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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联语与诗钟研究
——以《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为例

2021-11-11张恩岭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联语张伯驹创作

张恩岭

(周口师范学院 张伯驹研究中心,河南 周口 466001)

张伯驹向以卓越词人著称,《张伯驹词集》选录其一生词作近千首。而其一生联语与诗钟创作虽丰,但比其词作,仅是一小部分,也并未收录在词集中,而是散见于他的其他著述中。但是,诗钟和联语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诗词,且这部分联语与诗钟更见张伯驹词作的功力,显见其知识的渊博和智慧。张伯驹的联语与诗钟所蕴含的语言美、韵律美及其含义的丰富与深刻,都富有极大的艺术魅力。因此,研究张伯驹诗词,就不能不研究其联语与诗钟的创作,研究中国联语诗钟的近现代创作,就不能不研究张伯驹的联语与诗钟。2020年9月,笔者编著的《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出版,现就此书所收录张伯驹的联语与诗钟,进行分析和讨论。

一 张伯驹联语与诗钟的创作概况

联语,也称对联、楹联,类似律诗中的颔联、颈联,上下联均为七字者为多,但可长可短,并不受限,这一点与诗钟通常要求每联以七字为限是不同的。

联语,言简意深,对仗工整,平仄协调,是汉语语言独特的艺术形式,至于其内容,是即事即景以对偶句写出所感所思,表达主旨。而各种规格体式的诗钟作品都能包括在联语的大范围之内,诗钟的佳作也是联语的佳作,但诗钟的特色和各种规定却又是非常显著而独特的,是有别于联语的。首先是创作,也叫“打诗钟”,一般是多人以至上百上千人均可一起参与。打诗钟是要有钟题的,普通拈题,常用抽字及翻书之法,以昭公允。打诗钟的过程又是一种限时吟诗的文字游戏。即在创作时焚香限时,在香火上系一细线,线端拴一铜钱,当香火烧到线时,线断钱落,下面承接的铜盘发声如钟,便立即收卷,所以这种创作方式称为“诗钟”或“打诗钟”。

诗钟还因不同的命题方法,形成不同的格式,常见为“嵌字格”和“分咏格”两大类。各类又有正、别格之分,十分繁杂、苛刻。张伯驹的联语则多为“嵌字格”,诗钟多为“分咏格”。

“嵌字格”诗钟要求以任意拈出的两个字,分别嵌入诗钟的上下联,以所嵌入的位置称为“第几唱”;“分咏格”即任拈两件绝不相干的,可供具体刻画的人物、事件作为钟题,每题作一联,组成上下联,但只释其义,不能干犯题字。“分咏格”还有“集句式”较为特殊,难度也高,即吟联者必须采用前人的诗句或词作作为诗钟的上下联,且需七言,平仄亦须符合诗钟要求。

《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所收联语,主要来自其所著《素月楼联语》一书,更多的则是集其一生所作但散见于各种报刊、文章或私人所藏张伯驹赠予的联语作品,总计70余副。应该还有相当一部分并未搜集到,而在这些联语中,又以“嵌字联”亦称“嵌名联”为主,挽联次之。其思想性、艺术性也以这两类联语最为深刻和优美。

张伯驹一生为众多友人作了“嵌名联”,所谓“嵌名联”即是将一个人姓名中的两个字分别嵌入一副联语的上下联中,既要富含美好意蕴,又要符合联语要求,这种联语其实也是“嵌字格”诗钟的一种,只是姓名中的两字,并非临时任意拈出而已。如“张牧石”:

牧野鹰扬开地阔;

石头虎踞望天低;

“史树青”:

树木新栽休斧伐;

青山长在有柴烧。

张伯驹一生还为不少人撰写了挽联,本书搜集到的则仅有十余人,这十余副挽联当是张伯驹一生撰写挽联的主要部分和最为出色的。例如张伯驹撰写的“挽陈毅”一联,即是当年名扬天下,广为传诵的一联。

