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
2021-11-11加拉巫沙
□ 文/加拉巫沙
一
眼前这坡荒地,之前是一片野核桃林,盘根错节。我说,树根!旁边的撇嘴,小点声,你傻呀?我贼溜着双眼往两侧瞧,都高举锄头,却轻落,挖土来覆着,不管了,极像猫儿盖屎。当然,冒过头的那些树根,或拔,或斩,得费些苦力。我第一次来,看在我是初中生、且来替生病的父亲挣少许公分的面子上,懒懒散散地跟上便妥。
呈波浪形的人群像条蛇,整体往前扭,嘶嘶的笑声从另一端浪过来。我所在的编组也不示弱,半荤半素的骚话,反浪过去。生产队长不笨,笨了当不上的。一拨一拨的人视说说笑笑为清凉之风,以此来吹拂大汗淋漓的燥热。青春的妞牛嫫像一朵花,艳丽在我们组里。她几乎无话,也不笑。但男人们的话绕山绕水,配合着,设法将她卷进去。这让我想起老牛吃嫩草,宽厚且黏满唾液的舌左左右右地开弓,嫩绿的青草脆生生地响,草汁和口水混合着,涎下来一溜溜。他们的下巴上倒没有汁水和口水,但语言充满着魔力,也许达到了“望梅止渴”或“隔靴搔痒”的目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是凋零的花,她们相邀着朝野核桃林跑几遍了,解手嘛,窝多久,皆没人理。唯妞牛嫫轻盈盈地去时,男人的眼睛跟着斜,好像灵魂出了窍,等她归队后,才“咔咔”地回到各自的肉身里。
这会儿,他们拿我和妞牛嫫配对,说我毕竟读书识字,可以跟全生产队最美的她配成小两口。对她形象的赞美,他们诵出了古典彝语里铿锵却冗长的诗句,从发梢、额头、鼻子等处琅琅背起,直至脚踝。
妞牛嫫扑哧一笑:“我乐意哦,只怕耽误了支铁惹读书。”
她提到了我的乳名,像玩笑,又不像,似是而非。凭大家向我瞥来的目光判断,编组里的人都该听见了。
“天下哪有姐弟婚配的?我不是叫你妞牛姐吗?”
“支铁惹说得对。”她提高了嗓门,“不过,我要警告想偷腥的人,流了一上午口水,你们敢偷不?说实话,在我眼里,一些人上面吃,下面屙,跟我家的猪差不多。”
有人问:“妞牛嫫,你说清楚,哪些人是猪?”
有人应和:“当猪好啊,妞牛嫫天天喂他。”
“自己晓得!”甩出话后,她不再吱声,狠狠挖地。
妞牛嫫的言语像阳光一样激荡着每个男人。这样的狠话不好去接。只见男男女女埋头垦植,往前推进了一大片。土灰越升腾,热浪越骄横,像火舌,似蒸汽,傲慢无比,在最上层翻涌。假使扑过去,感觉能拽住,往死里爆锤一顿。
我凭傻听和傻笑,自然不在猪的队列,但我同样使劲儿地挖。
快要热晕时,哨声骤响。队长的权威不可挑战,总是在节骨眼上,把人们拿捏得服服帖帖。我们急忙扔掉锄头,如疾风或野兽,呼啦啦,窜进了野核桃林。
在如盖的密林里,阳光缩手缩脚,渗漏进来的顶多是一束束细细的灰尘在其中飘忽不定。有男人爬上树木,摇两下,熟透了的野核桃冲向草丛,咕噜噜滚,却被绊住了。想吃的人,费时费力,野核桃褶褶皱皱的外壳太坚硬,最终砸碎了,油香的仁儿也跟着稀巴烂。但散乱的人圈里,很多人在“哐哐”地锤,一来混时间,二来哄嘴巴。女人们则闲不来,勤快地做着针线活。瞧,我母亲在补她幺儿的裤子,妞牛嫫在纳鞋垫,一些女的在给老者缝寿衣,皆飞针走线,不可开交。我也砸了野核桃,正挑三拣四地寻肉渣时,妞牛嫫递过来一根长针,叫我刺着吃。突然,有人冒出酸话:“支铁惹有福气,这么多人砸野核桃,咋个只给他?”妞牛嫫俏皮地答:“他还是个孩子。”对方似乎抓住了话柄,抖机灵:“那你要喂奶!”见妞牛嫫要恼怒,我妈立即插话来圆场:“孩子也是,大人也是。当姐姐的不照顾,难道要你个憨包来照顾?”
