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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卷楼高嘉陵长

2021-11-11刘中桥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刘中桥

今年6月26日晚上7时31分,收到李亚纬发来的信息,通报他的父亲李一清于当日午后4时50分逝世。当晚11时,看到省作协讣告。一清之死,我虽有预感,噩耗传来,对我已经麻木的大脑,仍如当头棒喝,呆坐半夜,思前想后,想起一清写的《废园》。我想他不会远走,此时还徘徊在住家后面,他夫妻俩亲手绿化的那个小园。园中树高过了围墙,“夏日里庭寒窗幽”,空气清新得“能把熟睡中人从梦中沁醒”,誓言“我心不废,它同园中树一同生长”。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小园依旧绿荫匝地,园主却顶着炎炎盛夏西去,一步比一步远了。

我确切知道一清的病情真相,是今年的3月21日。去年他只是说,去医院做了食道“息肉”手术,需要化疗;还说“儿子已成家,喜见孙辈,人生无遗憾了”。当时没有留意两个信息之间的关联,现在他实言相告,所谓“息肉”,乃是家属出于好意,对病的性质变了个名词。“经历时近一年的病痛折磨,化疗掉光了头发”,“事至此,悲观无益,徒增恼苦,我只能勇敢面对,向死往生。”

我没有起码的医学常识,从不相信单凭养生能治病延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愕不已。我知道这类重病,在自己没有遭罪前,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不幸碰上了,宽心话听得再多都无可奈何。我除了重复既来则安的道理,举例带病延年的高龄师长,还建议他听一听电视里的讲座,或许有助于心平气静,颐养安和。明知全是空话,又不能不讲。

5月19日,一清微信说,“最近想写东西,试了几次,终因很快疲惫而离开电脑。我还患有肺气肿,时不时就气喘如牛。余生算是废了,认命。”身负沉疴,气如游丝,还在动“写”的念头,不是“认命”,而是心有未甘,抗争到底。5月26日,一清微信说,“这段时间我在医院,一切正常。”我庆幸这是不服输的结果,看得开,悟得透,否极泰来,还真有一段岁月在前面候着。不料6月18日,一清微信说,“近几日特别困难。请医生家里输液。”我了解一清性格的坚硬隐忍,“特别困难”包含的痛不欲生,已达极限。八天后,他挣脱病魔的纠缠,往生极乐。

3月21日到6月18日,三个月一清四次微信,每次仅几十字,每次都有对我的问候和祝福。因为年龄和性格的差异,表达感情的方式,各自或有不同。但是古有铭训,一生一死,乃见交情。对于一清,我做到了问心无愧吗?

一清生于1956年,小我十三岁,是经历相似、心气相通和共同的爱好,把我俩连在一起。他文学的起步早,取得的成果丰硕。终其一生,我只是阅读欣赏,没有尝试创作,让我以文友身份写几句纪念他的话,竟茫无头绪。我退休近二十年,与一清仅有的两次见面都在集会上,其他过往,已恍如隔世,反复措辞,不得要领。

我读一清作品和结识一清,时间相距不远。

1993年,我以兼职身份,整合梳理巴金文学院丛书。文学院建院十年,历届创作员和名誉创作员共130人,除去写诗的和写少儿文学的,都把送选作品寄到简阳文化馆。小说是大头,摆在一起,相互容易比较,作者郑重其事,送来的多数是成名作。69位小说作者,共辑入41个中篇和105个短篇。时间紧,阅读量大,部分小说看后混沌一团,留不下印象。当时视为成功之作,比如李一清中篇《山杠爷》,到现在还记得住作者、篇名和内容梗概的,不到十分之一。

《山杠爷》创作于1991年,当年发表在《红岩》杂志第三期,刊物卷首语特别点明,此作“不可不读”。编辑认准了作品主人公是难得的文学典型。赵山杠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勤劳忧民,任村支书几十年,把“石磨似的堆堆坪村”,推动得风车斗转。农村改革之初,政令不通,教育无效,拒缴公粮和虐待老人的现象,禁而不止。村民不服“王道”服“霸道”,对正义加强横的山杠爷俯首帖耳,敬畏如神。“奴性”根深蒂固,“人治”大于“法治”,作品的现实针对性很尖锐。赵山杠由村支书沦为“阶下囚”的命定结局,烙印着历史与现实错位、行为超前与法制滞后的多重因素,像这样内涵丰富、性格独异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此前还没有作家写过。倾尽心血,能为文学画廊增添一位艺术新人的作家不多,而一清做到了。

