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2021-11-11潘鸣
□潘鸣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曾养育我们四兄妹生活过六个年头的那一所乡野茅屋,才是地道的蜗居。
那时候,“家”的物理概念和本质属性与现在截然不同。除了乡间民舍,所有城镇居民和公职人员的住房皆属于“公房”,任何家庭都不具有产权,只能被动接受单位的使用分配,随遇而安。我父母是中小学教员,我们的家时常根据他们工作的调动而迁徙,如随波逐流的浮萍。我八岁那年,他们被调到川西平原西部龙门山麓的乡村学校任教。举家随同飘移而至,安顿在广袤原野里那所竹树掩映的村社小学之中。
不消说,川西坝子的田园风光是十分秀丽的。四季作物在垄亩上轮番生息,每一座院落都是花草绕篱,竹树葱荣。放眼旷野,大地简直就是一座葳蕤锦秀的大花园。而那所总共只能容纳两百学生的村小,相比之下却显得格外局促、简陋。围墙由石头土砖垒砌而成,两块巨石对望而立算是象征意义的校门。操场兼作比邻而居的庄户人家的晒场,学校与农户之间没有设置任何隔栏。校舍是纵横修建的几溜麦秸覆顶、木板为裙的简易茅屋。教室之间穿插着几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套两室,便是几个教师的家。
如今一个小家坐拥两三百平方米的华居还嫌小气,眼睛热辣辣地觑觎着更为恢宏的大户型、大宅院。这倒令我对当时亲历的生活产生了怀念。尽管那时家具极其简单,但是我家毕竟有三张木床需要铺陈,还有书桌、饭桌、木柜、米坛、水缸、灶台、煤炉,以及锅碗瓢盆一应杂物,再加六个大小活人,那小小的空间,是怎么包容下去的呢?莫非那阵子我们身怀神秘的缩身术,抑或是那小小茅舍暗藏着张弛自如的弹性?
况且,与我们同一屋檐下,还曾经共生共存着那么些鲜活的小生命。它们摇曳着身姿,与我们相亲相融,相依相伴,一道度过那一寸寸难忘的旧时光。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迷上了饲养小禽畜。母亲对此举是赞赏支持的,那时家庭条件甚差,父母难以花钱买玩具给孩儿们享乐。有了一群小活物作伴,四兄妹的童年便不再落寞。况且,小禽畜养大了,还可以生蛋或变成锅碗里的油荤,让我们打打牙祭。
记忆中,曾经成为我们家庭成员的先后有一些鸡、鸭、小兔,另外,还有一只常来串门走亲戚的狗。
鸡鸭白日里敞放,夜里用一只竹笼随意罩在灶台边的灰堆上。兔子必须圈养,便在屋外阶沿边用砖头彻了个窝棚,里面垫上草团子作被褥。起初,禽畜们的皮毛和粪便气息熏得人难受。日久,便习以为常,充鼻不闻,只是每天覆撒几遍煤灰,定时清扫一下。
小家伙们刚被母亲从乡场上买回时弱小得不成样子。一对兔子酷似小白鼠,鸡鸭们像乳黄的绒球在地上团团地滚来滚去,叫声一如牙牙学语的雏儿。经我们精心呵护伺弄,两三月过后,它们便渐渐出落得俊俏有致、各显神釆了。
两只鸡一雄一雌。雄鸡已初具红冠金羽的勃发英姿,并尝试着开始打鸣报晓。雌鸡换了毛,居然是一只芦花鸡,算是鸡中的时尚另类。迎风而立时,嫣然绽放成一蓬猎猎的芦苇花。几只鸭是地道的土鸭,浑身花花麻麻,唯有脖子上的羽毛色斑小有差异,就像幼孩身上的胎记。一对兔子犹为惹人爱怜,浑身洁白无瑕的绒毛,两只长耳朵柳叶似的竖立着,薄得几近透明。圆圆的眼珠水灵灵的,宛若镶嵌着两枚烁烁的红宝石。
