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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生长:记录人类学、金石、现当代艺术之间发生的一场实验

2021-11-09周松林

画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莫斯海德格尔金石

周松林

“‘物的生长”不仅仅是一场艺术展,除了要考察艺术家对“物”的“研究”“考古”“反思”……我们的重点将深究艺术家的中国经验——这些既与我们所谓的“开放”的“新金石”有关,也与我们探索中国经验链接现当代艺术的思想方法有关。

一、基于人文学科之间的试验

在新金石学研究所成立之前,我们已经展开了有关“新金石”的实验:一是多学科参与的田野访碑,涉及传统学问的观念与方法遇到当代学术时该如何互动和生长;二是与传统艺术有关的展览,即静逸美术馆策划的金石拓片书法题跋“传统的发明与再生产”。这个题目源于人类学,讨论的是拓片作为一种艺术和知识不断被文人与艺术家生产的文化现象……

去年(2020)10月,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NAA中心、英国南安普顿大学温切斯特艺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艺术学与水墨高等研究中心,以及济宁学院,在传统金石学重镇“济宁·曲阜”地区展开了一次长达数月的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美术史等多学科跨界的金石文化田野调查工作。

在调查中国传统经典文化精神承载之“物”——“金石”遗产时,我们发现,人类学经典的田野调查方法,与传统金石学的田野访碑,虽然研究的目的不同,但是面对共同的研究对象,学者、艺术家们对于自己未解的知识、思想及方法,都怀抱期待,欲找出一条路径走进对方。

我们在面对山东卓山新发现的僧安道一书刊时,考古学者根据传统金石学研究方法展开辨伪,艺术家和美术史学者展开了视觉艺术的观念考古,人类学学者则从视觉人类学对人的刻画行为及行为背后的文化结构、传播的方式展开阐释……不同学科面对同一个对象所给出的阐释呈现出多元化,确实为我们理解这位1500年前的僧侣书法家起到很大的帮助。

我们还发现,僧安道一刊刻山崖的行为,以及他那些刻奉神灵的文字,被清代的金石学家纳入书法的叙事。但这种叙事与今天的书法考古背后的诉求并不同。今天的书法考古学者无法辨别僧安书刊的真伪,他们认为山路崎岖的环境人迹罕至——局限在此时知识、局限在“我”的爬山体验,使我们对古人产生误解。

所以,书法考古出现的这一问题,提醒我们应该怀抱这样的态度,就是要不断追溯古代艺术家们的心迹历程——因为刻奉神灵的书迹的“礼仪”迥异于我们对于万物的感受,这已经远非单一一门知识所能解读完备。

由此,所谓“新金石”,就是在拓展传统金石学这门学问的基础上,释放其“非学科”的特性,消解学科之间的壁垒,突破一成不变的规则。金石与中国的现当代艺术相遇时,是不是也能为“新金石”创造出一种开放性?

那么,现当代艺术家将如何参与开放的新金石学呢?“‘物的生长”这个展览就是我们的方法之一。

二、人类学与“物”的研究

略有哲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著名的、关于“物”的名篇《艺术作品的本源》被哲学界、美学界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经典之一。海德格尔认为:“即使享誉甚高的审美体验也摆脱不了艺术作品的物因素。在建筑物中有石质的东西,在木刻中有木质的东西,在绘画中有色彩的东西,在语言作品中有话音,在音乐作品中有声响。”[1]在海德格尔眼里,艺术作品都具有“物因素”(Das Dinghafte)——包含物质材料,又不限于此,它是艺术的载体,艺术的形式是通过“物因素”的转化得来的。

由于海德格尔对“物”的讨论与艺术过于紧密,当他的讨论传入中国,立即在现当代艺术的研究、展览中产生了巨大影响。然而,比海德格尔更早研究“物”的是人类学家。

但是,人类学研究的“物”,通常指具象实体层面上的,即“物质”,以及其后的“文化”。“文化”这个词就透露出人类学研究“物”的传统、方法,以及视角。对物进行研究,就是文化的一种研究。比如:人类学对手工艺术之物的研究,是通过手工物品的生产、流通(市场)、使用(消费)等,来认识人类社会与文化,说白了就是通过手工之物来研究人——一种社会结构性的、文化的人。英国人类学家哈登(Alfred Cort Haddon)在托雷斯海峡调查时就关注过原住民的艺术物。波兰籍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K.Malinowski)在特罗布里恩群岛调研时也关注过原住民的项链臂镯。他们无不是为了研究这些手工物背后的“人”。

因为人类学对“物”的研究有着悠久的传统,又过于强调“体系”和“文化的整体性”,所以容易忽略“细节”的主体性。王铭铭就指出:拉德克利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1922年发表的《安达曼岛人》就缺乏对“物”的细节研究。他这本名世的民族志在呈现一个原始部落的整体社会时,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当地关于物的礼节、禁忌和在市集上的流动”。