出工的哨声响起时,我还沉浸在美梦里磨牙。梦里,我回到了襁褓时期,奶水润着我,她每动一下,人就变幻,母亲和妞牛嫫的脸交叉着出现。母亲摇醒我时,出工的哨音像兔子尾巴急促隐没,唯蝉鸣哀怨,拉得很长很长。母亲问我:“儿啊,你磨牙,怕是有蛔虫了,肚子痛不?”我摇摇头,准备走出降福的绿荫。她急忙拦住我说,还不快快感谢妞牛姐,队长采纳了她的提议,今下午和明后天,你姐弟俩给大家捡野核桃去。我窃喜不已,猫着腰,跟着妞牛嫫往密密的林子深处走去。
梦里的事成了我梦外的梦。想到这,我的脸慌慌地烧了起来。
扮猴抑或当人,她说了算。我只管去爬树,摇落多少无所谓,但不允许当猴精,非要爬到细细的树枝上,摘下野核桃。她拖着一个斗大的竹筐,在地上东挑西拣。稍远处,两只松鼠拖着大尾巴转瞬即逝。我计划再去爬另一棵树时,妞牛嫫说,留给它们。它们是谁?我惊愕地看她。刚好,她侧过身,也怔怔地看我,四目相交,痴在那儿。我紧张地问,还没装够一筐,咋个去交差?她却说,你脸又红了。想照顾你,我才出的这主意,你以为队里的人等着分野核桃?再说,咱们把野核桃抢光了,松鼠吃什么?你别去学那些臭男人,整天想偷啊抢的,尽占人便宜。接着又说,看你红个脸,是不是暴露了心思,跟他们一个样?
被关心,又被质疑。的确,我羞羞的那点事被戳得体无完肤。青春痘奇痒,绯红的烫和难耐的痒殃及脖颈,恨不得把脖子以上的部件拧下来扔掉。她走过来拍我脸颊,是轻轻柔柔的疼爱和怜惜。这一拍,我的脸更加红里透红,烫上滚烫。我按捺不住青春的悸动,朝她的胸瞄了一眼。
几乎是发号施令的口吻,她命我去捡野核桃,自己却舒服地坐着,穿针引线,纳着花花绿绿的鞋垫。
二
计划没有变化快。因天气转阴,打野核桃的活路搁浅了。连续几天,队长吆喝着人们去挖洋芋。尽管我认真地依样画葫芦,可每一锄下去,总要伤着几个。没办法,洋芋的邻居是洋芋。这窝幸免于难了,势必伤及那窝。我有多无能,伤痕累累的洋芋是明证。我妈从她的编组飞奔而至,抡着钉耙,刨出一大堆,以此弥补儿子的过错。这时,妞牛嫫跨过几个人也来到我身边,跟我妈耳语,声音却扬了出来,大意是别折腾你家的读书人了,叫他背少点,另外,去赶队里唯一的马匹。我妈担心队长不答应。妞牛嫫说,试试吧,便摇着柔美的身子,朝队长的方向晃去。
组里的人拄锄而立,有人宽我妈的心,捏笔的怎么跟拿锄的比呢?两套路数,不怪支铁惹的。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帮他。我妈忙不迭地感谢人家。
还在说话时,妞牛嫫已将身子摇回组里。她一脸粲然。
原先牵马的人不情愿地将缰绳扔在地上,还咕哝了句什么。马听不懂,哼哼着,稳在了我身旁。编组里的人七手八脚,把洋芋倒进了马背上的两侧竹筐里,负重的马不断调整站姿,后腿越劈越开,其弧形的背脊明显地弯曲了。妞牛嫫则给我装了半背篼洋芋,催我动身,牵马混入运输的队列。
当晚,母亲炖了腊猪脚,差我去邀妞牛嫫。
全家人特殷勤,包括我病恹恹的父亲也劝她多吃点。我不敢多言,怕梦境里吃奶的细节萦绕脑际,诱发满脸绯红。我快速吃饱后,借故做作业,躲避了慌张和迷乱。至于我父母和她后来谈了些什么,直到后半夜我才弄明白。
