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酒
2021-11-11杨启云
□杨启云
以前的记忆,都是琐碎的,也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喝酒。1987年的初秋,8月底,在邻居张启定家,是我喝酒记忆的开始。
那时候改革开放已经接近十年,田地承包到户,每家人再不缺吃的,但可供支配的收入,依然可怜巴巴。
桃子园的水稻,从8月20日左右开始收割,先是制种水稻,收割母本,然后是父本,再以后是一代种。时间接得很紧凑,大约在9月1日开学前,就可以收割完。没有打谷机,不能用来收割母本,因为浪费太大,那时候一斤母本谷子,大约能够换七斤普通的稻谷。
我们家没有劳力,父亲去世后,能帮别人忙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乡下人朴实,虽然别人也愿意帮我们,但我们自己无法心安理得。于是,母亲、我哥和我,就开始跟别人换工。我们换工的对象,首先是张启定家,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舅舅。
割谷子主要是妇女和孩子,我几乎算一个成年人,自然要打谷子(在拌桶上摔打)。一天下来,真是直不起腰。成年人说,嫩狗儿遭不住砂锅子炖。到了晚上,照例要喝酒解乏。张启定舅舅特地去买了两瓶瓶装酒 (他们平时都喝几角钱一斤的散酒),就叫“春沙”,大约要壹元肆角一瓶。
酒是辣的,或者叫烧喉咙。这种辣,区别于辣椒、生姜、生大蒜,难以言传。但是,疲乏的身体似乎像接受一般辛辣食物一样,也接受了酒精。
我从来没有喝出过白酒的香,这个习惯坚持了三十余年,如果说稍有进步,那就是能够从白酒中体会到小麦、玉米或者高粱的秉性。
下酒的菜,除了农村的时令蔬菜——比如凉拌黄瓜、冬瓜烧五花肉、炒丝瓜等,酒桌上必不可少的是油炸胡豆瓣、油炸豌豆,这两种东西,几乎是每一个农村小卖部不可或缺的袋装食物。参加工作后我在乡村小学任教,油炸胡豆瓣和油炸豌豆都是每次下酒菜中的主力。它们是如何渐渐淡出我们的酒桌的,我已无印象,只是去年在老家街上的一家餐馆,他们常常给每桌上一盘油炸胡豆,作为零嘴,甫一上桌,便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感。
这一年打谷子,前后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开学之后,有两大收获,一是臂力和腰腹力量大增,作为一名单薄的小个子男生,体考时候引体向上得了满分,收腹上单杠轻松自如;二是似乎会喝酒了。
很多时候,我听到有人说“学会喝酒了”,就感觉有些发蒙。没有技巧,没有方法,只有需要,你的身体或者心灵需要。这个实在不需要学。
我一直以为,喝酒其实更多是一种心灵需要。返校之后,我们都是师范三年级的学生了,我可能是年级里最简单或者按今天来说最没追求最佛性的学生,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态。但是很多同学并不这样,于是,寝室里面的内容就变得丰富了,情绪、言辞、生活节奏每天都有大变动。酒就这样介入了我们寝室,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一包胡豆瓣、一包豌豆,有时候买一袋油炸花生米,酒要到更远的商店里买,偷偷掖在衣服里,不能让门卫看见。我的一个室友,仅仅是因为心灵需要酒精,结果在一次寝室里的偷饮(学校禁止,被发现者重处)中大醉,让我从此对醉酒有了阴影。
毕业后,我在周围人的记忆里,属于饮酒者。
这时候,我们场镇的小店里,沱牌酒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价位和春沙相当;还有柳浪春,也是沱牌酒厂的,但是,要贵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我们在来客时才喝。五粮液和茅台,还只是书本上的符号与民间的传说,我们当时觉得最好的酒,大约就是“新渡大曲”了。三台新渡口设立的酒厂,拳头产品“新渡大曲”,得过国家商业部的银爵奖;但是太贵,要五元钱一瓶,1989年我一个月的工资大概能买14 瓶,每天半瓶都不到。
