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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一清

2021-11-11林文询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林文询

一清写了一辈子农民。其实,他只当了半辈子农民。

或者说:

一清当了半辈子农民,他却写了一辈子农民。

从他早年发表的溪水清浅的田园短章,到势如霹雳惊天的《山杠爷》,再到他鼎盛时期推出的长篇力作《农民》,以及后来追溯深沉的《木铎》,他辛勤笔耕了近半个世纪。犁耙者皆田,耕耘者尽土,他确实一直在为故土田园父老乡亲画像,为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大众发声呼喊。说他写了一辈子的农民,一点不虚。

而他前半辈子也确是地道的一介农夫,长年累月,田里进,土里出,纯粹的泥腿子一个。记得前好些年,当然已是他出了名,跳出“农门”,调进城当了地方上的文化官员之后,有一次,他作为东道主,引领我们几位所谓省里来的作家,到南充去阆中开笔会办讲座,途经西充,车行一公路转弯处,他抬手指向一侧浅丘,说那后面便是他的老家。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容,浅淡而明朗,谦卑而诚朴,没有了他在有些场合,眉梢嘴角常隐含的一丝不屑和狡黠。但我知道,这平和笑容下面掩着的应该是何等的艰辛困苦。因为,我虽然非农家出身,更未当过半辈子农民,但年轻时也曾滚过近半年的泥巴,而且就是在一清家乡这一带,被某些城里人蔑称为“苕国”的南充、西充、南部诸县交界处的一个穷山沟里。那正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之后,乡村特别凋敝贫瘠之时,我们是作为大学生参加当时威势嚇人的“四清”运动,分派到农村锻炼,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进沟,沿途但见新坟座座,而炊烟稀少,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光景十分惨淡。据老乡说,原本这里还可以,到处黑山黑林的,然而五十年代末搞“大跃进”“大炼钢铁”“食堂化”,都被砍伐毁尽了,落得个“人言川北苦,树枯童山头”的凄凉景象。山乡如此,田园如此,那生息于此的父老乡亲的生存状况便可想而知了。此不多说,只道一点小感受:读书时见闻有语,“穷得逢年过节才吃得上一顿白米干饭”,那是根本不信,只谓是编故事的人的艺术夸张罢了。到此一滚半年,才深信此语绝非虚妄了。确实,当时在一清生活的那一带所谓“苕国”,冬春荒季,平时能有加几颗米花花的烂苕干汤在手,那就真是逢年过节打大牙祭了……话不多说,我只在那里待了几个月,便也落得这般刻骨铭心终生印象,而想想一清,当时的地道农民,却是自小到大在那土窝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那印象那梦魇,怎么可能轻易忘却丢掉呢?提笔千言,流水滔滔,一清的笔,自然始终如一地为乡村画像,为农民呼喊。即令他后半辈子成了城里人,甚至还有了一官半职,他的心,他的情,也一直系挂农村,马不停蹄,笔不停书,写了一辈子的农民。

在一清作品的农民群像中,我特别欣赏他着力刻画的老农民形象。那种很传统的特别能吃苦耐劳且特别肯干的所谓“筋骨人”形象,在他笔下栩栩如生,感人至深。要知道,这种地道的老农民,他们与其他诸种身份的人都不同,与城里人单位人更是有天壤之别,他们几乎是纯粹凭一己之力,勤扒苦做,经营田土,支撑家庭,独立面对各种沧桑世事、风云变幻、困顿疾苦,哪怕熬尽了自己的心血,耗尽了一生的精力,直到油干灯尽的生命尽头,瘦骨嶙峋,满脸沟壑,“筋骨人”仍然倔强挺立在山野间世界上。也许,他们在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只是如草芥如蝼蚁一般地存在,愚昧与落后的象征,但其实,仅凭独立面对世界,支撑家园这一点看,他们的能耐才智就不知高出某些“单位人”多少。对此,我是有所知有所悟的。说句悄悄话:有次在国外,同行有人在灯红酒绿眼花缭乱之际,不知怎么拉扯起了故土同胞说事,什么“红苕屎都没有拉干净”就怎么怎么啦云云,老子一下就毛了,酒杯一顿,道:“红苕屎怎么啦,困难年间我就是靠红苕救的命!老子就是个中国老农民!”这当然只是气头子上的大话,但对老农民心气骨头的认同与赞赏,却确是发自心底的。正因为如此,于四川文坛,我才对一辈子写农民且塑造了老农民形象的一清存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当然,应该坦白承认,当年初登文坛之时,我并没有特别关注一清。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文革”结束后群情昂奋,新生文坛万马奔腾之时,我们四川文坛也有一伙青年才俊冲杀出来,颇为热闹,颇有声势。那时有个说法,或者说人们的一种印象,叫作小说川军中有两股生力军:川西一伙,如周克芹贺星寒等;川东一伙,如谭力雁宁等。身居川中的一清似乎并不耀眼,我们心目中,他不过是省作协机关有意培养的农村作者之一。这种印象,直到后来我已到出版社干编辑,突然看到他送来的一部长篇小说稿之后,才得以改变。当时恍然有悟,李一清,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谦和的家伙,绝非被什么机构培养的苗子那么简单,而是有底蕴有才气特别是有思考有情感的实力派乡土作家。这书当然出了,还很博得了一些名声。此皆为后话,令人感佩的是,在我的“挑剔”下,此书改了两年,三易其稿,架构上几乎是推倒重来,书名也改了,原名《溃水》,我征得他同意,定名为《农民》。这种苦思苦改情形,放在另一位作家身上,特别是现如今当红写手身上,恐怕是少有这份耐烦心的吧。一清对文学创作的执着认真,由此也可见一斑吧。经过此番交集,我与一清,也自然认知更清、交谊更深了。

世事沧桑,人生难测。近年我虽然还在出版社看看稿件,但自知已是衰朽之人,自觉“请息交以绝游”,与文坛几近隔绝。以前与一清几乎年年见面,这两年却也有些音信稀疏了,只去年疫情趋缓之时,他打来个电话问候。我还拟于今年秋凉之时,与傅恒、中桥、伟章诸友一起去南充和他聚会叙谈。却谁知,天不假年,当炎炎夏日,我还在境外沉醉度假之时,突然接到伟章电话,告知一清走了!我还不愿相信,又急电傅恒询问,结果收到他发来的正式讣告,真如晴天霹雳,顿然轰在头顶!哀痛之余,我突然想起一首四川农民歌谣:“走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这两句极其朴素直白的顺口溜,却是我心中最欣赏甚至可以说最尊崇的民谣,四川农民心态风骨尽显其中。有人说它消极,我说不,它饱含了一种相当积极的人生态度。你看短短第一句,寥寥十个字,便不仅表明是在“走”,且是爬坡上坎地走,特别是还在唱着吼着山歌往前走,搏击命运,笑对坎坷,开拓生路,这哪里有半点消极可言?一清应该就是这样一路奋进一路高歌,走过了他的一生征程。他留给这世上的作品,也许不是十分宏伟的丰碑,但至少也是我们四川文坛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一股爽然清风。

别了,一清,农民一清,作家一清!“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安息吧,好兄弟,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