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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艾米莉的玫瑰

2021-11-11威廉福克纳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威廉·福克纳

艾米莉·格利尔逊小姐死的时候,我们全城都去参加她的葬礼:男人们出于一种对倒塌的纪念碑不无敬意的眷恋,女人们则大半为了好奇,想看看她那所房子里面的究竟。至少有十年了,除去一个兼作园丁和厨师的老仆,那里面没人窥见过一眼。

那是座很大的方形木房子,一度曾漆成白色,装点着七十年代[指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凝重典雅风格的圆顶、尖塔和刻有涡形花饰的阳台,坐落在一条曾是本城名门世族聚居的大道上。但是汽车修配厂和轧棉作坊日渐扩展过来,甚至把这一带那些可敬的姓氏都淹没了;只剩下艾米莉小姐的房子,撑着它那衰败的风姿,高踞于一辆辆运棉车和加油站之上——一群现世宝中的现世宝。现在艾米莉小姐也参加到那些可敬姓氏的代表里去了,他们躺在香柏森森的公墓里,躺在那些在杰弗逊战役中倒下的北方联邦和南部联盟的战士们一行行佚名坟墓中间。

活着的时候,艾米莉小姐一直代表一个传统、一种责任和负担,是这个城市世世代代必须承担的一种义务。那是从一八九四年某一天开始的,当时的市长萨特利斯上校——就是他制定了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准上街的法令——豁免了她的税务,从她父亲死的时候起,直至永久。这可不是说艾米莉小姐竟肯接受施舍。萨特利斯上校编了个绕弯的故事,听起来好像是,艾米莉小姐的父亲曾借给本市一笔钱,因而本市公事公办,选择这种方式来偿还。只有萨特利斯那一代而且有他那么副脑筋的男人才编得出这种故事,也只有女人才会相信它。

到思想比较新的下一代当上市长和市参议员的时候,这种安排就颇惹起一些小小的不满。一过了年,他们就寄给她一张税单。二月到了,却不见回音。他们给她写了封公函,请她得便到市行政司法官办公室来一趟。又过了一个星期,市长亲自写信给她,提议前去拜访或派车去接,得到的回答是一张纸条,用褪色的墨水,纤细流畅的笔体,写在一种古色古香的信纸上,大意是说她根本不再出门。税单也夹在里面,却只字未提。

他们召开了一次市参议会特别会议。一个代表团登门造访,叩动了那扇自从八年或十年前她停止教授瓷器画课程以来还没有一个客人走进过的大门。他们被那个黑人老仆让进了一间阴暗的大厅,大厅里有座楼梯升入更浓重的暗影中。屋里发出灰尘和那种经年不用的房屋气味——一种令人窒息的、潮湿的气味。那黑人把他们领进客厅。客厅摆设着笨重的皮面家具。那个黑人打开一扇窗户的百叶,他们可以看到家具的皮面都开裂了;他们坐下的时候,一股轻尘从他们臀部下面懒懒升起,细小的尘埃在那道仅有的阳光中浮动回旋。壁炉前褪色的金框里立着艾米莉小姐父亲的粉笔画肖像。

她一进屋,他们都站了起来,这是个全身穿黑,矮小、肥胖的女人,一条细细的金链垂到腰际,消失在腰带里,拄着一根金头已经失去光泽的乌木手杖。她骨架纤小,恐怕正因为这点,在别人身上刚算得上丰满,到她身上却显得肥胖不堪。她看上去虚浮臃肿,活像在死水里浸久了的尸体,白生生的。她的一双眼睛深藏在脸上肥厚的皱褶里,就像嵌在一团发面里的两小块煤炭,当客人们陈述来意时,这双眼睛从一个个客人的脸上移过。

她没有请他们坐下。她就这么当门一站,静静地听着,直到讲话的人终于磕巴一下顿住了。接着他们只听到那只看不见的表在金链的末端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她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我在杰弗逊没有税。萨特利斯上校给我解释过。或许你们当中哪位能设法看看本市的档案,你们就会清楚了。”

“但是我们看过了。我们就是市政当局,艾米莉小姐。您没有接到由市行政司法官亲自签署的通知吗?”

