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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途

2021-11-11冯飞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 文/冯飞

许家璧走出市中心医院大门,将诊断报告撕碎,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扩建后的市中心医院有两道门,前门巍峨簇新,门前是宽阔的大街,车水马龙,大厦林立。许家璧从旧陋的后门出来,外面是拥挤狭窄的老街,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人头攒动,猫狗乱跑。许家璧双手背在身后,挺胸直视前方,缓缓走在嘈杂声中,感受秋末和煦阳光的温度。

他没想到,上苍无形无情的手,敲响了他生命的警钟。

十字路口,绿灯亮了。许家璧夹杂在熙攘的人群里涌过路口,再沿着老巷子往江边走。他五十多岁,瘦削挺拔,内敛严苛的表情使他略显苍老。他这副神情,大约跟职业有关。在SQ研究所,许家璧算得上老资格研究员(教授级)了,几乎一生都耗在实验室、资料室和办公室里,分析、汇总各种数据,形成报告和论文,没有特殊的科研成就,但也熬成了业内的专家。他很明白,伟大的科研成就来自超常的天赋或绝佳的机缘,这两点他都没有。能达到今天这个地步,他靠的是勤奋和时间,就像一个天资平庸的人,凭着勤学苦练、熟能生巧成为手艺精湛的匠人,一旦离开本行,便一无是处,没人相信他是研究员(教授)。数十年光阴流转,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默默流淌的小溪,没有惊涛骇浪,透明得乏味。

走出老街,便来到烟波浩荡的江边。

沿江两岸前些年被打造成花木锦绣的休闲景点,此时江面浩渺,白鹭低翔,野鸭群栖,滩涂上星散着垂钓者,有扁舟匆匆摇过。乌云从西北方缓缓升起,预报中的秋雨正在赶来。末秋,沿岸的花木依旧绿意葱葱,争奇斗艳,大自然的生命轮回,似乎在这个城市迟滞了脚步。黄昏时分,江堤上行人寥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婆、儿子。他已经失去了向什么人倾诉的欲望,就像不知不觉没有了性欲。他以为这些不适是年龄所致,孤寂的日子放大了身体衰变的蛛丝马迹,谁知昨天在办公室竟然眼前一黑摔倒了。他只得到医院,验血验尿做彩超,照CT、核磁共振……结果出来了,那个微胖的中年男医生,和蔼地问许家璧家属来了吗?许家璧心里一凛,但他保持沉静,请医生不必顾忌,告诉他真相。男医生眼神躲躲闪闪,言辞含蓄犹疑,许家璧还是听明白了,他患上了一种罕见的脑干胶质肿瘤,手术风险很高,复发率也很高。即使手术很成功,患者术后的认知功能也将大大受损。男医生劝许家璧住院观察,许家璧答应回家做准备,但他走出医院就把诊断报告撕了,扔进了垃圾箱。

凉亭内,猎猎江风夹着细碎的雨星,薄纱般的雨雾罩在城市周边环伺的山峦尖顶上。

死神在敲门。

许家璧脑海里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不是音乐爱好者,从来不唱歌,但他喜欢贝多芬这部《命运交响曲》和他的另一支曲子《欢乐颂》。音乐被称作上帝的语言,可惜能和上帝对话的人太罕见。他只是一个刻板普通的探寻自然奥秘的人,虽然迄今也没有探摸到自然的脉搏。自然生命是个巨大的谜团,他自己就陷在这个巨大的谜团中。医生会不会出错?那些冰冷昂贵的精密仪器会不会出错?人世间可恶的误诊还少吗?他有权质疑,可他也在从事科学研究。科学容不下侥幸,他相信科学。他没有权利为自己心存侥幸,他怎么就不会死?假如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死神,它是不是正在附近徘徊?正在向他微笑?

如烟细雨,在城市璀璨的灯火里纷纷扬扬。

许家璧头、肩湿漉漉地回到SQ研究所的生活大院。这座位于城市中心、年代久远的大院,早已失去原有的宁静、幽谧,住户增长和私建乱搭,使得大院变得拥挤旧陋。住宅楼是20世纪90年代建造的,刻板,匠气,外墙已经斑斑驳驳。

家在五楼上,没有电梯,狭窄的楼梯昏暗凌乱。

开门进家,许家璧怔住了,忘了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客厅橙黄色灯光下,十几个妇人在地板上围着一只冒青烟的香炉盘腿而坐,屁股下垫着棉垫,虔诚地听一个打扮得像道士的女人讲课。这个道士般的女人高大强壮,头顶高髻,一副矫情做作的专注神情。据说她曾经是个诗人,有过两次婚姻,一度颓废得沦为赌徒,输掉了所有积蓄和房产,倏忽间幡然悔悟,醉心于国学,还设馆讲学,渐渐成了一方人物。她总是穿着深色宽大的袍子,四处奔走鼓吹国学。她住进了豪华别墅,有专车和司机,司机还兼着她的情人。她的国学讲座独辟蹊径,跟养生、开悟等相融合,因而信众如云。她的对象是四十岁以上、日子过得腻烦的女人,对孩子尤其对男人没兴趣。客厅里一片死寂,许家璧被十几双阴郁的女人眼睛盯着,好像他是一只突兀闯入鸡群的黄鼠狼。

女大师每周两个晚上来讲学,专讲国学与女人,许家璧应该回避。

“对不起,我拿个东西。”

许家璧狼狈地嘀咕,赶忙去了书房。

外面烟雨蒙蒙,灯火迷离。

许家璧去了与生活区一墙之隔的办公区。SQ研究所研究一种古老虫子SQ,研究工作有很强的季节性,春夏主要在野外,秋冬在室内。现在,课题组里年轻的助理们承担了最大量的基础工作,许家璧大多数时间在办公室对所得的数据进行汇总、研判,形成当年的课题报告。科研大楼里阒无人迹,爬上六楼,进了办公室,许家璧颓唐地跌坐在沙发里,头隐隐作痛,眼前冒金花。他用力捏太阳穴,闭目喘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医生说,他不能太累太激动,否则容易发生意外。医生没错,那些冰冷精密的仪器没错,他也没错,生命都遵循固有的、特殊的程序,完成一个独立的、不能复制的周期。他研究的古老虫子,生命被严格限定在四十天,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物种始终不变,但生命形态却不断更新。生命在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入了死亡密码。是谁注入的?人类梦想寻找并剔除这个密码以获得永恒,可这只有上帝才能做到,而许家璧并不认为有个上帝。

曾经,老婆在SQ研究所几位退休研究员的劝说下,迷上某种功法,痴迷得神魂颠倒。后来,那些功法大师被证明是骗子,老婆也因此受牵连,很长时间神志恍惚,直到遇见了道士般的女国学家才又振作起来,成了一个虔诚的追随者……而这一切,都源于许家璧,是他当年一段短暂的情感外溢,将曾经的近郊小学老师,激化成极端的另类,使她不再专注人间。许家璧自己也演化成一个孤独刻板乏味的人。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去了遥远的北方,很少联系。

光阴流逝十几载,SQ研究所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段艳史了。

那时,刘晓敏才三十多岁,泼辣、漂亮、活跃,是选种研究室的助理研究员,丈夫高大英俊,仕途走得一帆风顺,是SQ研究所里公认的一对绝配。丈夫通过关系给刘晓敏弄到一个省级科研课题,她也是全所唯一的助理研究员主持课题的人。那场艳史风波后,刘晓敏放弃了课题,随升迁的丈夫去了省城,不久就被抛弃。多年来,许家璧只能从去省城出差的同事嘴里得到她的零星消息,他们互相断了联系。一年夏天,许家璧突然接到刘晓敏的电话,她路过本市,在火车站逗留两个小时,希望能和他见一面。许家璧心狂跳着,打车直奔火车站。在车站广场,他看到美丽的刘晓敏一身素白衣裙,胳膊挽着一个驼着背患气管炎的瘦老头!刘晓敏挑战似的看着他,介绍那老头是她的丈夫!还介绍说老头是省里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著名学术带头人。

那次短暂相见,在许家璧心里留下刻骨的罪恶感。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呼啸的风夹着雨扑打窗户,一阵急促的沙响。许家璧突然渴望见到刘晓敏。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经冒出,便像蛇一样紧紧缠着他,欲罢不能。她就像长长黑暗隧道尽头的一片耀目光芒,他恨不得急速奔去。他茫然四顾,四壁耸立着塞满书籍的书橱,那些书年代不同,装帧不一,厚薄署名各异,但都是专业书,充斥着无趣冷漠的符号和数据。还有那些擦得锃亮的奖杯,鲜红的证书、锦旗,夸张,僵化,没有鲜活的气息,它们拒不与他同在。许家璧近乎狂热地翻箱倒柜,寻找一个电话号码。记得那年火车站匆匆一见,刘晓敏给他留了一张卡片,他把它夹在一个笔记本里。他几乎把所有书柜、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惊喜地在一个旧通讯本里找到那张卡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上面的电话还能打通吗?许家璧双手哆嗦,脸颊淌着热汗,强力告诫自己要镇定,激动随时会结果了他!

