分。”贺春晓没扭头,朝窗外的风景翻了个白眼,“你忘了今天是去干吗的?还有闲心调别人的口味。”

“你还要我怎么说?你真的不懂我的心。”陈先果扭过脸看着她。

“求求你别把我扯进来好不好?”贺春晓紧锁眉头,双手在胸前合十,仿佛在求饶。

陈先果嘿嘿两声,将头别回去直视前方,不再说话。

下了高速,排队过了一个渡口,眼前就是县城。已是中午了,陈先果在城边上找了一家小餐馆用中餐。陈先果经验老到地说,到了湖区当然得吃鱼。他上了一趟厕所,在后面绕了一圈回来说,别看这家店子门面不大,但水产十分丰富,后面的院子里,砌了一个大水池,池里蓄了半池水,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活鱼,旁边一个小小的干池子里,还有乌龟和王八。陈先果领着贺春晓到了后院,指着那些趴着不动的乌龟和王八,问她:“吃不吃这些东西?”贺春晓说:“随便你。”陈先果涎着脸,在她耳边悄声说:“我倒是想吃,就怕吃了受不了。”贺春晓白他一眼,往旁边跨了几步,离他远了点。

陈先果最后点了一道水煮活鱼,另外点了两个小菜。两人站在水池边,亲眼看着一个矮矮胖胖、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用一只长柄网兜网上来一条草鱼,甩在地上砸晕了,用秤称了给他们看,然后刨鳞,剖肚,洗净,飞快地送往厨房。两人仍没进屋,站在池边看着各种鱼儿游来游去,乌龟王八一动不动。过不多久,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凹凸有致的少妇,站在厨房门口,用尖亮的嗓音招呼他们吃饭了。

陈先果不停地往贺春晓碗里舀鱼。贺春晓起先还推却,后来就不管了,闷头享用。陈先果边吃边找话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水库边钓到了一条大鱼,我的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像条鲸鱼一样,力气也大,我哪里扯得动,反而被它拖到水里去了。”

“你淹死了没有?”

陈先果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说:“你怎么这么问?好像巴不得我淹死似的。”

“不是。”贺春晓难得地一笑,“我只是觉得不吉利。你今天不该来这里的。”

“这你也信?”陈先果乐道,“就算要信,梦也是反的……我尾箱里备了钓具,到大湖里钓,说不定真能钓到大鱼。”

“你心态真好。”

“当然还得看有没有时间。你觉得事情会不会顺利?”

贺春晓不置可否。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陈先果的请求,陪他去找刘小艳。陈先果问她去过刘小艳家没有,她想都没想就说去过;陈先果请她帮他带路,她起初虽然拒绝了,但经不起他的磨缠,最后还是答应了。也不知当时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饭后,他们直奔小渔村。行驶了十来分钟,柏油路到了尽头,相连的是条沙石路。路面狭窄,但两边树木矮小,视野开阔。四个轮子的车渐渐少了,不时遭遇几辆摩托车。有的车上坐着两个人,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有的坐三个人,三个人搂得更紧——不搂紧恐怕会从车上颠下去。摩托车扬起漫天尘土,被风吹向车后,远远望去,浊浪翻滚,像是有人在玩水上冲浪。临近村子,路更窄了,路面坑坑洼洼,间或还有尖锐的石头突兀地立起。陈先果放慢车速,缓缓绕行。到了村口,车子停下来,隐在一棵樟树的树荫里。陈先果让贺春晓先去刘小艳家探探虚实。这时候了,他还有心开玩笑,说,如果车子开进去,就是鬼子进村,鸡犬不宁;贺春晓悄悄走进去,则是八路进村,不惊扰乡亲。贺春晓无心跟他饶舌,下了车径直往村里走。到了刘小艳家门前,房门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妇人仰在竹椅子上打盹,听到响声,从瞌睡中醒来,翻着眼珠问,谁呀?贺春晓叫声奶奶。老妇人满头花白,但耳聪目明,只在两年前见过一次,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她。贺春晓问奶奶,小艳在家吗?刘小艳从里屋应声而出。

刘小艳还是老样子,并不像陈先果说的那样,肯定挺着个大肚子。也许与她穿着宽松的衣服有关。她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孕相,因为她步子迈得小心,走路时身子微微有些后仰。看到贺春晓站在自家的屋中央,她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惊讶,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不敢靠得太拢,怯怯地问:“你怎么来了?”