全队除队长家有一个闹钟之外,其他人的时间是猜出来的。我妈要估算的点,有多种可能,或间隙地抽七八锅兰花烟来猜;或理清某件极端复杂的事来猜;或以缝补衣裳的劳累程度来猜……反正,大概率差不到哪儿去。时辰到了,我妈把我弄醒,叮嘱了又叮嘱。于是,我背着竹筐潜入了黑夜,家狗忽前忽后地游着。夜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蒙蒙的,大致可以判断有几条别家的狗目送我穿过了村庄。它们没吠,家狗可能把信息传了过去,翻成人话,应是自家的,别紧张之类的吧。出了村庄,狗走在前面。别个是狗仗人势;我呢,人仗狗势,但恐惧依旧煽动着心脏,越发咚咚咚地跳,不小心的话,随时从我嘴里蹦出来。夜色挤压着我,花草、树木乃至山梁,黑乎乎的,变成了狰狞的鬼怪,看起吓人,想起更吓人。摸黑走了好长一截路,狗轻吠两声,撞见明明暗暗的星火。原来,妞牛嫫正蹲在路边咂烟斗。
“来了?”
“嗯。”
“跟上我,别说话。”
“哦。”
仰仗于她,大部分恐惧逃离了我的身体,余下的小部分敦促我,半步不离地跟着。没多久,她绕进一片丛林,示意我和狗跟上,之后,她搂着我、我又搂着狗,集体蹲伏下来。须臾,一个人背着半筐洋芋飘来,影子似的。我认识偷洋芋的这个人!不由分说,妞牛嫫立即纠正,不是偷,是捡;我俩看不见人,别人也看不见我俩。言毕,她拉了下我的手,上了道。前面的搂以及拉手的刹那,极符合掩藏和起身的举动,我却烂泥扶不上墙,口干舌燥,心跳加速,险些瘫软。这一幕若是课本,我会把翻篇的又翻回来,反反复复,读个痛快。
这颗心啊,幸亏被遮了羞的肉体裹在里面,否则,一样的跃动,不同的心思,龌龊极了。如我,先前因恐惧,此刻因欲望。
恍恍惚惚地走呀走,离白天尚未挖完的洋芋地尚有半里路时,妞牛嫫带我折向一片密匝的丛林,她叫我蹲下来,一摸,是洋芋。不消多说,这是按她和我妈意思要捡的宝贝。麻利点,我去地里了。她丢下话,黑在黑的夜里。这时,之前溜了的恐惧卷土重来,彻头彻尾把我罩住了,像无处不在的夜。唤身边的狗,这家伙没在,居然跟她跑了。我捡洋芋的手哆哆嗦嗦,一些石头可能被我捡进了竹筐里。拨开另一片青草往下搜时,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前,万一抓到蛇怎么办。神经质的想象催生着神经质的后怕,我决定不再重复动作,马上去寻她和狗。慢慢地,慢慢地,我朝她黑的方向摸去,尽量减轻我与树枝、草叶、地皮之间碰擦和挪动的声音,最好是悄无声息,免得被黑暗中某种神秘的力量发现。越是这般想,我越觉得后背透凉,汗水浸湿了衣裳。
连钻带爬,我终于接近了洋芋地,正准备轻声呼唤时,发现地头多了一个身影,高高大大的,是个男人。我凝视一阵,会是谁呢?是他,还是另外的他。不管是哪个他,这身影跟《天方夜谭》里的阿里巴巴一样变戏法,蹲在地上捡洋芋。妞牛嫫则在新挖出来的鲜土里寻呀寻,像猪拱地。哦,我明白了。难怪白天开挖时,一些比拳头小的洋芋刚出土,就被接踵而至的泥土掩埋。此外,锄头或钉耙扎进泥土的瞬间,恰好点在了这窝和那窝洋芋间,多翻些泥土出来,左覆盖一些,右覆盖一些,给人以错觉和假象,里头却藏好了珍宝。
过会儿,高大的身影把洋芋倒进了妞牛嫫的背篓。他走过去,只迟疑一下,抱走了她,朝着地块边缘的草丛抱去。或许是妞牛嫫在挣扎,两个叠加的身影忽大忽小、忽长忽短。狗不明事理,憨乎乎地跟着过去。
又过会儿,两身影向地里飘来,一前一后,一个决绝,一个挽留,似有骂声和哭声。眼见妞牛嫫背起竹篓朝我的方向走。我往后一梭,调头沿大致的来路,又连钻带爬地回到了起点。她和狗是前后脚抵达的。她问我:“捡完没?”“应该吧。”她不信,匍匐着身子四处搜寻,还真捡了不少。
“我一个人害怕。”我怯怯地说。
“怕啥?”