“我收到了一张条子,是的,”艾米莉小姐说,“或许他自命为行政司法官……我在杰弗逊没有税。”

“但是并无案可查,您明白。我们必须按照……”

“去问萨特利斯上校,我在杰弗逊没有税。”

“但是,艾米莉小姐……”

“去问萨特利斯上校。(萨特利斯上校死去已经快十年了)我在杰弗逊没有税。托博!”那个黑人出现了。“送这些先生们出去。”

就这样她大获全胜,打得他们人仰马翻,正像三十年前在关于臭味那一仗中把他们的父辈打得人仰马翻一样。那是在她父亲死去之后两年,也就是她的情人——我们曾相信会娶她的那个男人——抛弃她之后不久。父亲一死,她难得再出家门;情人走后,人们几乎见不到她了。有几位太太曾不揣冒昧,前去拜访,却吃了闭门羹,而后那房子里还有生命的唯一迹象就只是那个黑人——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挎着个买菜篮子出来进去。

“就好像男人——甭管什么样的——也能管好厨房似的,”太太们都说,所以当臭味越来越厉害时,她们并不感到惊讶。这臭味在粗鄙杂乱的世界和孤高倨傲的格利尔逊家族之间成了又一种联系。

有个邻居,是位太太,向市长、八十岁的史蒂文法官抱怨。

“但是您要我怎么办呢,太太?”他问。

“怎么办?通知她不许再放这种臭味,”那女人说,“难道就没有法律了?”

“我相信没有这种必要,”史蒂文法官说,“大概是她那个黑人在院子里弄死了一条蛇或者一只耗子。我会警告他的。”

第二天,又有两个人来抱怨,其中一个男人说得很委婉。“对这事咱们真得想点办法,法官。我是世界上最不愿打扰艾米莉小姐的人,不过咱们实在得想点办法。”当晚,全体市参议员聚会——三个花白胡子和一个年轻些的,一个正在兴起一代的代表。

“再简单不过了,”那个年轻的说,“通知她把房子打扫干净。给她一段期限,然后如果她还不……”

“活见鬼,先生,”史蒂文法官说,“难道你能指着一位太太的鼻子说她臭气熏人吗?”

于是第二天夜里,午夜过后,四个男人溜过艾米莉小姐的草坪,像贼一样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沿着砖砌的墙基嗅个不停,在地窖口,一个人把手从背在肩上的口袋里掏出来,做了个标准的播种动作,他们撬开地窖门,把石灰洒在那里和所有的棚舍中。他们再次穿过草坪时,一个原来黑着的窗口亮了,艾米莉小姐当窗而坐,灯光在她身后,她挺直的身躯纹丝不动,恰似一座泥胎。他们蹑手蹑脚溜过草坪,钻进街边洋槐树的暗影里。一两个星期后,臭味消失了。

那正是人们真正开始为她惋惜的时候。城里的人还记得老韦艾特夫人,她的姑婆,最后怎样完全疯了,大家认为格利尔逊家的人把自己的身价抬得过高了点。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能让艾米莉她们看上眼。长时间里,一想到这家人,我们脑海里就有幅活生生的画面:背景上是身材苗条、浑身素白的艾米莉小姐,她父亲摆开架势的黑色身影在前景上,他握着根马鞭背朝着她,洞开的前门给他们充当了画框。所以到她年近三十依旧孑然一身时,我们虽说不上高兴,却也觉得出了口气;就说有点家传的狂傲,那些结婚机会若是真个送上门来,她也不会一概拒绝的。

