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修辞之于诗歌意境生成的作用机制与艺术效果
——基于“散原体”七律比喻、比拟与叠字的考察
2021-11-11周洋
周 洋
(中国矿业大学 中文系,江苏 徐州 221116)
童庆炳先生曾言:“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如果不把文学问题沉潜、落实到语言层面来加以把握,要真正揭示文学的审美特征和相关的一系列理论问题,是不可能的。”此语即指出文学研究中对语言层面加以关注的重要意义。而优秀的诗歌创作一般都会采取多样的表现手法,其用意则在于通过对语言的锤炼与润色,提升作品的艺术效果,以赋予其殊胜而融彻的意境。此种锤炼与润色,很大程度上便与修辞相关。而诗中修辞,乃遣词造句之工具,表情达意之假托,靡不为丰沛诗意。古典诗歌史上不胜枚举的炼字逸事,如贾岛、韩愈之推敲,王荆公之“春风又绿江南岸”等,皆表现出炼字以炼意的艺术努力,亦足以说明古人对诗歌意境的孜孜以求,往往使其秉持着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理念来重视语言运用。处在古典诗歌创作链条之末的近世诗人陈三立,承前贤优秀写作经验于前,展个人生新之独创于后,于晚清诗坛卓然大家,为同光体赣派领袖,作诗避俗避熟,极为重视语言锤炼。其七律又素有“散原体”之称,久荷盛名。故从语言本体论视角出发,在修辞层面上考察“散原体”的意境生成既是理所应当,又对深入理解传统七律创作中修辞格的使用,有较为深刻与实际的意义。而具体到“散原体”中所出现的多种修辞方法,以用典、比喻、比拟与叠字可观者众。陈三立为光宣朝宋诗派宗师,诗中用典洋洋大观,笔者已做初步探讨,故本文不再涉及,而以比喻、比拟与叠字三者为中心,分析其之于诗歌意境生成的作用机制与表达效果,以见其在从语言工具转化为作品内容这一过程中,对诗意空间的建构所起到的艺术效果。
考察修辞与诗歌意境生成的关系问题,首先需要阐明的即是诗歌意境通过何种方式呈现。诗歌是以形象思维为主的创作,虽亦能为纯粹的议论,但并未改变其以形象思维为主的文体特性,即使在议论之中也常常寓有形象。刘彦和《文心雕龙·神思》谓“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已言及文学创作中形象思维的问题。而就诗境呈现而言,王力先生则说得更为透彻:“诗的意境,也靠具体形象来表现。”确然,诗语如不以描摹形象为宗,径取畅尽而伤直露的议论式一路,固然有文思一泻无余的痛快淋漓,但含蓄蕴藉的语短情长则不免相对黯然,在诗歌意境及韵味的营造上也往往难以尽如人意。故从修辞角度探求诗歌意境的呈现问题,所要着重强化的,即是对修辞之于诗语形象性建构的关注。至于作者写诗习气与读者品诗口味的不尽相同,属个性化审美之别,无须强分轩轾。
一 比喻、比拟之于意境呈现的作用机制与艺术效果