这些尤物在与我们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日月中,其习性被我们洞察秋毫,了如指掌。比方晚上睡觉,鸡总是保持着一种半蹲半立的姿势,将头勾埋在胸腹之下。这睡姿隐含着恒久的警惕,一遇风吹草动,它们将顺势扑翅而逃。那公鸡或许是被上苍赐予了一块凡人看不见的怀表,不然,它为何总能在破晓之前准点打鸣报时?鸭们夜里则大大咧咧伏地而卧,并用长脖颈将脑袋送到翅膀下,没心没肺地安享一夜酣眠。小白兔傍地而眠时,柳叶耳软软耷贴在头背部,含着宝石的眼帘也关闭了,小嘴巴却些微地蠕动着,有如反刍一般。
单看吃相,兔子吃青草时最文静。小嘴巴以轻快的节奏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不弄出一点声响,很儒雅的一派绅士风度。鸡觅食时心性则明显偏急躁,头颈高频率地起落点啄。但受制于那尖嘴喙的先天局限,每次只能啄拾得一点点,必须经历积少成多的过程。而鸭子偏偏有憨福,凭借一张铲锹式的扁嘴,能将食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入自己的肠胃。观察到这细微的差异,我们也似乎弄清楚了为何与鸡相比,鸭明显的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明白了这一点,我每次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会先拦住鸭子,让鸡“笨鸟先飞”吃上一阵子,再放鸭儿同槽共餐。鸭子们对这样的仲裁执法似乎有些怨尤,从我胯下钻过赶赴残餐时,嘴里叽叽嘎嘎发着牢骚。但我问心无愧,这样看似偏心,实则更为公平。是非自有公论,对不对?
再从对待亲情的专注执着态度和责任感来看,公鸡与母鸡也有着天壤之别。在我们家,芦花鸡应该算是大公鸡明媒正娶的娇妻了。可是但凡在院坝里与别人家的母鸡邂逅,那公子哥儿便把持不住风流秉性,如醉汉似的垮着膀子踉跄着对人家纠缠不休。芦花鸡后来被公鸡踩了蛋,兢兢业业蹲窝整整二十一天,几乎专著痴迷到不思吃喝,最终殚精竭力孵出一窝鸡雏来。出窝那天,母鸡一身轻飘飘、羽毛散乱地重返太阳光下,身后带着一群小鸡崽。自己疲惫不堪,还要呼唤照顾每一只亲骨血。而身为父亲的大公鸡却在一旁自顾潇洒,无以助一臂之力,而且面无丝毫愧色。
小禽畜偶尔有了病痛,跟人一样显得无精打采。这时我们会与母亲一起用土办法给它们治疗。我们用捣碎的蒜瓣混上菜油,七手八脚掰开患病鸡鸭的嘴喙,给它们一点一点灌喂下去;又用缝衣针扎刺它们的脚蹼和翅膀,挤放含病毒的淤血。蔫巴几天后,脆弱的小生命竟然得以起死回生。
那时候,正处于粮食紧缺的年代。人的肚皮都经常吃不饱,根本没有余粮剩饭来喂养这些小生命。它们生不逢时,跟我们一同经历着饥饿年景的煎熬。兔子是食草动物,相对好办,我们每天放学后从田野里割回新鲜的嫩草饲喂它们,但在草料品种选择上需要严格的甄别和限制。我们从农家孩子那里讨教,明白了牛奶草、四叶草、鱼鳅船、苕菜是兔儿最上口的美味;而蛾儿肠、锯齿莲是断然不能喂食的,否则,兔儿吃了会立马烂肠丢命。鸡鸭就只能以谷麦、康麸拌烂莱叶给它们充饥,或是挥舞着竹竿把它们赶往田边的小沟,让它们自行找些小虫子或者蚯蚓什么的充饥。
