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步
2021-11-11杨一父
□ 文/杨一父
一
九十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段距离,其实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为什么叫九十步?从哪里到哪里是九十步?到底是九十步还是九石步、九十铺?这是个问题。
东出龙尾峡,九十村静静依附在右边山崖之上。边陲的村庄大多如此,要么卧在周遭看似隐秘内部实则开阔的平台;要么穷尽溪流就是村庄;要么依山而居,三五户、十多户人家蘑菇一般长在山腰的密林之间。九十步山下是龙尾峡,地势险要,沟深林密,夏秋遇上恶劣天气,时有隆隆涛声震耳欲聋;山后壁立万仞,一道山梁东西走向,横亘在村子背后,梁上林木茂密,偶有野物出没。深山藏人家。要不是夕阳下那一缕炊烟或是几声狗吠,你怎么也不会相信山崖之上居然还住着一个村的庄户人家。先人选择这样的地势繁衍生息,自有他们的道理。是为了躲避匪患,还是为了耕种方便?总之,第一个来这里的人住下之后,另外的人也跟着就来了。来了就不走了。村民好比竹林,竹生笋,笋生竹,连成一片,村子就形成了。
弃车,循山路而上。多年前村民就是由这条羊肠山路进出的。出门下坡,进入龙尾峡,沿龙尾峡走几里路就进了城,进城办事或是看病,原路返回,走到思经桥,抽一支烟,歇口气,又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山上攀爬。大人小孩对山路上的植物熟视无睹,花开花落,一棵小树慢慢成长,不经意间已长成大树。从它旁边走过的小孩变成了老人,之后又变成故人,再之后,又一拨儿孩子重复着上一辈的日子。2000年之后,村子通了公路,到九十步可以从东边的苏家村进入,也可以从南边的藏渔路进入,都是平整的水泥路。有了水泥路,山路就废弃了,几乎没人行走。路边杂草丛生,有零星的野花孤独地开放。一种叫不出名的植物结出圆圆的果实,果皮闪亮,滚动昨夜的露水。那些圆圆的果实,有红的,有蓝的,高高举过枝头,使劲儿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树林忽然向后一闪,村口到了。事实上这已不是村口,公路通车后村口改在了路口。之前的村口已被林木育闭,一片荒芜。人家有的迁走,有的把房改建在了公路边。一路往前,远远看见一片遗弃的宅基,是九十步新兴寺遗址。尚有残碑为证。碑上记载有与新兴寺相关的文字,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从残存的碑文推断,寺庙大约建于(或复建于)清康熙二十八年。寺有三殿,规模不算小,据说香火极盛,有远近的香客前来朝拜,只可惜庙宇不复存焉。大殿遗址前有一对残存的石狮,左边的石狮脚踩石球,睁着大大的眼睛,威仪屹立,另一只雌狮则半身埋在地下,仅露出狮头,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石狮雕刻精美,造型生动,足见当年的工匠水平很不一般。据村民讲,新兴寺前的石狮享受千年香火,竟然活化成仙。双狮幻化成人形,下得山去,过着人间恩爱的日子。石狮一去数载,不思回归。之后某一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新兴寺突然燃起大火,古刹付之一炬。上天得知,将寺庙失火归罪于石狮擅离职守,遂将石狮打回原形,在此蹲守。如今,即便寺宇不在,一对石狮仍坚守如初,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庙迹中轴线上有一排青石砌成的石阶直通最后一殿。石阶宽一米左右,均是青石铺就,岁月痕迹清晰可见。石阶不多不少,刚好九十步。难道,九十步的秘密就藏在这里?庙的一侧,石阶之前,有一巨石,三间房子大小。巨石卧在寺前便是佛缘。于是,新兴寺住持在巨石上凿了石步,人们从石步进出寺庙。奇怪的是,石步不多不少,刚好九步。九石步?难道,这个石头也藏着村子的秘密?又据本土作家李存刚考证,这个地处川藏茶马古道旁的小村落曾经有过繁华的过往。在茶马互市兴盛时期,大大小小的铺面开塞了整个村子,买卖茶叶的、食宿的、贩卖日用杂货的,一家接着一家。总之,那时就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有心人统计过集市上铺面的数目,不多不少,恰好是九十家,村子于是被叫作九十铺。九十步是不是九十铺的读音讹化而来?这也不是不可能,步和铺传着传着就混淆不清了。然而,一条古道横贯整个村子却是事实,九十村曾是茶马古道驿站也确有其事。看来之前曾有过集市,商铺一家接一家也不是虚构的。那究竟是九十步、九石步,还是九十铺?三个说法到底哪一个是此村名字真正的缘起?村里老人们含糊其词。关于村名的来历至今仍然没有定论。我觉得三种说法也都有道理。一开始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有必要搞清楚,可真正走进村子,才觉得这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必要搞清楚的问题。村子无论叫九十还是九石,是步还是铺,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一个有故事的村庄,名字的缘起留给人们去追问,之后止不住猜想,这,不正是村庄故事往下延续最好的理由之一吗?