贺春晓上前抓着小艳的手,责问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家了?你突然间人去屋空,差点没把人急死。”

“谁会着急呀?”刘小艳问。

“你还问我。”贺春晓将头扭向窗外。

刘小艳的目光立即跟过去,但前坪空空荡荡的,除了晒得发光的水泥地面和几只悠悠闲闲散步的鸡鸭,她没有看到别的人。她将目光转回来,疑惑地看着贺春晓。贺春晓说:“他在村口。新客上门,你亲自去迎接吧。”

刘小艳不往门外走,反往内室去。贺春晓跟在后面说:“人已经来了,你难道不想见?”

“他来干什么?”刘小艳扭头问。

“这还用问吗?你还想躲他一辈子?”

“我想知道他的态度。”

“我怎么知道,你见了他不就清楚了?”贺春晓声音小下去,显得有些心虚。在车里,陈先果已经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得很清楚了,她虽然反感他的态度,但又从心底里不认同刘小艳的做法,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就要看她肚子里小生命的造化了。

陈先果下了车,朝村子里探头探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整个村子冷冷清清的,房屋虽然稀少,但布局还算合理,规整的两排树木笔直向前,中间一条沙石路。贺春晓半天没过来,他又上了车,缓缓往里开。他是看着贺春晓进村的,车子就沿着她走过的路线开进来,停在刘小艳家的门前。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群孩子,一窝蜂跑过来,围在车子四周,指指点点,像大人似的叽叽喳喳发表着见解。陈先果提前警告说,别乱摸,站远一点,不准碰车子!

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从虚掩的窗子里,刘小艳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子黑乎乎地趴在地坪里,那个熟悉的人像个老师似的在向学生训话。她的脸红了,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她把目光转向贺春晓,像要在她这里寻求帮助。贺春晓不动声色,等着看她的反应。陈先果站在太阳底下,听不到屋里的动静,也没人出来迎接,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声:“贺春晓!”

贺春晓走到窗前,把虚掩的窗页彻底推开,说:“进来吧。”

陈先果进来后,上下打量着刘小艳,似笑非笑地说:“刘小艳,你好像长胖了,看来家里的伙食安排得不错。”

刘小艳脸一红,避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说:“那是,还是父母靠得住。”

陈先果脸一冷,低声斥道:“你倒还是童心未泯,跟我玩起了捉迷藏,连手机都停了。”

刘小艳的脸越发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知如何答话。陈先果扫视着屋内,屋子挺大,但空落落的,几件老式家具,衣柜啊书桌啊,油漆斑驳,害羞似的贴墙站着。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刘小艳身上,继续刻薄地说:“我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没结婚,竟敢挺着大肚子回来,还敢在村子里招摇过市。”

“你胡说。”刘小艳猛然喝道,眼睛跟着也红了,声带哽咽:“我天天关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陈先果语气明显有所缓和:“这是何必呢,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说的?还跑,跑能解决问题吗?我就不信你敢把孩子生在家里。”

“我就是要生下来。”刘小艳嚷道。

“你少不要脸!”陈先果低声骂道。

“我就是不要脸,我反正已经没脸了。”刘小艳的眼泪冒出来。好像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她用手捂住了嘴巴,眉毛和眼睛痛苦地挤作一团。

外面突然又是一阵响动。陈先果以为小孩在搞破坏,连忙蹙到窗前观看。刘小艳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回来了。他们是被奶奶叫回来的。这老妇人很是精明,听贺春晓说来了一位新客,立马猜出了孙女肚子里的胎儿肯定与此人有关,于是也不声张,赶紧摇晃着身子往湖边跑,跑到半路跑不动了,拦住一个在路上闲逛的半大男孩,请他帮忙把在湖里撒网的儿子儿媳叫回来。