电影《被告山杠爷》,保持了小说的艺术氛围、叙述风格和躯干血肉。可以说,没有原著的雄鸡之唱,就没有改编电影的震撼效应。

最近重看了一清的部分作品,强化了我过去的认识。代表作是一个作家的聚光点。一清的聚光,始于《山杠爷》。他五十岁前的小说创作,无论长、中、短,题材的基本面都是农村、农民和土地。他根在农村,身为农民,熟悉和忧虑乡村现状:农家安身立命的土地,变成了金钱角逐、人性与物性交织的混合体。他从不同的方位和角度,观察、解释和表现情与理的对立、权与法的冲撞,生活的未名与无名状态,怎样影响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习俗,宁静古朴的“田园”怎样成片消亡,新的乡村怎样告别传统,变革之风带来欢乐、带来眼泪。这一切如大江出峡,波澜与回流中翻卷着时代的面影。

2006年,一清五十岁,继《父老乡亲》和《农民》后,用了两年半时间,完成第三部长篇《木铎》。

《木铎》属于家族史类型的题材,地理大环境仍在川北,以第三人称“他”编修谱书、探寻家族兴衰为贯穿线,讲述几代人的分合浮沉。“木铎”既是抽象的文化符号,又是具象的木质器物。国与家,古与今,神性与人性,现实与梦幻,都在一代代铎人和铎声中演绎转换。修谱书,原本指望“儿孙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也都能记住这个家族的历史,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不至于像“里村和里村的历史,很快结束在这深处变革的八十年代,淹没于泽国汪洋之中”。当“他”敲响木铎,朝一家家走去,却发现村庄已成空巢,谱书“被裁成散页,随地委弃,风把它们吹到空中,像一张张飞舞的纸钱。”

《木铎》包含一清家族的移民史料,融入的情感很重,要升华为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还得消耗神经,煎熬心血。全书的结构不显疏略,行文严谨沉潜,又留有强大的余波,称得上是作者的“大轴”。小说由省川剧院改编,取名《铎声阵阵》,由“梅花奖”得主崔光丽担纲主演。观众的反响,不及川剧《山杠爷》热烈。时代变了,一切都没有过去那么执着单纯。多数人在面对当前,小说谱书像“纸钱”飞舞的结局,莫非世相“几微”!

一清的主要作品,写于当代文学观念与表现手段争奇斗艳、标新立异的高峰期。他坚信艺术的灵感来自生活,自己的职责是谨守脚下那片热土,日升月落,春种秋收。他把司马光“视地而后敢行,顿足而后敢立”的治家名言,当作行为准则,坚持和向往的,明显区别于时尚。他没有追风向、违时令,把自己的创作,搞成蔬菜大棚里的反季节产品。他主题鲜明,手法通俗,写的是生活里的思之所及、情之所系。他没有为了新鲜应时,投其所好,也就不在意是否奖榜题名、报告列目、专家评论等可以抬高身价的砝码。走过一长段山山水水、风雨无常的路,看多了文坛故事,他也就弄明白了各类“展示窗”里的名号光环,多数时候与术士相面的“口彩”,没有什么两样。最重要的是个人的创作,要与时代结合起来衡量。时代是不落幕的大舞台,任何个人都只是一名或主或次的生旦净末,无论怎样载歌载舞,到时都要卸妆退场,无须把精力和情感,没完没了地胶滞在台上。个人的作品究竟价值几何,时间有它的优选法。