二
把村名的缘起搁在一边,我们踏上村子里的古道。古道旧时被称为官道。意思是官家茶运专用通道。这条道比其他地方的古道要宽得多、平得多,从石阶和石墙的规模和工艺可以看出,像是官家专门划拨银子刻意修凿的。境内甘溪坡、竹岗山、长河坝山坡上的古道比起这段官道来,更显狭窄、险要,有的地方人背着茶包只能面朝山壁侧身而过,大多路段的石步要么自然形成,要么是背夫们自己简易搭砌,粗糙而原始。这是山道和官道的区别,就像乡村道路和城市道路的区别一样。村子往东便是苏家,苏家村下坡再往东就是始阳。始阳是曾经的商贸繁华之地,旧时很多商号茶号就设在始阳古镇上。其时龙尾峡不通人烟,官家的茶叶从始阳出发,到破磷左拐上坡,经苏家一路过来,穿过九十管道,下坡,沉入谷底,沿着龙尾峡悬崖陡壁上的栈道,一路向西,到达县城,再向西,出碉门,之后踏上崇山峻岭之中漫漫的山路。官道九十村段全长约6公里、宽1.5米,有规则的条石路面,道路两侧有护墙,春夏时节,山溪暴涨,护墙可将溪水引入灌溉沟,保证山下的良田不被冲毁,也方便灌溉。一路上有多处歇脚石,长长的一排或是单独的一处,背夫将背夹子往上一靠,茶包子就稳稳当当的了。背夫或吃烟,或擦汗,或聊天,或唱山歌,直到掌拐一声吆喝,又上路了。官道上有一段石阶,古朴沧桑,却完好如初。石阶由红砂条石砌成,两侧有方条石固定。宽1米多,长100余米,数了数,180步(180步,是90的2倍,难道这里也藏着秘密?)。石阶上拐子刻出的大大小小石窝子清晰可见。拐子窝圆滑、平整,最深的有10厘米。在一块厚厚的石板上,有个石印子,足有30厘米,状如一只鞋,刚好容一只脚踩在里面,叫“凹脚蹬”。背夫的脚一次次地踩在上面,日积月累竟然踩出了如此石印,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石印让人想到少林功夫里的练功石,那得有多么深厚的功力,得流多少血汗,才能在石头上留下这样深的印记。这些拐子窝和脚印,仿佛一首凝固的歌谱刻在古道上,只要轻轻敲响其中一个音符,背夫的岁月就会从古道上醒来。再敲,茶马古道的辉煌乐章就会在崇山峻岭之间回响。又仿佛如一幅长卷上的印章,浩瀚的茶马古道史诗由成千上万的背夫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拐子,一拐子绘就。而这些印记,就是背二哥们用血和汗水烙印在长卷上的印章,悲壮、深入,鲜活而夺目。上完石阶的平台上,矗立一碑。碑上刻的是“重修新兴寺路梯蹬碑记”。文字依稀可猜古道历史:“赐进士第中宪大夫陕西按察使古洪莱山杨仲琼撰”“夹江儒学贡士会江高岳书”“主盟招讨使昭勇将军XX高继光”“嘉靖二十一年岁次壬寅秋八月”。古道的石阶是谁人主持铺就的呢?从碑文看,应是明朝天全土司高继光修建。这就对了,称这段路为官道是有依据的。不过,在九十村又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地主刘范氏捐建的。传说她有一个儿子,几代单传。一年,儿子被土匪抢上山。刘范氏托人疏通关节,找到山寨王,用等同于儿子体重的白银赎回儿子。不料儿子因受惊过度,回家后卧病不起,不久便夭折辞世。丧子之痛让刘范氏觉得钱财无用,便使出家中金银,组织当地村民修建了古道。刘范氏生卒不详,只能估摸是清末时期人。大约在民国17年,刘范氏家突发大火,庄园付之一炬,盛极一时的家族也从此没落,偌大的房基如今成了一片石墙围着的菜园。推开柴扉,一片绿茵难掩萧瑟之气,曾经的富贵淹没在岁月的苔藓之下。传说也许是后来的事情,石碑无言,已经说明了一切。
三
