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侄张和平
2021-11-11姜贻斌
□ 文/姜贻斌
1
张家村是我的堂哥,张和平是张家村的独苗。
张家村去世很早,听说是给生产队挑煤炭,坐船过河时,水大浪急船翻,船上八个人虽然都落了水,唯有堂哥张家村不幸身亡。尸体寻找了五天五夜,方在下游五十里远的河边找到。听说尸体已浸泡肿大,面目全非。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正在给自家菜地淋水,只见我父亲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说,你堂哥家村翻船死了。说实话,我当时并无多少感觉,也没有什么悲痛,小声地嗯一声,继续洗菜,似乎不关张家的事情。阳光很烈,不然,我也不用跟着邻居一帮小伙伴淋菜了。我们煤矿家属都种有菜地,可以节省不少开支。
我老家位于武岗县的一个乡村,隶属朱溪人民公社,离我们煤矿二百八十里。我们兄弟从未去过,父亲自从分配到这个煤矿后,也未回去过老家。当年那种紧张的气氛,双方的动静都用书信联系。
我们四兄弟没有见过堂哥张家村,不知他长得什么模样。而且,关于老家的种种事情,都是听我父亲说的。我父亲似乎是个极其合格的联络员。
父亲也有四兄弟,他们这辈人,除了我父亲生了我们四兄弟,其他叔伯大多生的都是妹子,唯有二伯生了张家村,又唯有张家村生了张和平。如此说来,我那三个叔伯只留下张和平这根独苗了。
我父亲是他们四兄弟唯一出来工作的,俗称公家人,其他人都在农村务农。我父亲之所以能够从山村走出来,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他有读书的命,二是我祖父只送他上学。祖父的观点是,四兄弟只要有一个读书人即可,其他兄弟便用心守护家园。当年,我祖父也是大户人家,到后来形势发生了剧烈变化,家道迅速衰落了。
我们四兄弟也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他们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去世了,我们尚未出生),也没有见过那三个叔伯(他们跟我家并无接触来往,似乎担心影响我父亲的前程,后来呢,他们便先后生病去世了),我们甚至没有见过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女儿都已嫁人,并无来往),我们唯一见到的就是堂侄张和平。
2
我父亲虽说读过大学,脑壳里还是存在着重男轻女的观念。比如说,我娘还想生个妹子,我父亲便反驳说,我们有四个崽了,还生妹子做什么?养得活吗?父亲很清楚,张家除了我们四兄弟,唯有侄子张和平这根香火了。因此,父亲历来对张和平关照有加,至于那些女姱,他几乎视而不见。
堂哥张家村去世后,堂嫂很快改嫁,并没有带走张和平。据说,对方不愿意堂嫂带着拖油瓶下嫁。这样,张和平便成了孤儿,无人照料。那时候,他才十二岁。父亲念他可怜,很想把他接到家里来,想想,又不可能。我家房子极其狭窄,我们四兄弟滚在一间黑暗的小屋里,哪里还容得下张和平呢?父亲便咬紧牙关,每个月给他寄去五块钱。五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能够让他聊补无米之炊,好歹保住一条小命。除此之外,我父亲还写信叮嘱其他亲戚,要他们多多照顾并帮衬张和平。至于他们如何关照和帮衬,我们不得而知。所以说,张和平肯定是在孤独的岁月中,顽强成长起来的。至于其间的寒暑冷暖,以及酸甜苦辣,唯他自知。
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张和平,发现他不太像我们张家的后代。张和平个子矮小,仅一米五多点,且小手小脚,好像没有长大,也似乎是个侏儒人——当然,这有点夸张。而我们兄弟都在一米七以上,魁梧而高大,人称四条龙。当我见到张和平时,他已经有十八岁了,眼神里却透出精明和灵活,说话虽然小心拘谨,却很有条理,不急不慢,似乎见过世面,看来并非愚笨之人。至于张和平为何突然出现在父母家里,这个话题后面再说。
几年后,为了生计,张和平决定卖掉自己的老屋,而且,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我父亲。张和平明白,多年来是我父亲在资助他,才让他留下一条性命,所以,他一旦有事,便要告知我父亲。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焦急,老屋怎么可以卖掉呢?张和平以后住哪里?我父亲不忍心让张和平居无定所,到处打流,这毕竟是张家的一根苗。因此,我父亲居然亲赴老家,实地了解。