张伯驹的诗钟创作,也是其一生颇为看重的著述之一,且主要记录在《春游琐谈》一书中的《饭后诗钟分咏》一文中。其《素月楼联语》一书中也有一部分,再就是散见于张伯驹创作的诸多“诗钟”条幅中。《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一书收录其诗钟约130余联。而收入其联语部分的一些条目,其实也可看作诗钟,如“围棋端不救苍生”之联。关于张伯驹诗钟的创作情况,张伯驹在《饭后诗钟分咏》一文中曾有一段说明,他说:“岁乙未(1955)余倡为饭后诗钟集,专为‘分咏’诗钟,参与者有夏枝巢、陈紫纶、章行严……每月一集,多为季迟及余家。每集五题至六题,每题作二联至三联。先七日示题,收稿汇印,聚吟评唱,亦时有趣致之作。”

在所录张伯驹130余联诗钟中,“嵌字格”诗钟占20余联,其余100余联则全为“分咏格”诗钟,而其中最见难度和功力的“集句分咏”诗钟,又几乎占到一半。由此可见,张伯驹的诗钟主要部分就是“分咏格”诗钟,其中的“集句分咏”则充分展示了张伯驹才智的渊永和文思的敏捷。如“分咏格”“阮籍·重阳”:

浊世人皆遭白眼;

边城秋不见黄花。

“集句分咏”“科甲翰林·聋子”:

一朝选在君王侧,

终岁不闻丝竹声。

所以说,联语、诗钟是张伯驹一生诗词创作中颇为精彩的部分,也是中国韵文创作史上一份宝贵而精美的财富。马大勇在其《诗词课》一书中评价张伯驹的诗钟:“无论数量还是质量,我认为张伯驹是能称‘一代之雄’的,他的集句分咏格,可谓佳制纷披,当世无敌。”

二 张伯驹联语与诗钟的艺术特色

(一)张伯驹联语的艺术特色

张伯驹联语最为人所称道的当是“嵌名联”。无论是谁的名字,无论这一名字的两个字有无关联,他都能咏出上下联关系密切对应而又意境内涵都非常丰富美好的联语,例如:“马宝山”:

宝剑只宜酬烈士;

山珍合应供饕夫。

“桂生”:

桂心医士除皮用;

生面将军下笔开。

“欧广勇”:

广到穷荒皆坦荡;

勇于大敌更从容。

好一副气势广阔,词境高迈的联语啊!说到此联艺术,可以说,“广”和“勇”并没有很高的关联度,但张伯驹发语不凡,一句“广到穷荒皆坦荡”,就把那种坦荡的胸怀与登高望远,穷荒无边的境界联系起来了;下联则赞美了大敌当前却从容淡定,勇敢沉着的大将风度。这一联上下关联度极高,一则心胸广阔,一则胆气勇敢,不愧为妙联。张伯驹创作的“嵌名联”几乎都是一联精警的诗句,词汇丰满,意气昂扬,又富含哲理,发人深思。当然,因为是“嵌名联”,就多有故意赞美之语,亦有游戏的成分在内了。

张伯驹撰写的挽联也是感情激切、真挚,评价准确,形象传神,多有典故,含蓄优美。其文风、个性都极为鲜明,与他人迥异。例如:他为京剧大师余叔岩撰写的挽联:

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歌传李峤;

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这一挽联情感沉痛,语气庄重,充满怀念和惋惜之情,用典贴切,比喻恰当,含义崇高。

再如“挽荀慧生”:

歌舞全休,旧梦重寻无旧梦;

尘寰永隔,留香犹在不留香。

荀慧生是著名京剧演员,号留香,冤死于“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因而,此联借“留香”一词,表达了对荀慧生被迫害致死却不能“留香”的悲愤,语气虽含讥讽,但对死者的赞美与怀念之情却是鲜明的。

在张伯驹撰写的诸多挽联中,广为传诵的还是挽陈毅一联: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

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此联以遒劲之笔,贯豪逸之气,写得正气凛然,情感激越,艺术上可谓文质兼美,恰切自然,用典丰富而精彩,气魄豪放而雄浑,在文坛上影响很大。

如果说,我们从张伯驹的“嵌名联”中看到的是其智慧和文采的闪现与突发,那么,在张伯驹创作的挽联中,我们则感到中国文化的博大和人性的光辉。总之,我们从张伯驹创作的联语中,真切感到了那种语言美、韵律美、意蕴美,所谓“思致精刻、词语隽妙、采色陆丽、声调和美”,正是张伯驹联语的写照。

(二)张伯驹诗钟的艺术特色

诗钟体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精粹。品读张伯驹的诗钟,让人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掩书余味在胸中”之叹油然而生,的确是一种精神和知识的享受。那么,张伯驹诗钟的艺术特色究竟在哪里呢?

