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历史书写”的多维视域与文化心理考察
2021-11-11宋秋敏
宋秋敏
(东莞理工学院,广东 东莞 523419)
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历史的书写,不仅体现在数千年来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的各类史书中,也存在于体裁各异、风格迥然的诸多文学作品中。书写历史也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自东汉史学家班固一首《咏史》开创咏史诗先河伊始,晋代左思继之以八首《咏史》将诗歌中的历史书写推上托古喻今的新高度,其后,历代诗词中的咏史怀古,或引用和借用历史人物典故等各类形式的历史书写不绝于缕,佳作如云。
秉承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过程中文化蕴涵的传承性与艺术表现形式的差异性等特征,宋词中的“历史书写”既有对前代文学与文化的绵延与承续,以多维视域实现对历史题材和历史意象的自观与超越,又因词体自身特性和词学观念的发展变化等原因,呈现出不同背景下宋代文人独特的文化心理与宋世风流的多元化特性。
一 宋词“历史书写”的多维视域
早在晚唐五代时期,就已经出现书写历史的词作。如“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偎倚,绿波春水,长淮风不起。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孙光宪《河传》)书写评论隋炀帝杨广开凿运河,巡幸江都等史事;“景阳钟动宫莺转,露凉金殿。轻飙吹起琼花绽,玉叶如剪”(孙光宪《后庭花》)写陈后主穷奢极侈、败政亡国的旧事;“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椒房兰洞,云雨降神仙”(毛熙震《临江仙》)反讽南朝齐东昏侯宠潘妃事;等等。宋词中的历史书写一方面沿袭唐五代词的咏史传统并发扬光大,另一方面,在拓宽前代咏史词题材领域的同时,其艺术手法不断精进,书写的视角和维度也更加多元。
(一)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选择
纵观两宋词坛,关涉历史书写的词作题材内容丰富,表现手法不拘一格。其对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选择和书写,既有时代背景与士风嬗变等综合因素所促成的共性特征,又因时、因事、因人而不同。现将二者的基本情况大致梳理如下:
1.历史事件
与晚唐五代词中较为薄弱的历史书写相比较,宋词对于历史事件的取材相当丰富,其选材的时间跨度很大,从先秦直至唐代,涵括面也广,几乎宋以前的每个朝代都有涉及,到了南宋,又增加了北宋灭亡、两宫被迫北迁等题材内容。并且,宋代词人对于历史事件的选择,往往笔锋所指,不拘一格,既有恢宏壮阔的重大历史题材,以及那些令人血脉偾张、荡气回肠的英雄往事,也不乏历史长河中偶尔泛起涟漪的旖旎情事,或者虽已被历史尘埃掩埋,却依然让人心生向往的名士风流。
宋词关于先秦历史事件的书写,主要集中在对吴越旧事的追忆、慨叹和感伤。比如“长忆吴山,山上森森吴相庙。庙前江水怒为涛。千古恨犹高”(潘阆《酒泉子》)叹惋吴相国伍子胥忠而见疑、被赐剑自刎的故事;“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柳永《双声子》)感慨吴越争霸往事;“范夫子,高标韵,秀眉庞。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物外聊从吾好。赖尔工颦妍笑。伴醉玉连缸。尽任扁舟路,风雨卷秋江”(贺铸《水调歌头》)表达对范蠡功成身退,携西施泛舟五湖传说的无限向往;等等。也偶有笔墨兼及其他,如王安石《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回顾商朝伊尹、周朝吕尚两位贤人得遇明主,建功立业的历史事件,寄托自己的感慨和希冀。
关于秦汉和三国时期,宋代词人偏爱书写楚汉争霸、三国争雄等重大历史事件。如刘潜和李冠的《六州歌头》(秦亡草昧),两首词内容相似,书写刘项争霸,项羽兵败被围,四面楚歌的史实;三国题材以表现赤壁之战、孙刘联合抗曹为主,名篇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戴复古的《满江红·赤壁怀古》等等,其他如“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陆游《水调歌头》),“望樊冈,过赤壁,想雄图。寂寥霸气,应笑当日阿瞒疏。收拾周黄策略,成就孙刘基业,未信赏音无”(岳甫《水调歌头》),“欲问周郎赤壁,叹沙沉断戟,烟锁艨艟。听波声如语,空乱荻花丛”(郑梦协《八声甘州》),等等。据统计,《全宋词》中涉及三国争雄内容的词作有五十四首之多,由此可见,三国题材的选择和书写,已然成为宋词中历史书写的热点和亮点。