“怕蛇。”
她黑乎乎地站起来,抱住我,“忘了,你是个孩子,或者是像个孩子的小男人。”接着,腾出一只手来摸我的脸。她压着嗓子惊呼,你脸上有汗,是不是红了?不对,红了也不该出汗啊?发问,一连串,窘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脸火辣辣地烧,心也乱蹦蹦地跳。并非故意的,我觉察到了她的胸,两个人正面相抱,胸肯定会抵住对方的身体。热血沸腾,我的全部毛孔张开了呼吸,嗅到了从未体验过的青春的体香。她问还怕蛇不?我无法回答,任由呼吸贪婪和急促。
我怕的蛇始终没来。若来了,她该多抱我一会儿的。
回程的路,像做梦,我背着洋芋,路背着我和洋芋,宛如我走,路也走。拢村口时,我俩在洼地处歇脚。妞牛嫫将她背篓里的一些洋芋分给我。我说,不必,不必。去挡她的手,手碰着手了,被另一个动作接住,扣在一起的两只手,抽都抽不回,后面是两个人的青春啊!课外读物里说,恋爱时有触电感。我没有被真正的电打过。我想,这让我心狂乱的便是一波波爱的电流了。
我有点醋意,问:“地里的那个人是谁?”
“你怕见鬼了。”
“我认得他。”
“这么说来,你怕蛇是骗我的,怪不得你出汗。”
一时语塞,手被她摔开。我俩坠入了黑的沉默的深渊。
过了好半天,她又抓住我的手,一拽,我像个孩子扑入了她的怀里,任由她的热气“呼呼”地撩我的耳朵。
“任何时候,我俩看不见人,别人也看不见我俩。记住没?支铁惹。”
“记住了。”
狗讨好人的时候,会摇晃尾巴。今夜的摇晃毫无意义,我和妞牛嫫知道它是一条良狗就是了。但此刻,狗边摇尾巴边抬头看了看,一眼或几眼,反正要么狗眼看人低,要么狗眼看人高,随即朝村庄疾驰而去。它是急着回窝呢,还是想向同伴炫耀所见的秘密?我不知;同样不知的还有暗夜,它会告密给白天听吗?嗯,我忘了黑和白的常识,黑的夜和白的天虽然碰面,可晨曦和黄昏会晤的时光那么短暂,哪有时间去翻弄屁大一个村庄的是非呢?