哆哆嗦嗦拨号,居然通了!许家璧心惊肉跳,不要接!千万不要接!

喂!哪位?蓦地响起悦耳响亮的声音,宛如近在咫尺!许家璧陡然陷入巨大的恐慌。是刘晓敏的声音,还是那么尖亮清脆,富有活力。他发不出声,也不打算出声,心里一片慌乱。喂!是哪位?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她是个急性子,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许家璧脑海里浮现那个不知名的南方小旅店,安宁,温馨,银白幽谧的月光下,凤尾竹轻轻摇曳……莫名其妙!她懊恼地挂断电话,许家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又活了过来。

窗外绵亘的细雨下得更加稠密了。许家璧坐在椅子里点燃香烟,毅然做出一个决定。

混沌的夜雨,迷蒙,冷冽。

许家璧坐在火车站广场南侧一家小饭馆里,从玻璃窗望向车站大楼,楼顶那只大钟显示八点二十七分。他在网上查过,今天发往省城的动车票已售罄,只有晚上十点还有一趟普快。他订了票,普快就普快吧,反正他不急,人生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急的?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老婆,带上简单行李离开了办公室。这些年里,他经常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差,三五天或十天半月,老婆见到他回来也无话可说,她现在只专注于女国学大师,专注于将自己的小宇宙与身外的大宇宙衔接,使生命达到无我的至高境界。单位上也没人关注他的举动,课题主持人不受约束。即使他不在,课题研究也有年轻的助理们进行。无论家里还是所里,他在与否都无关紧要。存在,只相对于自己才有价值和意义,脱离自己,存在便是一种虚无。

许家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感觉妙不可言,脸颊红润滚烫,内心世界变得辽阔起来。他戒酒好多年了,几乎不参与别人的酒会。清心寡欲这么多年,今天又喝上了,久违的快乐溢满心间。第一次与刘晓敏相见的情形,恍若昨天。

那是他刚调入SQ研究所不久,之前他常年从事推广运用工作,一年四季大半在乡村野外。这使他积累了丰富的实地资料,对不同SQ品系在各个不同气候、环境、经纬度等条件下,产生不同的状态和产出率,做了详细的解析和总结。论文发表在《SQ研究》杂志上,引起全省乃至全国同行很大反响,当年还获得业内大奖,一鸣惊人。他虽然毕业于专科,文凭不够硬,但被破例调入SQ研究所,和几个老专家一起编辑《SQ研究》。这是一份业内权威杂志,它发表的论文,是职称晋级的重要依据。许家璧万分庆幸自己能跻身杂志编辑部。杂志编辑的几位老专家,几乎不再操心具体编辑事务,上班只是喝茶、清谈、抽烟、发牢骚,编辑事务全丢给了许家璧。统稿、编审、编目、版式、校对等等,还要经常出差,即使是一份季刊也够许家璧忙活了。一个赤日炎炎的盛夏下午,当时尚无空调,老家伙们坐在呼呼飞旋的吊扇下闲聊,许家璧忙着校对,忽然有人闯进来厉声喝道:

这么多双眼睛都睁眼瞎了?也不怕砸了牌子?

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家璧抬起酸胀的眼睛,看清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白T恤白短裤,烫着小卷发,漂亮精干,苗条却不失丰满,大眼睛里含满了怒色。她将一份杂志狠狠摔在桌上,指出其中一篇文章是抄袭的!这可是重大失误,许家璧震惊,羞愧不已。更让他无地自容的是,她怒色中还饱含了蔑视。老家伙们急忙打哈哈敷衍,许家璧出风头被破例调到SQ研究所,很多人心里不服甚至排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想着用出色的工作成绩证明自己,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哦,你就是许家璧?她缓了口气,冷眼看着他说,现在有剽窃专业户,你好自为之。

她匆促走了,像一阵旋风消失。老家伙们嘻嘻笑着宽慰羞愧难当的许家璧。许家璧这才知道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叫刘晓敏。他还听出老家伙们愤然的原因,刘晓敏仗着老公的势目中无人,经常口无遮拦地伤人。许家璧对她印象深刻,尤其了解到刘晓敏虽是助理研究员,却主持一个前瞻性很强的品种遗传课题,他愈加对她刮目相看。那时,SQ研究所的科研人员还按照传统的方法选育种,靠偶然和概率碰运气。

杯里的酒喝完了,许家璧点燃香烟,眺望窗外愈来愈密集的夜雨。刘晓敏跟所里的人相处得不太和谐,她总是锋芒毕露,眼里容不得沙子,再加上她年轻英俊的丈夫仕途风顺,大家的风言风语就更多。许家璧经常在菜市场碰见她。她行色匆匆的样子,让他隐隐感到她内心孤独,风光的表面掩藏着凄然。那时,许家璧老婆在郊区一所小学任教,早出晚归,有了孩子后,他不得不经常跑菜市。刘晓敏的女儿才三岁,也经常跑菜市,即便在菜市匆匆一瞥,彼此都不由会心苦笑一下。

一群刚出站的男女,穿过雨帘跑进小饭馆,吵吵嚷嚷要吃的喝的,像一群饥饿的乌鸦。

车窗上流淌着条条蜿蜒曲折的雨迹,外面的灯火一片模糊,像一幅抽象画。

车厢内人来人往乱哄哄的,空气浑浊。许家璧坐在靠窗的位置,邻座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斜对面坐着个妇女,忙着埋头划手机,同时吃吃地笑。对面位置空着,许家璧透过车窗,看着许多模糊的身影拖着大包小包奔跑,不禁感慨这个国家似乎不分昼夜在奔跑,人人都停不下来,都满负荷运转。这是趟普快列车,车厢连接处站着不少人抽烟。许家璧也起身过去,和烟鬼们吞云吐雾。

列车痉挛了一下,发车了,广播里响起悦耳的音乐。

逃离?出走?许家璧的身子随着车厢晃动,脑子也在晃动,他在路上,可为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既不是逃离,也不是出走,好像是冥冥中什么在召唤,他是跟着召唤走的。

回到座位,许家璧看见对面位置坐着一个瘦削苍白的女子,低胸蓝色内衣外套着一件棕色短皮衣,一绺头发染成黄色,银亮的大耳环,指甲乌红。她正对着化妆镜戴长长的人工睫毛,不时地抿一下樱桃红的嘴唇。让许家璧暗暗吃惊的,是她的大眼睛绿莹莹的!一双狼一般闪着绿色冷光的眼睛!许家璧盯着她的眼睛,心想难道她是外星人?据说外星人早已混迹在地球人中间了,只是我们分辨不出来。靓女的手机响了,她抓起手机咆哮道,上车了!烦人!丢下手机,她正好迎面撞上许家璧愣怔的双眼。

“看什么看?”靓女厉声呵斥许家璧,“没见过美女呀!”

蓦地,许家璧满脸火辣辣,慌忙移开目光看车窗外。外面是乌沉沉的雨夜,偶尔闪过几星光亮,映出绵密的雨丝。列车疾驶着,冲破浓厚的风雨交加的黑夜。许家璧忽地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是一次真正的行走。朝着省城。省城有什么?找刘晓敏吗?可他连她的电话都不敢接。无意识的举动掩饰着深藏的目的。是什么目的?他自己都难以辨识。

靓女戴着耳机听音乐。看着她的绿眼睛,许家璧蓦地想起美瞳,另类的时尚。

车厢里渐渐安静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划拉手机,许家璧仰靠着坐壁,闭目养神,脑子里冒出老婆和那些衰败的女人,跟着道士般的女国学大师探寻与大宇宙融合的奥秘的场景。许家璧从不干预老婆的行为,她没有提出跟他离婚,只是选择了一种特殊形式跟他分道扬镳,在诡谲的异域里渐行渐远。他则是把自己淹没在没有尽头的数据大海里,随波逐流。分析与幻觉,科学与神秘,他们殊途同归。

列车在减速,广播响了,本次列车唯一停靠的中间站遂川站到了。车厢里活跃起来,许多人纷纷取行李,邻座的老头醒了也准备下车,许家璧对面的靓女收拾好耳机,又踮起脚取行李架上的拉杆箱,两次都没有搬动。许家璧站起来帮她取下来,她朝许家璧微微一笑。许家璧莫名地想到了斯芬克斯,一个古老的谜。

车厢里顿时空荡了,没有新旅客上车,过了发车时间列车依然停着。

剩下的乘客开始抱怨焦躁,列车员突然都不见了。透过雨渍斑斑的车窗,许家璧看见有些乘客下车后在月台上吸烟走动,拦着车站工作人员询问。通常这种普快车要给动车让道,只能耐心等待。月台上强烈的灯光,映照着风中密集的斜雨,时间显得异常漫长。他零星听说刘晓敏跟随老学者走遍了大江南北,踏遍了五大洲,而他幽闭在寂静的实验室和办公室,像一只寄居蟹。

