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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2021-11-11张莉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囚笼小说

□ 文/张莉

和大部分读者一样,2021年10月7日之前,我对坦桑尼亚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也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从10月7号开始被动了解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情况。——他在肯特大学英文系任教,主讲“殖民与后殖民话语”课程,先后主编过两卷《非洲文学文集》,也是奈保尔、拉什迪、索因卡的研究者,还出版了《剑桥萨尔曼·拉什迪研究指南》,同时担任英国著名文学刊物《旅行者》(Wasafiri)的副主编。与这些情况相伴随的是,我很快读到了他的两部短篇小说《博西》和《囚笼》,它们收录在译林出版社《非洲短篇小说选》,排在东非代表作品一栏里。

《博西》关于遥远的塔桑尼亚人的生存。“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们坐在藤壶密布的码头上,两只脚在空中摇摆着。”这是小说的起笔,也确立了小说的基调,这是关于“我们”故事的追忆。很显然,这是叙述人“我”在向博西诉说,博西曾经是伙伴,但是,泥土已将他的鲜血变成了灰尘。

你错过了最惨的一幕,拉希德。你错过了最惨的一幕,我的博西。你妹妹仅仅充当了一个注脚,没人为她流下一滴泪。你也是,你和我,我们看着邻居沦为乞丐,卖掉女儿换回鲨鱼肉,也会坐视不理,也会一笑而过。那些人专横地骑在我们头上,来教我们如何温顺。你和我,我们有些东西……在这个冰冷且总是充满敌意的地方,我经常想起你。十二月的一天早晨,我第一次为你哭泣。可那时,无情的泥土已将你的鲜血变成了灰尘。

博西是东非大地上的青年,小说以倾诉式的方式讲述了对博西的怀念,以及博西的消失。追诉式的讲述注定是含混不清的,那些片段的场景和思绪需要读者调动想象力去拼贴,去梳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读《博西》会想到,小说的内核其实是“创伤”或者“隐痛”,在最初谈起“你错过了最惨的一幕,我的博西”后,小说开始追忆两个人如何上岛游玩,博西如何跳下海,而只留下我一个人上岸。之后,小说中隐秘的风暴闪现,最高潮在结尾,那句“你错过了这最残忍的一幕,博西”再次出现,接下来鲜血模糊的伤口被掀开:

那天晚上我在姆布维尼上了岸,步行三英里,才回到镇上。在经过高尔夫球场时,我被人截住了,他们用棍子打我,用石头砸我,跟我说是遭报应的时候了。他们打我,说这是阿拉伯人遭报应的日子。他们打我,我血流满面,不省人事。在高尔夫球场旁的海滩上,我清醒过来。空中响起了枪声,我开始没有听出是枪声,那声音就像小孩在玩玩具枪。我还在流血,浑身疲乏,吃力地沿着海滩走着。我一直走到了尚加尼,又被一群拿着大砍刀和枪的野人拦住,他们说我是从军营里出来的民兵,扬言要一枪毙了我。……他们说我是阿拉伯人,就该死。他们说干坏事的一定是阿拉伯人。他们说如果不是从兵营里出来,那些流血的地方怎么解释?他们说一切都结束了,我哆嗦成那样又怎样?……可是我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打我,往我身上撒尿,然后把我扔下,躺在沙滩上不省人事。

惨痛讲述之后,小说结尾定格于“你错过了这最残忍的一幕,博西”。

每一部小说都有它的密码,也有它的暗线。《博西》的密码自然是这句“你错过了这最残忍的一幕,博西”,它们在小说中出现三次,也意味着整部作品的开始、高潮及收束。每一篇小说也都有它的读法,有时候从前往后读会发现脉络,有时候从后往前、从结尾重看开头,也会发现另外的秘密。从后往前读,会发现《博西》叙述人情绪的起伏其实有迹可循,甚至包括他的语无伦次以及叙述风格的冲突与矛盾都变得可以理解。那里包含一个年轻人内心的创伤、无以言说的痛楚与屈辱。