天地布置的夜,漆黑了天地。
偷半框洋芋的人,强行抱妞牛嫫的人,我是认清了的。至于妞牛嫫和我的又偷又抱,也不排除被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看见。一个暗夜,几重秘密。人真是太复杂了,一旦稍稍懂事,秘密总比是非多。难道秘密是懵懂和醒世的分水岭?向阳的这面,是童年和少年,纯粹的天使之美;背阴的那面,是青年和老年,混杂着魔鬼的狡黠、险恶、刁滑和私利……
既然要遮掩恶,秘密会在乘人不备的角落快快登场,又速速消隐。
三
像是一只越吹越大的猪尿包,我内心里的那点事一日日膨胀。之前,我憎恨过太阳的毒辣,现在却巴巴地盼着。我知道,只有老天爷能帮我一把。届时,妞牛嫫带着我躲进野核桃林,美其名曰打坚果,实则延展我俩的恋情。
是妞牛嫫忘了,还是队长改了主意,抑或是晌午后才允许去打野核桃?整个上午,我跟着之前的编组挪移,活儿算混得过去。太阳从东方一跃一跃,跳到了顶上,灼烤的烈度愈来愈凶了,刚挖出的青草眨眼间枯萎而亡;人倒不至于被热死,但个个汗流浃背,仿佛在甑笼里蒸过。讲究的,卷了枝枝丫丫的树圈,箍在头上,像电影里的侦察兵。
我俩终于钻进了野核桃林,绿荫和凉风令人舒适。我摇树,她捡果。好几只松鼠仓皇而逃。一棵树,又一棵树。我朝着林木的纵深一路攀爬、一路摇晃,落下的野核桃那么密、那么多……直至她追上来时,我刚好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她指着我鼻子骂:“给你讲的话,咋忘了?松鼠吃啥子啊?”我一时没辙,刷地脸红脖子粗。在她面前,该死的这张脸只会认怂。“你担心交差的事吧。”她转怒为笑,指了指旁边一块凹陷的草地,说:“坐下来摆,差事我去办,没事的。”
说是摆龙门阵,其实哑然。之前受惊了的蝉在这树那树上开始试音,发觉没了险情,将鸣唱越拉越高。最终,妞牛嫫讲起了她的父亲,有一次,其耳聋的父亲背苞谷去公社里交公粮,由于听不见汽车喇叭声,身体被碾压成两截,当场归西。自父亲死后,小学成绩顶呱呱的她只得辍学,务农挣工分,补贴家用,还学会了抽烟。如果万事皆顺的话,最起码,她可以当一名公社干部。她这样假设和憧憬。我小时候有耳闻,说她父亲死得很惨,连睾丸也被压爆了。
“我喜欢读书人。”她叫我好好学,别辜负了我双亲,长大后,吃公粮,享清福。讲述至此,她揽我入怀,泪滴落在我脸上。没多久,倾诉和倾听皆毕。我俩的心思流荡散乱,如辕马难以控制,手拉在了一起,身子贴在了一处。再憋的话,欲火焚身,活不过下一秒了,故任凭身体沦陷于青春的擦枪走火。说实话,我不懂啥叫挑弄、引逗和撩拨,一切始于原始的冲动,终于惊恐的刺激,像鸡一般,完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心有不甘的样子。
黏在她发辫上的枯草真不少。她自己不便拾掇,我帮着弄干净。等她戴上未嫁女子标志性的彝式头帕时,完好如初,像啥也未发生过一样。
“今天的事,不许给任何人讲。”
“嗯!”
“寒冬,我将嫁人。送亲那天,来送我。”
“嗯!”
她拍了拍满脸涨红的我,抽身去拾野核桃。
又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少年和青年真的分野了。我暗自拥有很多秘密,成了一个青年;可这秘密总爱往嘴边梭,好几次差点掉下来,让真情大白于村庄。整个暑假的后半截折煞人,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终究,我压制住了汹汹涌涌的秘密。
自野核桃林告别后,因我父亲病体痊愈,挣工分没我事了。