车厢里广播响了,前方因雨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列车无法前行,何时抢通不确定。乘客可以办理退票,乘遂川市客运大巴走高速公路继续旅行。乘客们顿时炸了,乱哄哄骂咧咧。许家璧莫名地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拎着随身包下车。许家璧觉得这大概是天意,意外总是让生活和生命变得多彩纷呈。

外面空气清冽潮湿,许家璧精神为之一振,点燃一支香烟,大步往车站出口走。偶然性使得生命历程愈发丰富。

遂川火车站是座古铜色仿汉建筑,飞檐峭壁,气派雄浑,站前广场塑着一尊高大的古代将军雕像,迷蒙的夜雨里,许家璧看不清塑的是汉代哪位著名将领。

许家璧穿过烟雨广场,走进一家三星级的宾馆。

宾馆大堂灯火通明,装饰豪华,浅粉色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收银台后站着一位穿制服的面容姣好的女子。许家璧登记时,意外看到收银台里还坐着一位女子,正埋头刷手机屏,她就是在列车上坐他对面的女子。此时的她浓妆艳抹,穿着袒胸露背的蓝色长裙。她抬头看见许家璧也颇为意外,微微一笑。

房号812,电梯直达八楼。

素白整洁的单人间,铺着很厚的灰色地毯,宽大的床,荷色彩绘的窗帘。房间密闭性很好,即使窗下就是车来人往的大街,也听不到一丝声响。许家璧经常出差,但他入住酒店宾馆从不开电视,除了嫌吵,还因为家里的电视机一直被老婆用来播放各种养生和功法的视频,他已习惯没有电视机的生活。回到家,他就待在书房上电脑、查资料、改论文、看世界大事小情,和老婆互相不干扰。许家璧先泡茶,再习惯性地检查柜子、抽屉,往往会搜查到上一位住客遗留的香烟、打火机甚至零钞,从中能辨别上个住客的性别、年龄、喜好。铁打的酒店流水的客,无数匆匆而过的生命,留下蛛丝马迹供人遐想。桌子上除了电话、电视机,钢架上还陈列着各种小吃、罐装啤酒、小瓶二锅头、饮料和避孕套,标签上都标了价格。许家璧从架子上拿了一小瓶二锅头,拧开盖抿了一口,热辣辣的液体贯穿全身,顿时感觉通体舒畅,满心愉悦,那纸死亡判决书的阴影遁形无踪了。他抿着酒,叼着香烟,从床头柜翻出一本没有封面和封底的破杂志,随意读了几行。是个没有开头的传奇故事,主人公居然也叫许家璧!他顿时来了兴致,坐在沙发上读起来:

车辚辚,马嘶嘶,一行车仗向西,出了函谷关便是苍茫大漠。血色夕阳,孤烟接云。

一路西行,公主将自己封闭在车里不露面,随行的人只听得见隐隐的哭泣。许侍卫骑马横枪环伺左右,却无法替她排解伤心,心里刀绞般苦痛。公主贴身侍女传话说,公主命所有男人远离车仗,她闻见这些软骨头的气味就怒气难平。许侍卫他们只好离开,相距几丈,不敢造次。大漠旷野,人烟稀少,豺狼出没,但最担心的却是神出鬼没的盗贼,他们来去如风,杀人不眨眼,专门拦截过往的商队。许侍卫他们万分小心,昼夜刀枪在手,不解甲胄……

随后,他便一年又一年在大漠寻找公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楼下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和凌乱的脚步声,许家璧放下杂志聆听。车站码头周边酒店、宾馆历来复杂,藏污纳垢,得小心警觉。不觉中,那瓶二两装二锅头已喝掉大半,整个人沉浸在飘忽的轻盈中,好不舒爽,听觉特别灵敏,但楼内的淆乱声停止了,只有细雨扑打窗户的沙沙响。许家璧松弛下来,心想什么鸟人瞎编的故事,居然主人公跟他同名同姓,大汉皇帝的贴身佩刀侍卫,那个乖戾不幸的公主姓刘无疑。

在SQ研究所,刘晓敏的火暴性子是出了名的,看不惯便冲口说出,经常见她跟领导拍桌子争吵,领导见了她就头疼,躲她跟躲鬼似的。刘晓敏来资料室最勤,那时还没有电脑,只能通过各种报刊查资料,可资料室仅有几本业内杂志,许多前沿资料查不到。刘晓敏经常气愤责难资料室几个老家伙尸位素餐,拿着国家俸禄,成天只是喝茶吹牛。好在老家伙们都是好脾气,挨骂也笑嘻嘻的。刘晓敏也奚落许家璧,把杂志办得只有科普水平。许家璧抱屈,他也想把《SQ 研究》办成业内一流杂志,可高质量的来稿太少。刘晓敏抢白他,你就坐在天井里等天上掉馅饼吧!没想到,不知她通过什么渠道,约来了中科院遗传所几篇知名专家的论文,《SQ 研究》名声大噪,各地业内高手纷纷送稿来,当年杂志便获得优秀科技刊物荣誉,许家璧因此在SQ研究所立住脚跟,职称也升到副高。他心存感激,邀刘晓敏吃饭,刘晓敏却鄙夷道,吃什么饭?你俗不俗啊!

许家璧暗自承认自己俗,俗到暗暗喜欢刘晓敏,俗到一见她便想入非非却故作淡然,俗到他穷尽一切办法为她弄到所需资料。刘晓敏是个对人际关系毫不用心的人,有一次许家璧准备用她同学一篇稿子,她知道后马上要了稿子看,然后叫他撤稿,挖苦同学重炒冷饭。气得同学跟她反目成仇。

忽然,有人嘭嘭敲门。

在这个陌生城市,谁会来敲门?

许家璧疑虑中拔下房门金属扣链,刚拉开一道门缝,滋溜钻进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并气喘吁吁地迅疾掩上门!许家璧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他看清这女子竟是列车上坐对面的冷面靓女!她一定是这家宾馆里做特殊服务的女子,钻客人的房间像泥鳅一样顺溜。她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两只硕大的银耳环摇晃着。

“抱歉,”许家璧忙说,“我不需要。”

“嘘!”她急忙在嘴巴竖起一根指头。楼廊里响着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大声吆喝。她紧张地低声说:“警察在抓人,我刚逃出来。求你帮帮忙,警察来了就说我是你老婆。”许家璧又气又急又好笑:“我一把年纪了,你这么年轻,谁信啊?”她嗤之以鼻:“这都什么年代了?官员找小秘,教授抱女学生,大款娶小老婆,导演泡女演员,司空见惯,你装什么憨包?”嚷嚷声愈来愈近,许家璧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柳荫。”又有人敲门,许家璧急忙将柳荫推进浴室,吩咐她打开淋浴器。他开门看到外面站着几个警察和保安,还有宾馆的人。领头的警察是个中年人,朝许家璧亮了一下警官证:“我们接到举报,在抓卖淫嫖娼,刚才跑掉一个。”许家璧和警察看着浴室磨砂玻门上晃动的人影,热腾腾的蒸汽从门缝飘出来,他笑道:“我老婆在洗澡,要不要进去看看?”领头警察笑了说:“不打扰了。”说罢向许家璧敬了个礼,转身招呼其他人走了。