对于六朝历史和与之相关的故事传说,诸如魏晋典章人物和名士风流、淝水之战、六朝兴亡等等,宋词中也有较为密集的书写。比如:“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远寻花。正风亭霁雨,烟浦移沙。缓提金勒,路拥桃叶香车。凭高帐饮,照羽觞、晚日横斜。六朝浪语繁华。山围故国,绮散余霞”(朱敦儒《芰荷香》),“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鬓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周邦彦《西河·金陵》),等等。由此可见,咏叹六朝兴亡事,词作往往以金陵为依托展开怀古幽思。再比如,代表魏晋风流的孟嘉落帽、张季鹰的莼鲈之思、刘伶醉酒等典故,在宋词中也多有体现。
唐朝旧事被宋词取材最多的即是以唐明皇与杨贵妃为主角的天宝遗事,如欧阳修《浪淘沙》(五岭麦秋残),李冠的《六州歌头·骊山》(凄凉绣岭)等;也有表现五代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情事,如苏轼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南宋以来,关于北宋灭亡、金瓯残缺的史实在词中也有较为真实的体现,如:“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张元干《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戎虏乱中夏,星历一周天。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万里两宫无路”(张元干《水调歌头》),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很多情况下,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并不拘泥于一时一事,而是在一首词中纵贯时空,将数个历史事件拉杂并用,以满足作者抒情言志的需要。比如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尺幅之内,用三国时少年孙权占断东吴,南朝宋武帝刘裕崛起于微寒而称帝,宋文帝刘义隆草率北伐失利,汉大将霍去病大败匈奴后封狼居胥山,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廉颇老当益壮等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典故,抚今追昔,悲慨深沉。
2.历史人物
由于历史人物千百年来固有和特定的角色内涵与形象设定,大多数情况下,直接选取和描摹历史人物比历史事件更加直观和深入人心,因此,宋词对历史人物的书写更为普泛。概而言之,宋词中的历史人物主要可归纳为以下三大类:
第一类,文人才子群体。历朝历代的文人才子,因他们的丰富掌故和文采风流,成为宋词中常见的吟咏对象。比如“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柳永《玉蝴蝶》),“苍生喘未苏,买笔论孤愤,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杨冠卿《卜算子·秋晚集杜句吊贾傅》),“相如当日,曾奏凌云赋。落笔纵横妙风雨”(曾纡《洞仙歌》),“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徐邈能中酒圣贤,刘伶席地幕青天,潘郎白璧为谁连”(苏轼《浣溪沙·感旧》),“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辛弃疾《洞仙歌》),“瞬息光阴都几许,离情常是迢迢。须信沈腰易瘦,争教潘鬓相饶”(晁端礼《何满子》),“何须说,扬州旧日,何逊更能诗”(王庭《满庭芳》),“太白诗魂,玉川风腋,自有飞仙骨”(石孝友《念奴娇》),等等,分别吟咏宋玉、贾谊、司马相如、王粲、刘伶、潘安、陶渊明、沈约、何逊、李白等历代文人风采。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宋玉、王粲、潘安、陶渊明、沈约等人,又往往因历史人物自身的传闻轶事,以及词体本身特性,而被赋予了诸如宋玉悲秋、王粲登楼、潘安貌美风流、沈约羸弱消瘦等鲜明的文化色彩和个性特征。
