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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代词学中婉约与豪放二词的涵义演变

2021-11-11朱子愈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乐府花间东坡

朱子愈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婉约、豪放二词,以前常被用作对宋词的两种基本风格或派别的专门指称,在词学范畴内使用。但由于它们还不能十分精确地反映宋词丰富多彩的全貌,故而词学家们对这样的用法多所不满。比如,吴世昌先生有以下一段文字:

自唐五代到北宋,词的风格很相像,各人的作品相像到可以互‘乱楮叶’、一个人的词掉在别人的集子里,简直不能分辨出来,所以也无法为他们分派别。实际上北宋人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作品是属于哪一派, 如果有人把他们分成派别,贴上签条,他们肯定不会高兴的。笼统说来,北宋各家,凡是填得好词的都源于“花间”,你说他们全都是“花间派”,倒没有什么不可,但也不必多此一举,因为这是当时知识分子人人皆知,视为当然之事,你要特别指出北宋某人作品近于“花间”,倒像说某处海水是咸的一样,所以我们如果说,五代北宋没有词派,比硬指当时某人属于某派更符合历史事实。

本文赞同吴说,且无意为宋词强行分派,仅尝试从有宋一代及以前的文献本身出发,对这两个词的内涵进一步申说,以提供一种诠释的可能性。

一 豪放一词的涵义及流变

汉语字词,向来有多种内涵,且其本身处于不断流变的状态中。豪放一词在唐以前,原用以指人。如《魏书》卷六十四称张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无所顾忌”,指其行为作风不拘礼法、放荡不羁。入唐以后,该词逐渐被用于文学评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列“豪放”一门,用以指称文气充沛、浪漫潇洒的文艺风格: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入宋以后,以豪放评人评诗的做法仍在沿用。如蔡梦弼注杜甫诗《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称:“(高)适尝与李白酒酣登吹台,为人豪放不检。”诗词中亦有此例,刘一止《次韵宋希仲贻故人虞仲容一首》:“却喜元龙豪放在,不妨下马索银瓶。”蔡伸《水调歌头》(亭皋木叶下):“慨念平生豪放,自笑如今霜鬓,漂泊水云乡。”皆指人的品性。不仅如此,豪放一词并可用来作人的代称,如华岳《翠微北征录》:“荆襄之遗逸,未闻其姓名。江淮之豪放,未识其面目。”此处之“豪放”意同“豪杰”。此词又可用于评价诗篇风格雄伟、句法奇峭、节奏迅疾、气势奔放的艺术特色。如《杜诗详注》引刘克庄评老杜《壮游》一诗:

此诗押五十六韵,在五言古风中,尤多悲壮语。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髙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宕豪放也。

又苏过《次韵承之紫岩长句》:

君能笔力记其事,句法更如山峻阻。

一时豪放岂易得,况有幻怪供诗取。

王之道《和富公权宗丞十首》(其二):

展读新诗次第看,管中文豹喜窥斑。

不知笔力能豪放,落纸云烟咳唾间。

同时,该词也开始出现在新的语言环境中。

首先,宋人开始把文学家的性格与其作品风格相联系。如文谠评韩愈《永贞行》云:“公时年二十八,故其辞豪放。潮州还后,则简静严重,无复此作。”意谓韩愈年轻时性格飞扬跳脱,少有顾忌,因此其文学作品同样显得气势磅礴。至潮州以后,由于人生经历大变,其文学作品便不能再简单以豪放指称了。

其次,豪放一词由人的品性移用于人的谈吐。如黄干《勉都干权君并序》云:“都干权君明医相之术,相与浮江淮,握手逾月,言论豪放。”释惠洪《仙庐同巽中阿佑忠禅山行》:“风度太清癯,吐语极豪放。”均指意态卓荦、吐属不凡。

再次,豪放一词亦被用于书画品鉴中。刘过《寄孙竹隐先生》:“大书及豪放,小草亦姿媚。”又邓椿《画继》有云:“今其家(按谓江参)有泉石五幅图一本,笔墨学董源而豪放过之。”李廌《德隅斋画品》评《紫微朝会图》:“用浓墨粗笔,如草书颤掣飞动,势极豪放。”以上则均指大笔淋漓、意态酣畅的书画状态。