结识一清,最触动我的是他的人情味。1994年秋,我调省作协,一清同年春受聘为文学院创作员。也是那年,他的中篇《山杠爷》,由峨影厂改编,在雅安开机拍电影。他常来成都,下榻的宾馆毗邻省作协办公楼。我临时安身的地方,是一间堆放健身器材的办公室。晚上人去楼空,健身房比宾馆标准间清静,适合喝酒闲聊。几杯下肚,一清变得健谈。说起家乡西充的苦寒和仁义风俗,父亲对他的古文督导,陈进等师长对他的苦心栽培,一清很动感情。他说外地人知道川北苦,不知道川北最苦莫过“西(充)南(部)盐(亭)”。西充位置两江(涪江和嘉陵江)中间地段,丘陵连绵,雨水稀缺,到处是红沙地。民生苦,但人无穷酸相,房舍整洁,特别好客,文脉深厚,崇尚读书。我没去过西充,对他讲的却有间接体会。生于忧患,是古今至理,我供职的部门,近半人员来自川北达州、广元等地区。他们的言谈举止,与膏腴之地的同行,的确不尽相同。我没见过“吃官酒”的西充民俗(无论谁家来客,邻里都会当作自家亲戚,做个“盘子菜”,送去待客陪客),但从一清的为人,可以推想他家乡待客礼节的隆重。秋天夜长无事,他见我新换单位,落落寡合,主动上门聊天,而且反客为主,每次来都事先准备好酒菜。

一清对帮助过他的师长,念念不忘。提到陈进老师,他必定端正姿势,双手放膝,声音低沉缓慢,语调和神情中的崇敬之情,很难准确形容。陈老师办刊数十载,栽培那么多作者,有几位铭记师恩?大约时隔十年,陈老师逝世,他撰文《忆陈进先生》,用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切身体验,写活了这位“为人作嫁衣者”的风采。

陈老师与一清的师生情缘,起于1974年早春的某天下午。那时西充组织了一个农民作者群。陈老师每年要抽几天时间,忍受长途颠簸,从成都前来辅导。一清不在群里,他的小说习作《闯新路》,投到了《四川文艺》(即《四川文学》)编辑部。陈老师从这篇习作的一个“细节”,看出发展苗头,由西充文化馆的冯升平陪同,赶了二十多里乡路,在秧母田里找到插谷芽的一清,等交换完改稿意见,已接近黄昏。陈老师辞谢晚饭,不肯留宿,又匆匆步行回返。据冯升平讲,陈老师深度近视,后半程摸黑三个多小时,途中还跌跤,摔坏了眼镜。那年秋天,陈老师带着一清改过的《闯新路》,又来西充参加创作座谈会。他安排一清就在座谈会驻地,按再次交换意见,分章节修改,待审定后,还要重新抄写,“加深印象,倘有领悟,便是收获”。改稿过程,持续一周。座谈会期间,陈老师“眼眶里布满血丝,桌上烟缸堆满烟头”。这篇习作,标题改为《田英》(原稿中的主人公姓名),刊登在翌年的《四川文艺》第四期。“小说除了还保留原有框架和那个受先生欣赏的细节外,它简直就是被先生推倒重来,脱胎换骨,化蛹成蝶。”后来的漫长岁月,陈老师给一清的书信不断,嘱咐“务必坚持”,告诫“要少写、多思、多读书”;退还稿件,“必指陈病灶,开出药方,有时回函竟长达数页”;一清深情回忆,“他是量定了我的脚,深知我该穿怎样的鞋,该走怎样的路。”

我认为一清写的,侧重在责任心强的资深编辑的见识部分。在1974年,一切都只能从艰苦奋斗中产生的年代,珍视作者那小小的成果,不辞辛劳,奔波山路,逐段推敲斟酌,那是善良高尚的仁者行为。一清走出困境,不忘一步一梯的托举之恩,视陈老师为“再生父母”,生前身后宣讲颂扬,那是禀性忠厚之人才可能有的表现。回望这种师生情,已是旧时月色!