第二类,英雄志士群体。渴望建功立业和青史留名是中国古代文人中较为普遍的价值取向,由此,则历史上灿若群星的英雄志士群体自然成为宋词历史书写关注的焦点。从功高不爵、命运多舛的汉代飞将军李广,“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辛弃疾《八声甘州》);到南宋名将岳飞,“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刘过《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词人们表达了对英雄志士的景仰和向往。当然,宋词中书写最多、笔墨最为集中的便是三国英雄。在宋词中轮番出场的三国英雄包括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周瑜、陈登等,据有关学者统计,周瑜的出现频率最高,为68首,其余依次是诸葛亮39首,陈登34首,曹操20首,孙权15首,刘备10首。这些璀璨夺目的英雄志士形象,为偏柔偏弱的宋词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三类,美人才女群体。在以“男子而作闺音”为特性的宋词中,当然不能缺少对历代美人才女的集中摹写。被文人们津津乐道的“四大美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自不必说,四人的芳名在宋词中皆出现数十次之多,柳永还专门以《西施》为词牌填词三首,董颖作大曲《薄媚·西施》十首咏西施故事,《昭君怨》也是宋词中较为流行的词牌;其他如以善舞轻盈而著称的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与项羽同生共死的虞姬,追求美好爱情的卓文君,失意落寞的才女班婕妤,为石崇坠楼的绿珠,独居燕子楼十余年的关盼盼,白居易的家姬樊素和小蛮等等,在宋词中也都有惊鸿一现,真可谓繁花满眼,不一而足。宋人又善以《调笑》词集中吟咏历史上或唐代诗文、小说中的才女美人,如郑仅《调笑转踏》十二首中有六首分别咏罗敷、莫愁、卓文君、当垆胡姬、杨贵妃和苏小小;秦观《调笑令》十首中有七首分别咏王昭君、乐昌公主、崔徽、无双、灼灼、盼盼、莺莺;毛滂《调笑》分咏崔徽、泰娘、盼盼、灼灼、张好好等历代女子事,等等。
曲子词本以抒情见长,而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历史典故的引入,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词的表现领域,提高了词的表现能力,这也是词体不断发展成熟的结果。
(二)多维视域下的历史书写观照
与其他文体一样,宋词对于特定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选择、再现和评价,既是对前代丰富历史信息之思想意蕴与审美内涵的发掘和再利用,也同样离不开以古写今、借古抒怀的现实目的。宋词中的历史书写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类主题:
1.点缀太平、抒写艳思
毋庸讳言,宋代是一个奢侈享乐之风盛行的朝代,曲子词又本为宴饮活动所催生的酒边花下助兴佐欢之作,以“词为艳科”为本色,由此,则用古雅之风,应当时之景,借历史上的典故人物点缀太平、抒写艳思也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比如,“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柳永《木兰花慢》),“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王观《红芍药》),“金谷繁花春正好。玉山一任樽前倒”(李之仪《蝶恋花》),用嵇康“玉山倾倒”之典,描绘纵酒狂欢的场面;“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柳永《抛球乐》),“一硕刘伶,五斗将来且解酲”(王观《减字木兰花》),引刘伶幕天席地和善饮的逸闻轶事;“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秦观《望海潮》),“望西园,飞盖夜,月到清尊”(毛滂《于飞乐》),用曹丕、曹植“西园之会”掌故,等等,传达出太平盛世之下人们的欢乐情绪,渲染了宋代由朝堂至市井,从都市到乡邑普遍弥漫的纵游烂赏、恣情蔓延的享乐之风和及时行乐的价值取向。