那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了,我父亲早已能够自由地去老家了,这让他心情十分舒畅。其实,说起来也令人心酸,我家虽然离老家二百八十里,而我爷爷奶奶以及叔伯去世,他竟然不敢去老家奔丧,害怕别人指责他跟地主家庭没有划分界线。因此,每逢收到老家报丧的来信,父亲只敢躲在家里默默流泪。
我父亲迅速赶到老家,问张和平为何要卖掉老屋,老屋没有了,你哪有立足之地?张和平解释说,他要到镇上租个铺面,专修手表单车电动机电视机,等等。我父亲十分吃惊,问他是怎么学到这些修理技术的,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呢?张和平冷静地说,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说他经常站在那些修理铺子里,看人家修理各种机械和电器,慢慢地,也就学会了。我父亲听罢,很高兴,觉得张和平不愧是张家的后代,脑壳聪明灵活,终于可以自谋生路自食其力了。因为我父亲担心他手无缚鸡之力,今后的生活如何继续下去?现在,这个担忧就不存在了。当时,张和平还只有十七岁。因为他需要租赁门面,所以,要卖掉老屋筹集资金。我父亲很支持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不必像往年那样资助他了。而且,张和平走的是一条正道,靠自己的技术吃饭,这是我父亲最为放心的。因此,我父亲当即表态支持张和平卖掉老屋,另外,还慷慨地资助他两百块钱。须知,在那个年代,两百块钱并非一个小数。
我父亲甚至亲自出马,跟买主砍价。他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脸含笑意,频频地向对方发出温柔而强劲的进攻。其实,谈判比较艰难,从早上谈到太阳落山,直至双方满意为止。那时候,绚丽的晚霞已布满天空,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柴火味道。在老家,我父亲充当了张和平的谈判首席专家。当双方终于画押时,买方只说了一句话,叔爷,你读书人还是比我们厉害多了嘞。我父亲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又迅速地递烟给对方。
张和平对我父亲感激不已,在前辈中,唯有我父亲才如此关心和帮衬他,尽力罩住他。其他前辈死的死、病的病,或自身难保,所以,关心和帮衬也就无从说起了。
那一次,我父亲在老家待的时间最长,总共待了半月之久。而且,他把老家周围都走遍了,似乎是想更多地闻到家乡的味道,并把它们深深留在记忆里。我父亲还让张和平带他去拜祖坟,不禁老泪纵横,感慨不已。我父亲帮助张和平摆平家事后,才回家高兴地对我们说,这下好了,和平的生活没有问题了,而且,他走的是一条正道,端的是技术这碗饭。还说,看起来,我们张家人还是比较聪明的。他这是专指张和平,因为张和平没有读过多少书,初中读一年就辍学了。至于那些修理技术,完全是靠他自己剽学的,连个师傅都没有拜过。
我父亲庆幸地说,和平没有走歪门邪道,这是他感到特别高兴的事情。在这点上,我父亲对我们兄弟也管教很严。我二哥是煤矿的描图员,多年来,连一张绘画纸都没有拿回家。我在省城的大学教书,父亲说,你要为人师表,要教好学生是很不容易的。小弟是煤矿的采购员,这是我父亲最担心的人,当时,大家对采购员的印象不佳,认为他们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往家里拿东西。小弟却两袖清风,没有任何闲话让别人说,他说他牢记父亲的话,绝对不敢乱来。
我们四兄弟,唯有我大哥曾经给张家丢过丑。其实,大哥应该是最让我父亲放心的。他是个绞车司机,又有什么油水呢?当时,大哥正在谈恋爱,简直谈得昏天暗地。每到上夜班时,便没了精神。有一次,绞车居然快开到机房了,他却还在栽瞌睡。幸亏被别人发现了,赶紧拉掉电闸,这才避免了一场机毁人亡的重大事故。我父亲得知后,赶赴我大哥所在的煤矿,把我大哥一顿臭骂,愤怒的拳头差点擂到了大哥脸上。我父亲说,多年来,他不论是否挨批斗,是否写检查,是否下放劳动,他做过一件坏事吗?所以,你千万要学好嘞。父亲深知,谈恋爱是双方的事情,所以,他又找到我大哥的对象刘妹子,叫她正确对待谈恋爱之事,不要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听说,刘妹子被我父亲说得痛哭流涕,表示不会再影响工作了。