直到那些人走远了,许家璧才合上门,挂上金属门扣。

“走了?”浴室门开了一道缝,大团热气涌出来,柳荫露出湿漉漉的脑袋和半截身子。天呐!她真脱得光光的洗了澡!许家璧赶忙掉转头,他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一丝不挂的女人了。老婆自从迷恋功法、大师、国学后,他们就分房睡了,她把性认定为人类最肮脏的本能。柳荫缩了回去,许家璧到沙发那坐下,又抿了一口酒。房间里突然闯入一个陌生女子,感觉怪怪的,令人忐忑,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纵一场人间闹剧。柳荫穿戴好了走出浴室,褪去浓妆的她,显得素淡洁净,散发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幽香。“你该走了。”许家璧说着,点燃一支香烟。“大叔,”柳荫面露难色,“我们的人都被抓了,住处被封了,这么晚了我上哪安身呀?”她局促地看着许家璧:“再说,警察不会走的,被他们抓住,我会招供是你庇护了我。”许家璧苦笑道:“威胁我吗?”柳荫媚笑说:“我感激你,大叔。我陪你喝酒吧。”说着她在他旁边沙发上坐下:“他妈的!今晚真倒了血霉!钱没挣到不说,被逮住还要罚一大笔钱,幸亏逃出来了。”她抓起茶几上的那瓶二锅头,一仰脸全喝光了,然后舒畅地笑道:“再来一点好吗?压压惊。”许家璧哭笑不得,只好去柜台架子上拿来所有的白酒、啤酒,还有一袋花生和牛肉干:“你怎么跑到我房间来?”她嘻嘻笑说:“在火车上我们有一面之交,你登记时我恰好知道你的房号,你我该是有缘吧。”她忙着开酒瓶递给许家璧,撕开小吃包装吃起来。许家璧喝着酒,吸着香烟,打量眼前这个稍显瘦削的女子,她虽然是风尘女子,裸露着双肩和大片胸脯,但还算得上娉婷秀美。她抬头与许家璧的眼光相遇,顽皮地笑起来:“大叔是不是看见美女就迈不开步了?现在的大叔,看美女的眼神够龌龊的,恶心。”许家璧蓦地涨红了脸:“给你留下这种印象,真是太糟了。”她喝了几口酒,白皙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大叔,你是个厚道人,我没有看错。”然后她又骂上了:“警察真是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自带资源谋发展,碍着谁了?”许家璧忍不住大笑,他从没接触过这种女人,更没听到这样的言说:“你是个爽快人!”柳荫放下酒瓶乜斜着眼笑问:“大叔,你嫖过吗?”许家璧难堪地摇头。柳荫咯咯笑:“是瞧不起还是没胆量?”许家璧还是摇头:“都不是,而是从来没想过。”他觉得话题愈来愈变味了,便说:“时间太晚了,你若没有去处,我可以给你登记一个房间。”柳荫哀求道:“大叔别赶我走,我害怕。我就住你这儿吧。”许家璧认真道:“我真的不需要。再说这里只有一张床。”柳荫嘁了一声,跳起来跑到衣橱前抱出毯子和被子,在床脚处地毯上铺地铺:“我就睡这儿,不碍事!”

许家璧感到很疲倦,现在他极易疲倦。

柳荫钻到地铺里,在被子下窸窸窣窣一阵,然后拎出闪光的长裙和带花纹的胸罩:“大叔,帮我用衣架挂起来一下。”许家璧惊愕得不敢相信,她居然光着身子睡觉!而且毫不避讳他!许家璧从衣橱里取了衣架,将那还散发温馨体香的裙子胸罩挂进衣橱。她紧裹着雪白的被子笑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说完又呵呵笑道:“我真笨!我真要是遭遇不测,去登记台一查,你就跑不掉。”许家璧苦笑道:“你放心吧,今晚我给你当护卫。”

“大叔,你真好。”她由衷地叹道。

熄灯后很快响起柳荫轻轻的鼻息声,许家璧躺在宽大的床上不禁暗自羡慕,还是年轻好啊!天大的事,也无碍她安享恬静的睡梦,还是在一间陌生老男人的房间里。而他却辗转反侧,惴惴不安,呼吸着年轻女子温甜的气息,静得能听见自己迟缓沉重的心跳声,她意识不到他是一辆在死亡轨道上滑行的列车。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了死神得意的微笑,他默默挣扎着试图驱赶它……

……天地玄远,人世苍苍,公主你在哪里啊?他几次失望地离开当铺,那些黑心的店家冷酷地压价,一口皇家御造的宝刀,竟只值一张馕饼的价!他们看出他走投无路,便狠命压价。他站在街边失神茫然,忽地街上一片欢欣喊叫,人们乱跑着涌向大街,连两旁屋顶和楼房窗口都挤满了人。女王出巡了!女王出巡了!许侍卫站着远眺,大街上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喊声如雷。突然,人们纷纷向大街两边闪开,披挂整齐手持长枪的卫士马队沿街走来,踢踏的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随即是几百壮士喊着号子,抬着一个巨大的木台子缓缓走来。木台子上,一张披着锦绣的大木床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云鬓高挽,白蓝相间的宽袖锦袍,目光如炬,艳射四方。大街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女王万岁!女王万岁!女王的车驾渐渐近了,许侍卫突然惊呆了!那不是公主吗?!天哪!她就是公主!恰好,女王犀利的目光扫到了许侍卫,许侍卫顿时拼命大喊:公主!公主殿下!

给我拿下!一支锋利的枪尖顶在许侍卫胸口,骑在马上的武士大喝道。

许家璧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强烈的呕吐感使他大口喘息。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竭力掐着两个太阳穴,紧闭上眼,调整呼吸。少顷,疼痛慢慢缓解、消失,他才睁开眼睛,意识到置身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房间里。

厚实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线,房间里一片混沌的黯淡、阒寂。许家璧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梦境荡然不再。真实的世界渐渐明晰,生亦孤独,死亦孤独,这就是生命最本质的真相。倏地,他记起还有一个叫柳荫的女子,急忙起身朝床脚望去,那里已经收拾一空,不见人影了。许家璧没想到后来竟睡得死沉,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他甚至怀疑昨晚上那一幕是不是幻觉,就像大汉皇帝贴身佩刀卫士一样,纯属虚构。可房间里依然有女性温润的香甜气息,是她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他的知觉敏感起来,感觉不妙,急忙下床去拿随身包,打开一看,果然!两千多块现金不见了!还好,那些证件和两张银行卡还在,她手下留情了。银行卡里还有三十多万,是他多年来的奖金、补贴积攒的。

额头一层热汗,头疼完全消失,感觉轻松起来,许家璧不由笑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人生太平淡了,虽然获得了各种奖、证书、掌声,那都是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在他生命底色上增添不了一丝光亮。什么才是生命最本质的需要?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团团嘈杂扑面而来,汹涌的空气潮湿又清新,让人心胸旷达。他眺望漫天涌浪般的乌云,想象那个叫柳荫的女子,在昏暗中蹑手蹑脚摸索,小心翼翼,心惊肉跳,却不知那些钱对他已经意义不大;不知他的世界也正在坍塌。

许家璧用房间的座机打宾馆总台,询问火车信息。总台很快回复铁路仍在抢通中,但遂川市所有长途客车站都正常运营。他放下电话,省城那个刘晓敏变得缥缈起来。他们许多年没有联系,她像一颗耀眼的流星,从他生命中划过,消失在苍茫天宇。在SQ研究所,他们的交往几乎只限于工作,此外便没有沟通,但在那个不知名的南方小客栈里,却碰撞出炽热的焰火!南国绮丽的风光、璀璨的星河、摇曳的凤尾竹、绵长的笙笛、身着彩秀筒裙的傣家姑娘……被掩蔽在黑暗深处的生命能量,瞬间爆发出绚烂又极具破坏力的蘑菇云。这一切都那么难以置信,像一场梦幻般不真实。

洗漱完,许家璧下楼出去,打算在这个陌生城市转转,再决定是否改乘长途大巴。

天空偶尔落下一阵细雨,乌云像惊慌的羊群,向南方逃去。遂川市的建筑大多是青灰色的仿汉风格,凝重,巍峨,给人以不可冒犯的威严感。它们与现代建筑相交错,仿佛混淆的时光。许家璧很少关注历史,不知道这座城在汉代的掌故和地位,更不知道出了什么历史人物。湿漉漉的街头,车来人往,许家璧很少逛街,混迹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他只感到愈发孤独。

如今他还有什么需要呢?他只在自动取款机取了现钞。

午时已到,街上匆匆往来的人和车更多了,赶着回家吃饭。许家璧没吃早饭,已经饿了。他随意走进一家餐馆,大堂里明净、通畅,只有他一个食客。他选了靠窗的座位,从仿古的雕花窗格,能看见外面纷攘的街景。他点了两样菜,要了三两店家自酿的梅子酒,然后点着香烟等着。收银台里,肥胖年轻的老板娘在低头看手机,店堂里还有两个女服务员也在低头看手机,许家璧脑子里闪过“强迫症”。短短三十多年,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而且巨变的速度愈发快了。许家璧蓦地心生一股忧伤,灿烂的未来将与他无缘了。陆陆续续有人进店,店堂里热闹起来。酒菜送来了,许家璧刚拿起酒杯,忽地怔住了,他看见柳荫挽着一个白胖老头进来了!她殷勤地和白胖老头说笑着,一边四下张望找位置,突然看见许家璧,顿时脸上僵硬,不知所措;旋即又附在白胖老头耳边说什么,接着便挽着他匆忙出去了。

透过窗格,许家璧看见他们走远了,消失在大片彩色花伞中,他竟然觉得如释重负。其实,他不知道该拿这个偷了他钱的女子怎么办?大喊大叫抓住她,可他没有任何证据,再说容留一个风尘女子过夜,别人会怎么看他?不过,她做贼心虚躲掉了,这让他觉得好玩。许家璧舒心地抿了一口酒,酒味酸甜,弱化了酒的烈劲,口感很好。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无谓地败兴,要将自己这台行将报废的机器,调整到最佳状态,享受仅剩的愉悦。古往今来的贤达智者,从来都把人间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置之度外。你若充实,世界将为你精彩。许家璧正兀自遐想,忽然旁边有人敲窗户,扭头一看,居然是柳荫!玻窗外,她朝他嘻嘻笑,他倏地满脸通红,她竟敢斗胆回来!柳荫大大方方进店,径直走到许家璧身边坐下,看了看酒菜,轻蔑地瘪瘪嘴:“这么简单?像个吝啬鬼!”她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两样菜,要了一只酒杯:“我陪大叔喝几杯。”