一是集中体现了律诗的精粹,内涵丰富,形象鲜明,音乐感强,便于记忆,给人以无限的美感。例如,其“分咏格”诗钟“温飞卿·蝙蝠”:

旖旎花间推领袖;

模棱世上似衣冠。

形象生动有趣,易于理解。又便于记忆。再如,“岳阳楼记·汾酒”:

水气下临云梦泽;

曲香遥指杏花村。

这联诗钟语言颇为流畅、优美,让人一看即联想到孟浩然和杜牧的诗句,但又非其原句,真是意趣高雅之诗啊!

二是含有文字游戏的性质,却饶有趣味,富有幽默感。打诗钟,规矩繁多,设置了层层障碍,具有相当的难度。但唯其如此,也给打诗钟者平添了许多乐趣和情思。如张伯驹的“集句分咏”中的“科甲翰林·聋子”之“终岁不闻丝竹声”语出唐代诗人白居易《琵琶行》,本意是说当地缺乏文化生活。长年听不到乐器歌舞之声。而张伯驹则把这句诗意引申为“听不到器乐的声音”那不就是聋子嘛!何等幽默啊!再如“庸医·卜者”: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上联出自唐诗人杜甫诗《兵车行》,下联出自唐李商隐诗《马嵬·其二》。此联诗钟刻画庸医和卜者,简直是入木三分,让人在幽默中有所感悟。张伯驹的每一联诗钟几乎都充满着幽默和机智,亦庄亦谐,内谐外庄,语言出入于俏皮与正经之间,不愧是上乘的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迸发。

三是联想丰富奇特,立意新颖。张伯驹诗钟的联想奇特与丰富集中体现在他“集句分咏”创作中。“集句分咏”必须采用前人诗句作为诗钟的一联,既要出新意,又不得犯钟题之字面,难度极高,绝不是那种“苦吟”“推敲”所能胜任的。这就要求诗钟吟者引用前人成句时必须具有丰富甚至是奇特的联想。例如,张伯驹的诗钟“连鬓胡子·牡丹”:

人面不知何处去;

狂心更拟折来看。

上联中居然用了崔护的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其本意是那面如桃花一样的少女再也见不到了。可张伯驹却联想到,一个人的连鬓胡子几乎遮盖得看不见脸了,岂不就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吗?这联想够奇特吧?再如“杨贵妃·近视眼”:

承欢侍宴无闲暇;

对影闻声已可怜。

其下联系李商隐诗句,原意并不是说近视眼看不见面前的恋人,但张伯驹却由此句联想到己“对影闻声”,却看不见恋人,不就是近视眼吗?诸如此类的联想,就是张伯驹诗钟的突出特色,也给人带来顿悟的乐趣。

四是张伯驹创作的诗钟善于用典,既丰富了诗钟的内涵、趣味,又常给人以启迪和教育,给人以美的感受。

诗钟是一种高度简练的文体,要求删繁就简。同时,上下联中又不能明指钟题,只能是隐约影射、暗示或用相关联的语言或事情隐喻钟题。这就给诗钟作者一个极大的挑战,而典故的运用,就恰到好处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如张伯驹在诗钟“文天祥·鼠”中咏道:

柴市独留千古节;

笔须曾扫万人军。

柴市就是一个典故,是指文天祥就义处,北京市宣武门外菜市口,柴市为菜市音转。

张伯驹在联语中也常常用典,大为增强了短短一副联语的内涵和情感。如张伯驹为著名京剧大师杨小楼撰写的挽联:

梦断凝碧池,叹百年文物沦亡,我亦下泪;
艺同广陵散,问千古英雄成败,谁为传神?