从辞格上讲,比喻与比拟是两种不同的修辞方法,二者虽有区别,但仍极为相近。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等著作中都有相关定义对二者进行区分,此不赘述。而在古汉语中,拟、喻互训,其实为一。刘彦和《文心雕龙·比兴》中谓“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便将喻、拟等同,并无差别。笔者以为比喻、比拟二者,皆由作者以生活经验与联想、想象,来观照眼前事物,作用于移情的基础之上,以成其譬,故可视为同格。若以两物之间是否具有相似性,来区分比喻和比拟,固然是科学论证的精益求精,但研究中的通透与通脱则难免有些不足。且就结构而言,二者皆分为三,即比喻之本体、喻词、喻体,比拟之本体、拟词、拟体,亦极相似。鉴于二者作为修辞之法理、展现之结构皆具极强之相似性,以及本文虽从修辞法入手探析,但落脚点仍在于诗意空间形成中的文学论述,故不为辞格之详辩,亦不算离题万里。故此将比喻、比拟二者合为一处进行考察,文中不再细分所举诗例某句为比喻,某句为比拟。此外,七言律诗用字遣词极为精省,意象连缀之间又往往具有极其丰富的意义,且常常比喻与比拟杂合为用,于其中细分比喻与比拟之别,亦似乎无此必要。况且比喻、比拟之别为近人归纳而得,以此框架施用于古代汉语也未必尽善尽美。以上为笔者浅见,虽不足为训,然亦有同调。本文此部分按照先分析比喻、比拟二者之于诗境呈现的作用机制,后发掘其表达效果的思路,论述如下。
(一)比喻、比拟之于意境生成的作用机制
作为修辞手法的比喻和比拟,皆旨在使诗语形象化,正是增强诗歌形象性的有效法门。而在具体应用之时,亦向来较为重视本体与喻体、拟体间的离合关系。两者同中有异,自能相离,异中有同,则可相合。而相离愈远,复相合出奇,则最为能人手笔,笔墨出之则新人眼目。且比喻、比拟的成功应用,常可在诗中成就种种极具画面感的具象。作者耳目所历诸般事物与内心所思诸般絮念,皆可通过此类具象性的画面来展现,由此便使得诗歌意境得以具体化,达成意在言外、境在象外的艺术效果,实现对语言工具的超越。比喻、比拟作为修辞之于诗歌意境生成的作用机制即在于此。具体到“散原体”中对二者的使用,则不能不首推其本体与喻体、拟体间相离愈远、复相合出奇的生新之意,如:
闻道山居手种松,耸鳞拏鬣欲成龙。
(《题尧生万松深处图》)
松枝、松干粗糙至极,多盘曲状,其表面纵裂之形亦极似鳞甲。松树经水墨点染,所成多为盘松,枝干弯折。万松深处,松枝旁逸斜出,密密匝匝,亦有如动物长鬣一般。以此为据,构思奇想,以龙喻松,已可见其苍劲遒丽之貌。而下“耸”“拏”二饶富动态之字,既能写其形状,又可状其声势,诗境之动态感呼之欲出,确有盘松如盘龙的气势。陈三立有句曰“重寻松盖长龙鳞”,盖以龙喻松于陈三立几为常习。又如:
痴云抹漆乱鸦横,爆竹千街雪里声。
(《上元日雪中刘龙慧、梁公约相过》)
“漆”字本身极富黏滞感,而云则本为天风吹动之物。此时既是有客雪中相过,则纷纷雪片欲遮天空,亦遮人眼,目力所极,所见之云便如漆一般,状出云之滞重胶着,而诗人心境之沉重也可于此间得见。亦如此诗尾联所言:“歌舞升平吾老矣,令辰剩有浊醪倾。”则作者迟暮之叹已不待言。此以“漆”字譬云之妙。再有:
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
(《晓抵九江作》)
此句用庄子语,而不袭其喻意,谓之用典虽可,但终不若以之为比喻更见其妙。此句以夜半藏舟为人负去写夜间行船,浑然不觉,既可用以描摹舟行之速,亦可状出诗人夜眠之沉,极富新意。
此外,“散原体”之比喻、比拟尚有以同一喻体或拟体譬诸物者,如:
日长烟暖梦如丝。
(《和孟乐城北道中感垂杨之作》)
作丝寒雨魂灵出。
(《雨中倚楼作》)
愁丝织句欲题蕉。
(《次韵宗武秋夕书怀》)
崎岖滑磴如丝命。
(《雪霁别寿丞出山还沪居》)
前三句分别以丝之连绵不断譬梦之絮念纷纷,雨之淅沥久长,愁之无穷无尽,第四句则以丝之脆弱易断譬命之飘摇无定。梦、雨、愁、命四事物,有虚有实,而以同一丝字作比,或化虚为实,或化实为虚,皆以丝之相关特性状出其本体特色,收形象贴切、情致尽出之妙。