现在,他们与陈先果面对面了。他们其实比陈先果大不了几岁,从外表看去,却像是两代人。刚从湖里回来,他们的裤腿是挽着的,衣袖是挽着的,打着赤脚,脸蛋晒得黑红,头发乱七八糟。陈先果则脸皮白净,蓝色西装短裤配白色T恤,衣着光鲜整洁。面对陈先果,起先他们还显得不知所措,很快刘小艳父亲就醒悟过来了,别看他人模狗样的,正是这个人欺侮了他们的女儿。曾经在心里发誓要敲断他狗腿的,现在人已经站在面前了,还待何时?

“你到底还是来了。”话一出口,积压的愤恨却变成了叹息。

“叔叔好,阿姨好。”陈先果赔着笑脸,礼貌地弯弯腰身,说:“我给你们带了些礼物,我这就去车上拿。”

晚餐开始前,是喝陈先果带来的瓶装酒,还是喝刘父泡的药酒,两个男人进行了磋商,最后还是由客人拍板,选定了药酒为当晚的佐餐用酒。

吃饭在堂屋里,头顶一盏昏黄的灯,吊扇也在头顶吱扭扭旋转,让人时刻担心它会掉下来。晚餐的主菜是清炖土鸡和黄焖回头鱼。陈先果边喝酒边对菜品味道赞不绝口,尤其是黄焖回头鱼。这种鱼无鳞少刺,鱼肉鲜嫩爽滑,按陈先果的说法,比中午在餐馆吃的鱼味道好得多。陈先果问刘父,叔叔家做这道菜是不是有家传秘方?刘父笑答,这是奶奶做了几十年的拿手菜,除了盐、生姜和紫苏外,其他什么也不用放,舀一瓢井水将鱼浸没,煮开后再慢慢熬,直到锅里只剩浅浅的一层白汁,起锅上桌就行了。陈先果说,凭奶奶的这个手艺,如果到城里开一家餐馆,一定可以发大财,奶奶,我请你去长沙发财好不好?奶奶张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得咯咯的。刘母则面无表情,木然地看着她婆婆,好像不明白她为何笑得这么开心。陈先果唯恐冷落了她,接着说,阿姨也有拿手菜吧,到时肯定请您一起去。刘父赶紧打断他,举着盛酒的瓷缸说,来,我们再来一口。

刘父给每人倒了一瓷缸酒,保守估计至少半斤,推杯换盏后,瓷缸里只剩浅浅的一层了。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些话,刘父似乎借着酒劲才能说出口。

“你今天来,应该有话跟我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喝酒,一切都在酒里。”陈先果操着平时在外应酬的说辞,又举起瓷缸。

刘父没有呼应他,将酒缸按在桌面上,瞪着他说:“小艳的肚子已经很显了,你还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就给我们没一个说法?”

“我认为现在生下孩子不合适。”陈先果收回酒缸说。

“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刘父变了脸色,拔高声调,“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她肚子这么大了你却放这种狗屁,你也怀怀看看,你以为怀到这么大很容易?”

“我也想怀啊,可我没这个功能。”陈先果嘿嘿一笑,但无法把气氛带起来。他扫视一圈桌上的人,敛了笑,又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们又没结婚。”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刘父鼓着血红的眼睛说。

“现在结婚还不是时候。”陈先果眯缝着眼回视他。

刘父手一扬,酒缸里剩下的酒全泼到他脸上。陈先果闭上眼,任由酒水沿着脸颊往下淌。眼看就要进脖子了,他挥手擦了一把,猛然起身,把椅子往旁边一扔,硬着腰杆迈出了屋子。没有人跟上去。刘父垮着脸,将火撒到女儿身上:“你看看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