看一清作品,与一清夜饮闲聊,我都能感受到书卷气。他的作品,组句不长,笔调利落劲爽,常化用古典的语词文法。写农村题材的短篇已有显示。写家族题材的长篇《木铎》,三十万言要文气不散、笔调统一,书底子薄了支撑不住。一清说他初中只上了一周,便自动辍学种地,读书靠爷爷和父亲的严格督导。十三岁读古文,由苦不堪言到逐渐入门,终于真正喜欢,用了六年时间过渡,相当于高中毕业。往事历历,说到动情处,有时他会背诵篇章和文句。我读过一点古书,对他脱口而出的唐诗宋词、韩柳欧苏,不怎么吃惊。让我惊讶的是他稔熟戏曲。一天夜饮,他见桌上放着我刚借来的孔尚任剧本《桃花扇》,表示要背诵“哀江南”。我估计他指的是引用得几近俗语的那几句,结果出乎预料,他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地背诵全套八支曲文(人们熟悉的只是其中一支的三言两语)。事后我想过,要不是酒逢知己,他不会以这种方式助兴;要不是机缘巧合,我见识不到何谓“性僻耽佳句”“人无癖不可与交”;要不是有书为证,我不敢相信,那样冷的曲文,他会烂熟在心。接下来的话题,让我了解到一清家族中爱戏迷戏的多,他的父亲、幺伯娘和他本人,个个都是戏迷。他把幺伯娘迷戏,差不多讲成了故事。县城三六九逢场,场场演戏,幺伯娘场场看。为了赶去看早台,幺伯娘五更起床,儿子举火把照路,遇上一天三台的连本戏,就住旅店吃馆饭。开销大,幺伯娘锯房梁换钱,最终把住房锯成危房,不得不远走他乡。

亲戚之间的共同爱好,家乡的民情风俗,好像也可以形成一种有遗传能力的“染色体”,对一清的性格和创作产生影响。他的小说情节带戏剧因素,被编导相中,搬上银幕和舞台,并非出于偶然。他写《抬头是天》《头等大事》等电影文学剧本,绝不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

我与一清的最后见面,是在2016年5月中旬,他应简阳市作协主席杨小愿邀请,前来文学讲座。我搞过基层群众文艺的组织工作,知道居高临下说大道理容易,破解习作者困惑的那些问题很难。对于初探文路的青少年,作家的甘苦之谈,比理论家的条分缕析更为实用。一清创作时间长,还编辑刊物,主持县市两级的创办,成功、挫折、顺与不顺都经历过,是合适的讲座人选。听众的反应,比我预料的还好。他言如其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极端,但见识深。他也举例褒贬,不是批评,但有规诫;不是捧场,但有鼓励。他侧重艺术分析,话不多,讲分寸,没有“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布道姿态。

讲座当晚,我在他的客房坐了三四个小时,回忆共同的经历和久未见面的朋友。他还说起《木铎》出版以来,规划好的题材,几写几停,力不从心,似乎已没有过去那么多的热情。我说写作有阶段性,不是任何时候都处在迸发状态,写不顺畅,正好看书。他说书一直在看,又摇头叹息道,不读书,日子更难过。他兴致不高,神情落寞。我分析这是荣誉压身,不满意已有的成绩,想冲高上举时常有的心理特征,偏颇一点的,还会否定自己,产生出风流云散的沮丧感。告别时我再三叮嘱,振作自信和恢复状态,需要的不过是时间,千万急不得。

想说的话,我说了一半,没说出口的是关于人生的得与失。一清跨上田坎,奖掖提拔,由县而市,生活条件改善很大。若仍待在秧母田,碍于时间,妨于人事,整天忙碌衣食,生活沉重而琐碎,能专心从文多久?但对于一个写农村见长的作者,脱离生根的土壤,去适应另一种气候和环境,重新汲取创作灵感,要在熟门捷径上笔开新路,即便通畅,也难免事倍功半。单靠个人努力,又很难在上下得失之间,找到两全之道。一清还担任了几个职务,按我的眼见耳闻,文艺圈里的矛盾纠结,越插手越难脱手,解决之道是顺其自然。实际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并未改走仕途,看重的仍然是文学;包括《木铎》在内的创作,题材开始变化;速度放慢,间隔拉长,坚持写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来巩固创作体验。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老乡周克芹的影子。

一清走了!走得如此匆忙。现在六十称小,七十未老,八十之年四处跑,怎么轮得上一清转身离开!丢下那么多在写的和计划写的遗憾,实在令人伤痛!可惜我对他的了解太少,大者不知,小者不详,只好顺着时间的大致线索,写几个片段,让后来的同志,增加一点对他的了解,知道这位身为“文学庄稼汉”的前辈,曾经倾情倾力,描画川北的土地和人民,白纸黑字,正式出版发行,为“大风起兮”的改革开放留影传真。他的青春,他的理想,无负于山川大地,无负于父老乡亲。

天光云影放眼量,

万卷楼高嘉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