复有以同一事物作诸喻体者,如:
江海逢迎盖世翁,十年长我气如虹。
(《冯蒿庵同年八十生日诗》)
倐眩螭虬光动海,起遮晏鸟鹊气如山。
(《送子培解南昌守印绶随使海外》)
冯蒿庵、子培皆为陈三立生平诗友,两诗皆作于民国十一年壬戌(1922),此年陈三立七十岁。冯蒿庵即冯煦,字梦华,蒿庵为其号,有江南通儒之称,工诗词骈文,尤以词作擅名当世。其生于清宣宗道光二十三年(1843),而陈三立生于清文宗咸丰三年(1853),故此有“十年长我”之说。其为人刚正,历任四川按察使、安徽布政使,并兼任提学使、安徽巡抚,心系家国,愤于党祸日亟、民不聊生之现状,而欲有所作为,却为权贵所恨,于安徽巡抚任上遭罢职去官。辛亥后隐居上海,为清室遗老,虽无意仕进,但仍积极创办义赈协会,助政府赈济灾民,至民国十六年(1927)因病逝世。其人生平作为,颇有凌云盖世之气。而观此诗全首:
江海逢迎盖世翁,十年长我气如虹。
独怜夙夜回天愿,移诵尪羸续命功。
不朽扬云垂绝业,扶倾宗泽郁孤忠。
列仙儒视人伦表,绰约飘髯酒颊红。
“独怜夙夜回天愿,移诵尪羸续命功”,是陈三立对冯煦尽忠为国、有志扶倾诸作为的赞誉。而“不朽扬云垂绝业,扶倾宗泽郁孤忠”,则是对冯煦辞章造诣的称道,对其终不得施展用世之志的叹惋。
子培,即沈曾植,子培为其字,其人于辽金元史、西北舆地、内典洞籍、古代刑律诸学无所不窥,为晚清一代大儒,民国后以遗老终于上海。陈三立《哭沈乙庵翁》诗云:
卧疴传句宠称觥,归序仍能腹稿成。
十日死生逢绝笔,万流依倚失长城。
乱离残客元同命,博大真人不可名。
留咏荆轲一楼影,哀迎终古海涛声。
此诗中“长城”之比、“博大真人”之称,为陈三立对沈子培平生学术成就与地位的论断。而陈三立《挽沈曾植联》“称雄儒佛护微言,薪尽火传,道术未裂;下鉴星辰接孤愤,海空石在,魂魄犹飞”则是对其学术成就与救国之志更为综括的品评。
冯、沈二人平生际遇如此,而施展比喻之法描摹各自气度,以虹、山二字作喻,分状八十健翁冯梦华之吐气如虹、老当益壮,博大真人沈曾植之虬龙搅海、气魄如山。一敬以贺寿,眼中盖世之翁年时益盛;一祝以远行,陆沉黄绶之士将另建新功。皆能形容尽致,切其声口。
亦有以同类人事作不同喻体、拟体者,如:
飞飞来去同鹅雁,点海穿江下一呼。
(《过汪甘卿逆旅》)
阿兄来去如凫鹭,汝更辕驹滞瘴乡。
(《十一月二十九日得易六巴县书,却寄》)
飘旋海宙一飞鹇,独出氛埃饱看山。
(《立秋日得叔澥由桂林还姑苏所寄书,却寄二首》其一)
汪甘卿即汪钟霖,甘卿为其号。易六即易顺豫,易顺鼎之弟,排行第六,故称。叔澥即江瀚,叔澥为其字。三人皆为陈三立诗友,同为江海去国之身,禹域流离,而分别以“鹅雁”“凫鹭”“飞鹇”诸物为比,虽皆有羽翮可飞天际,终不过江边水畔,栖息觅食以度春秋。陈三立与诸友余生多漂泊之态,以此几物禽鸟作喻,飞飞来去,正复状其飘萍之苦。
“散原体”中比喻、比拟为数甚多,兹按其本体、喻体、拟体有人、物之别,分为以下三类,以见其具体使用特征:
1.以物比物,本体与喻体于颜色、形貌、状态多有相似处。
峰头吐日烂金盆,暖入床帏饿蚋存。
(《晓起寓兴用前韵》)
朝看万马自天下,暮觉双凤骞云浮。
(《登楼望西山二首》其二)
羡取公贫能胜我,门前一马钝如蛙。
(《癸卯岁元旦题示魏季词》)
绕屋畬烟幻科斗,啮桥溪水应宫商。
(《去西山还城写道旁风物》)
2.以物譬人,物与人之形貌状态、精神气质有相近处。
江乡挂眼二三子,珠树琪花初岁年。