刘小艳顶撞:“他说得没错,要不要跟他结婚,我也没有考虑好。”

刘父忍无可忍,在桌上放了一掌,桌上的碗筷都吓得抖成一片。“蠢货!真不要脸!”刘父斥道,“你这个样子了还不结婚?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刘小艳涨红着脸嚷着,眼里的泪水跟着流了下来。

刘小艳一哭,刘父心就软了,不敢再斥责她。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和陈先果一样,也起身往外走,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转身从后门出去了。谁知道陈先果是不是站在地坪里。

两个男人一走,宣告晚餐提前结束。刘小艳进了自己房间,贺春晓跟进去。两人无语。贺春晓低头给陈先果发微信,问他在哪里。陈先果半天没有回他。刘小艳心情似乎有所平复,她突然问贺春晓:“你怎么想到要带他来?”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爱搭理他的吗?”

“你……是不是怀疑我?搞笑吧你!”

贺春晓曾经跟刘小艳合租过一套房子。贺春晓脸蛋更漂亮,刘小艳身材更丰满,两人都不乏追求者。陈先果先认识贺春晓,他对贺春晓有意思,但贺春晓对他不感冒。被他追得紧的时候,贺春晓问他,你这个年纪了,难道还没成家?陈先果笑她问得奇怪,我什么年纪?还没那么老吧?难道你一上来就想跟我结婚?贺春晓嗤笑一声,在心里说,算了吧,我可玩不起。于是对他态度冷淡,不大搭理。陈先果倒也知趣,不再在她身上浪费精力,转而追求刘小艳。不久,刘小艳就从合租屋里搬出去了。刘小艳当然知道陈先果喜欢过贺春晓,问题是,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闲心吃醋。真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怀疑你。”刘小艳嗫嚅着否认。

“告诉你,我答应带他来,完全是为你着想,要不然,我才不愿蹚这个浑水呢。”

“哎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刘小艳叹了一声,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模样痛苦,看似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征求贺春晓的意见。

人命关天,意见岂是能随便发表的?贺春晓答应陪陈先果来,也是想帮着说服刘小艳放弃肚子里的孩子,未婚先孕,男方不愿要,她还执意要生下来,怎么着都觉得这事荒唐。但一旦站在这个家里,才知这句话有千钧重。她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她其实什么也帮不了。

这时陈先果进来了,贺春晓瞥了他一眼,连忙退出来。他来得正是时候,就让他们自己商量吧,她一个外人还是少掺和。她站在地坪里,屋里的声音时高时低,不时传入她的耳中,但听不真切。后来声音更大了,两人明显在争吵,贺春晓担心出事,赶紧又折回屋里,劝他们好好商量,吵能吵出个结果吗?

陈先果铁青着脸,拉了贺春晓一把:“走,我们回长沙。”

刘小艳上来挽住她的另一只手,几乎是抱着她了,说:“春晓是我的朋友,她不走,她在这里陪我。”

“哎呀。”贺春晓把他俩的手都挣开,“你们俩真是的!”

陈先果转身又出去了。贺春晓看了刘小艳一眼,跟着往外走。陈先果并不是要上车,他绕过车子,跨过地坪,穿过菜园,往鱼塘的方向去。他在柳树下停下来,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叹道:“我怎么惹上了这种人,简直是踩中了狗屎。”

“谁叫你是只骚鸡公。”贺春晓说了句家乡的粗话。

陈先果猛地扭过头,在黑暗中看定她,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说这种痞话。”

等他止住笑,贺春晓说:“你可真有本事。你不是来劝她打掉小孩的吗?反倒跟她家里所有人都杠上了。”

“也不是所有吧,她妈妈就没说话——咦,是哦,她妈妈怎么不说话?”

贺春晓静默了片刻,问:“小艳以前有个弟弟,你知道吗?”

“有吗?没听她说起过。”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连这个也不知道。”

“也不是经常住一起,偶尔。”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情人?”

“你是不是很喜欢情人这两个字?”