她父亲一死,风儿就传开来,说那所房子就是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就某种意义说,大家挺高兴。终于他们也能可怜可怜艾米莉小姐了。只剩孤单单一个人,再加一贫如洗,她也成为凡人了。现在她多少也会尝到为了几个大钱的得失,激起一阵兴奋或一阵失望的古老滋味了。

她父亲死的第二天,按照我们的习俗,所有的女士都准备前去拜访,表示吊唁并帮些忙。艾米莉小姐在大门口迎住了她们,装束如常,脸上没有一丝忧伤。她告诉她们说她父亲没死。一连三天她都这样,不管是牧师还是医生来访,竭力劝说她,要她允许他们把尸体入殓。就在他们几乎要诉诸法律和强力的时候,她顶不住了,他们赶快埋葬了她父亲。

那时候我们不认为她疯了。我们相信她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们记起所有那些被她父亲赶走的年轻人,并且我们知道,一切都荡然无存,她想要牢牢抓住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她病了很久。我们再看到她时,她的头发剪短了,使她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带着那么一种悲惨而又安详的神色,恍若教堂彩色窗户上的天使。

那时市上刚刚批准铺设人行道的合同,在她父亲死后那个夏天,他们开始动工。建筑队带着黑人、骡马和机器来了,领班的叫霍默·巴伦,一个北方佬,一个魁伟、黝黑、敏捷的人,大嗓门,一双眼睛反而比脸上的颜色还浅。男孩子们成群结伙跟着他,听他斥责那些黑人,听那些黑人伴着镐头的起落唱歌。很快他就认识了城里每一个人。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听到不管广场哪儿爆发出阵阵哄笑,霍默·巴伦准在人群中间。不久我们开始在星期日下午看到他和艾米莉小姐兜风,坐着配有成对枣红马的黄轮轻便出租马车。

开始我们都为艾米莉小姐能有这分兴致感到高兴,因为太太们都说,“一个格利尔逊家的人当然不会真的看上个北方佬,一个散工。”不过也还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认为,就算是悲伤,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也不该忘了高贵的身份,当然他们没这么说——有失身份。他们只是说,“可怜的艾米莉。她的亲戚该来管管了。”她在阿拉巴马有几个亲戚;可是多年以前,她父亲为了老韦艾特夫人,那个病老太婆的地产,和他们撕破了脸,两家互不来往了。他们甚至没派个代表来参加葬礼。

老人们一说“可怜的艾米莉”,嚼耳根子的就开始啦。“你捉摸这事真是这样?”他们相互议论说。“当然是啦。否则还能……”语声在手心后面打住了;在为遮挡星期日午后的骄阳而紧闭的百叶窗后,拎起的丝绸衣衫窸窣作响;配对轭马细碎急促的蹄声正得得地过去。“可怜的艾米莉”。

她依旧把脑袋抬得老高——甚至在我们相信她已经摔在地上的时候。似乎这时她更加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末代格利尔逊后裔的尊严;而且似乎还非用这种粗俗行为来再度证实她的不可触犯性。就像那次她买老鼠药——砒霜。那是在人们开始说“可怜的艾米莉”的一年以后,她的两个表姐妹正来拜访她的时候。

“我要点毒药,”她对药店老板说。那时她已年过三十,仍是个苗条的女子,虽说过瘦了点,一双冷冰、傲慢的黑眼睛,长在一张额角和眼窝周围肌肉绷紧的脸上,一张如你想象中守灯塔人应该有的那种脸。“我要点毒药,”她说。

“好,艾米莉小姐。您要哪种?药老鼠什么的吗?我向您推荐……”

“我要你们最好的。我不管它哪一种。”

药店老板举出了几种。

“它们什么都能药死,甚至一头大象。不过您是想要……”

“砒霜,”艾米莉小姐说,“那种好吗?”