(《孤塘夜泊和酬公湛见赠》)
稍闻病肺枕江居,过我依然健鹘如。
(《喜芰老自丰城至,次见赠韵》)
应笑鲰生艰奏技,垂头摩腹似痴蝇。
(《连夕诗会戏呈抱冰宫保》)
捉襟狭艇同鸡鹜,倚槛娇鬟似鲽鹣。
(《同刘达泉、易实甫、沈小沂泛青溪看雨》)
3.以人拟物,通有无,并死生,想象奇伟,诗意淋漓。
枝头百舌巧言辞,阑入春风处处悲。
(《园居即事次韵答义门》)
江头恶浪犹能舞,篷背寒云自作丛。
(《泊王家渡》)
鼋鼍夜立邀人语,城郭灯疏隔雨望。
(《过黄州因忆癸巳岁与杨叔乔、屠敬山、汪穰卿、社耆同游》)
乘兴欲呼山入座,作痴犹待月衔台。
(《三月十五日偕宗武过仓园看花坐雨初台依韵同作》)
(二)比喻、比拟之于诗境生成的艺术效果
前文曾言,诗中修辞,乃遣词造句之工具,表情达意之假托,靡不为丰沛诗意。比喻、比拟本诸联想,务求形象。作者奇思须读者用心体会,以己之联想为补,弥缝作者所用本体与喻体、拟体间之离合,方可使状物生动,言理易晓,于虚实之间,既生诗语之张力,亦起读者之思欲。然比喻、比拟过于难解者,亦往往令人废书。如:
万里春阴待花发,蜜房如水莫飞寻。
(《窗上见数蝇赋》)
“蜜房如水”,颇不可解。唐杜牧《阿房宫赋》曾以“蜂房水涡”喻屋舍之多,取其形似。既蜂房、水涡二者皆可譬盘囷楼阁,则二者间亦必有相合之处。陈三立此间之“蜜房如水”,莫非以水喻蜜房中阁室之多耶?暂系于此。
然上举颇难索解之例,“散原体”中仅此一处。今归纳其比喻、比拟之于诗境生成的表达效果为三,以下分而论之。
其一,陈三立新奇之比喻、比拟,往往能摆落凡近,与一二动词连用,既使所状物象鲜明,亦能收诗境动态充盈之效。如:
抬山风力雪崩豗,蹴踏声酣万马来。
(《腊月初三夜盲风虐雪晓起风止积雪盈尺》)
写风力之大,已可抬山。以万马踏地拟之,风吼之声便如身临其境般轰轰可闻。又如:
麦田颤影错成浪,蓼步飘髯相与秋。
(《次韵和天琴老人二首》其二)
十日湖楼火伞张,凌晨一雨梦魂凉。
(《湖庄小雨题示子大、恪士》)
前例出句以“浪”喻风拂麦田之貌,亦诗家常语,本不甚为奇。而前着“颤”“错”二字,便能见金风拂过麦田之具象化动态,与对句“蓼步飘髯”之貌正相应和。后例出句则以火伞喻日头之烈,而以一“张”字状出日光之动感,天穹之下无不处火伞之中,读之顿觉热浪逼人。此间以比拟之法对炎热天气的形象化描摹,为对句“凌晨一雨梦魂凉”般透彻心扉的舒爽做足了铺垫,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诗人心情由烦躁不安至中正安舒的转变轨迹清晰可见,象外之境的趣味性亦得以显现。
其二,“散原体”之比喻、比拟每有化实为虚者,此种不独见其想象力之丰富,更复见其奇诡,置于诗中每能充沛诗意。如:
老眼仍逢满意花,宛如郊句发天葩。
(《梅泉巢园赏樱花次吷庵韵》)
此诗为赏樱花而作,诗人老眼观花,心境自是非比寻常,然以孟东野诗句为此花作喻,亦觉新奇无伦匹。贞曜先生以贫苦终其身,以诗囚名其世,其诗瘦硬奇僻,用语力戒凡庸,其诗道之精神气质每与陈三立有相似相通处,陈三立欣赏其诗句,也在情理之中。此例即是以东野苦吟之句,喻所见樱花之宛若天发。眼见之花为实,而郊句为虚,化实为虚,不独可见其想象之奇,诗境亦于形象描摹中得以彰显。又如:
腐肠暴下薄秋期,内食阴阳鬼瞰之。
(《病中作》)
据陈三立自谓:
戊午夏及秋之交,余病血下泄,觚庵亦卧病沪渎,皆几死。