其时,父亲已经恢复了职务,掌握着整个矿务局的财务大权。所属十多个煤矿,还有两家机修厂,以及医院学校等等,这些单位所需的资金,都要经过我父亲审批。我父亲如果中饱私囊,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而父亲一直到退休之日,都没有贪过公家一分钱,也没有接受过别人的任何财物——这应该是我父亲人生中,感到最为骄傲的一笔吧。
现在,我父亲最担心的是张和平。他独自远在家乡,我父亲又不能老是盯着他,他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父亲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放呢?不管怎么说吧,我父亲是第一个从山村走出来的大学生,现在手握大权,名声在外,所以,他决心要把我们兄弟教育好——包括张和平——这才是对他极大的自我安慰,也是唯一对得起祖辈的地方。因为若论财产,我父亲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祖父了,他能够继承下来的,也只有在德行方面努力了。
我父亲曾经说过,祖父虽然家产很大,却从未亏待过当地百姓。祖父看见许多残疾人十分可怜,便把他们聚集一起,包吃包住,既教他们认字,还告诉他们自食其力,如编织篾货,把所卖掉的钱分给他们,从未贪过一分钱。另外,祖父还告诉他们种果木,所获得的钱,照样分给他们。
我父亲虽然没有能力像祖父那样救济穷人,却在自己的经济拮据中救济了张和平,并且,对我们兄弟以及张和平管教很严,生怕我们出事,对不起祖宗。我父亲除了对我比较放心——大概因为我也是教书育人者吧——对我其他三个兄弟,却不断地进行敲打,提醒他们安分守己,老实做人。我父亲还经常打电话问他们的工作生活情况,甚至利用出差的机会,跑到煤矿去暗暗调查他们,调查我的兄弟们,是否有违法乱纪或吊儿郎当的苗头。他总是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意识地去询问那些接近我三个兄弟的同事,仔细地问他们的表现,捕捉从对方嘴里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当然,除了上次我大哥差点造成重大事故之外,让我父亲比较放心的是,我那三个兄弟并无闲话让人家指指戳戳。
3
后来,张和平居然找到了对象,这让我们感到很惊讶,当然,也为他感到惊喜。我们却不晓得他究竟采用何种手段,让女方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也许是看到他是个孤儿,没有任何家庭包袱吧?也许是看他有门修理技术吧?
女方姓王,父母是县茶场的,他们对张和平比较满意,认为他脑子灵活、聪明。况且,能够见子打子,不是那种呆板之人。所以,自己的妹子嫁给他,吃饭穿衣是不用发愁的。张和平的确脑子灵活,去王家的第一天,就迅速地改造了鸡笼子,并把灶屋破旧的窗子重新安装起来。王家人自然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只是提出一个要求,叫张和平做上门女婿。张和平在自己的这个历史选择关头,竟然没有丝毫犹豫,一口便答应下来,而且,像这件大事,竟然没有征求我父亲的意见。由此可见,张和平在孤单的生活环境中长大,还是培养了一点自己的主见,并不凡事都必须依赖我父亲的指点,他似乎已经具备了不再依赖我父亲的能力。其实,关于做上门女婿的问题,张和平的老屋早已卖掉了,成家后住哪里呢?所以,王家提出让他做上门女婿,这不是给他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吗?
在张和平还没有找到对象之前,曾经来过我父母家——我们才终于得以见面。初初一看,他的确不像我们张家人,身材矮小,穿土黄色T恤,黑色短裤,一双旧凉鞋,很有些土气。若仔细观察,他眼里的那种聪明或精明,还是继承了张家的遗传。他亲切地叫我一声三叔,立即给我端来杯茶。
望着这个堂侄子,我心有怀疑,他是来看望我父母的吗?那为什么一点礼物都没有带来呢?竟然甩手甩脚地来了呢?我不明白张和平此行的目的。况且,父亲居然叫他住下来,似乎暂时没有叫他离开的迹象。
在我们兄弟中,唯有我在省城生活,其他三个兄弟都在煤矿成家,离父母家大约百多里。父母家住在位于湘中一个小城市的矿务局家属院。两位老人住的是三室一厅,张和平可以住下来的。那次,因为恰恰放暑假,我正好回家看父母。
我和父亲散步时,我问他,和平为什么住在这里?似乎不是小住。他不是开铺面修理电器之类的吗?难道他不再做生意了吗?