然后,丰谷酒开始泛滥,这个酒味道淡,酒量就显得大了,贰元伍角一瓶的丰谷二曲要好喝得多。我那时候有几个街面上的朋友,他们的收入比我高很多,有时候他们会提一坨肉、一把莴笋或者蒜苗之类的,晃到我寝室来加工。他们也会带上酒,一般都是丰谷二曲,还带过文君头曲,六十度,喝下去完全是要命的感觉,和后来有些人喜欢喝的江津白干一个样,反正我只有装醉躲酒。
每年的夏天,还是要回家打谷子,家里没有劳力,母亲放弃了种制种水稻。打谷子的时候要请人,干活的人渐渐都喜欢喝啤酒了,亚太啤酒深入到农村的每一个角落,赶场的妇女用背篼装啤酒回去款待干活的人,我们用自行车推一箱二十四瓶;喝完了,再把塑料的箱子退回去。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和小卖部的老板都是熟人。
丰谷系列酒铺天盖地,头曲、九品、七品、老窖、特曲渐次替代了我们饭桌上的丰谷酒、丰谷二曲,逢年过节,丰谷酒王也登上了普通人的餐桌。沱牌酒卷土重来,“陶醉”、高端的“舍得”系列走入寻常百姓家,春节的时候,柳浪春也有,新沱牌曲酒重新包装,号称天曲。忽然间,可供选择的酒太多,对有选择综合症的我来说,每次面对超市琳琅满目的酒类,都是一种痛苦。
成家,带小孩。虽然还是在农村,但养孩子早已不是放羊似的散养,物资的极大丰富,拼教育拼后代好像成为更重要的事情,找学区房选好学校成为焦虑的核心,谁都怕输在起跑线上。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张启定舅舅的两个儿子也在德阳买房安家,儿女也在德阳上学。张启定夫妻依然忙忙碌碌,他们还承包了李家兄弟的田地。李家的兄弟本来在成都打工,后来包工,后来儿女大学毕业,就都在成都买房安家了。我每次匆匆忙忙回家、离家,偶尔遇见他,总要说,哪天好好喝一盘酒。
但是他居然戒酒了,而且连烟也戒了。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以我的经验,五十来岁的人,又不缺吃穿,爱好了几十年的烟酒,已经成为了根深蒂固的习惯,需要戒掉,那都是身体不允许。比如我的姑父,就是因为一场大病,医生说,要烟酒还是要命?当然要命,因此烟酒全戒了,而且,这时候戒比健康时候戒容易多了。果然,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出来,他得的是肺癌。我估计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病,我能从他眼睛深处看出不甘,但他装得很无知,因此,我们的对话有些勉强。我明知道他已戒酒,还是装作说,哪天好好喝一盘酒。他说,好啊。
他开始容易疲倦,把李家的地交给村里另一个比他年纪更大的人种了,自己的包产地,还是舍不得,勉强种着。他的儿子回来得明显频繁了,有时候周末,也带着自己的女儿,开车从德阳回家。
终点无可避免地到来,我那天有事,等回家的时候,他坟前的墓碑都立上了。和他大儿子在他家院子里喝酒,房子还是土坯房。老大没有多少喝酒的习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老大说,这些年,光顾挣钱,感觉条件好了,也想给父亲买几瓶好酒,但通常都被拒绝了;八十元一瓶的陶醉,父亲都觉得贵,太浪费。如果买了,老爸肯定也喝了。老大端起酒杯,凝视着杯子里晶莹的五粮春,然后加满,走到堂屋里,倾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我没有勇气说话,甚至没有勇气懊悔,“哪天好好喝盘酒”看起来是真心的,但终究成了虚伪的客套话,远不如当年那两瓶春沙酒真诚实在。
今年端午节聚在张启定舅舅家的院子里,老大已将土坯房推倒修了农村小别墅,花掉五十多万。院子里的黄果兰、栀子花、三角梅、欧洲月季正在怒放。他母亲进进出出,满脸笑意。他新添的尼桑天籁停在院子角落的车库里,女儿正在德阳装修结婚的新房,没有跟随他回家。
那天,桌上喝的是五粮液。一桌人,几乎都是院子里玩得比较好的发小,谈论的话题,是永和堰,是打谷子,是李家小孩落水的故事——全是从前的记忆。我端起杯子,里面明晃晃的,仿佛是三十二年前的那杯春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