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题
2021-11-09张富遐
往前走半步
那是一段着了魔的日子。
在每一个鸟鸣叫醒清晨的日子里, 到阳台上推窗远望,总能看到一座小船模样的小岛,晴天披一身金光,雨天着一身纱衣,若隐若现。一周的时间里,我与它对望,想象在太湖的浩渺烟波里是怎样的一座小岛,但从没想走近它。
一天,和几个为文字着迷的同学第一次走出院门,来自湖南的朋友和先前的老朋友娟和梅,相约到近在咫尺的太湖看看。走过一段平坦马路,下几级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排列齐整的小树林,阳光透过枝丫洒落地面斑驳有致,像打翻了调色板一样令人悦目,树林旁的石头上刻有“母亲林”字样,令人有回归的亲切之感。走着走着,几双手不由自主拉在了一起,不管费尽多少周折,总算实现了一起手拉手上学的愿望,我们因着一个梦想,与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余名同学到太湖之滨无锡电力培训中心,参加鲁迅文学院第二届电力高研班的学习。
我们一路走,一路笑,仿佛这个世界的烦恼都销声匿迹了,花香满径的小路上,我们无忧无虑地说着昨天的易逝,今天的美好,唯一不去想的是明天。善解人意的娟一次次拿起手机,拍下了我们手拉手的情景,定格在一幅幅画框里,成了这个六月动人的画面。
仅十几分钟的路程,便看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亭子,一旁的石头上写着“云林亭“,名字里就能感知到是一个诗意的地方。一辆单车停在亭前,一个男孩坐在亭子里看手机,乍一看,像是曾经喜欢的明信片上的一个场景。当我们看到亭子和周围的花草准备拍照时,一股刺鼻难闻的腥臭扑面而来,我们忍不住掩面而逃。难道亭子边上那一个飘着绿萍和杂草的水塘就是太湖吗?所有的美景在那味道的熏染下黯然失色,我们问了那男孩,太湖还有多远,他说,就在前面几十米处,但因时间关系,也因美好的心情被破坏得荡然无存,就打道回府了。第一次去看太湖以失败告终。
过了几日,心有不甘,又和同学相约到湖边看日出,由于自己去晚了,只好一个人慢悠悠地走。遇到同学萍,她常到湖边晨跑,知道哪里有好看风景。果然不费力气就看到了一片清晨里向着太阳怒放的向日葵,那些黄灿灿的花朵,在绿色芦苇的映衬下,多像一群明艳艳的孩子们的笑脸,不知人间愁滋味,一心只是向阳开。
正在我俩忘情地留恋在花间时,一名着宋朝服装的男同学文,仿佛天外来客,穿越时光隧道来到我们面前,一道欣赏风景。我们走到一片开着黄花的塘边,看了半天也不知什么花,我在有限的花之记忆里搜寻着,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密集有序排列在水面上安静的花朵。文同学说,是不是《诗经》里的“荇菜”呢?“哦”的一声,我们不约而同应道就是它了。遂想起《关雎》里的句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告别荇菜,我们走到一片开得正好的荷花前,我忍不住惊呼道:荷花,我的最爱。只要是在六月,无论走到哪片水域,总能看到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记忆犹新的是韶山伟人故居门前的荷,北京大观园里的荷和家乡流花湾的荷,但那些荷都开在池塘里,唯有这里的荷开在太湖边,和一群有着文学情愫的人相遇。突然想,时间果真能够倒流该多好,我们身穿宋服回到那个文词繁盛的年代,在湖边诵读诗词,黄昏时把酒言欢,直到“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但此时不在宋代,我们还得赶路。路过一片比桃色更艳的夹竹桃时,我们似乎不为所动,任由她像一位美人从身旁悄然滑过。而那片白色的夹竹桃,从木桥的两边开得繁华似雪,桥的另一端连着太湖。当有人从桥上走过,花瓣飘落,仿佛凌波微步的仙女从太湖中涉水而来,美轮美奂,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之感。“遥看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们似乎陶醉在这一片花海中走不出去,仿佛不是为太湖而来,只为这一片花丛迷醉。太湖再次失之交臂。
路熟悉了,便果敢地一个人前行。沐浴着晨光,沿着熟悉的路径直来到湖边,先是看到一排垂柳,由于常被花吸引,而忽略了柳的起舞。而柳在太湖僻静的一隅,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曳,时而在风中吟诵,时而低头与水中的浮萍对眸,那些浮萍在风的吹拂下,仿佛长高了,一伸手便可和柳枝牵手了。这是个握手言和的季节,大自然的花草树木,相互致意,各自美好。