“是说……砒霜?好,当然好,小姐。不过您是想要……”

“我要砒霜。”

药店老板定睛俯视着她。她也定睛回看,身子挺得笔直,脸像绷紧的旗子。“噢,当然,”药店老板说,“如果您要那个的话。不过法律要求您讲一下,您准备用它来做什么。”

艾米莉只管盯住他,她的头向后仰,以便能照直盯住他的眼睛,直到他移开目光,进去,拿出砒霜,包好。一个送货的黑人小伙计给她拿来药包;药房老板再没露面。等她回家打开药包,看到盒子上画的骷髅和两根交叉骨头下面写着:“老鼠药”。

于是第二天我们都说,“她要自杀了”;并且我们说这是最好的出路。最初我们看到她和霍默·巴伦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说过,“她会嫁给他的。”过了一阵我们说,“她还是会说服他的,”因为霍默·巴伦曾亲口谈起,他不是个会结婚的男人——他好男风,谁都知道他和一些小年轻在埃尔克斯俱乐部酗酒豪饮。再往后,当他们坐着闪闪发亮的轻便马车驶过,艾米莉小姐高昂着头,霍默·巴伦歪戴着帽子,叼着根雪茄,黄手套里握着缰绳和马鞭,我们就在窗帘后面说,“可怜的艾米莉。”

又过了一阵,有些太太开始说这有失城市体面,而且年轻人也会学坏了。男人们都不想出面,但是太太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的牧师——艾米莉小姐家的人信的是圣公会教——前去拜访她。他绝对不肯泄露那次会见的情形,只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到了星期天,那一对照样绕着大街兜风,于是星期天一过,牧师太太就写了封信给艾米莉小姐在阿拉巴马的亲戚。

就这样她家里来了亲戚,我们则坐待局势的发展。起初没什么动静。随后我们确信,他们要结婚了。我们得悉艾米莉小姐到珠宝店订制了一套男人的银梳妆用具,每件都刻有霍·巴两个字。两天后我们又得悉她买了一整套男人服装,包括一件睡衣,于是我们说,“他们的婚事成了。”我们由衷地感到高兴。我们高兴的是那两个表姐妹身上的格利尔逊派头甚至连艾米莉小姐都望尘莫及。

所以当霍默·巴伦离开时——铺路工程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我们并不奇怪。我们只是对这件事没有公开宣布有点失望,不过我们相信他是去为迎娶艾米莉小姐做些准备,或是给她个机会赶走那对表姐妹(那段时间,私下里我们都成了艾米莉小姐的同盟军,帮她对付那些表亲)。果不其然,一个星期后她们离开了。而且一切不出我们所料,三天之内,霍默·巴伦回到城里。一家邻居在一天黄昏时分看到那黑人让他从厨房后门进去了。

此后我们再没见到霍默·巴伦。一段时间也见不到艾米莉小姐。那黑人挎个买菜篮子出来进去,但前门永远紧闭着。不时我们能在窗前看见一会儿,就像男人们洒石灰那一夜看到的一样,但是差不多有六个月时间,她没在街上露面。随后我们想到,这也是意料中事;似乎她父亲那种多次阻挠她婚事的癖性是太根深蒂固、太狂暴强烈了,不会轻易消失的。

我们再看到艾米莉小姐时,她发胖了,头发也开始变灰。此后几年中,她的灰头发越来越多,直到变成一抹儿花白相间的铅灰色,就不再变了。一直到她七十四岁死的那天,它还是那派生机勃勃的铅灰色,像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的头发。

从那以后,她的前门一直紧闭着,除了在她四十岁上下,有六七年的时间,她曾举办瓷器画课程。她在楼下房子里布置了一间画室,萨特利斯上校的同代人把他们的女儿和孙女儿送到这儿,就像星期日送她们上教堂,带着枚二十五分的钱币投到教堂募捐盘子里一样按时、一样虔诚。与此同时,她的税被豁免了。