总之,宋人从未将豪放一词的涵义加以限制。反而能够对之灵活运用、合理延伸。他们甚至对其有非常具体化的、形象化的描述,录二例如下:

李之仪《大雨》:

向晩云骤合,雨点如车轮。

入夜势转暴,对面语不闻。

初疑坤轴裂,渐觉河海翻。

倾注恣豪放,沟渎莫吐吞。

郑獬《汪正夫云已厌游湖上顾予犹未数往遂成长篇寄之》:

况君才力自少对,取次落笔成天葩。

春风湖上与之敌,豪放丽绝无以加。

幽岩绝壁无不到,欲缘云汉寻天槎。

顷属胜游不得往,犹如野马绊在车。

眼看红英零落尽,长条已被绿叶遮。

春芳虽晚犹得在,山丹正好红相夸。

终当摆去百事役,与君共蹑南山霞。

虽老犹能沃金叶,卞娘送以双琵琶。

巳教楼下排花舫,醉倒碧山春日斜。

二 婉约一词何以宜于指代“花间”传统

婉约一词,原用于形容女性的身姿容态。如康骈《玉蕊院真人降》:“峨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约,迥出于众。”源流即久,该词又逐渐移用于评价女子的品性。如权德舆《独孤氏亡女墓志铭并序》谓其:“居近侍而能婉约。”孙棨《北里志》:“次妓曰永儿,字齐卿。婉约于莱儿,无他能。”女子天性较柔顺,故云“婉约”之时,便多就其柔顺言。此词由形容窈窕的姿态,再及于咏物。如李咸用《咏柳》云:“解引人情长婉约,巧随风势强盘纡。”由形容其卑顺的品性,此词又可及于咏言。韦昭《国语韦氏解》:“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盖犹尚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后注云:“婉,顺也。约,卑也。”又陆机《文赋》:“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姚思廉《梁书》:“(萧统)吟咏性灵,岂唯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皆以言辞美好柔顺言。由上可知,婉约一词在有宋一代以前即含有强烈的女性色彩。因此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说“阅诗敦礼,非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此外,婉约一词,另有别意。一指文章旨意晦涩深奥,玄渊难解。南北朝时多用于评价佛经。如释僧佑《百论序第三》云:“理致渊玄,统群籍之要。文义婉约,穷制作之美。”言儒家经史亦时及之,如刘勰《文心雕龙》:“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大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摽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这中间的解释,可能亦与女性形象相关。二指书法秀美流动,韵出天然。如张怀瓘《书断》:“刘德昇字君嗣,颍川人。桓灵之时,以造行书擅名。虽以草创,亦甚妍美,风流婉约,独步当时。”又张彦远《梁庾元威论书》:“敬通又能一笔草书。一行一断,婉约流利,特出天性。”

婉约一词,在被移用于评论长短句前,尚出现过两种表征。一是此词被移用于文学评论,特指文学风格的清丽工致。《二十四诗品》中虽无“婉约”一门,“纤秾”“含蓄”“委曲”等义却与之相近。在有宋一代,胡宿《谢都督诸牧》谓其作品“婉约成章,洒五云而有烂。”又陈起评《黄文雷看云小集》:“诗以唐体为工,清丽婉约,自有佳处。”虽语出于宋,但综合上引《梁书》《玉台新咏序》可知,这样的评价在隋唐亦应属寻常。二是此词被移用于形容喉舌之音。如成公绥《啸赋》:“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释道宣《续高僧传》:“偏能呗赞,清啭婉约。”由于词在一开始所擅于描述的,就是缠绵悱恻、幽约难言的男女情爱,描写对象又主要是正值豆蔻年华的佳人,长短句看来就显得灵动自然、秀美可爱。王国维先生已经指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故而,婉约一词被用于这样富有女性特色的文学领域,实在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之事。我们已经知道,“花间”传统即以歌儿舞女的演唱为传播方式,以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风格绮错妩媚。而婉约一词的内涵,发展到如今,这些要素已基本具备。于是,下文所录曹勋的《宛转歌》的出现,一方面宣布,婉约一词承袭的是齐梁以来清幽艳丽之风。一方面亦说明,该词的内涵已准备好应用于新的文体了:

明月皎皎兮江水清,促瑶轸兮写余情。有若人兮锵佩琼,申婉约兮扬新声。托明君之幽怨兮,留迟风以掩抑。借余音于宛转兮,韵繁谐以周密。怅流月之西倾兮,恨弥襟而叹息。歌宛转兮情无极。

五代时期,婉约一词已经入于长短句中。毛熙震《浣溪沙》:

云薄罗裙绶带长,满身新裛瑞龙香,翠钿斜映艳梅妆。 佯不觑人空婉约,笑和娇语太猖狂,忍教牵恨暗形相。

又《临江仙》:

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椒房兰洞,云雨降神仙。 纵态迷欢心不足,风流可惜当年。纤腰婉约步金莲。妖君倾国,犹自至今传。

两词均是标准的“花间”风格。词学评论亦开始用婉约一词:《许彦周诗话》评僧洪觉范词谓其“情思婉约,似秦少游。”除此之外,宋人亦有用以形容婉约意象之句,张嵲《和夏致宏咏梅》:

春岚初破晓光迟,青女消余泫玉肌。雪后离披怜落蕊,溪旁婉约爱横枝。……

三 以豪放一词指称东坡范式的词学内涵

婉约一词本有卑顺之意。释慧琳《一切经音义》云:“哀婉,下于远反。《杜注左传》:‘婉约也。’《考声》:‘柔顺也。’”可见婉约与柔顺乃同义。用于论人时仍同,李石《故宜人薛氏墓志铭》:“婉约之资,而以礼法为之文。悟入之性,而以释老为之辅。”薛氏尊崇礼法,循规蹈矩,所以能受到嘉奖。又苏颂《职方郎中辛公墓志铭》:“每听其言论,沉密婉约,皆有味趣。大抵本于人情而归之恕已。”则“婉约”实等于“本于人情而归之恕已”,这与《诗大序》所谓“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说法几乎如出一辙!这种倾向反映在文学评论上尤为明显,苏颂《吕舍人文集序》:

其立言创意,深微婉约。不戾经传之旨。诗则主于讽谕,文则善于叙事。赞颂本于导扬美实,书奏谨于推明治理。大抵独得胸襟,自成机杼。辞虽精奥,而不取奇僻。理虽切着,而不事抑扬。

豪放一词在形容人的行为作风时,本有不为常俗牵拘之意。该词的内涵在经过首节所述的流变后,又常在文艺评论中指不拘常规,不为格律所缚的现象,与上述婉约之义适相反对。书道上,如晁说之《题僧希白摹法帖》:“僧希白书,豪放自得。恨平生功浅,乃手摹内法帖而不能没其俊气。东坡故不喜王著之拘,而喜白之逸。”可见所谓“豪放”,是与“不受拘束”相联系的。余例多见于董更《书录》,此不赘举。而邓椿《画继》则直云:“潇湘刘坚颇柔媚。师范宽,楼阁人物种种皆工。多作小图,无豪放之气。”语境中几乎已经把“豪放”放在了“婉约”的对立面上。诗歌鉴赏中更加如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诗在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诟怒也。”此谓“豪放”与“优柔感讽”(按即前述“婉约”之义)对立。而蔡正孙《诗林广记》引《学林新编》云:“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此即论诗不守常格之义。