同时,宋词的历史书写又往往带有其独特的香艳色彩。一方面,对于历史人物的选择,宋代词人偏爱那些艳名远播的美女佳人,且相当注重对她们容貌、体态、以及服饰妆容等的描摹。比如:“苎萝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柳永《西施》)写西施妖艳无双的媚态,“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玉环风调依然在”(贺铸《攀鞍态》)用玉环的美艳比拟歌妓,“瀛仙好客过当时。锦幌出蛾眉。体轻飞燕,歌欺樊素,压尽芳菲”(洪适《眼儿媚》)以历史上的飞燕、樊素两大美女极写歌妓夺人心魄的舞技体貌,等等。而对于男性历史人物,他们玉树临风的仪态风神,以及引人遐思的风流韵事,诸如宋玉东墙、相如琴挑、韩寿偷香、何郎傅粉等情思旖旎的典故,也常被宋代词人信手拈来,给脂红粉翠、缠绵悱恻的宋词增添更加香艳的色调。另一方面,即使在描写宏大战争场面,追慕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之时,词人也不忘以美女温柔的红巾翠袖来点缀,比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无疑使得雄姿英发的英雄形象又具有了风流倜傥的浪漫色彩。
2.以古鉴今、理性反思
对于历史的功过沧桑、朝代的更迭兴废,宋代词人在感慨伤怀之外,又从理性角度进行反思,概括和总结历史的发展规律,怀古抚今,寓鉴戒之意。
以宋词中较为集中的六朝兴废事为例,词人对于此段历史的书写往往在慨叹兴亡的同时,关注到历史与现实的相似性,表达知识分子对国家前途命运深深的忧虑,以史鉴今地对当朝统治者提出警示。比如贺铸的《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和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送目),都在感叹六朝因耽于淫乐而相继亡国后,发出诸如“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贺铸《水调歌头》)、“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之类警诫当世之语。
又如唐天宝年间玄宗荒淫、杨妃专宠的史事,宋词对此也多有呈现,欧阳修的《浪淘沙》(五岭麦秋残),即从杨贵妃喜食鲜荔枝,玄宗命人从岭南、西蜀驰驿进献事兴发慨叹,含蓄地提出戒鉴和警示。
再比如,靖康之乱以后,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仁人志士往往选取那些对当政者有所鞭策、激励、启发的题材入词,通过赞美和追慕历史上建功立业、叱咤风云的英雄,表现出忧时愤世、劝诫当朝的意图。抗金名臣李纲面对国土沦丧、国家分崩的现实,作咏史词七首,其中,《雨霖铃·明皇幸西蜀》以安史之乱中唐明皇避乱西蜀事暗讽高宗南逃;《念奴娇·汉武巡朔方》盛赞汉武帝扫平匈奴的丰功伟业;《水龙吟·光武战昆阳》赞美光武帝刘秀的中兴大业;《喜迁莺·晋师胜淝上》怀念淝水之战中谢安以少胜多、横扫前秦百万大军的功绩;《水龙吟·太宗临渭上》写唐太宗亲帅大军平定突厥的战功,等等。借古讽今,表达对收复失地、建立不朽功业的向往,具有鲜明的指向性和现实意义。而词人们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苦闷和悲愤,也常采用借古人之酒杯,浇今人之块垒的手法:“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辛弃疾《卜算子》)“凄侧近长沙,地僻秋将尽。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杨冠卿《卜算子》)通过书写历史上李广、贾谊这样的悲剧英雄和失意文人,寄寓自己的理想,体味共同的苦痛,从而达到古今为一的心灵契合与共鸣。
3.纵观历史,感悟人生
博学多思的宋代词人对于历史的书写,不但能够入乎其内,且能出乎其外,超脱于现实的圈囿,将历史的沧桑、时空的无情、人生的虚无和无常,升华为一种普遍存在的悲剧意识和对人世的悲悯,由此纵观历史,感悟人生。
面对无垠而永恒的时空,因历史沧桑、朝代兴衰、世事无常而产生的普泛化的人生悲感,由于词人的人生经历、性情品格、眼界高下等综合因素而存在很大差异。其中,既有对历史虚无与人生短暂的感叹,如“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王安石《南乡子》),“南去北来愁几许,登临怀古欲沾衣。试问越王歌舞地。佳丽。只今唯有鹧鸪啼”(李泳《定风波·感旧》);也有看破红尘古今、寄情诗酒山水的自我开解,如“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范仲淹《剔银灯》),“平芜千里,古来佳处几回秋。歌舞当年何在,罗绮一时同尽,梦幻两悠悠。杯到莫停手,唯酒可忘忧”(丘崈《水调歌头·登赏心亭怀古》)。在历尽人生的升沉荣辱,综观浩渺的历史宇宙以后,还有词人选择随缘自适,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越的时空观融入历史,体味人生。如苏轼的《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在历史的长河中,渺小的个体微不足道,只有超越自我,以通脱豁达、自然适意的态度去化解,才能无往而不利,获得真正的快慰与解脱。