到新的一代成为城市的中坚和灵魂时,学画的孩子们已经长大,纷纷离去,新一代人不再把孩子送到她这儿来,带着那些水彩盒、乏味的画笔和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前门在最末一个学生身后关闭了,永远不再开启。到了市里开始免费送信的时候,唯独艾米莉小姐不让他们在门口钉门牌和信箱。她连听也不要听。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黑人挎个买菜篮子出来进去,渐渐地白了头发,弯了腰。每到十二月我们寄给她一张税单,一星期后又由邮局寄回来,还是白纸一张。偶尔我们能在楼下窗口看到她——显然她已经把房子顶层封闭了——就像壁龛里泥塑木雕的偶像,她在看着还是没看着我们,只有天晓得。就这样她经历了好几代人:人人关切,不可或缺;但却不可触犯,冷淡而又反常。

她就这样死了。病倒在那所积满灰尘、阴影幢幢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年迈衰弱的黑人侍候她。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病了;我们早就不再打算从那黑人嘴里掏出什么东西。他不跟任何人讲话,或许甚至也不跟她讲话,他的声音似乎因为经年不用,已经锈住了。

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一张挂着帷帘的笨重胡桃木床上,她那头发花白的脑袋,落在了一个因年深日久、不见阳光而变黄发霉的枕头上。

那黑人在前门口迎着第一批太太们并把她们领进去,一路她们压低了嗓门叽叽喳喳,好奇的目光滴溜乱转,接着那黑人就消失了。他照直穿过那所房子出了后门,就再没见到。

两个表姐妹随即赶到了。第二天她们举行葬礼,满城人都来看艾米莉小姐,她躺在买来的一大堆鲜花下,挂在棺椁上方的那张父亲的粉笔画肖像意味深长地沉思着,太太们低声讲话,阴阴惨惨;一些老人——其中有的穿着刚掸刷过的南部联盟军制服——在门廊里和草坪上,谈论着艾米莉小姐,似乎把她当作他们同时代的人,相信曾和她跳过舞,也许还向她求过爱。像老年人通常有的那样,他们混淆了岁月的次序;对他们来说,整个过去不是一条越走越窄的道路,而是一片宽广辽阔的草原,那儿还没有暮年隆冬的足迹,只是最近十年来一段狭窄隘口似的路程才把他们同过去分割开了。

我们早已知道顶楼上有间屋子足有四十年没人觑过一眼,而且非得破门而入才行。他们一直等到艾米莉小姐体体面面地落了葬,再来打开它。

那股破门的猛劲儿震得整间屋子灰尘弥漫。一层薄薄的、气息辛辣的尘埃,像坟里的墓布,覆罩着这间陈设得又像新房的屋子各处:覆罩在褪色的玫瑰色窗幔和玫瑰色的灯罩上,覆罩在梳妆台上,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的水晶饰物上,在暗无光泽的男用银质梳妆具上,那银色已经晦暗得连上面组成图案的字母都看不清了。在梳妆台上那些什物中间,放着一个硬领和一条领带,好像才不久从身上解下来似的,被拿起来过,在尘土表面留下了隐隐的一弯新月。一把椅子上搭着一套上衣和裤子,仔仔细细叠好的;下面摆着两只鞋,对这里的事讳莫如深;另外还有一双随手抛掷的袜子。

那个男人就躺在床上。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呆立在那儿,低头看着那深邃莫测、没有血肉、齿牙龇露的笑容。那尸体显然一度曾以拥抱的姿态躺着,如今他的长眠既消磨尽了爱情,又征服了爱情的丑陋面,并使他永远戴上了绿头巾。在残存的睡衣下,他腐烂的残尸已经无法从他躺着的床上移开;而在他的尸体上和他旁边的枕头上,都均匀地撒着一层耐心守候着的灰尘。

接着我们发现在第二个枕头上留着个脑袋压过的凹痕。有一个人从那上边捏起了点什么,大家向前凑过身去,一阵觉察不出的尘埃钻进鼻孔,又干又痒,我们看到了一根铅灰色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