“好,好,算我没说。”贺春晓竖起右手摇一摇,想结束这个话题。

陈先果追问道:“她弟弟怎么了?”

“两年前淹死了。”

半天没了反应。贺春晓看看他,烟头已经灭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贺春晓踩着了一块坚硬的土粒,也可能是石头,顺脚将它踢到水里,扑通一声响。

“可惜了。他当时多大?”仿佛被响声惊醒,陈先果问。

“大概十二三岁吧。”

“她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受了刺激?”

“应该是吧。我上次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来两年多了仍没什么好转。”

这时贺春晓的手机响了,是刘小艳打来的,问他们在哪里。贺春晓告知后,说,你过来吧,不能老待在屋里,出来走走。收好手机,又警告陈先果,你们不要再吵了,好好跟她说,你硬是不肯要,估计她也没办法,她怎么养得活嘛!

刘小艳到了后,三人沿着鱼塘和稻田中间的机耕路往前走。稻子已临近收割的季节,白天黄灿灿一片,夜里虽然黑乎乎的,但晚风送来的稻香分外黏稠。两个女孩互相挽着走在前面,陈先果跟在后面,都不说话,仿佛在尽情享受凉风和清香,和四周的静默达成一致。最后还是陈先果打破了沉默。他说:“小艳,你妈这个情况应该不是大问题,我回长沙后找人咨询一下,看能不能帮她治治。”

刘小艳没接他的话,却对贺春晓说:“春晓,我问了别人,只要我把小孩生下来,我妈的病十有八九就会好。”

“什么鬼!”陈先果猛地发了怒,“你硬是不听我的劝是吧?”

“我都怀了四五个月了,容易吗?”

“你早干吗去了?你还躲!你能躲到天上去吗?”

刘小艳似乎被唬住了,没接腔。

“你不会是要把小孩送给你妈吧?他该叫你妈奶奶,还是跟你一样也叫妈?”

“要你管!”

“我不可能让我的小孩成为你的试验品!”

“谁说是你的小孩?我说过吗?”

陈先果站住了,咻咻地出了阵粗气,夜色中仿佛看得见他眼里的火苗。凉风袭来,火势最终得到了控制。他转身就走。

她们回来的时候,地坪里的车已没了踪影。

第二天临近中午,陈先果又露面了。原来他没回长沙,在县城住了一晚,睡了个懒觉,又开车过来了。

午饭吃得安静平和。大家不扯那个敏感的话题,两个男人也不喝酒。似乎昨天的那次吵架,是酒做的导火索,没有酒这个媒介,架就吵不起来了。饭桌上贯穿始终的只有奶奶劝菜的声音。饭后大家都去午休。昨天晚上就铺好了陈先果的床位,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他可真是能睡,不知他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一觉直睡到半下午才醒来。事情没办好,还睡得这么香,心可不是一般的大。贺春晓真想把他叫醒,好几次走到门边又折转身。终于等到他打着哈欠出来了,贺春晓摇摇头,悄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揉着眼睛说:“不把刘小艳带走,我们就不要回去了。”

“那行,你在这儿守着吧,我不陪了。”说罢就往外面走。

陈先果朝里屋扬声喊道:“刘小艳,你快出来,贺春晓要走了。”

刘小艳的声音就传出来:“春晓,明天是星期天,说好了再住一晚的。”

人跟着声音出来,看见贺春晓站在屋檐下,并没走远。太阳西斜,仍很炙热,日光白得晃眼。贺春晓畏惧地看着洒满阳光的地坪,仿佛面临深不可测的水面,再向前一步就有灭顶之灾。

“来来来,我们找点事情做吧,免得你坐不住。”刘小艳招手唤贺春晓进来,提议三个人玩一会儿扑克。

陈先果立马回绝:“我才不跟你们玩,我待会儿就去钓鱼。”