“你有点不厚道吧?”许家璧笑着嘲讽道。柳荫把面前的杯子斟满,嬉笑说:“你报警了?”许家璧微笑道:“跟警察怎么说?说昨晚漏网的小姐藏在我房间里,今早趁我熟睡偷走了我的钱。警察会抓我还是抓你?”柳荫哈哈笑:“算你识时务!来!我给大叔赔个不是!”说着和许家璧碰杯,一口饮尽,然后大口吃菜。许家璧嘲笑道:“怎么?还惦记着对我再下手?”柳荫喝完了第二杯,又把杯子斟满,涎着笑脸说:“大叔,最近我手紧,老家要修房子,我欠了不少债。偏偏又遇到警察抓人封门,才不得已得罪大叔了。”她朝许家璧连连作揖:“大叔说怎么处置我吧,我都认了,但还钱不行。干我们这一行的,钱进了口袋是不能再还回去的。要不,大叔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她捋着挑染的长发,笑道:“我这么年轻漂亮,大叔花钱玩太值了。”许家璧陡然阴了脸,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性生活了,大概已经是个废人了。他慢慢喝光杯里酒,冷冷地说:“你走吧。”柳荫吃惊地瞪大双眼:“大叔,你真的不追究我吗?”许家璧又斟满酒:“相见便是缘,算我送你了。”柳荫激动起来:“大叔,你真慷慨!你太帅了!”许家璧连忙摆手说:“打住!打住!别来这些陈词滥调。”柳荫快活得咯咯笑:“大叔不像生意人,也不像官员,是知识分子吧?”许家璧坦然说了自己身份,要到省城却遇到铁路塌方,只好在遂川市稍做停留。柳荫突然来了灵感:“大叔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在遂川市走走看看,这里是旅游热门城市,有好几处著名景点呢,我免费给您当导游!”许家璧哈哈直笑:“免费?”柳荫顿时满脸通红:“那些钱大叔已经送我了,不能算数。”

“好!好!”许家璧大笑朝她举杯:“一言为定!”

遂川市因古要塞遂川关而得名,关址在距市区二十公里的崇山中。

去遂川关有专线大巴,出城不久便驶上千回百绕的山间公路,但路况很好。大巴车风驰着,公路两边是奇险的峭壁断崖,山峦绵延,云遮雾绕,苍林葱郁,溪水轰鸣。山间气象阴晴不定,忽而清晴空阔,忽而烟雨笼罩;忽而风卷啸林,忽而长天阒寂。柳荫和许家璧并肩坐着,她活像个娇滴滴的小情人,动辄把光裸的胳膊趴在许家璧的肩上,飘动的长发在他脸颊上扫来扫去,弄得他鼻腔发痒,连连打喷嚏。

“你没有感冒吧?”她关切地问他,他边否认边轻轻推开她光滑的胳膊。可她干脆紧紧挽住他,朝他狠狠瞪眼,附在他耳畔悄悄说:“满车的人都仇恨地看我们这对狗男女,我偏要恶心他们!”

许家璧心虚地偷眼看,车里几乎都是满头银发的老人,一个个正襟危坐。

很快到了,景区大门前的广场只停着几辆车,从大巴车下来的人走散了,许家璧才轻松下来,点着香烟。绵绵阴雨停了,山间的风有些寒冽。景区门票很贵,但本地人可以凭身份证减半,这让许家璧很不痛快。柳荫也不是本地人,而是邻县一个镇子的,这样他俩都得全票。柳荫骂骂咧咧,原来她也没有来过,不知道还有这么混账的规定,不然她会带许家璧去别的地方。

进了景区,沿着蜿蜒曲折的观景小道慢慢走着,山石花草都水淋淋的,冷冽的风在其间穿行。一路上,柳荫不停地问许家璧那些景点故事,完全是不称职的导游。许家璧也是边看边讲解,嘲笑那些景点、传奇都是人造瞎编的。许家璧却被巉岩峭壁上蚌壳、海星、珊瑚化石吸引住了。他研究生物,自然对远古生物化石敏感,说明亿万年前这里还是海洋,这些远古生命,就生活在这片浩瀚深邃的海洋里。他随手捡起岩石,青蓝色的岩石上层层叠叠的蛤蜊化石,不禁暗自感叹,它们竟以一种剧烈的方式让生命达到永恒,亿万年后又重现天日。而人类呢?自己呢?在这个星球上,究竟有多少以生命形态存在过又消失了?作为人类一分子,他活着再死去,有意义吗?若真是神创造了人,为什么又要他(她)死亡?这样,人不就成了神的玩偶吗?

“看什么呢?”柳荫见他拿着块石头发愣,便好奇地问:“石头比美女好看吗?”

许家璧从玄思中惊醒,看到柳荫双臂抱着双肩,脸色发青,连打几声喷嚏,才意识到她穿得太少太薄,裸露的大片胸脯上都是鸡皮疙瘩:“这样你会感冒的。”他拉着柳荫快步往前走,寻找商店。山上的冷风愈吹愈烈,一块地势平坦的谷地,竹木花丛间有一座仿汉木质建筑,是一家出售旅游商品的商场。他们疾步进了商场,偌大的商场里空空荡荡,但暖和多了,两个美丽的服务员笑吟吟走过来,柳荫哆哆嗦嗦说:“我好冷。”一个女服务员便领她去喝开水暖身子。

“先生,需要什么吗?”另一个女服务员跟着许家璧。许家璧不语,在展厅里走动巡看。各式柜台大多摆着人造宝石、项链、古董、金银首饰、土特产等等,没有御寒的衣服。许家璧突然看见,展厅角落立着一个穿着青花色束腰宽袖汉服的塑料模特,粗麻纱青花色汉服,厚实炫目,便问女服务员:“那套汉服卖吗?”女服务员惊愕了,忙去查价格。许家璧欣喜地叫柳荫过来,柳荫抱着纸质热水杯跑过来,他从塑料模特身上扒下汉服,让柳荫穿上。柳荫疑惑不解:“我又不是演员。”许家璧让她去屏风后换上看看,柳荫大吃一惊:“真穿啊?吓着人谁负责?”

柳荫抱着汉服去屏风后,少顷走出来,许家璧看得目瞪口呆。柳荫双手在脑后捋头发,难为情地低头吃吃笑:“大叔,好看吗?”许家璧心里暗自赞叹,太美了!他又发现她挑染的头发跟汉服不匹配,四下看看,在一个陈旧的柜子里看到许多披巾,便挑了一张冷色调的,让柳荫披在头上。刹那间,她变成端庄美丽又风情万种的女神!

打折后,一千六百元,许家璧立即买了。

“大叔!你太酷了!”柳荫扑过去抱住许家璧:“看你掏钱,我心里就暖洋洋的!”

展厅里,所有女服务员都在笑,许家璧也不自然地笑了。

蜿蜒潮湿的木栈道上,一身华丽汉服的柳荫紧挽着许家璧的胳膊,一路上都是她银亮欢悦的说笑声,偶尔相遇的观光客,莫不向他们投来惊诧又迷惑的目光,好像走错了时空。烟雨忽扬忽止,阒寂湿冷的景区仿佛只有他们俩。许家璧身边伴着仿古美人,呼吸着清冽新鲜的空气,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人间真美真好!

终于到关隘了,一座青石砖墙鎏金瓦的三层关楼,横跨高耸入云的山谷间。翘檐斗拱,彩绘梁栋,关楼正殿塑着一尊丈八高的武士,金盔金甲,仗剑远眺关楼外烟雨迷蒙的山峦峡谷。奇怪的是,没有守关将军的姓名,何方人士,曾经有何卓越战绩;也没有此关建于何朝何代、谁人所建记录。似乎,历史的人物、史迹都湮灭在旷漠的时空中,除了这座宏伟的雄关牢不可破,其他一切都轻若鸿毛,可以忽略不计。除了亘古的山风在尖啸,旷漠的山河原野都陷在沉寂中。

许家璧久久仰视威严的关楼,感觉她如虹的气势,恍惚中他就像曾经来过,但他的确是第一次来瞻仰她。她怎么会在他的生命底色里若隐若现?这太神奇了。柳荫兴奋地拽着许家璧,穿过关楼正殿,来到关前平台,伫立在厚厚的关墙前眺望,烟雨蒙蒙的关外,苍茫无垠的戈壁,稀稀疏疏的荆棘丛,古时不知有多少次惨烈的鏖战,胡虏兵马浪潮般涌来,撞碎在雄关之下;又有多少次雄关上烈焰熊熊,石崩柱断,层层叠叠的尸首,遍地殷红。许家璧抚摸冰冷厚实的关墙,感叹:“山河依旧,英雄安在?”