总之,无论时代背景和人生际遇的变化带来何种情绪波动和情感触发,宋代词人往往能从丰富多彩的历史中找到人生的指引和心灵的寄托,将历史与现实、宇宙与个体巧妙结合,借助书写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来比况现实境遇,表达与抒发个体深层次的情感体验和志向襟抱。
二 宋词“历史书写”的文化心理考察
历史的书写往往包含着现实的动因,从北宋到南宋,赵宋统治既有其固守的、一脉相承的思想文化内核,也由于时代背景、政治局势等不断变化而引起文人心态,以及他们思想气质、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巨大差异。由此,则宋词“历史书写”所蕴涵和映射出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凸显出雅俗交融等趋同性和延续性特征,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表现为因北宋的太平盛世与南宋的偏安衰世所催生的截然不同的气度和格调。
(一)雅俗交融的审美趣味和人生旨趣
高克勤先生在论及宋代士人的雅俗观念时指出:“宋代士大夫雅俗观念的核心是忌俗尚雅,但已与前辈士人那种远离现实社会的高蹈绝尘的心境不同,其审美追求不仅停留在精神上的理想人格的崇高和内心世界的探索上,而同时进入世俗生活的体验和官能感受的追求、提高上。”事实上,这种“世俗生活的体验和官能感受”不但被宋代士人阶层普遍接受,并引起他们生活方式和价值思维的转变,也使得他们的审美趣味和人生旨趣呈现出雅俗交融的整体态势。反映和投射到宋词的历史书写之中,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理与情的融合:宋词对于历史人物的一体多面化书写
有宋一代是思想和言论都较为自由的时代。宋代士人一方面以道自律、以气节相许,另一方面又承认情色欲念的现实合理性。如罗泌《六一词跋》即云:“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人之常也。诗三百篇,如俟城隅、望复关、摽梅实、赠芍药之类,圣人未尝删焉。陶渊明《闲情》一赋,岂害其为达。”黄庭坚《小山词序》亦云:“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娱,苦节臞儒,晚悟裙裾之乐,鼓之舞之,使宴安鸩毒而不悔”,在理与情的选择和处理上普遍表现出通达圆融的态度。
在宋词的历史书写中,理与情既相互独立,又奇妙融合的情况并不少见。比如,备受宋代词人青睐的名士宋玉,其在宋词中的形象就集中体现了创作者或雅而悲、或艳而俗、或雅俗兼容的审美嗜尚和品味。词中宋玉的形象大致有三种:一为因贫士失职而悲秋的雅士宋玉,“追思往事,念当年、悲伤宋玉。渐危楼向晚,魂销处、倚遍阑干曲”(赵长卿《瑞鹤仙·残秋有感》),“旧家宋玉,是何人、偏到秋来凄惨。细雨疏风天气冷,离别令人销黯”(葛长庚《酹江月》);一为创作《高唐赋》《神女赋》的风流才子宋玉,“无端宋玉夸才赋。诬诞人心素。至今狂客到阳台。也有痴心,望妾入、梦中来”(解昉《阳台梦》),“空忆兰台,公子高唐句。断雨残云无觅处”(袁去华《蝶恋花》);一则为因外表俊美而被“东邻”美女关注和追逐三年的美男子宋玉,“宋玉短墙东畔,桃源落日西斜。浓妆下着绣帘遮。鼓笛相催清夜”(黄庭坚《西江月》),“三年宋玉墙东畔。怪相见,常低面。一曲文君芳心乱”(晁补之《青玉案》)。甚至于,在同一位作家笔下,宋玉的多种形象兼而有之,比如柳永词中:“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戚氏》),“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击梧桐》),等等。其他如周瑜,在宋词中既是顾曲之儒雅风流的周郎,又是赤壁之战中功勋卓著的英雄豪杰;诸葛亮既是治国有方的谋士,又呈现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人物,以及淡泊功名富贵的隐士的形象。宋代词人对于历史人物形象的一体多面化处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士人阶层对理与情融合、传统风范与现实风情相结合的审美受容。