路遇一片金丝桃,认识这花,还是颖同学告知的。金丝桃有着连翘的黄和桃花花心流苏般的细丝,两种花的完美结合,让人既亲切又惊喜。正如,在人生路上,并不知道会遇见谁,或连翘或桃花。记得,连翘还是在山西的北田认识的,而桃花就像是邻家女孩,家喻户晓,而两者完美结合带来的则是前所未有的喜悦。
还有女贞花也是第一次遇见。那些米黄浅白的花朵挂在树上,望着遥不可及,却又芳香袭人。女贞花似乎大多在寺庙前或不经意的路边,有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记得一个朋友的诗集名为《女贞呓语》,不知是否和女贞花有关,但我相信是的,女贞花就应该和诗在一起,一起吟诵,一起芳香,一起晨钟暮鼓。
继续一个人行走,走到亭子的另一个方向,看到一幅横幅上写着“提高水环境质量,共建生态美化家园”,原来这附近有一个污水处理厂,那些腥臭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若没有沿途这些污水处理厂,腥臭的就不是这一小块地方,可能是整个太湖了。而此时,我眼中更多的是各色的花草树木,已闻不到臭味。再往前走几分钟,便看到太湖了,这就是我眼前的太湖,一眼望不到边的太湖,那座小岛还在水中央,看似近,实则远矣,只是比我在阳台上看到的又清晰了几分。但我知道,许多东西,只可远观,不一定要走近呢。何况,太湖很大,流经许多个省市,而我所感受到的太湖只是一个转角而已。
而此刻的太湖,是我一个人的太湖,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的驿站。回想这次学习,似乎就是来补课的,弥补了学习史上的缺憾。名师荟萃,各具风采,让我们从各个方面,多个领域感受到一个满汉全席般的文学盛宴。就如我站立在太湖岸边,会想到母亲湖,想到与我相守一生的东江湖,会想到彭学明老师的《娘》,那是直抵人心,用灵魂拷问的文字,也正体现了文学上善若水,正本清源的功能;会想到叶梅老师的《根河之恋》的诵读,“地球上如果没有河流,也就没有人类,人的踪迹总是跟河有关……”而我站立在厚重的大地之上,会想到任林举老师的《玉米大地》和《粮道》,透着人间烟火气,民以食为天,粮道才是王道;回望历史,仿佛看到了王久辛老师的《狂雪》,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仰天长啸,雪飘不止;仰望星空,会想到徐剑老师的《经幡》,那是一种生命的灵验,有着神性光芒的文字透着哲思和感悟,是离天空最近的精神漫游,让心灵有所皈依;想起李少君老师的《抒怀》: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诗/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诗中小女的形象像一幅画框在了记忆深处,而现实中他有无小女已不重要,正如他说的那样:“只有文字的记忆是最长久的”,“有境界自成高格”;有着活图书馆之称的邱华栋老师,一年要读近八百本书,随便就可以背诵出书中的一段话,间或会说上几句英文台词,让我们脑洞大开,疯狂购买他推荐的书;而徐则臣老师则说: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半步。只要你坚持,你就能抵达你想要的结果。似乎让我领悟到了什么,是啊,就如我们来看太湖,据说真有个追求完美的女生,由于第一次被臭味蒙蔽,对太湖不再向往,學习期间再也不愿移步太湖,是否错失了许多风景,不得而知。而我,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像中了魔咒一样,无论清晨还是傍晚,义无反顾地到太湖边散步,每次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有时会遇到最美的班主任组合,60后的刘克兴和90后的程远图,也总会遇到不同的男生和女生,无论遇见谁,都是最好的遇见,有的像一束光,照亮了脚下的路,有的像黑夜的灯盏,彼此温暖。文学也是如此吧,人到中年,琐事增多,写着写着就不想写,没啥写了,仿佛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何不再往前走半步,有意识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即使错过了壮丽日出,但欣赏沿途那些默默生长,恣意绿着的草,那些有名无名,不为谁而兀自灿烂的花,不也是别样的风景?