柳荫扭头困惑道:“大叔,你说啥?”

峰峦层叠,翠柏莽莽。断崖如削,幽谷似渊。鼓荡的山风劲吹,打破烟雨世界的沉寂。此时,许家璧联想到,单位每年有大事记入所志,他的事迹、成就早已被省市志办收入年度志册。可这些志册只是堆放在某个角落,从此被遗忘,远不如那些岩石上的蛤蜊化石,再过亿万年,它们依旧在那里。许家璧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壮感,眼前一黑——

“大叔!”柳荫吓得大声尖叫。

……

昏暗恶臭的石牢,哀号不断,叫骂不绝。

许侍卫蜷卧在腐烂的麦草里,三面石墙,没有窗户,一面是粗木栅栏,可见幽深的走廊上狱卒走动的身影。每隔数米,石墙上挂一盏冒着黑烟的牛油灯。许侍卫因大白天持刀上街,被女王陛下的卫士拿住,以为是敌国的刺客投入死牢。审讯时,他自报乃大汉皇帝的贴身佩刀侍卫,来寻找被戎狄抢走的大汉公主。苍天有眼,如今出巡的女王陛下,就是我大汉的公主殿下。监察御史大怒,吾女王陛下岂是尔汉家之身!大刑伺候!许侍卫饱受酷刑终不改口,初几日,他在死牢里不断大喊,公主!牢内众囚犯戾骂不绝,狱卒怒斥鞭挞,他气息渐微,只得蜷卧残喘。自入死牢,不知几昼几夜,只闻哭骂狂笑声,不时可见狱卒拖走死尸。忽一日,众囚犯扑到粗木栅栏前哭喊万岁!许侍卫疑惑坐起,只见一队金甲武士吆喝着走来,众囚犯纷纷跪下,号哭,哀乞。许侍卫睁大眼睛终于看清,女王陛下来了,犹如灿烂星辰照亮恶臭的死牢。冠冕华服的女王楚楚威严,目光凌厉,缓步走来。许侍卫跃起扑到栅栏门叩头大喊,大汉皇帝佩刀侍卫许家璧叩见公主殿下,微臣护驾失职,罪该万死!只乞望公主殿下遣使大汉,向皇帝陛下报平安,微臣死而无憾!女王大怒,死!死!死!朕只唯愿你别死得难看!朕问你,汉室天下可有一个铁血男儿?!许侍卫长跪不起,股栗不止。女王恨恨拂袖而去。许侍卫面朝东方大哭,忽然牢门开了,走进一位锦衣御史,大喝死囚许家璧听旨!许侍卫慌忙整衣伏首,御史展开锦缎御旨唱道,朕念死囚许家璧恭敬忠诚,特别开恩,赐其为军前校尉,选三百死囚前往肖凌关戍边,以军功赎死罪。钦此!许家璧叩首朗声谢恩,三呼万岁!锦衣御史笑着扶起许家璧说,许校尉大喜了!将一领御赐红袍披在他身上。顿时,死牢里一片喊声,许校尉!小的愿跟随校尉戍边立功,万死不辞!几百条喉咙狂喊,声浪几乎掀掉牢顶!

……

房门响了,许家璧放下破杂志,见柳荫进来,她仍穿着素雅的汉服,让人感觉时光倒退了上千年。在遂川关,许家璧突然倒地失去知觉,柳荫吓得张皇失措,她的尖叫哭喊声,惊动了不远处一支“夕阳红”旅游团,随团医生及时施救,许家璧才很快醒过来,他们无心再游览,仓促回到市区宾馆。

“你怎么又回来了?”许家璧以为她已经走了。柳荫拎着一个购物袋说:“人家担心你呗。”然后走进卫生间。许家璧很不自在,他已经不习惯跟异性同室,何况还是个风尘女子。柳荫走出卫生间,用座机给宾馆总台打电话。许家璧去卫生间方便,意外看见洗漱台放着一包粉红色的卫生巾,他一时恍惚起来,这东西他已好多年没见过了,都不知道老婆什么时候干涸了。现在,滋润她的是庄子的大鹏鸟,奇幻世界;是在《周易》里体悟大宇宙的奇点。许家璧蓦地记起,有一次在单位附近的超市碰见刘晓敏,她正好把一包卫生巾丢进购物车里。她问他,你老婆用哪个牌子的卫生巾,他不知道,压根没有关注过。她冷冷地说,连老婆用什么牌子卫生巾都不知道的丈夫,一定不是好丈夫。然后推着车走了。

许家璧之所以记住了这个情景,是他不明白卫生巾跟好丈夫有什么必然关系。

晚饭就在房间里吃,宾馆有点餐服务。

柳荫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沙发里,汉服宽大的下摆遮住双腿,褪去铅华的她竟显得几分端庄矜持。饭后,他们坐着闲聊,慢慢喝酒。主要是许家璧讲他的工作,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还能讲什么。柳荫开始挺好奇,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一辈子研究那种古老虫子。尽管它太著名了,连她这种不爱读书的人,都在许多古诗词里听到它的大名,甚至知道它代表中国古老悠久的文明,但它毕竟是虫子,软体,没有骨头,像蛆一样蠕动,她觉得它很恶心。所以,当许家璧讲到日本人的研究比我们领先了,以至于许多不了解的外国人,还以为SQ产业源自日本时,柳荫哈欠连连。许家璧顿觉扫兴,觉得自己太乏味。

“你累了,睡吧。”许家璧抿着酒,“今晚我睡地铺。”

“真累了,昨晚老提防你,没敢睡踏实。”柳荫笑嘻嘻的,“那就委屈大叔了。”她从沙发上直接跳到大床上,钻进被子里,又是一阵窸窣,然后裸着膀子递出汉服和胸罩,让许家璧拿衣架挂起来。许家璧心突突跳,不敢想象她被窝里赤裸裸的肉体。突然,她蓦地坐起,用被子捂着胸部问:“你不会死吧?”许家璧抱着汉服胸罩怔住了,片刻才说:“人都会死,但要死得其所。”柳荫咧着嘴冷笑道:“活得好好的说死,吃饱了撑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好好活着呢!”她又嘻哈乱笑躺下了。

熄了大灯,只留墙脚一颗黯淡的地灯,房间内朦胧混沌。许家璧坐在昏暗中独自抿酒,木然看着大床上蜷成一团的影子,从闲话中得知,她原名柳小菊,家在一个小镇,书没有念出来,便和千万人生相同的人一样,进城打工,工厂、餐厅、超市、保洁,最后去了KTV歌城,从此坠入风尘。她进城后觉得名字太土才改了,但改不掉她生命的轨迹,这也是许多人的生命轨迹。当人们回首时,常常惊讶所有的偶然似乎都包含着某种必然,一种存在的规定性。

……

金鼓雷动,长号齐鸣,巍峨的王宫大墙下,三百身披铠甲的死囚列队静候。许侍卫伫立队前,天空灰蒙蒙的,塞外飓风裹着黄沙从高空掠过。成千民众远远注视着,期待着。城中高耸的尖塔响起悠长的唱礼声,伴随着三声炮响,高高的宫墙上出现众多大臣、武士,然后是峨冠博带的女王,顿时宫墙外一片欢呼万岁。宫墙上一支令旗挥动,宫墙外顿时安静了。

宣军前校尉许家璧见驾!宫墙上有人高喊。

许家璧疾步向前至宫墙下,单膝跪下抱拳。空中响起女王冷厉清晰的声音,许校尉,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大汉的殿前侍卫,而是朕的军前校尉,效忠本王,死而后已!