刘小艳冷冷地瞟他一眼,对贺春晓说:“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她父母早就去地里了。奶奶在厨房里忙乎,听到他们的声音,就端了几杯茶过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奶奶都听懂了,此刻也挽留他们,让他们不要急着走。陈先果就逗她,奶奶,我永远不走了可以不?奶奶笑得咯咯的,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自己家塘里有鱼,笼里有鸡,地里有青菜,都是城里人喜欢的“土菜”,可以天天做给他吃。她昨天就听陈先果说了,知道他喜欢吃“土菜”。他确实经常开着车大街小巷找“土菜馆”,吃到的“土菜”真真假假,即便是真的,也绝对没有这么纯正。“你不走了,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奶奶重复说。

“他凭什么天天住在这里?”刘小艳呛了奶奶一句。

奶奶眉眼含笑说:“你们赶紧结婚呀。”

都不接腔了。小艳看着陈先果,陈先果把头扭开。奶奶接着说:“小艳也不小了,王琼,李灵芝,都跟她一样大,她们都结婚了,小孩都会走路了。”

“奶奶你别管。”小艳拧着眉说。

陈先果岔开话,突然笑嘻嘻地说:“奶奶,今晚的鱼包在我身上,我要去大河里钓野生鱼。”

喝过茶,陈先果就去尾厢取钓具。据他说,昨天晚上放下碗筷后,天还没黑透,他沿着沟渠往大湖方向走,看到堤坝拦住了大湖,堤坝这边是一条汊河,面积也不小,不可能是家塘。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堤坝上有一个闸门,汊河其实跟大湖相连,汊河又衍生出一条渠道,像湖区的血管,从大湖里过来的水流经渠道,畅通无阻,灌溉着稻田,滋养着生物,鱼塘里的鱼天天嬉游在活水里,活蹦乱跳。

待陈先果走远后,贺春晓问刘小艳去不去,刘小艳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看她想去的样子,刘小艳问,你不怕晒黑了?贺春晓说,我有伞。刘小艳就不吭声了。

贺春晓远远地跟在陈先果的后面,待走到跟前,陈先果已坐在柳树下摆好了架势。河边水草茂密,几棵大树下横着平整的石头,石面光溜溜的,地下踩得光秃秃,有天长日久形成的脚印。这无疑是个现成的钓鱼台。陈先果见贺春晓来了,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拍拍旁边的石块说:“过来,坐我边上。”

贺春晓站在树荫下没动,撩撩头发,说:“待在屋里闷死了。我真佩服小艳,她天天这么待着,也能待下去。”

“她也不正常,跟她妈妈一样……咦,是不是遗传的?”

“你嘴巴真损,明明知道她妈妈为什么这样的,还这么说她。”

“那也不见得。她妈妈以前是什么样子,你我都不知道,是不是?”

“好吧,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她听不见。”

陈先果又拍拍石块,屁股还往旁边挪一挪,邀请她坐下来。

贺春晓想了想,步下塘基;没坐到他边上,拣了另一块石头坐下来;就像教室里相邻的两张课桌,中间留有一人宽的过道。

陈先果瞅瞅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这地方好啊,要是能打一次野战肯定很爽。”

贺春晓瞪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话,猛然明白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咬牙骂道:“你真是无聊,昨晚去县城,还没打够啊?”

陈先果憋不住笑了:“你说我嘴巴损,你比我还损。”

贺春晓翻翻白眼,不接腔了。

陈先果扔下鱼竿,像青蛙似的往旁边一蹦,猛地把她抱住,没头没脑地亲起来。她唤了一声,嘴巴很快就被封住,全身也被搂得紧紧的,很快就透不过气来。她只能放弃挣扎,靠鼻子艰难地呼吸。他腾出一只手在她身上漫山遍野地摸,她的手才得以解放,卡住他脖子使劲推。这下轮到他几乎窒息了,不得不把她松开。

两人都在喘气,后面塘基上也有人喘。扭头一看,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并排站着盯着他们,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应该是刚刚跑过来的,所以才喘息未定。贺春晓红着脸斜睨了陈先果一眼,站起来拉扯着衣服。陈先果却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主动跟男孩们打招呼:“嗨,你们来干什么?”