村庄还有另一道风景——石墙石院石房子。近些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对房屋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造,尤其是村子通公路之后,二层、三层的小楼不断地冒了出来,白晃晃的外墙,暗红色的琉璃瓦掩映在青峰之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有村西头的几间老屋还顽强地证明着村庄的过往。老屋被石板镶砌的围墙围着,墙柱高两米左右,四方抹楞有凹槽;墙柱之间,条石从低到高依次镶嵌于凹槽内。龙门口也是条石搭就的。推门进去,院坝一色石板铺就,院角有石槽做成的花台,花台里有几朵小花恹恹欲睡。另一角有一棵老梨树,树冠浓密,枝条伸出了墙外。正房的板壁也是石板镶嵌而成的,一排三间,褐红色,阳光下散发出古老的神韵。房檐下挂着几挂金色的玉米,是去年秋天挂上去的。一位老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阳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泛着古铜的色泽。一苞老玉米在老人手中不停转动,一颗颗透亮的玉米粒儿掉进双腿之间的簸箕里。我们的到来并未打扰到老人。老人侧耳听了听动静,嘴角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却又闭口不言。老人平静安详,继续抹着手中的玉米。阳光、石屋、玉米挂、老人,构成一幅古画。这让我想起山下破磷村的石头寨,那里之前也全是这种风格的民居。一点也不难推测,在很久很久以前,山上的苏家,九十和山下的破磷连成一片,都是石头寨的领地。烽火岁月,山上山下相互照应,抵御了一次又一次外敌入侵,确保了家族的安好和子孙的繁衍。
村庄虽然有了公路,也建了不少新房,然而,村庄的落寞和寂然却是无法避免的。就像这几间老屋。“村里越来越多的村人选择了背井离乡,村子里只剩下不多的老人和孩子,房屋空了,田地里空了,道路空了……整个九十,差不多就是座空了的村子”(《九十》李存刚)。杨贤强是我本家兄弟,是村子里20世纪90年代考出去的大学生,大学毕业之后在成都开办了公司,经营四面八方的山货,当然也包括九十村的。各地的竹笋、蜂蜜、鹿耳韭等生态原料,经他创意和加工,并成功进入各大超市,竟成了都市人的抢手货,生意自然越来越好。杨贤强在成都定居了,之后将父母也接到了成都。九十的老屋日渐颓废,不忍直视。年头岁尾的,除非老人执意要回来看看,给祖坟烧几张纸钱,一家人这才又回到九十村。打扫老屋,生炉做饭,却总觉怎么也不如往日。几日之后又关门闭户去了成都。开始几年老人还常回来,后来也就逐渐稀疏起来,也许,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回来的。有几次杨贤强回天全也住城里,忙完事情一溜烟就回成都了。我想给他聊聊九十村,聊聊从杨家坪搬迁至九十的父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类似杨贤强者,九十村出去创业的人还有几位,即便不如杨贤强功成名就,也大多在九十之外购了房,成了家,不想再回来。偶尔有年轻后生在外打工或是读书回来,村子里晃动几个青春朝气的身影,可不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路口,一条石板小径伸向竹木相间的林荫。小径幽静,且弥漫着花香。走进林荫小径,茶花夹道。仿佛小径尽头住着神仙。