臣誓死效忠女王陛下!他仰望旌旗簇拥的女王,热泪盈眶。

……

许家璧被一阵轻轻的窸窣声惊醒,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的被子里。昏暗中,柳荫蹑手蹑脚起来溜下床,朝他摸索过来。她竟然只穿了一条窄窄的花边内裤,裸着上身,小巧挺拔的乳房颤动着,她又要偷他的钱包?许家璧觉得周身火烫,却见她踏着厚地毯迈过他,进了卫生间。一阵水响后,她又出来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指头在他鼻子前试了试,嘀咕道,还活着。然后上床打着哈欠钻进被窝。

黑暗中,许家璧暗暗发笑,心里很温暖。

许家璧醒来,房间里一片大亮,窗帘拉开着,大床上被子凌乱,四下不见柳荫,卫生间也悄无声息。他一阵惊悚,急忙爬起来奔茶几前翻随身包,钱和银行卡都在。

他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在沙发里,心里有些失落,不是因为柳荫悄然走了,而是昨夜梦见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

那年盛夏,SQ研究所几位同事,到南方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参加学术会。当年还没有动车,飞机也没有直达,得从省城转长途客车连续两天才能抵达。资料室的几个老家伙怕长途颠簸颠散了骨头架子,再说《SQ研究》杂志是许家璧实际负责,就由他去参会。根据学术会议程,其他同事先期参会,他和刘晓敏随后参加后面的研讨。去省城的火车上,刘晓敏一直冷冰冰的,不知有什么烦心事。许家璧一路小心,很少和她说工作以外的话。到省城转长途大巴,那时的公路远不如现在,出省城不久就是蜿蜒曲折、坑洼不平的公路,风尘仆仆,急弯一个接一个,车里不少人晕车了。刘晓敏晕得厉害,呕吐不止,她的头软靠在许家璧的肩上,半死不活的。许家璧也晕了,但还能克制住,一直悄悄用胳膊揽住刘晓敏的肩,担心她昏沉沉地栽下去。一整天,刘晓敏晕得人事不省、水米未沾。黄昏,客车在一个路边小旅店停了,乘客们入住小店。许家璧搀扶着神情低迷、摇摇晃晃的刘晓敏进房间,她一头扎在旧陋的床上起不来了。许家璧去吃了饭,给刘晓敏端了稀饭咸菜和馒头,却发现她好像哭过,而且在发烧!满脸通红,泪痕条条。许家璧慌忙找店家,可这荒野之地,不但没有医院诊所,连个药房都没有。店家、一些乘客七嘴八舌出主意。刘晓敏已经烧得胡乱呓语,听得出她处于愤怒状态。店家说有个土办法,就是用酒精给她擦身子。可哪里有酒精?店家拿来一瓶白酒给许家璧,许家璧犯难了,怎么下手啊?刘晓敏烧得面青嘴乌,胡言乱语,不停抽搐,许家璧一横心,关上门动手将刘晓敏脱得精光,将白酒洒在毛巾上,给她周身擦一遍。刘晓敏丰腴的身体,当时没激起许家璧任何意念,他只顾着擦呀擦。一瓶酒擦完了,刘晓敏仍不见退烧,许家璧又找店家要来一瓶。南方盛夏,房间里十分炙热,可他不敢开风扇,就那样大汗淋漓地一遍又一遍给她擦。面前横陈着一具美丽的肉体,峰高挺拔,草丰润泽,可他却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像面对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不知啥时候他竟睡着了,猛地惊醒来,只见刘晓敏赤裸裸地坐着,愤怒地盯着他,你怎么敢……话未说完,刘晓敏猛地扇了他一耳光!顿时他口鼻火辣辣地喷出热血!他愕然,起身走了出去。那一夜,他整夜做噩梦,梦里无数喷着星火的地雷旋转着飞来……第二天,刘晓敏仍在发低烧,很虚弱,无法长途跋涉,他们只能留在那个无名的路边旅店里。刘晓敏从店家口里得知昨夜的情形,很难堪地向许家璧道歉,他们和解了。那时没有手机这种东西,连电话都要去三十公里外的小镇才有,他们被困在这个荒野小店,无法与外面联系,会务组和单位都找不到他们。刘晓敏勉强吃了点稀饭,又昏睡了一上午,午饭后她才感觉好点,起了床。南国明朗的天空和阳光,把人胸中的阴郁一扫而光;那肥绿的芭蕉叶和娉婷摇曳的凤尾竹,令人耳目一新。刘晓敏想出去走走,许家璧便陪着她走向空旷浓绿、蜂飞蝶舞的原野,小道,小溪,小桥,鸡鸣狗吠。许家璧不敢看她,她微笑着下巴抬得很高,好像暗自欣喜,两人默默走着,炙热的阳光下脸颊很快出了汗。忽地,前面传来银铃般的欢叫声,他们站下,透过稀疏的水竹丛看到,浅绿的溪河水里一群女人赤条条地互相泼水、嬉戏、喊叫。来时路上,听人说这里傣家女人有河里裸浴的风俗,恰巧让他们撞见了,犹如一幅活的古典油画。好美啊!刘晓敏赞叹道,许家璧脸上火烧般滚烫。

夜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如火如荼……

回到SQ研究所,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毫无征兆的轩然大波。三个月后,刘晓敏放弃研究课题,随升迁的丈夫调到省城,不久就听说他们离婚了。她走之前专门约许家璧到一家茶坊,她只要他一句话,你愿意离婚吗?他畏缩了。她不再多言,立即起身离开。

房门开了,柳荫走进来,一见许家璧就咋咋呼呼说:“大叔!你起来了?我真担心一开门看见一具死尸!”许家璧不悦道:“你盼着我死?”柳荫嘻嘻乱笑,把打包回来的豆浆、油条和包子塞到他怀里:“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火车还走不了。”又笑说,“大叔,我继续给你当导游,这算不算好消息?”许家璧一笑,走不了就索性玩吧:“不过,你得穿上汉服。”柳荫穿的是发亮的短衣裙,太暴露了,她说:“你喜欢我就穿给你看,谁让我欠你的人情呢?”说罢,她取出衣柜里挂着的汉服,当他的面脱衣裙,身上只有黑窄的蕾丝内裤和粉色胸罩,然后套上汉服:“大叔,宾馆里的人说我傍大款了。”

许家璧不屑,埋头吃东西。

出门都十点了,阴沉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一抹耀眼的金光斜刺下来,城市顿时光彩熠熠。柳荫身着素雅的汉服,头上披着丝巾,招来满大街专注的眼光。她挺拔着腰,高昂着头,竭力做出冷傲表情,偷空对许家璧悄声说:“好多人眼睛都绿了,大叔,你赚大发了!”许家璧暗暗发笑,联想到历史上那些爱美人丢了江山的皇帝。

公交车把他们拉到郊外,游览古栈道。青石板铺的古栈道两旁,是苍郁茂密的柏树,栈道绵延不尽,柏林莽莽苍苍。每一棵古柏都有上千年,它们是历史的化身,目睹了多少次兵焚国破、无数学子、难民、商队、匪盗。人世沧桑,生死离别,它们默然千年,却生机依旧。柳荫穿行在茂盛的古柏间,摆出各种姿态让许家璧用手机拍。透过手机镜头,许家璧仿佛看见一个远古仕女,在幽暗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他惊愕不已,宛若置身梦幻中。

“你怎么流泪了?”柳荫愕然问道。许家璧忙抹了泪:“我太渺小了。”

柳荫嘲笑道:“难道你以前觉得自己很伟大?”

莽林中光线幽暗,栈道旁不时可见刻着古人诗词、各种传说的碑石,人间远久的气息扑面而来。许家璧读着那些古诗词,一时恍惚,好像这条古栈道是铺向远古和未来的时光隧道,古往今来都保存在永恒的时间里。

午饭后,他们去南郊著名的皇姑寺。

皇姑寺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传说一位寡居多年的皇帝姑妈,与一个侍卫好了。皇帝大怒,斩了侍卫。皇姑心若死灰,决意出家,皇帝怕她辱没皇室,便在这个偏僻之地建了座小寺,发配姑妈在此了却残生。近年掀起建寺庙热潮,皇姑寺扩建了许多偏殿、佛塔、居舍。处处紫烟缭绕,一棵棵大树披满祈福的红绸带。

柳荫那身装束,引来众多目光,许家璧恍惚觉得那个不幸的皇姑再现了。

不可思议的事来了。一位胸戴导游牌的女人拦住他们,原来,女导游率队的游客是一群银发的外国人,他们要求跟一身汉服美貌的柳荫合影,而且付欧元。柳荫欣然同意,挣外国钱的机会罕见,况且这些傻老帽洋人出手大方。她和许家璧约好,事后手机联系,他独自去转转。

许家璧优哉游哉四下转悠,这里跟所有的寺庙一样,偏殿塑着金刚、财神、阎王、小鬼,盘山小道旁有许多道士打扮的测字算命先生、假装残疾乞讨的骗子、卖假货的小贩。他在正殿稍多待了会儿,塑金的观音菩萨旁边,立着一个矮小素服的女人塑像,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皇姑,她把自己和一段凄美的爱,铸进永恒的时光里。殿前几排跪垫上,男女信徒虔诚跪拜,喃喃有词,然后捐功德。许家璧从不烧香跪拜捐功德,可这次他合掌于胸,垂首屏息,却不知道祈愿什么。渡过生命劫难?而他一生从事自然生命研究,明白大自然生命生生灭灭,自有其规律,这个规律迄今困扰着人类。几千年来,人类试图破解它,但它依然是个谜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彼岸是什么样子?究竟有没有天国……

皇姑寺后廊弯弯曲曲,铺着木板,许多游人坐在廊亭里喝茶,从山上眺望山下蜿蜒而过的大河。许家璧也坐着,要了杯素茶,点燃香烟,眺望河面。河面水势平缓,有许多野鸭子在随波逐流。岸边都是芭茅,入秋了,芭茅顶着雪白的头随风摇曳。雨又飘起来,许家璧再次有了漂泊的沧桑感。