虽然《博西》可圈可点处不少,但我以为也并非技术完美之作,一种突兀的愤怒之气在这部小说弥漫,以至于让人困扰,但是,也不得不说,恰恰是这样的愤怒之气成就了小说的特点,既愤怒又痛楚的情感最终凝结为“你错过了这最残忍的一幕,博西”这句话,它像寒光凛冽的刀子一样划破了貌似平静的生活,照亮了文本。这句话显然是“双刃剑”,“残忍的一幕”是双重意义的残忍,“错过”也是双重意义上的错过、双重意义上的反讽。

与《博西》相比,《囚笼》译文不到5000字,但技术更成熟,更轻盈、节制——即使是痛感,也是深埋在内心里的无以表达的痛楚,并不直抒胸臆。“有时,哈米德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小店里待了很久很久,而且将会在此度过余生。”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也显示了小说的叙述视角。哈米德身在异乡,自从十几岁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后,便一直在为法吉尔老人干活。法吉尔为他提供食宿,而他则帮他照看小店。

对于作为难民的哈米德而言,不安全感是无处不在的,他甚至不敢走出屋子,因为“他害怕住在对岸黑影里的人,不光是因为他们对他虎视眈眈,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哪儿,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来小店里买东西的姑娘茹基娅成了他生命中的温暖,“他时常想起茹基娅,有时还会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想她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孤单和肮脏。他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是怎样打量他的,又是怎样在夜色中离去的。他想摸摸她……多年来没有亮色的生活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想,以至于现在会望着这个陌生小镇的街道,幻想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姑娘成为他的救星。”

《囚笼》笔致极为细腻,关于哈米德的无家可归感、他生活的逼仄,都写得切实、切肤而让人共情。事实上,小说字里行间都有一种无处归依的迷茫和不安,它属于哈米德自身,也是全球化时代漂泊之人的共同感受。某种意义上,《囚笼》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在这波澜不惊之后,则是更大的心灵的刀光剑影——我们无从知道哈米德来自哪里、父母怎样,但是,小说里却也写到了他的成长背景和难以治愈的孤独:“每天晚上,他都是一个人过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那个小镇。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一想到这些还是会让他泣不成声、黯然神伤。”哈米德的处境让人难过,尤其想到《囚笼》这一标题则更觉意味深长。

读完《博西》和《囚笼》会感受到两部作品题旨的相近性。事实上,两部作品也确实符合瑞典学院对古尔纳作品的整体评价:“因为他对殖民主义文学写作的影响,对难民在不同文化大陆之间的鸿沟中的命运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地渗透。”即使这两部作品都包含了他的创作特点,我们也只是从这两部小说“窥斑见豹”罢了。我们并不真正了解。

张峰在《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的流散写作概观》(《外国文学动态》,2012年第3期)一文中曾经总结过古尔纳的写作特点,“格尔纳的小说主要讲述了非洲移民的故事,深入解析了他们面对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殖民和种族主义余孽时所遭受的痛苦与迷惘,用异化的人物性格映射了当代英国社会的脆弱一面。移民作家对英国的矛盾态度经常以创作形式上的偏离表现出来。在格尔纳的小说中,时空中穿梭往来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而这种断裂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些处于错位、流散状态中人物的生活状态。”(古尔纳在此论文中被译为格尔纳)我尤其感兴趣的是,论者在论文中所提到的古尔纳作品中的“流散”:“流散是一种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的文化位置,它既不依赖于中心,也不固守边缘。借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话来说,这种以‘混杂性’为特征的‘第三度空间’隐含着一种认识论优势,一种‘既在内又在外’的双重视角,它提供了一种颇具创造性和颠覆性的书写空间。”

据说,古尔纳迄今为止共创作了八部长篇小说,我尤其对他的长篇代表作《天堂》和另一部长篇《令人羡慕的宁静》感兴趣。——想来,若要真正领略古尔纳作品中的“流散”或者“混杂性”,还得去读这位作家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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