则可见其病况之重。然陈三立写疾病时向来不作萎顿意,而每能见其振励之思。如《秋雨初凉病起作》之“支离皮骨凉花气,勃郁肝肠照酒觥”即是如此。《病中作》此例出句“腐肠暴下”是写“病血下泄”的症状,而对句“内食阴阳鬼瞰之”,则是以体内阴阳不调、复相荐食以至引鬼怪相视比拟病症,自是想落天外,不主故常。若言上举“宛如郊句发天葩”,以孟郊诗中秀句喻樱花已是新奇,则此例读之便但觉其奇诡,且此种奇诡之中亦可见作者兀傲之神情。诚然,此间诗语的确有几分诗学的恶趣味在,但不可否认的是,以此种比拟置于诗中,于诗之形象性补裨良多,而于其情思之抒发,也有其助益可睹。
其三,陈三立擅化虚为实,状不可见之物于眼前,写幽思,抒感慨,情致流动其间,诗意充沛而现。如上文所举以丝字譬梦、雨、愁、命诸句,皆有此效果。他如:
世乱为儒贱尘土,眼高四海命如丝。 (《徐先生宗亮、萧先生穆偕过寓庐作》)
此联写世乱为儒之感慨。出句直言世乱为儒,为庙堂所弃,为江湖所轻,继绝学开太平之业已成痴妄,四立壁柴米盐之务亦是为难,故贱于尘土。对句言虽眼高四海,才可经天,而乱世箫笳,劫后余生,性命尚不可长保,更况于他事耶?有此体悟,则以丝之脆弱易断喻命之遭劫难寿,将不可眼见之命状化为如丝般易断之实体,悲思一以贯之,读之不胜唏嘘。以此种手法施为,情感与形象两相交洽,感慨便借由形象而发,遂使情思顿显深窅,而诗意便觉丰沛,既能见意在言外之语短情长,亦可睹境在象外之蕴藉绵邈。“散原体”中亦每有以诗书无用、伤友且自伤之句,如:
撑腹诗书得穷饿。
(《黄知县过谈嘲以长句》)
闲吟宁值一文钱。
(《次韵答李沈言沪居见寄》)
经世文章谁复问。
(《次韵答和沈友卿见赠》)
诗书定命欲疑年。
(《次和答蒿叟三首》其二)
皆言儒者逢乱世无所用之沉痛,发其《次韵答蒿庵同年》中“寒儒亦是疮痍一”的忧愤情怀,足见陈三立于清季民初饱经变乱后的感伤之深。于此,则上例之“眼高四海命如丝”,亦于“散原体”中多得回响。
以上诸例中,皆可见比喻与比拟两种修辞手法通过塑造形象,对诗歌意境生成所起到的建构性作用。陈三立为晚清同光体赣派领袖,诗风宗宋。而“味同嚼蜡”的宋路诗风,在语言使用上偏向于畅尽而伤直露的议论式,确实不以形象胜场为其特色。较之被严羽赞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唐风之作,的确是少了几分韵味。但通过对“散原体”中比喻、比拟两种修辞法之于诗歌意境生成的作用机制与艺术效果的分析,可以见出,二者在从语言工具的诗思传达,到参与形象建构并转化为诗歌内容的过程中,其本身在摆脱手段性定位的同时,宋风一路诗意空间的趣味性也得以彰显。而“散原体”此种趣味性的彰显,既能在比喻、比拟之于诗语形象化的建构中得以呈现,亦不妨在叠字描摹诗境的胜地中达成。
二 叠字之于意境呈现的作用机制与表达效果
诗歌意境的营造固然要以诗语的形象化展现为根本,但诗体的音乐性特征对形象化的助益也不容忽视。古典诗歌音乐美的呈现,除却平仄、押韵相协及句式整饬之外,复叠手法的应用也值得充分重视。叠句、叠章回环往复的音乐效果固然是有目共睹,但叠字驱遣之于诗歌意境的助益也不遑多让。自诗三百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始,叠字便已广用于诗,其妙处不独可见篇章之神采风韵,亦多能增益音韵之华畅流荡,作者自然受用不尽。而叠字表意上的以少总多与音律上的悦耳动听,与旧体诗下字贵乎精警、格律务求精工的诉求正有着本源性的共鸣。因此,考察“散原体”中叠字的运用,分析其对汉字语音的艺术加工,探究叠字修辞如何通过对语音因素的调动,从而取得增强诗歌表现力的艺术作用,便成为本文此部分所要着力探求的问题。同前文分析比喻、比拟的思路一致,本部分亦先分析叠字之于意境营造的作用机制,进而发掘其表达效果。