五更梦短,眨眼已开学。我读的学校离家六十多里远,每周六中午,惯常往家赶,待天黑才能摸进家;翌日早,又得折返,风里雨里,奔赴周日的晚自习。要想在这时间的空隙里去见妞牛嫫,几乎不现实。我发现,我的心智宛如一根脆骨,硬也不是,软也不是,没勇气乘着夜色去敲她家的门。在开学季里,住在家里的夜晚,我常常辗转难眠。黑暗里,眼睛睁得牛卵大,所见的依然是黑暗。我便一次次进入想象中的快感,在去往她家的路上,有两棵树、三堆石、五个弯,到院外了,犹豫中徘徊,徘徊中犹豫,妞牛嫫站在墙角嘎嘎地笑。我想换她的模样儿,包括穿衣打扮,可我的努力最终枉然,浮现于眼前的,仍是野核桃林里的状貌。身体进入身体,对我的人生有了承上启下的衔接之功。但我在乎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心灵接纳心灵的相思之苦,想见却见不了的这份苦,让我倍觉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稠、愈来愈涩。
忘记是第几场雪了。时间的点多么契合,恰恰是我放寒假的第三天,妞牛嫫就要远嫁。其夫家离我们有一整天的路程,山势更高、更峭、更险。听说她俩未曾谋面,是媒妁牵的婚约;还听说那里人猴混杂,除种好庄稼外,要花大量时间去提防猴群,免得它们抢夺了粮食。
夜里,雪落下来。黑衣使者斗不过雪花天使,夜空的黑怎么也黑不彻底。寨子里的人们几乎倾巢出动,涌进了妞牛嫫的家,婆婆妈妈们、姊姊妹妹们占据着最佳席位。今夜,她们是大地之主、人间女王,即将编唱意为挽留的哭嫁之歌。
热妲啊,阿莫莫果尼热妲啊,热妲耶
热妲啊,阿博玛兹尼热妲啊,热妲耶
热妲啊,乌穆尼玛尼热妲啊,热妲耶
……
曲调悠扬,唱词婉约。“热妲”直抵心灵的柔软,仿佛是一个极乐的童话世界:山川、草木、桑梓、亲人、邻居、朋友皆依依不舍啊!连打野的猎狗、狂奔的骏马、耕地的黄牛、飞翔的鸟雀都停歇半刻,深情回眸,挽留妞牛嫫。一女领,众女合,哀愁重叠,凄凄戚戚。歌声从室内宛转到屋外,扑进簌簌飞舞的雪花里,落进围火而坐的人们的耳窝里。院坝上,一堆火熊熊燃烧,映红了窄窄的这方天地。
我像一根木橛杵在火堆旁,尽管前胸温暖,但我的心窝和后背一样冰冷,酸楚无处说。斜对面的三五男人有了醉意,几乎歪歪斜斜了。那个偷半筐洋芋的和抱妞牛嫫的人都在,他俩是老表,有血脉渊源。看着他俩的狼狈样,我想起了成语“人模狗样”,明里风光,暗里肮脏,特别是后者会玩权力。他咔叽布衣服的左边口袋上,拐着一支钢笔;粗黑的绳带套在脖颈上,松松垮垮的,最后落进了那个口袋,坠在里头的可能是象征权力的哨子。我猜想,面对貌美如花的妞牛嫫,这个想强暴她的人,前后不知淌了多少口水。为了让我少受或免受劳动之苦,不排除妞牛嫫已经被委曲求全的可能。但不论是或否,我都欠下了她的情债。
情深深,意沉沉。听着挽留的歌声一句紧跟一句荡漾,我多想替妞牛嫫、替自己,也替吹哨子者落泪。此时,有人添加了湿漉漉的柴疙瘩,乘烟起,我的泪哗啦哗啦地淌。雪花尚未落地,就葬在了火焰和烟雾的上空。我的秘密,如这精灵遭遇的噩梦,被我葬在了烟熏火燎掩饰下的泪水里。
终于等来了公鸡打鸣。送亲的队伍前拥后簇着一匹马,马上坐着新娘,摸黑缓慢跋涉。翻过村庄对面的山梁时,天光渐露。在雪的映衬和反射下,银装素裹的亮煞是刺眼,最好半眯着走,否则,容易造成雪盲。回望深深浅浅的脚印,前者被后者葬送,后者又被飘落的雪花掩埋,过一两袋烟的工夫,那一窝窝的印痕将会被填平。
雪葬了脚印,也葬了雪自身。我和妞牛嫫的恋情,毋论高尚,亦毋论卑下,将像这雪葬,葬在了万丈红尘里。
人马沓沓,白雪窣窣。按习俗,送亲的小伙子要背新娘一程,轮到我时,妞牛嫫的热气,在我脖子边缘“呼儿呼儿”地撩,还感觉到了她激越的心跳。话不多,一出口怕冻坏,“整晚不睡觉,现在又来背我,身体吃不消吧?”“想和你说上话。”“你别说,免得被他人听见。”她轻掐了下我后背,接着说:“你还长个儿,给你做的鞋垫,码子不一样,够穿几年的。”等她把藏好的地点讲清后,嘤嘤哭泣。
换另一个人背之前,她补了句:“忘了吧!咱俩已陌路。”
老天落雪,我心落泪。青春灼灼,无处安放。我多像一匹狼,凄厉而尖锐地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