穿过小径,豁然开朗,一个石板嵌砌的院坝平整规则,院坝上方是一处老房基——这是吴家老宅,从基石和宅基规模可以看出,多年之前吴家大院恢宏气象,非比寻常。老房基上立着一间破败砖木房,独一间,无依无靠,让人疑心被风吹倒。听到我们讲话,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老人。老人叫吴永军,是县上某企业的退休职工,70多岁。吴家大院人丁兴旺,后人纷纷成为干部或企业职工,先后搬离了九十步。老房子也一间一间拆走,最后就留下我们见到的房基。至于这间砖木房,从木料和做工看得出来,大抵是老人退休回乡之后才建的。老人回到老家,除了喝酒打牌,终日无所事事,便在房基周围遍种茶花,房前屋后大大小小,少说也有500株茶花,树龄有的几岁,有的十几岁,胸径有几厘米的,有达十多厘米的。茶花开得正盛,有的才打骨朵,有的刚刚绽放,有的开得芬芳馥郁,一朵朵一树树在枝叶间怒放。屋后有一棵大茶花树,枝繁叶茂,冠幅几近十米,花树举着数百朵艳丽的茶花,如一团火。老人说,种茶花全是因为喜欢。如果要卖,也只卖懂花的人。老人与茶花一定有着秘而不宣的故事,否则,怎么会一个人在老屋与茶花为伴呢?花间一壶酒,几度夕阳红。好快意的人生。我突然想,茶花在九十村开得如此艳丽,要是村子里每个院落、每条道路都遍种茶花,那该是怎样一番景致。
吴家老宅的前面是一片茶园。从村东头一直绵延至村西边。千亩茶园滚动着层层绿波。春茶已经开始采摘,茶垄之间,茶农舞动双手,仿佛在演奏春天的乐曲。指尖翻动,一颗颗嫩芽被卷进了腰间的茶篓。一位老人见到我们,挥手打着招呼。是老支书任连辉。老人一边摘茶,一边向我们讲述茶园的历史。老支书说,这片茶园形成多不容易,之前大家犹豫观望,由村上党员干部带头,后来种茶的人就越来越多。十几年了才形成这样的规模。老支书还说,儿女们都离开了九十,可这么好的茶园怎能被撂荒呢,所以,他和老伴就留守在老屋里,守住这一方茶园。老人突然话锋一转,问现任支书,镇上不是要来我们茶园搞一个春茶采摘体验活动吗?嗯,好,好,这样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来九十了。老支书希望大家一起努力把九十的茶叶做好,发展乡村旅游,让九十再度热闹起来,重现昔日的热闹。老支书说的重现热闹场景,或许是指昔日茶马驿站的兴盛和繁华,老支书的愿望也许正是大家的愿望。
2015年,九十村热闹了半年之久。因为九十官道是茶马古道天全段极有代表性的一段。芦山“4·20”地震之后,县上争取了重建资金,启动了官道修复项目,以期发掘整理文化资源,保护文物,形成文化旅游景点。见天几十个工人整日在古道上施工。人们兴高采烈,议论纷纷,都以为修复了官道,肯定能引来游客,村子也就热闹了。古道倒是修葺完成了——官道修旧如旧,残碑重立阶前,还建有路亭,题写匾额楹联。古道苍苍,山路茫茫,竹影婆娑,亭榭掩映,颇有几分意蕴。蜀西才俊李南洋《重修九十步村官道遗址记》赞曰:
余于高处细观,实可谓恢宏一道也。设若时侵首夏,日映余春,露泣修篁,风清隧涧,松萝云气,藤茑星悬,可以陶莹心灵,澄清耳目。又若秋冬两时,浮凉于彤闱,凝清阴于碧沼,池洁镜而冰春……更兼修复之后,双碑镇于首尾,三亭落于林荫,遥临一衣带水,回望伞伴群,不由徒生感叹,胜地淹留,何必华胥之国,萧然物外,不假园圃之阿。
站在九十的茶园,耳畔萦绕老支书任连辉的话语。九十,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真会有变成“九十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