(一)叠字之于意境营造的作用机制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在论述汉语之美时有言:
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鲁迅所言之汉语三美,乃是形音义的结合,而叠字便是对汉语形音义的一种重复利用。此间,形式齐整的美感固然值得称道,但叠字的终极魅力还在于其精粹的意韵相叠与极佳的音乐性,亦即上文所言叠字之于格律诗所具有的本源性共鸣之处。叠字入诗,其用意莫过于状物模声。言简意赅的意韵相叠则可将人事物态以少总多,免除过于琐碎的文字细刻,以臻于情貌无遗的境地,从而给人一种悠游于心的形象之美。而叠字极佳的音乐性则不仅可使句调获得语势,缠绵悦耳,增益于诗歌律动中的韵味,更可以其各类声响特色与诗中情景关合,或激活意象生命,或强化情感力度,使诗语表达更富形象化。此即叠字之于诗歌意境营造的作用机制。
在明了叠字之于诗境营造的作用机制之后,在发掘其艺术效果之前,亦不妨先对“散原体”中叠字的使用情况做一番了解,对其使用特色略做归纳。
“散原体”好用叠字,不拘首、颔、颈、尾各联,皆时用叠字状物拟声,兹简括其使用特征如下。
其一,“散原体”所用叠字词性丰富,举凡名词、动词、形容词皆有可观。名词重叠者如:
疏柳摇湖叶叶声。
(《同闲止杜园晚步湖堤上用前韵》)
山山凿径带痕围。
(《造黄龙寺观古木一银杏两柳杉也》)
动词重叠者如:
摇摇雪鬓兴亡影。
(《寿彊邨同年七十》)
飞飞移影点中原。
(《保定别实君、顺循,三日至汉口登江舟望月》)
形容词重叠者如:
霜空自表亭亭色,岁晚应苏悄悄魂。
(《寒菊和伯弢》)
郁郁川原高冢出,绵绵神理浊醪知。
(《月夜楼望》)
量词重叠者如:
侠骨禅心隐市廛,吐吞海气自年年。
(《寿甘翰臣翁七十》)
灯影啼痕若可分,时时魂绕社中枌。
(《侵晓舟发金陵,次韵答义门赠别并示同舍诸子》)
其二,“散原体”所用叠字功能丰富,凡拟声、设色、状物,尽皆有之。
拟声者如:
汝独薨薨弄寒日。
(《窗上见数蝇赋》)
闹舸踏歌还寂寂。
(《端午》)
设色者如:
映户榴枝灼灼新。
(《诒公约》)
生秋碧树对油油。
(《同实甫游莫愁湖樊山过访不遇次答见贻韵》)
状物者如:
飘歌尊隔盈盈水,引睡炉分细细烟。
(《次韵和宗武寓园即兴》)
片月埋痕云叠叠,远帆敛暝海淫淫。
(《戊辰八月梅泉招同彊村、病山、伯夔、公渚放舟至吴淞观海》)
其三,“散原体”之叠字词意丰富,多有驱使同一叠字而用其不同意义者。如历历:
1.表清晰
历历车音颤帽影。
(《九日公园宴集次和樊山》)
游记忆曾披历历。
(《答龙榆生雪后寄怀》)
2.表逐一
历历江湖吾事了。
(《秋夜和送黄举人元凯罢第还长沙,兼别萧学正鉴、曹刑部广桢、俞刑部明震》)
往事心头过历历。
(《扬州方地山、泽山兄弟于去冬过访,濒行泽山索观近稿,因赠二诗次韵答寄》其一)
3.表零落
鬓丝历历花为幕。
(《春晴从大人寻花乃园南,得坏亭,曲池四映,披榛倚石,别领胜趣。同梁鼎芬、范钟作》)
历历肝肠久更新。
(《赠黄公度》)
如萧萧:
1.象声词表雨声
更听萧萧雨打声。
(《园夜听骤雨》)
园馆萧萧疏雨过。
(《次韵邓熙之翁过饭园厅见贻二首》)
2.表凄清寒冷
萧萧寒日满山岗。
(《去西山还城写道旁风物》)
3.表稀疏
人影萧萧石像迎。
(《携家游孝陵》)
又如离离:
1.表盛多
平堤春暖草离离。
(《泊回风矶,舟望有感怀》)
离离晴雪斗新妍。
(《雪霁别寿丞出山还沪居》)
2.表清晰
闲吟缓步佩离离。
(《余太守酒集两湖书院,眺游甚美赋》)
离离日影在朱门。
(《寒菊和伯弢》)
由此可见,“散原体”之叠字驱遣,其功能虽未出状物拟声的本色范围,一联所用叠字也未必铢两悉称,然其在对叠字丰富词性与多样化词意的运用中,诗语视觉上的形象感与听觉上的缠绵感便相应建立,此中亦颇可见出作者力图对叠字应用发其极致的艺术追求。“散原体”之于叠字丰富词性的把握,使得诗语在描摹物象、比拟声音方面有更广阔的选择余地,而对同一叠字不同意义的拿捏,则多可实现诗语描摹中声色的交叉与感觉的交错。当然,应然期许常不能尽合于本然实际,要细究此中关节,还须看其叠字运用之于意境呈现的艺术效果如何。
(二)叠字运用之于意境呈现的艺术效果
前文已言,诗中修辞,皆为丰沛诗意而为。诗家于状物模声之际,单字若觉不足,便使重言。故笔者以为,作者以叠字入诗,既然是为了状物模声,使之妥帖恰切,则所用之叠字便当能助益于物象活力与诗境形象性的展现。而叠字本身所具有的音韵美感,亦自可于诗中出彩,使声调动听,而自鸣天籁。此处亦先就以上两个方面来论述“散原体”中叠字运用之于诗境营造所起到的表达效果。
其一,叠字对于物象活力和诗语形象性的助益。“散原体”用叠字,每能表现物象之动感,如:
往者范生宿此楼,日日面山如有求。
(《登楼望西山二首》其二)
以名、量兼类的“日日”相叠,形容物境,意为一日接一日,状出时间之连续性,亦可明诗中范生对登斯楼而望远之钟爱。又如:
弄笔窗光物物新。
(《赠别梅庵经苏浙入闽》)
此句以名词相叠。此写友人于窗前送目,观物象之形态采以入诗,而以“物物”相叠,则可见其人于窗前观景之际,目光于景致前后左右游移之动感。又如:
冉冉秋晴零叶干,乍能微雨弄新寒。
(《秋旱得雨偶成》)
此联写秋日久旱得雨之景。出句写秋日久旱,并不直言其久,而用一叠字“冉冉”。冉冉,既可以用来表示时间的逐渐流逝,又可以用来表示事物的缓慢移动。此处用其来形容秋日天晴时间之长,以至成旱,新思乍现,便见动感。且冉冉亦有美好之意。秋高气爽,亦本是绝佳风景,诗人玩味其中,不觉秋晴之日已长,而久疏雨水,反成干旱。冉冉二字正可将诗人此种沉醉其中而不知不觉的状态描摹出来,再接上对句“乍能微雨弄新寒”的始料不及,反倒有了一种对秋雨初寒期待已久的向往。如此便在写出物象动感之外,亦状出诗人的情感变化,赋予诗境较大的诠释空间。可谓妙想奇思,笔墨不凡。
其二,叠字运用的音响之妙。叠字向来不乏美妙的音响,置于句中亦每能增添诗律流畅华美的特性。如“散原体”中《重有感》之“雁雁池亭燕燕门,初怜微雨荻芽村”,《答若海病起》之“幽居病起赋新诗,漠漠光阴窈窈思”,《次韵酬李侠黄居士》之“灵境初疑到十洲,松阴窈窈竹修修”诸句,皆于一句之内以两叠字相重,将叠字本身所富有的韵律美感成倍放大,读来愈觉此种句式之流畅优美。
然而,仅论其音响之美,还只是叠字运用于诗中所起到的基本效果,尚未关涉到其在诗境表达方面更为深入的作用。有关叠字之于诗境营造更深层次的作用,黄永武有言:
叠字的胜境,在于能达到“以声摹境”的妙用。
此语便已言及叠字之于诗境表达的深刻关系,即从声响模拟而入,从意境描摹而出。而谈及声响,则古有五声——宫、商、角、徵、羽,按其发音部位则可分为喉、牙、舌、齿、唇五类。《宋本切韵指掌图·辨五音例》载:
欲知宫,舌居中,喉音。欲知商,开口张,齿头,正齿。欲知角,舌缩却,牙音。欲知徴,舌柱齿,舌头,舌上。欲知羽,撮口聚,唇重唇轻。