蓦地,手机响了,传来柳荫惊慌的声音,出了急事,不陪他了。

十一

天色向晚,许家璧回到市区,吃了一碗本地特色的酸辣牛肉粉,买了一瓶白酒回宾馆。得到医生的判决后,他再也不想离开烟酒了。宾馆总台女收银员告诉许家璧,铁路抢通了,他预订了一张明天上午去省城的票。回到房间,保洁员趁他不在打扫了房间,被子枕巾都换成新的。柳荫不在,许家璧释然,重新体味到熟悉的孤独。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密集的雨又开始打在玻璃窗上,窸窣作响。他泡好茶,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下,点燃香烟,拧开酒瓶,闲逸又无聊地拿起那本破杂志——

许校尉和他的三百死囚戍卒星夜兼程,如期赶到凌霄关,遣散原先的守关戍卒,他们已是守关多年的老兵了。凌霄关青石砌成,横跨峡谷两端,关口外便是一马平川的荒野戈壁。许校尉一边遣使向女王陛下报告,一边巡查关内外。因年久失修,凌霄关多处已经破损、坍塌,生长茅草和荆棘。守关老卒们居然开辟了菜园子,养了猪,仓房里囤积的粮食只有玉米、南瓜和黄豆。许校尉亲率三百死囚卒整饬军械、房舍;修缮关隘、道路;囤积檑木、滚石、竹箭,习武练兵……

许家璧慢慢抿着酒,打着哈欠,看几页便翻手机看时间,这破烂故事实在拖沓乏味。他忽然想到,古人究竟是怎样打仗的?演义话本和电视剧里,都将对将地马上厮杀,杀翻了对手,对手的兵们便一哄而散,败下阵去。若真是如此,那倒好办了,国家只需东西南北放四个将,何必再养那么多兵?现代人竟不知古人怎么打仗,该是历史学家和文化人的失职,任由江湖人士演义胡诌,引人入歧途。

……巡哨慌忙来报,贼兵浩大,正朝我们袭来!许校尉大惊,急忙掉枪奔上关来,只见关外号角连天,狼烟四起,贼兵漫山遍野如潮卷来。守关众囚卒皆面色如土,股栗不止,许校尉拔刀大呼,我等性命皆仰女王陛下恩赐,今誓死报效女王陛下,平生足矣!有怯战者,斩!贼兵涌至关前,飞矢如蝗,纷纷架起云梯。许校尉不避飞矢,大发喊声率众囚卒砸檑木、滚石,掷火把烧云梯,发射弩箭杀贼!从晨至昏,喊杀声不绝,关墙下尸积如山,凌霄关屹立在滚滚浓烟中,坚如磐石。

……

夜色晦暗,许校尉伫立关上眺望贼营,贼营绵延成片,燃着堆堆篝火。野地里野兽争抢死尸的号叫声,此起彼伏。许校尉对众囚卒说,敌虽众但远道而来,接日鏖战已是疲惫之师,谁敢随我出关劫敌营?瞬时有百余人愿往。许校尉率众以粗藤悬下百丈绝壁,弃甲执刀,衔木潜行在密林荆棘丛中。三更时分,他们抵近敌营,正是月明中天,贼兵皆已酣睡。许校尉扒开鹿寨,大发喊声率众杀进寨去!顿时四处哀号,火光冲天,人马相踏,火矢乱飞……

许家璧被一阵房门乱响惊醒,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房门居然开着,过道里倒着一只黑色拉杆箱,卫生间里传出凌乱的呕吐声,散发出浓烈的酒臭。许家璧忙起来跑到卫生间门口,看见柳荫跪在马桶前痛苦地呕吐,那身华丽的汉服皱巴巴的,沾满污秽,好像她是从污水沟里爬出来的。许家璧关上房门,进卫生间蹲在她旁边拍她的背,柳荫面色青紫,肌肉抽搐着,涕泪横流,浑身臭不可闻。她喘息片刻又呕吐如注,大声哭喊却听不清哭喊什么。许家璧心焦如焚,差点也跟着吐了,拿来矿泉水给她漱口,打开换气扇,卫生间里响起低沉的嗡嗡声,但刺鼻的酒肉臭依然呛人。柳荫抽泣着趴在马桶上昏睡,许家璧想起多年前在那个不知名的路边旅店。他的心狂跳着,颤抖着双手,将柳荫沾满污秽的汉服脱了,犹豫片刻又将她黑色蕾丝内裤和粉色胸罩脱了,抱起瘫软如泥的她,放在浴盆里,打开热水器冲洗她光润的肉体。一具紧致玉白、充满青春气息的肉体,许家璧无比震惊,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感到眼花缭乱,急促喘息。他几乎是逃出卫生间,抓起茶几上的酒瓶一连灌了几大口,让自己镇静下来。

那具充满诱惑和鲜活力的肉体,成了他心中的梦魇,让他痛感死亡的恐怖和艰难。

许家璧把光洁如新的赤裸的柳荫抱上床,盖上被子。他慌慌张张,那闪烁着鲜活光泽的肉体,像一种刺目的威胁;又像一张明镜,照出他的腐朽、懦弱和罪孽。

“大叔!”神智迷乱的柳荫突然紧紧抓着许家璧的手,惊恐地哭喊:“死了!死了!”许家璧终于听明白了,下午她的一个闺蜜跳楼了,死得很难看!她哭着使劲将许家璧的手按在胸口:“大叔,抱着我,我害怕!我不要死!”许家璧只能躺下来将她抱在怀里,脑子里嗡嗡响着,好像一个蜂窝。她哭成泪人,紧贴着他的胸口:“大叔,带我走吧,随便到哪去,我怕死!”

许家璧紧紧抱着她,忽地流泪了,觉得就因为他还活着,别人才死了。

十二

天刚蒙蒙亮,许家璧挎着随身包离开了宾馆。

空中乌云飞渡,斜风裹挟着细雨飘忽纷扬。许家璧异常疲倦,两眼艰涩肿胀,他几乎彻夜未眠,紧抱着赤裸裸的柳荫。她紧偎在他的怀中,身体不时微微抽搐,梦里呓语涕泣,需要他温柔地抚慰。她略显消瘦,好像还没完全发育,乳房小而圆。许家璧感觉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无名路边小店,但那个刘晓敏是丰腴火热的,那么大胆奔放。那时他身体反应猛烈,猛烈得他都不敢相信是他的身体,也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生命力凶猛爆发。可现在,他的身体沉寂得像块石头,巨大的悲凉死死攫住他,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痛苦。天快亮时,柳荫终于沉沉睡熟了,呼吸平稳均匀,许家璧从她身下抽出麻木的胳膊,悄悄下床,收拾好物件,借着墙脚灯的微光,用宾馆便签匆匆写下几行字:

“姑娘,这笔钱你留下,今后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论尊贵还是卑微,优裕还是贫困,健康还是病患,幸福还是苦难,灾祸还是幸运,它们都是你独一无二的生命过程,值得好好品味和收藏。祝好。”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将一张大额银行卡压在纸条上,留下密码。他还有另一张银行卡。

离开宾馆时,许家璧在总台结账,专门多续了几天房费,柳荫可以多逗留几日,从容定夺自己的来去。他不可能带着她走,除了独自面对死亡,他什么也做不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密,赶早班的街人来去匆匆。许家璧穿过有红绿灯的路口,走到站前广场,广场上一片水淋淋的,那个身披铠甲的武士雕塑,凛然在风雨中,俯视着芸芸众生。

“大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叫,许家璧停下来回头一看,只见柳荫穿着一身红裙子,拖着黑色拉杆箱闯红灯!路口一片惊慌又愤怒的车笛声,一团火红在川流的车辆中奔跑、腾跃,喊叫着朝许家璧奔来!她活像风雨中一团热烈奔放的火焰,一只振翅飞翔的红蜻蜓,把街头搅得大乱。小心!许家璧惊慌地刚想喊出声,突然眼前一黑栽倒了!柳荫慌忙跑到面前,双膝跪在雨水中,抱着许家璧的头哭喊,一边朝迅速围拢过来的人哭着求援。可许家璧听不见了,睁大的双眼淤积着雨水,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一点一点弱下去。但他还活着,眼前浮现着……

许侍卫倒在血泊里,浑身伤痕累累,气若游丝,旁边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空中飘荡着黑烟和血腥气味。援兵赶到,贼兵大败。他斜倚在关楼墙边,看见女王陛下奔上关楼,向他飞奔而来,她是那么美丽,锦绣袍带像巨大的翅膀飘荡着,朝他尖声大喊……

雨幕中,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哭喊声。站前广场上空,突然响起浑厚的钟声,世界渐渐寂灭,遁入无垠的黑色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