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他给和平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在老乡的建筑公司做小工,让他锻炼锻炼,至少不是在这里吃闲饭吧。至于他这次为何从老家下来,因为他也许被鬼捉到了,居然在镇上偷人家的电视机,被派出所查出来了,并且关了几天,还罚了款。父亲恨铁不成钢地说,哎呀,和平伢子怎么去做这种事呢?太出丑了嘞。因此,他在镇上待不下去了,便关掉铺面,写信给我,我就叫他下来了。
我惊讶地说,哎呀,他怎么做这种丑事呢?太给我们丢脸了。
父亲点点头,气愤地说,为这件事情,我狠狠地打了他几个耳光,如果不是你娘拖住我,我要打断他的腿。张家人出这样的丑闻,真是太让我生气了。
据父亲说,张和平每天去做工,回来只管吃饭睡觉,其他事情不太插手,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前他都是见子打子的,十分灵活,现在回来也不说话,看看电视就睡觉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那件偷盗之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还没有走出阴影吧。再说,我管得很严,晚上绝对不准他出去。当然,年轻人犯错误,只要改正就好了。老三,你有时间也找他谈谈吧,开通他一下。
我四兄弟似乎也像父辈那样,只有我一人在省城,其他三兄弟都在煤矿。他们只要有时间,便轮流去小城看看父母。我回家很少,除了寒暑假。我在省城的一所大学教书,为了评职称发论文,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不瞒你说吧,为了写论文或著书,我曾经剽窃过别人的东西,这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参考参考罢了。况且,剽窃之事,不仅仅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老师们都心照不宣罢了。在那个年代,网络尚未发达,剽窃或抄袭的事情,有时候是查不出来的。所以,这种风气根本就刹不住。从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当中唯有我风光,其实,为了生存我也是痛苦不堪,压力很大,逼着自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这就像俗话所说的话,世上条条蛇咬人。当然,我这些事情是不敢对父亲说的,他若晓得,肯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会活活地被气死——因为在我们张家,我是父亲最拿得出手的一张名片。
张和平在我父母家里生活不到一个月,有一天,突然不见了。父亲惊慌不已,赶紧打电话给我,叫我分析他出走的原因。
我想了想,说,这根本用不着分析,这肯定是他觉得在建筑工地上很辛苦,凭他那个瘦小的身体,根本奈不何,他认为自己只能吃技术饭。另外,他住在家里,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内心里觉得很压抑,所以,就不辞而别了。
父亲焦急地说,那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他不可能回到小镇重新搞修理的,他名声已坏,已无脸见江东父老。应该说,他这点羞耻心还是有的。依我分析,在目前经济大形势下,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南下。
父亲说,你说他是到广州,还是到深圳?
我笑起来,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里能够准确说出来呢?
自从张和平消失后,我父亲居然吃睡不安,还责怪我娘没有把他看住。我娘说,难道让我拿绳子牵住他吗?再说,我又不是警察。我父亲没有料到,自己把张和平从小照料到大,况且,他事事都听我父亲的话,现在却突然不辞而别,这对我父亲的打击极大,他似乎失去了对张和平的指挥权跟控制权,心理上陡然失衡。尤其让我父亲担忧的是,张和平万一走上邪路了呢?吸毒?偷盗?参与黑社会?这岂不是张家莫大的耻辱吗?我父亲历年来对他的谆谆告诫,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那时候,又没有手机,怎么寻找张和平呢?父亲便经常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有张和平的线索。我莞尔一笑,我又不是派出所的,哪有什么线索?