“游泳。”几乎是同时回答。

“水深不深?不安全吧?”

“我们天天在这里游。”这次只有大男孩回答。他十七八岁的样子,戴着眼镜,说话瓮声瓮气的。

“你还是学生吧?不是还没放暑假吗?”

“我读高三,刚刚高考完。”

“哦,考得不错吧?”

“不知道。”大男孩羞涩地一笑。

“怎么会不知道?我那时候估分很准的,最后的总分数出来,只和我的估分相差4分。”

“他也估了分,估计能上重点大学。”小男孩插了一嘴。

大男孩拍了小男孩一下。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他已经脱掉T恤,只剩一条小裤衩,正一步一步往坎下挪。陈先果请他们离自己远一点儿,要是把鱼扑腾跑了,就要把他们当大鱼钓上来。两个男孩嬉笑着往远处跑。大男孩边跑边扔掉T恤,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估计距离差不多了,就一前一后扑进水里。

两人将目光收回来。贺春晓说:“昨晚刘小艳哭了好久,说要是你硬是不想要这个小孩,她就会去医院做掉。”

这话显然大大出乎陈先果的意料,他眯着眼看着她,过了一阵才低声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谁还骗你?”

陈先果将目光扭回去投到河面上。微风中河水泛着细小的波纹,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两个男孩在水中打闹,互相泼水,天空撒下金色的碎片。光芒晃着岸上人的眼睛。闹够了,两人停止泼水,追逐着往河中间游去。

“你到底有没有老婆?”

“早就离婚了。”

“那你跟小艳结婚啊,结婚了孩子不就名正言顺生下来了。”

“我傻呀?既然离了,还结个鬼,又折腾一次,还不如不离。”

贺春晓嗤了一声,接不上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慢慢钓吧,我先走了。”

“别走啊,待会儿钓上了鱼,你得帮我送回去,奶奶还等着我的鱼下锅呢。”

“那确实,等着明天做早餐吧。”贺春晓讥诮地丢下一句,人已经上了坎。

才走了两步,一个人迎面跑过来,舞动着双手,也不理她,只朝河里哇哇直叫:“上来,上来!”

是刘小艳的妈妈。小男孩离岸近,先听到她的话,就朝大男孩喊:“凤伯妈又来了,哥哥快上来。”

大男孩不但没听他的话,反而把脑袋藏进水里,半天没有浮上来。岸上的人急得嗓子冒烟,他的脑袋才冒出来。也只是换了一口气,跟着又沉下去了,徒剩凤伯妈焦躁地唤。她披散着头发,双手在虚空中抓抓捏捏,一边喊,一边蹦跶。

贺春晓过去揽着她,帮她朝河中间大声喊话,让男孩们先上来。小男孩还算听话,昂着头,双手刨水往岸边游;远处那颗黑脑袋则仍在忽上忽下,仿佛岸上的喊叫被水波吸收了,传不到他耳朵里。

陈先果观望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嘴巴微微一咧,咬咬牙,嘟囔一句什么话,丢下鱼竿站起来,两手交叉捏住T恤的下摆,往上一提溜,上身就光了。他扔掉衣服,踢掉鞋子,蹚着草丛奔过去,身子一跃就到了水里。快接近大男孩的时候,大男孩的头浮出水面,发现了他,马上扑腾着四肢朝大堤方向游。陈先果也加快了划水的频率。他俩像两个嬉戏的孩子,在水里你追我赶。岸上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刘小艳妈妈也停止了叫喊,张着嘴巴,喉咙像被风卡住了。大男孩扭头看了陈先果一眼,又一头沉到水里。陈先果也跟着沉到水里去了。河面一瞬间风平浪静,一河金光忽地变成了血红色。

那一片天幕都是血红色了。落日似钢水熔铸,静静停在堤坝上,好似把堤坝融化了。汊河与大湖连成了一片。难怪陈先果认为汊河里有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