再往前走半步,或许就能柳暗花明,草木繁盛;再往前走半步,或许依然和风细雨,阴晴不定;再往前走半步,更或许就是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的天空之镜。
2019年9月,有幸到新疆菜籽沟刘亮程老师的木垒书院做志愿者,参与耕读生活,回家之后,时常想起书院人与动物的趣事。遂记之,以此留住那些与之和谐共处的美好时光。
——题记
昨晚,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散步,忽看到天上一轮满月,从山后缓缓升起,蛋黄般明艳,像刚出锅的玉米味大汤圆。遂想起在木垒书院后山上看到的那一轮圆月,那是个中秋之夜,我们一行四人到后山散步,金姐指着对面山上对我们说,快看,月亮正在爬上来,刚露脸的月亮是黄色的,大而圆,等她完全升到天上,会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淡,恢复到寻常模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而圆,黄灿灿的月亮,像新疆大而圆的刚出炉的馕,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一点点变化,直到融入人间的夜色中。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拉开窗帘,还能看到月亮已升到书院上空,照得书院亮如白昼。那是我一生中看月亮时间最长的一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我一次次望着夜空发呆,仿佛要把月亮装在心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月亮都似这般美丽模样。
而此时,我不仅记起了书院的中秋之月,也想起了书院里与我们生活与共的小动物们,与他们朝夕相处一月之久,留下了许多难忘瞬间,也是记忆中最动人的时刻。
感恩的“星星月亮”
记得刚进书院的那一刻,是早我们一周到书院做志愿者的王昱给我们开门,她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一黄一黑两只狗。看出我们有点儿害怕,王昱介绍说:这是书院叫星星、月亮的母女狗,很快就会和你们打成一片,她们知道来书院的人都很友好,不会咬人的。果然,星星月亮对我们很友好地摇摇尾巴,算是打招呼了。
之后,又从远方慕名来了位杨警官,他不是志愿者,纯粹是被刘老师带着乡土气息的文字所吸引,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找到木垒书院,到书院刚好是凌晨一点,本想敲门,刚走到大铁门前,就在警觉的星星、月亮的“汪汪汪”叫声中望而却步了,只好在门外的小路上、荒郊野外的山坡上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天亮。杨警官说明来意,进入书院后,星星月亮也不再叫了,慢慢地也被接纳。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和平共处,其乐融融,就连和我同行,小时被狗咬过,一直害怕狗的玮姐也开始放开胆子,乐意接近狗了。吃饭时,我们总喜欢剩下些肉末和骨头让星星月亮吃。书院的规定狗不能进房间,活动仅限于院子里。黄色星星是妈妈偏瘦,黑色月亮是女儿相对丰满,她们时常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在人们的脚下扑腾撒欢,甚至追着蝴蝶跑。王昱是个爱狗人士,走到哪儿也不忘给狗找食。记得那次在去看胡杨的路上,午餐吃了大盘鸡,她也不忘把吃剩的肉和骨头一并打包带回给星星月亮,美食一餐后,星星月亮伸个懒腰,摇头晃脑地匍匐在我们脚下,亲昵中带着喜悦。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为了报答王昱,在一天早晨,开门后,发现我们房间的门口居然多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老鼠,星星在守护着,看到我们出来,就哼哼唧唧地叫着示好。我想,这就是星星送给我们的礼物吧,她也许认为她们喜欢的我们也会喜欢,甚至舍不得吃留给我们,这样的事情有过两次,直到王昱对星星说,谢谢你的好意,以后不用再送我们礼物了,我们吃的不一样。