正如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所说:“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由于词体言情的专长,理与情的交接与融合显然在宋词中表现得更为彻底和自由。
2.放纵与哲思:创作主体多重人格的完美融合
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时光如水,去留无声,一切兴衰荣辱、是非成败,转眼成空。历史的虚无和人生的短暂引发宋代词人对于时间、生命的深思和感悟,随之而来的,既有及时行乐的放纵,也有深刻达观的哲思,多情善感的才子式生活情趣与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的士大夫文化心理互为表里,创作主体的多重人格实现了水乳交融的统一。
反观历史,不少词人采用及时行乐、放纵生命的方式来驱散心中的怅惘和无奈。他们或沉醉于美人醇酒,“凄凉阑干外,一簇江山,多少图王共争霸。莫间愁、金杯潋滟,对酒当歌,欢娱地、梦中兴亡休话”(潘牥《洞仙歌》);或寄情于诗酒风月,“俯仰人间今古。神仙何处。花前须判醉扶归,酒不到、刘伶墓”(陆游《一落索》);或潦倒放旷、难得糊涂,“尝试平章先贤传,屈原醒、不似刘伶醉。拼酩酊,卧花底”(刘克庄《贺新郎》),等等。潜隐于其中的,正是词人在参悟历史兴亡、人世无常以后,以顺从流俗的姿态,间接表达的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
与此同时,沉潜于义理人格而追求雄深雅健境界的宋代文人,又通过对佛家、道家、儒家等诸家思想的领悟与融会贯通,来保持自身人格的独立和内心世界的宁静,从而使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具有了较为深广的哲思和复杂的人生况味。比如,“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苏轼《沁园春》),积极入世的澎湃激情与被迫消极袖手的无奈纠结缠绕,貌似旷达而实则苦闷;“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问此春、春酝酒何如,今朝熟”(吕本中《满江红》),“古今多少遗恨,俯仰已尘埃。不共青山一笑,不与黄花一醉,怀抱向谁开”(方岳《水调歌头》),充分体现了宋代文人入世而又超脱,深谙世事又善于自我排遣的智慧;“百岁光阴如梦断,算古今、兴废都如此。何用洒,儿曹泪”(吴潜《贺新郎》),“安得便如彭泽去,不妨且作山翁酩。尽古今、成败共兴亡,都休省”(吴潜《满江红》),既有出尘风度,又洒脱决绝;“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苏轼《永遇乐》)由古及今,又由今思及未来,万物瞬间生灭的无限感慨中,蕴涵着深刻的哲学思辨色彩。
宋词中将经济之志、江湖之趣与儿女之情巧妙融合的历史书写,较为真实地体现宋代士人特有的士林风流与市井风流合二为一的生命情调和精神风貌。反观之,这也正是由于随俗的生活时尚与严肃的士大夫主体意识相结合,从而达到创作主体多重人格的和谐统一的必然结果。
(二)盛世华章与衰世哀音:南北宋词历史书写的不同格调和气度
由于北宋与南宋之间历史背景与社会环境的不同,两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在材料取舍、风格特征、甚至于格调和气度等方面也都呈现出一定的时代差异性。
首先,两宋词历史书写的材料选取和书写视角各有侧重。大致而言,北宋词多吟咏历史上的美人才女、文人雅士,南宋词则多激赏赞美过往的英雄豪杰、仁人志士;北宋词多援引史上趣事逸闻、典章故事以增其风流意趣,南宋词则多回顾遥远的激荡岁月、疆场血火来表达追慕和自勉;北宋词注重内在风神气度,南宋词则强调历史功绩。比如宋词中经常出现的三国魏晋题材,北宋词人偏爱书写竹林七贤之类名士的风流旷达、潇洒不拘,“千古风流阮步兵。平生游宦爱东平。千里远来还不住。归去。空留风韵照人清”(苏轼《定风波·送元素》),“竹林、高晋阮,阿咸潇散,犹愧风期”(晁补之《满庭芳》),推崇追慕魏晋名士俊逸潇散、遗落世事的风神;而南宋词则更为关注三国英雄名将的雄才大略和丰功伟业,“收拾周黄策略,成就孙刘基业,未信赏音无”(岳甫《水调歌头》),“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耀戈甲,万灶宿貔貅”(陆游《水调歌头·多景楼》),借词托志、咏史鉴今,映射出时代悲情所赋予的愤激和无奈。而即便书写同样的历史题材,北宋词与南宋词也呈现出不同的风容色泽和情感基调。