之后,法國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M a r c e l Mauss)深入了“物”的“细节”研究。王铭铭认为:海德格尔的“物”,虽然包括了“天、地、神、人四位一体”的“物”观念,但是莫斯在海德格尔之前数十年已从诸多的民族志事例中提取了“物”的概念,且包含了“神”。莫斯的代表作《礼物》比《安达曼岛人》发表晚一年,深刻地影响了人类学界[2]。莫斯在这本书中提出“混融”(Mélange)理论:“人们将灵魂融于事物,亦将事物融于灵魂。人们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期间本来已经被混同的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相互混融:这就是契约与交换。”[3]

王铭铭指出:在莫斯看来,“物”的本质在于“混融”,它标志着境界。这正是海德格尔试图用古希腊词语“聚集”(res)来呈现的。只不过莫斯作为法国年鉴派的引路人,需要坚持“社会中心论”,进而忽略想象的世界。而海德格尔则发挥想象,以更为广阔的视野观察人与物在人神、天地之间发生混融。不过,莫斯可能比海德格尔更具超越自己宗教的本领: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物的精神表现在上帝身上;对于莫斯来说,物的精神也表现为上帝,但上帝有许多前身。比如“原始社会”的巫术中的“灵力”,也可以表现为神,也可以表现为祖先、动物(图腾),乃至草木[4]。

王铭铭通过莫斯的研究联结现代社会认为:在莫斯心中,再复杂的社会都不过是简单社会中人与物的“混沌”,即使现代社会人与物之间难以割舍。不过现代社会中的“人”与“物”,往往发自个体主义式的“人类中心主义”,这是一种让个体凌驾于社会之上而且险些迷失方向的观念。

显然,王铭铭敏锐地捕捉到莫斯的问题所在,但是他并未满足,继续深究,并且一针见血:人与物的“混融”仅表现为个体对物的绝对性占有,这种绝对源于宗教,成为现代西方社会主流的物观念[5]。

这让我想到中国当前的艺术人类学,深陷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之中,由于过于强调物的生产过程及流通关系,而无视遗产传承人对文化遗产的所有权可能只是现代社会的权力配置和虚假占有。包括过度关注民间文化艺术遗产的艺术家们,将其视为博物馆、美术馆之物的心态,令人不解。书法研究者对民间书写有着疯狂的偏爱,但他们无法正视的是“个人中心”加上现代社会背景下催生出的“知识权”无处落脚的尴尬行为,就是自己一手酿造的。这些艺术家在没有转化的情况下,直接将招魂术放进美术馆,这与资本裹挟权力之下的“老干体”艺术,在人类学看来没有本质的区别。

三、金石之“物”与传统中国思想

王铭铭明确指出:莫斯在论述人类普遍经验时,对中国知之甚少,以及指出年鉴派的人类学所应用的概念最接近于古代中国的思想[6]。因此,王铭铭最近几年的研究在不断回归“中国”。

王铭铭认为:中国的思想里,“天”是大自然的最高本质,是一种“物中心论”,既不同于神化(亦即人化)了的希腊星象,也不同于西方的“God”,与“人类中心论”(及其延伸形态“社会中心论”)构成鲜明反差,比“人类中心论”更开阔,以高度的“混融精神”创造出丰富的想象世界。这个意义上的“世界”远非“社会”(人类生活的神圣超越性)一词所能概括[7]。

但是,中国延续至今的金石学——一门关于金石器物的学问——不仅能够弥补王铭铭未曾论及的,更能精炼地彰示中国“物中心论”的思想观念——而且不止于此。由于金石作为金石学延续发展的根本,不断为其他学科提供研究资料,在现当代的学科以及艺术中,一直联结着中国特有的传统思想观念。

传统中国的艺术,尤其文人艺术的生产行为,饱含人与物互通的、天人合一的观念。而今天中国最具代表性的现当代艺术家,能够取得成绩,往往与中国这种特殊的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金石学恰恰能够承载这层关系,这门既有研究又有鉴赏的“学问”延续至今,应该成为我们探索的对象。

金石学这门学问发生之初,呈现出开放的状态,无不彰显着人与物之间亲密和谐的关系。宋代学人对“物”的“研究”成为风气,这种风气中生长出金石学。王静安所言“一面研究,一面赏鉴”,可谓明白,也是提醒:时下我们做研究可能将这两者分裂开来了。

“金” “石”之“物”的存在观念,于人类开天辟地之时就已形成,它与人的生活发生着无法割断的关联。《山海经》的“山”“海”,是人们从“混沌”“没有秩序”的世界觅得的空间位置。为了位置的“合法化”,人通过祭祀山川、通过礼仪行为与“物”沟通——將文字刻于摩崖之上——“物”开始承载“人”,人把“物”视为己出,进而山、水之物得以理解。最终,人与自己之外的万物走向“混融”。