以豪放一词专论东坡诗余,其一,是因为东坡本人作品中常以“豪放”论。苏轼《书吴道子画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又《答蜀僧几演》:“今吾师老于吟咏,精敏豪放而汩没流俗。”《答陈季常三首》(其二):“又恵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其二,时人论东坡作品,亦以“豪放”论之。如李弥逊《跋东坡书中秋诗后》:“其帅钱塘时所作,笔力尤更豪放。此帖虽应规入矩,而中有绝尘超逸之思。”苏轼词章汪洋恣肆,与前述豪放所指称的酣畅淋漓、卓尔不凡的风格正好相称。其三,乃因东坡词想象超逸、才思敏捷。以豪放论作者之想象才思,在宋人文献中是存在的。如吴泳《段圣可墓志铭》:“动书数千言,奔逸豪放。如劲马入阵,不可遏逮。”乃形容其文思敏捷。又张端义《贵耳集》评朱敦儒词:“朱希真南渡,以词得名。月词有‘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之句。自是豪放。”该句即胜在想象超逸。东坡词亦有此特点。最后,乃是因为东坡“以诗为词”,突破“花间”传统,不拘于格法音律。沈义父《乐府指迷》云:“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夸。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可见以当时世俗之见,“豪放”实等同于“不协律”。实际上,关于苏轼的“以诗为词”与“豪放”的关系,林景熙《胡汲古乐府序》已经有一段相当精彩的论述文字,今照录于下:

唐人《花间集》,不过香奁组织之辞。词家争慕效之,粉泽相高,不知其靡,谓乐府体。固然也。一见铁心石肠之士,哗然非笑,以为是不足涉吾地。其习而为者亦必毁刚毁直,然后宛转合宫商,妩媚中绳尺。乐府反为情性害矣。乐府,诗之变也。诗发乎情,止乎礼义,美化厚俗,胥此焉寄。岂一变为乐府,乃与诗异哉!宋秦晁周柳辈各据其垒,风流蕴藉,固亦一洗唐陋而犹未也。荆公《金陵怀古》末语‘后庭遗曲’,有诗人之讽。裕陵览东坡月词至‘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谓苏轼终是爱君。由此观之,二公乐府根情性而作者,初不异诗也。严陵胡君汲古以诗名,观其乐府,诗之法度在焉。清而腴,丽而则,逸而敛,婉而庄。悲凉于残山剩水,豪放于明月清风。酒酣耳热,往往自为而歌之。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出于诗人礼义之正。然则先王遗泽其犹寄于变风者,独诗也哉?

可见所谓“豪放”之说,实即“以诗为词”。加入文人士大夫的理志情操,根本上是为了表达对“花间”传统专事粉泽、绮错婉媚、不合礼法之风格的反对。

四 余论

需要注意的是,在有宋一代,婉约与豪放均并不用来特指词的这两种独有的倾向。说婉约,则吴曾《能改斋漫录》论杜诗云:“自唐以来,杜甫则壮丽婉约。如龙骧虎伏,容止有威。”这里指杜诗风格潜气内转、沉郁顿挫、哀而不伤。又杨万里《唐李推官〈披沙集〉序》:“盖征人凄苦之情,孤愁窈眇之声,骚客婉约之灵,风物荣悴之英,所谓周礼尽在鲁矣。”即指其作品有屈原式的忠厚热忱。说豪放,则黄裳《章安诗集序》:“其余,或出于清苦,或见于平淡。或庄而丽,或细而巧。或健而豪放,或俊而飘逸。其间或能明白成熟,言尽而意有余,偶有古今人未尝道者,盖于群体中,又其次也。”又陈宓《跋秦溪张先生集》:“观所赋咏,豪放清逸,自成一家。”以上二例,称豪放处均以论诗,且风格多样,并不仅作为所谓“婉约”一词的对立面而论之。更有甚者,传统上以婉约论的词人,宋人亦有以豪放论者,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周邦彦)乐府播传,风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人必以为豪放飘逸,高视古人。非攻苦力学以寸进者。”此即以豪放论其结构巧妙,运思高远。又罗烨《醉翁谈录》论柳永:“意尚豪放,花前月下,随意遣词。”亦以论其自抒怀抱,开苏轼之先而已。从前文所缕述的豪放词意流变看,这样的称说并无不妥。

综上所述,婉约、豪放二词的涵义经过时代的流变及历史的淘汰选择以后,在唐五代前已具备了用以指称词的基本要素。入宋以后,二词由于在涵义上与“花间”传统、东坡范式的特征高度契合,故后人只是自然而然地以此指称宋词的两大基本倾向而已。且二词在有宋一代,均可以灵活应用,并不单纯地局限于指称长短句。因此,若要强划宋词为两种风格或者是两种派别,显然是不精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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