比如三国英雄曹操、刘备、周瑜等,北宋词人选用曹操“望梅止渴”、刘备以“求田问舍”为耻、周郎顾曲风流等逸闻轶事,“入鼎调羹,攀林止渴,功业还依旧”(杨无咎《永遇乐·梅子》),“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苏轼《南歌子》),“且共周郎按曲,音微误、首已先回”(赵长卿《满庭芳》);南宋词人则凸显历史英雄叱咤风云的伟业,其中交织着词人们渴望建立功业却又壮志难酬的愤懑失意,“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辛弃疾《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鱼龙怒”(戴复古《满江红·赤壁怀古》)。再比如,三国时著名的美女小乔,在北宋词中是“弄丝调管,时误新声,翻试周郎”(贺铸《诉衷情》)一类艳丽轻倩、温香软玉的动人形象,而到了南宋词中,却变成了“浥浥小桥红浪湿,抚虚弦、何处得郎闻”(王质《八声甘州》)这样孤苦凄凉的孀妇,其写作视角和审美心理的差异可见一斑。
其次,由于时代心理不同,两宋词历史书写的风格特征,及其所呈现的气度格调也存在诸多差异。简而言之,北宋时期虽然也经历过内忧外患,但百年之间大抵是“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的太平盛世,富庶繁荣的社会经济环境与宽松的政治氛围,不仅鼓舞了士大夫文人济世报国的雄心,促使他们不断追求自己匡世济民的政治理想,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北宋士人的哲学思想和审美趣尚,催生了他们旷怀达观的处世哲学和自然适意的人生态度。靖康之变后,南宋朝廷偏安一隅,面对残山剩水不思进取,反而文恬武嬉,沉醉于轻歌曼舞、浅斟低唱之中,国势日渐衰颓。对此,志士仁人很难视而不见,满足于自我的平静与解脱;然而,报国无门的残酷现实,却一次次扑灭他们的爱国热情,使得他们心灰意懒。由此,则北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往往流露出词人生逢盛世、海内升平的恬淡、自信和洒脱,而南宋词中的对历史的书写回顾,却浸染着浓重的忧患意识和无力回天的哀叹,以及貌似达观的自我开解与遁世逃避。以苏轼和辛弃疾为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与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都是通过缅怀三国人物,慨叹人生苦短、英雄远逝、功业难成的作品。苏词中虽蕴含着仕路蹭蹬、壮怀莫酬之悲,但很快能从失意中跳脱出来,自解自慰,以淡然与超脱的态度来感悟人生,从而呈现哲思远观和清旷豪迈之风,“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而辛词则更多耿耿执着于现实,表达英雄不再、国事无望的悲愤,“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悲凉沉郁而心有不甘,无法做到真正的超然与达观。
再比如,同样是借书写严光等历史人物传递隐逸情怀,北宋词格调闲雅、淡定从容,“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柳永《满江红》),“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行香子·过七里滩》)等;南宋词则由于国事无望、身世飘萍,恬淡悠然之下潜隐着焦灼、清冷和无枝可依的悲凉,“兵气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南顾豺狼吞噬,北望中原板荡,矫首讯穹苍。归去谢宾友,客路饱风霜”(李光《水调歌头》),“灯前吊影成双。叹星星丝鬓,老矣潘郎。愁偏欺客枕,样不入时妆。尘面目,铁心肠。归隐又何妨。小滩头、曲竿直钓,谁识严光”(赵必王象《意难忘》),等等,展示了北宋词的历史书写重真性情和个人襟抱,而南宋词则以史写今,重布局和安排的风格特征。
概而言之,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可以看作词体诗化趋向的组成部分,与词体发展的整体轨迹相一致。一方面,宋词中的历史书写,其数量上的不断增加和表现手法的日趋繁复,体现了词体对于传统审美观念的突破和士大夫主体意识的不断渗入;另一方面,词体固有的特性,又使其在思想内容、表现手法、写作视角等诸多方面呈现出与诗歌书写判然有别的艺术风貌。因此,宋词的历史书写,无论对于词体自身的发展,还是对于宋代士人文化心理考察,以及对宋代历史的记录,都是值得重视的文学书写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