当先贤仁士祭祀山川、治理九州,山水得了名,“天下”之观念形成。天下成,则忧患生,儒家人给出的策略是修己成仁而后对世界负责。人与人构成“仁”——“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人的“政治”在与金石之物的互动中得以修炼,进而实现德性的生长[8]。

至于“礼”“乐”,“志感丝篁,气变金石”[9],通感的上升,既是“人”得到的自由,亦是“德性”的生长。 金石因此成为身体修炼的重要策略——“人文化成”与“天下意识”结合有了“美”的“山水”,又与佛、道家互动,神灵最终与人文融为一体。所谓“金石学”即在此传统中不断生长——悠游山川、陶冶自然,金石书画、笔墨精神,终而得其色彩、性情、形制……

但是,今天的人们对“物”的过度开掘,却导致物与人、人与人早早建立的通感被破坏。技术之物,不仅将我们隔离于看似有形却深不见底的城市生活的空间魔块中。中国当代水墨的转向,就不断验证这一问题:笔墨如何介入当代人的生活——靳卫红的《疼痛》常常警示我们,女性的生育,人类的这种状态与万物生长没有区别。当艺术家的创作,用笔墨不断关涉人类常态化的“疼痛”——总让传统书法、国画研习者不悦——因为它不仅指向身体的无力和不适,更让我们深感异化状态下,“万物生生不息”的难产与疼痛的循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化的技术分割,靳卫红这些年的“疼痛”即始于此。

随着自然环境被破坏、疾病蔓延,“物”被任意宰制殆尽,“物”仅仅滞留于“物质”的存在缠绕在人的周围。问题的根源就是“人类纪”的诞生,就是以消灭“物”“性”本身(包括人)为前提。这种灾难,把时空切割成块面物,使艺术成了填充人类空虚的附庸。所以,“新金石”拒绝继承“玩具”的“优雅”,与现当代艺术共同面对这一世间课题。

李秀勤的作品让我想到,青铜器用于祭祀礼仪,上面的图文,彰显着神灵的存在,人通过他们与神灵沟通。摩崖石刻往往在山川之上,传统文人为了得到它,发明了一种视觉文本的保存方法,即传拓技术——这是人的技术,视觉可见经验下的阅读物——然而,这些“凹”“凸”文字,并非仅仅给人阅读的,而是给神灵或引领人走向半神(德性高的人,非一般人)。李秀勤将盲文刻在金属、石头等坚硬之物上,俨然“纪念碑”——平常人难以触觉的“知识”,让你失去阅读能力的同时,又拒绝你所有的暧昧。

何崇岳的影像不得不让观者反观历史。有的人想不朽,把名字刻入石头——人民相信这种具有神性的组合方式,文字与石头、金属,配合着仪式的庄严,让人意识到石碑具备了神力。中国的革命史中,却借用了这个力量——把红军口号刻上古碑,随着古文被覆盖,它获得了胜利。这种胜利其实伴随着这个民族的理想,走向现代化,走向世界之巅。但我们确实又卷入了另一个漩涡。慕辰和邵译农的《伏羲伏羲》中,一排石人、一排石兽统一一个方向矗立着,石人都失去了头颅——它预示着人类的盲目,艺术家想把我们引向历史知识搁浅的汪洋——一排排失去头颅的人、一幢撞高楼大厦、一排排标语广告牌、一堆堆上下班拥挤的人群……不断重复出现的历史景观——被切割的时间、被破坏的生长路径——你欲思考,它离你越远——对于我们考古者或者金石研究者而言,博物馆中一排排的陈列柜,不断告诉我:我们的知识,以及发掘工作可能与失去头颅的身体无关。

……

反观“‘物的生长”,这场实验展,并非仅仅是一场艺术的实验,我们或可将其视为一个正在进行的(已经开始)人类学、艺术学、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史学等多门学科参与的研究现场。

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个现场在儒家思想圣地“济宁·曲阜”,展开这样一次展览和讨论——一旦与儒学、金石学相关——社会中的人,乃至地方学者的参与程度,就会抵消现当代艺术依赖大都市的资本束缚。

注釋:

[1] [德]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2]王铭铭:《物的社会生命?——莫斯〈论礼物〉的解释力与局限性》,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3] [法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礼物》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4] 王铭铭:《物的社会生命?——莫斯〈论礼物〉的解释力与局限性》,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5] 王铭铭:《物的社会生命?——莫斯〈论礼物〉的解释力与局限性》,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6] 王铭铭:《物的社会生命?——莫斯〈论礼物〉的解释力与局限性》,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7] 王铭铭:《物的社会生命?——莫斯〈论礼物〉的解释力与局限性》,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8] 牟宗三:《牟宗三文集·现象与物自身》,吴兴文主编,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9年。

[9]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

责任编辑:姜 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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