我明白,在张和平失踪的事件上,我父亲是不会去问我那三个兄弟的,他们都生活在狭小的煤矿。所以,我父亲觉得,有关张和平的线索,是不会向煤矿延伸而去的。当然,我父亲还写信给老家的亲戚,叫他们去看看张和平是否回到了老家或镇上,亲戚们回信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
难道张和平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吗?难道他是为了脱离我父亲的管教而出走的吗?我父亲经常唉声叹气,脸色阴沉,既有责怪我娘看管不严的意思,也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自责不已,似乎对不起去世的兄弟。
4
张和平消失不到一个星期,我父母家突然出现了两个警察,一高一矮,很像两个标准的相声演员,他们自称是从老家来的。
父亲愕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张和平回到老家又犯事了吗?父亲心里非常紧张,表面上还是比较客气的,让座,递烟,筛茶,又问对方为何事来访?
两个警察说的是纯粹的家乡话,这让父亲既感到有几分亲切,又有点警惕。警察的态度倒也比较温和,说是镇上最近发生了一个案件,某个商店被盗了八台电视机,所以,想来调查一下,请予以配合。
父亲正色说,那你们问吧,我保证实事求是回答,绝不袒护。
警察很高兴,高个子警察问道,其实,我们的问题也很简单,那就是,张和平7月30号到8月1号这段时间在哪里?你是否晓得?
我父亲没有立即给予回答,而是走进自己睡房,拿出一个深色封面的小本子,戴上老花眼镜,翻到其中一页,说,张和平是7月28号来我家的,于8月27号离开的,他在我这里的一个建筑公司做小工,还是我介绍的。又补充说,现在,他可能去了深圳。最后这句话,是父亲编造的,不然,如果人家问张和平现在何处,父亲就回答不出来了。
警察似乎不相信,难道有这么准确的记录吗?便拿起小本子仔细看,上面确有记载,不禁感到极其惊讶。
父亲得意地笑起来,自信地说,我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三十多年,而且,每天都有记载的。并且,能够精确到每分钟,你们如不相信,我随便翻开一页,你们就会明白,我这个记录的真实性。
说罢,父亲信手翻开一页,上面记载的一条内容是——1978年9月25号,阴天,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唐工程师来我家闲谈,于九点过五分离开。闲谈的内容是,唐的女儿考上了北大,非常高兴。我虽有四个崽,唯三崽读了省里的师范大学,本人不由深感惭愧。
两个警察轮流看了看,啧啧地叫起来,佩服不已。
我父亲笑着说,还要不要再看几条?
两个警察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相信你老人家。
我父亲见已到午饭时间,便要留他们吃饭,喝几杯酒,再说,都是老家人,自然有种亲切感。两个警察生死不肯,立即道谢离开。
事后,我父亲分析说,这肯定是老家镇上出了这桩案件,还没有查出犯案人员,他们就怀疑和平了,因为和平是有前科的。你们看看,如果没有这个记事本,和平肯定属于怀疑对象,何苦呢?
对于父亲的记事习惯,我们是深有体会的。在那些年代里,胆小怕事的父亲,几乎天天挨批斗,写认罪书,下放劳动,已经搞得呜呼哀哉了。由于害怕惹事,担心有人故意找岔子,父亲便养成了记事习惯。若有人找岔子,自己查找起来也很方便了。他的这个高招,的确为他减少了许多麻烦。
当然,我们后来也劝过父亲,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这个记事本也可以丢掉了,难道还会有人来找岔子吗?父亲并没有听我们的劝告,没有放弃这个习惯,每天仍然勤奋记录。所以,当那次老家的警察突然来访后,父亲则不无得意地说,嘿嘿,你们不是叫我不要记录了吗?你们看看,如果我没有这个记录,警察难道会放弃对和平的怀疑跟追踪吗?