“凝碧池”为一典故,在这里借指戏剧舞台;“广陵散”也是一个典故,是中国音乐史上非常著名的古琴曲,后失传。在此比喻杨小楼的戏剧艺术如同历史上著名的“广陵散”一样,恐怕无人可及了。

三 张伯驹联语与诗钟的价值与意义

(一)张伯驹联语与诗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笔宝贵财富,亟须保护和传承。

联语与诗钟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短小精悍,独立成趣,有的蕴含哲理,发人深思;有的抒发情怀,动人心魄。历史上许多出自名家之手的联语与诗钟不仅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他们的人生追求,也从艺术上表现出他们的情感和才智。更有许多名联、诗钟逸趣横生,令人拍案叫绝,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和欣赏价值,而诗钟于今却是几乎失传的一种文学样式了。

关于诗钟的起源与盛衰,现有的研究成果一般认为它创始于福州,逐渐推广到全国;时间上始于清初,盛行于清嘉庆、道光年间,至民国初年乃至民国中期,仍流行于京、津、沪等地域之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诗钟活动逐步式微,但仍有一些学养深厚的老人还在从事这种文化娱乐活动,张伯驹就是兴致颇高的参与者与组织者之一。但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以后,由于政治运动的频频开展,诗钟活动也就基本上结束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全国文化园地更是百花凋零。但奇怪的是,就在全国各种文化活动难以开展的情况下,特别是在1972年前后,天津的一些诗词文人,如寇梦碧、张牧石、陈机峰等人,却私下活动,打起诗钟来,竟然创作诗钟两千余联,结集为《七二钟声》。在这一创作活动中,张伯驹虽生活在北京但也时有和作。

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老一代文化人的凋零谢世,诗钟活动再次归于沉寂,但近年来,在中国文化界,随着旧体诗词创作的逐步恢复与发展繁荣,诗钟活动又在某些地方有所开展,但都是影响甚微,有待于继续成长。诗钟既是我国民俗文化,更是高雅文化的一部分,有其悠久的渊源和历史,因而,我们有理由传承下去而不能使其消失在我们这一代。

有鉴于这种情况,张伯驹诗钟与联语创作成果更显珍贵。特别是其诗钟的创作成果,以及他人的创作,可以说是中国诗钟活动的延续与传承,是中国百年来诗钟创作的精品。《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一书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该书尽可能系统、完整地搜集了张伯驹的联语、诗钟作品,不仅成为张伯驹著述中一部体系完整独立的著作,且为学界研究张伯驹联语、诗钟创作乃至研究中国联语、诗钟文化提供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选本,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也宣示了保护和传承这种文化艺术的意义。

(二)张伯驹联语、诗钟的创作成果,为当前联语、诗钟的创作与发展提供了优秀的范例,具有启发性的经验。

联语、诗钟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我们有责任去研究它,介绍它,让它重新焕发出艺术的活力与光彩。张伯驹联语、诗钟的创作成果,对于研究联语、诗钟的发展史及今后传承联语、诗钟艺术,都有重要的作用与价值。

同时,联语、诗钟体现了文学创作的多方面功能,由于其在命题、作法及评选、宣唱上均有一套特殊的规定,故颇适应于具有规模的团体活动,适应于文化团体举办交流艺术和举办某种庆祝与纪念活动。因此,我们可以利用联语、诗钟的创作模式,让其为精神文明活动服务,也可在国家重大节日或重要纪念活动时组织诗社活动,联语与诗钟活动,进行庆祝和宣传,充分发挥其功用。

(三)张伯驹联语与诗钟的创作成果,可以帮助人们提高文学修养,提高传统诗词的创作能力,对从事其他形式的文学创作也有借鉴作用。

中国的联语与诗钟体现了文学创作的多方面功能,于较短甚或只有十四字之联内,仍可驰骋想象,发挥联想、写景、咏物、言志、抒情、明理、写意、说理等各种艺术特长和功用。联语与诗钟又具有“斗博”“斗巧”“斗捷”等特色,是一项饶有趣味而又高雅的文化娱乐活动,具有广泛的应用价值。正如张之洞尝言:“工诗钟者,骈文诗歌必工。”这样,研究张伯驹及其他文化名人的联语与诗钟,无疑可以帮助人们熟识诗词格律,积累大量词汇,熟悉语法及修辞技巧,从而帮助人们学好写好中国古典诗词,对于从事其他形式的文学创作,也大有裨益。

总之,联语与诗钟都是寓教于乐的一种文学创作形式,是高雅的富有情趣的一种文艺联谊活动,是提高文学修养、发挥文学功能、弘扬传统文化、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项有益活动。我们可以充分借鉴学习历代及现当代优秀文人如张伯驹的联语与诗钟创作成果,进一步彰显中国联语与诗钟的特殊功能与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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