而前贤亦多于各音之特性有所总结,其中较为全面的,如清代琴家祝凤喈《乐奏明调收音起接传神说》一篇即言:
宫音和平雄厚,庄重宽宏;商音慷壮哀郁,惨怃健捷;角音圆长通澈,廉直温恭;徵音婉愉流利,雅而柔顺;羽音高洁澄净,淡荡清邈。
由此可见,喉音深沉厚重,有庄重宽宏之感;齿音清利尖细,有慷壮哀郁之感;牙音圆长显豁,有通澈廉直之感;舌音婉愉流利,有平和柔顺之感;唇音宽泛澄净,有沉闷邈远之感。于此亦可稍明声音与意义两者之间本源的相关性。本乎此种理念来分析“散原体”中所用叠字之于诗境呈现方面的作用,看其如何从声响特色而入,又如何从意境描摹而出,便显得十分切题。如上文所举《答若海病起》之“幽居病起赋新诗,漠漠光阴窈窈思”,此处“漠漠”为唇音,唇音宽泛且淡荡清邈,正适合用来表现时光之寂静绵长。而“窈窈”为喉音,喉音深沉厚重,正可表现友人思虑之幽远深邃。又如上举《次韵酬李侠黄居士》之“灵境初疑到十洲,松阴窈窈竹修修”,“窈窈”为喉音,喉音厚重,正可表松阴之深幽。而“修修”为舌音,舌音婉愉流利,亦正可言篁竹颀长之美,道出环境之清幽。又如:
郁郁川原高冢出,绵绵神理浊醪知。
(《月夜楼望》)
此例中“郁郁”为喉音,发声深厚,正适合用以涂抹川原之幽暗,表现深色调,与诗题中之月夜相应。而“绵绵”为唇音,唇音宽泛,有邈远之感,用以状神理之周行不殆、连绵不绝,亦颇相称。又如:
闹舸踏歌还寂寂,荒城叠鼓对茫茫。
(《端午》)
此联出句中“寂寂”为齿音,清利尖细,正可状出佳节热闹过后孤独感的逼近。且齿音所富有的慷壮哀郁之感,亦可展现诗人于端阳节垂老自伤之凄悲。而对句中“茫茫”为唇音,唇音宽泛,且富邈远之感,用以状诗人闻节日锣鼓喧闹,而内心伤怀、思致邈邈之态,亦十分相合。如此,叠字对情感力度的强化使得孤独感如在目前,而心念则邈远无际,在一近一远的张力中,诗境的抑郁不欢便得以突显。
总的来说,“散原体”所用叠字常能声与义合,于诗歌韵律助益之外,更能“以声摹境”,助力于意境呈现。虽未能有叠字成章的灿然天锦,但亦可见作者匠心之一斑。诚然,笔者于以上两方面所做的简略分析,尚不足以涵盖叠字入诗之于意境营造所起到的全部艺术效果。而限于学养,论述中肤浅不当处亦是难免,当请方家指正。
三 结语
比喻、比拟二者与叠字修辞法之于诗歌意境营造的作用机制,既有着从形象建构入和从声响特色入的路径差异,亦有着由炼字到炼意以描摹诗境的共同指向。具体到其对于“散原体”诗意空间的建构,各自的艺术效果亦自有别。“散原体”之比喻、比拟往往有新奇之思,既能化虚为实,又能化实为虚,于其诗语形象性的达成,功不可没。其所用叠字,不但类型多样,更值得称道的是其表达效果亦未局限于润色声律之一途,而是能求叠字声响与诗意的两相交洽,达到“以声摹境”的妙用。作为古典诗歌创作链尾的重要诗人,陈三立在其七律创作中所使用的修辞手法,包括但并不限于上文所论之比喻、比拟与叠字,皆是在继承前贤优秀诗歌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再加以个人生新之独创而产生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考察其七律所用修辞之于诗境呈现的作用机制与表达效果,对于深入认识传统七律创作的艺术技巧便有了独特价值。但若按本文首段所引童庆炳先生之言,“要真正揭示文学的审美特征和相关的一系列理论问题”,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