我们甘拜下风。
大约一年后,父亲突然接到张和平的电话,说他在东莞的一家工厂做事。父亲非常激动,好像终于把他兄弟的独苗找回来了,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话筒,似乎生怕对方挂掉电话,急忙问他在做什么事情。张和平耐心地说,他先在工厂当电工,不久就换了工作,现在每天为工厂购买材料,还是比较轻松的。张和平显得很懂事,并向我父亲致以深深的道歉,说三爷,当时不辞而别,实在是对不起你老人家。他却没有说明离开的原因。我父亲叮嘱他要遵守厂规,要注意安全,一定要为张家争气。张和平说,请三爷放心,我晓得应该怎么做。
父亲立即打电话给我,高兴地报告了张和平的重大消息,像已破案的警察兴奋至极。他说我们张家人,毕竟还是不错的,能够在外面杀出一条活路来。言下之意,似乎暗示我那三个兄弟墨守成规,死守煤海,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煤矿已呈衰败之势。我兄弟他们应该会一刀切,买断工龄,以后只能在麻将桌上度日。其实,我明白父亲心里还是看重拿国家工资的人。以我父亲的权力,当时要给张和平在煤矿找个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而我父亲似乎不愿意滥用职权。
总之,我们兄弟也很高兴,这毕竟让父亲轻松了下来,不然,为张和平失踪之事,他近一年来焦虑不安,唉声叹气,我们生怕他的身体出事。我父亲的胃病很厉害,稍不注意,便会发作,痛起来真是要命。况且,如果张和平仍不出现,我父亲已经发出命令,指派我们兄弟轮流去寻找张和平。
按理说,跟张和平保持联系的,应该是我们兄弟中的某个人。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竟然都是由我父亲跟他联系。我父亲留下了张和平的电话,并于每个星期打电话问张和平的情况,叫他一定要遵守厂规,老实做人。
其实,这也是我父亲对我们兄弟经常叮嘱的话语。
5
父亲去世时,我正在台湾旅游。
当时,我从台北“故宫”参观出来,反过头来,看到故宫大楼上的电子横幅上显示,内容是庆祝(台北)“故宫”九十周年。我便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父亲也正好九十岁。谁料刚刚上车,手机突然响起,我顿感不妙,一看,竟是弟弟的电话,他说父亲刚刚走了。
我马上改签机票,第二天迅速返回。
我问弟弟,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话吗?
弟弟说,父亲说这辈子对得起张家祖宗了,说我们四兄弟还包括张和平,都是以本事立世的,而且,都没有违法乱纪,没有做出有辱祖宗的丑事,所以,他这辈子也心安理得了。
我们把父亲埋在老家,这是父亲的遗愿。
以往,每逢清明节,我们兄弟都跟着父亲去老家上坟挂青,这里包括从未见过面的祖辈以及叔辈们。在很多年里,父亲都不敢在回老家,不敢跟老家的亲人们来往,只敢悄悄地用信件保持联系。现在,父亲似乎是要弥补过去的遗憾,竟然年年催促我们去老家上坟挂青,我们理解父亲的心情——他父母以及他兄弟去世时,他每次收到老家的信件,只敢躲在家里悄悄流泪,不敢回老家奔丧——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经常在某个坟墓前碰到了张和平。别看他远在深圳,每到清明节,他必定开车从深圳赶回来,并且,把妻儿也带回来给亲人们上坟挂青。这当然就免不了要给我父亲挂青,所以,我们就有可能或有机会在某个坟墓前见面。
张和平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头发虽然稀疏,身骨却比较结实,给人有种成熟的感觉。他已有两个崽女,大的读五年级,小的上幼儿园。张和平说,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开车回老家。我们听罢,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和体力。一般而言,我们如果碰上面,便在某个亲人的坟墓前说说话,然后,又各奔西东,抓紧时间去给其他亲人上坟挂青。
那次却比较凑巧,我们双方竟然都给亲人们的坟墓挂完了青,张和平看看手机,说,快十二点了,我请叔叔们到镇上吃饭吧。
应该说,这是我们兄弟和张和平第一次吃饭。张和平要了个包厢。饭桌上共八个人,我们兄弟四人,张和平四人。张和平把菜单递给我,说,三叔,你点菜吧。张和平还要了一瓶酒,说叔叔喝酒吧。我说,你不喝?张和平说,他有高血压,不敢喝太多。他让他的家人喝饮料。
喝酒时,我看着张和平一家人,高兴地说,和平,你真的很不错嘞,把一家人都带到深圳去了。又问他老婆做什么,他老婆笑笑地说,租个门面搞快递。他老婆长得比较清秀,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两个崽女也很活泼,一个十一岁,一个四岁。
我说,你比叔叔们划得来,有两个崽女,我们呢,只能生一个。
我们兄弟纷纷赞赏说,不错,不错。
张和平喝了一点酒,很兴奋,眼睛放光。他不时地看看老婆和崽女们,又不时地扫视着我们兄弟,似乎对于目前的生活十分满足。
我问他在工厂做什么,他说,还是给厂里购买材料。
这时,我的话好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也许是看到我们都是亲戚吧,他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一些秘密。他说,他的任务就是购买材料,以及保管材料。他觉得,这其中大有漏洞可钻。因此,他特意买部越野车,为什么?就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在工厂进出。他把购买的材料放在车上,到仓库卸材料时,并没有把材料全部卸下来,每次都留一点在车上,然后,开出工厂便去变卖材料。显而易见,这个工厂漏洞很大。按理说,应该要有验收员的,而这家工厂居然没有验收员,是老板为了节约人力,还是老板的疏忽?抑或是对张和平的信任?