接下来要说一说邻家村户那条常来串门的黑狗。那年寒冬里它刚下了一窝崽,正在哺乳期,因缺食而处于极其饥饿的状态。肚皮下奶房瘪瘪地垂着,一群嗷嗷待哺的乳狗趴在窝里吱吱叫。每到吃饭时间,它就跑来守在我们脚边,那乞求的眼神令人不忍对视。可我们那时肚里也常常只有七八分饱,锅碗里实在没有宽裕可以匀让。一天晩上家里吃面条,面捞完后,我把煮面的汤水倒入木脚盆,端到黑狗面前,黑狗迫不及待埋头像猪儿抢食那样发出响亮的“嚊嚊”之声,眨眼间盆里便是风卷残云,然后抬头继续眼巴巴望着我。我辜负不起这样的眼神,无奈之下,只得用保温瓶里的开水冲洗一遍面锅,再撒上一点盐,倒入盆中再次端给黑狗。谁知它刚将嘴凑进盆里,即刻如受了电击般弹跳起来,发出凄厉的嚎叫,随即夹着尾巴呜呜着落荒而逃。原来,盆里的盐水温度太高,灼烫了它的嘴舌。那母狗此后好一阵一见我就发怵,俯下头往一边绕着走。自己的同情和关爱因为粗疏大意而演变成一种无意的伤害,我心中既难过又愧疚。这事却始终无法向黑狗解释和澄清,淤积下来,成为我很长时间都难以释怀的一团心结。
经久的朝夕相伴,我们渐渐与禽畜们建立起一种特殊的亲情。我们能从彼此的叫声和呼唤声中谙悟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和传递的各种信息指令。鸡鸭们白天里在外面跑得再野,日落时分也会找到属于它们的那一蓬茅屋,鱼贯而回,各归其窝。芦花鸡突然想下蛋了,一定会强憋着回家蹲在灶台下的草灰堆上,绝不会在外生一个野蛋。瓜熟蒂落之后,它红着脸颊绕着我们的裤腿一迭声“咯咯哆”地报喜,既有邀功的意思,也是提醒主人别忘了获取那一份新生的收成。伸手给小免子喂青草,小家伙会一边香喷喷地品嚼,一边用湿漉漉的鼻唇亲吻我们的指头,宝石眼微微眯缝,淌溢着无限的温柔。那几只呆鸭也有令人动情之举。一次,几位异乡牧鸭人赶着上千只群鸭从紧傍小学的秋收后的稻田上趟过,嘎嘎嘎的鸭叫声如一阵闷雷滚滚翻覆。鸭子是天性喜好合群的,我家那几只散兵游勇嗅觉到同族类的声息,顿时丢了魂魄,争相夺门而出,张开翅膀欢叫着一头扎入大队伍的洪流。我们兄妹紧追到田边,只见黑压压一大片鸭影,哪里还能辨识出我家的那几只?眼看着鸭群渐行渐远,我用几乎带哭腔的声音高声呼唤:“鸭儿鸭儿啰啰啰……”闻着呼唤声,群鸭中有几个脑袋高高昂了起来,它们侧耳倾听,扭头回望,似乎有些纠结,又彼此交头接耳了一阵,最终,义无反顾地从鸭群的潮流中逆向挤出,摇摆着向我们扑奔过来。那一刻,我们就如同寻到了失散的亲人一样把它们揽入怀中,好一阵摩挲爱抚……
转眼间,小禽畜们相继步入成年。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张罗着要让它们变成美味佳肴。我们兄妹都舍不得,一起替小生命求情。母亲说:“傻孩子,莫非要把它们供养到老啊?再说,你们都多久没沾过油荤了。要是喜欢,过后可以再买雏苗儿来养就是了。”我们听了,低垂着头,再找不出别的理由来申辩。宰杀它们时,我远远躲到了茅屋之外的竹林盘中。我曾经目睹过那种场景,不忍心看着自己亲自喂养的小可爱们结束生命的最后一幕。
一个时辰之后,我坐在饭桌前。面对盘盏里那一份份美味菜肴,想到它们先前活蹦乱跳的身影,想到我们之间曾经共有的那些亲融时光,心中涌起阵阵说不清的哀伤。但饥饿空枯的肠胃却咕噜作响,难以抗御坦陈于眼前的久违的油荤异香。
心智纤弱的少年,最终噙着眼泪,颤抖着将手中的竹筷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