张和平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放光,没有一点克制或谨慎,间或举起酒杯敬我们的酒,并不回避他的妻儿。我不明白,他是在有意炫耀,还是在传授生财之道?他由过去的小偷小摸,竟然发展到了明目张胆,毫无羞耻之心。难怪乎,他前年还在老家砌了五层楼房。
我曾经几次对他眨眼睛,示意他不要说这些事情了,何况,还有妻儿在此。他却视而不见,并不在乎我的暗示,继续说。
我忍不住插话,你难道不担心别人怀疑吗?
张和平温和地笑道,谁怀疑我?厂里购买材料和保管材料,都是我一个人,没有人来查清单。至于我在老家砌的楼房,更无人怀疑。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我究竟是怎样发财的。他说罢,举起酒杯说,叔叔们,我们干一杯吧。
我们兄弟都没有说话,更没有赞赏他。我们明白,他这种搞法是犯法的,不足以赞赏。作为张和平自己,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大肆炫耀,大言不惭吧?尤其是当着他的妻儿。
他老婆一边招呼崽女吃饭,一边笑眯眯地听他说话,甚至不断地点头。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男人说出这个秘密,因此,赞赏男人为家庭作出的巨大贡献。她那有几粒雀斑的脸上,放出一片兴奋的光亮。
张和平接着说,三位叔叔,你们有所不知,在我们这一带的人,只要在老家砌了楼房的,绝大多数是由于盗窃销赃而发财的。为什么呢?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读过几天书,到工地下苦力吧,又吃不消,自己创业又没有能力。所以,偷盗就是一个最来钱的路子。说着,张和平笑了起来,继续说,深圳跟广州那边的警察,为什么经常来我们老家抓人呢?就是因为有人在那边犯了案子,四处躲藏,害得警察叔叔东奔西跑。
我看得出来,我那三个兄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没有了倾听的欲望,都望着我,似乎是要我劝劝张和平。
张和平坐在我身边,我低声而严肃地警告说,你千万不要再这样搞了。
张和平听罢,没有说话,居然鄙视地瞟我一眼。我心里不由一颤,似乎心虚起来,难道他能够猜测到我的论文也是抄袭或剽窃的吗?难道他在怀疑我的教授职称来历可疑吗?那么,如此说来,我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在这次回老家上坟挂青之前,我一本很有可能轰动学界的著作,听说已有人在举报了,说我有抄袭之嫌疑。因此,我已经做好了硬着头皮打官司的准备,无论这场官司是输是赢。
当然,我也在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有资格说他呢?我的论文或著作难道就是那样干净吗?那不是也算一种偷窃吗?而且,是一种高级的偷窃,只是它们的属性不一样。一个属于物质层面,一个属于精神层面。采用的手段,都是令人所不齿的。所以,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要继续警告张和平,指出其行为的严重性,坚决制止他的盗窃行为,再说吧,目前还来得及。不然,恐怕某天会落于法网。如果不提醒他,万一他被抓起来了,那就不是罚款的问题了,属于监守自盗,罪加一等,岂不是害了他的妻儿老小吗?
吃罢饭,我们就跟张和平分手了,说明年清明再见。我那三个兄弟都跟张和平握手道别,唯有我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朝他点了点头。车子开动后,张和平站在车子外边招手,大声说,叔叔们,一路平安,明年再见。又特意向我投来淡淡一瞥,我俩的目光在空中一碰,便飞快地移开了。
我不晓得明年是否还能见面,我隐隐地感觉到,劫难已经降临在我跟张和平脑壳上了,至于劫难何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尚不可知。因此,愿老天保佑张和平,当然,也愿老天保佑我张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