我喜欢早起,到书院散步时,月亮总会从孔子石像下的石墩上晃悠着站起来,陪我一起看风景。有时,我会到后山上练一会儿太极拳,正当我远离书院,有些害怕时,星星会从身后的草丛中蹿出来,紧跟其后,月亮也会慢慢跟上来和我做伴,“荒径已风急,独行唯犬随”,此时,已忘记身在何处,陶醉在与星星月亮惺惺相惜的晨光里。
离开后山时,望着自己拉长的影子与树站在一起,身后的星星月亮也投影其间,仿佛天地间都是一个美丽家园。而自己凌乱的脚步不成规则,被风吹或雨淋过后恢复原样,不留痕迹。
而今,每次呼唤星星月亮,仿佛天空会为之一亮,天上人间相互照应,遥遥相对。
爱读书的小黑虫
刚到书院时,时常会被一种小小的慢慢爬行的小黑虫困扰,那是一种刚过完夏天比较活跃的小虫子。书院的窗台上,因为就在山路边上,每天都会落满小黑虫,今天扫干净了,明天又是一层,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刚开始有点儿恐惧心理,对扫不完的小黑虫不胜其烦。后来,刘老师说,在书院,要学会和虫子相处,就像和狗、猫相处一样,虫子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还说,虫子活不过秋天;晚上不要说话,会吵醒虫子;不要伤害任何一个虫鸟……
自此以后,仿佛小黑虫真的成了生活一部分,让见到小黑虫之前,讨厌所有虫子模样的我,学会了接纳小黑虫。有时会从晾晒的衣服上,被子或床垫上发现挪动或静止的小黑虫,也不会大呼小叫地躲开了,想着它们如此安静地活着,从不曾伤害谁,也就相安无事了。
一个闲暇的午后,我坐在大树下的长条凳上看书,身后溪水欢快地唱着儿歌,院内的花朵五颜六色,蝴蝶忙碌地穿梭其间,一只细小六只脚带翅膀的小黑虫,迟缓地走走停停,我清晰地看到它细如发丝的小腿,慢慢悠悠地爬行,落在字里行间,仿佛和我一同吸收着书本的营养。或许它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进入下一个轮回里,才会迫不及待地和人多待一会儿,因为下辈子不一定遇见谁。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在“霜草苍苍虫切切”中存活一个季节。所以,我认真地在翻开的书页里读着,读文字也读虫子,和小黑虫单独相处了一个下午,我希望这只爱读书的小黑虫去天堂的路上带着书香,做一个有文化的虫子,和书院的气息更加接近。
或许成千上万的小黑虫生生不息,已和书院的老榆树一样年迈,
它們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已成为书院的一部分。
爱美的蟋蟀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一阵悠扬的歌声声声入耳,多像小时候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而又清晰嘹亮。没有谁能够在静夜里无动于衷了,我们三人依次醒来后达成共识,是蟋蟀的歌声。这才想起,三天前,我曾看见一只绿色丰腴的蟋蟀久久停留在王昱的化妆包上,由此断定,这是一只爱美的雌性蟋蟀。因此,我用另一种方式记住了这只蟋蟀:
我相信,你是一只爱美的蟋蟀
时常留恋在化妆包上
偶尔消失一下
一定是梳妆打扮去了
我的黑夜便是你的白天
不愿孤芳自赏的你开始歌唱
或许你想在梦中找到共鸣
而我是个吝啬的人
不会轻易说出梦话
你忽远忽近的歌声
让梦境多了一种莫测的神秘
书院远看似乎有些老了,走近才知道,书院适合各类人居住,生活自给自足,玉米、土豆、萝卜和蔬菜来不及收割,就会老在地里,成为鸡鸭的主食。几十棵苹果树,都是土生土长地道的老家味道,在果园里驻足,苹果是红的,衬着绿叶,透过紫衣,像绣在旗袍上的花果。而那些在书院里自由出入的星星月亮、猫、老鼠、蝴蝶和虫子也把书院当成了自己的乐园,在山高水远处快乐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它们会伴随着时光慢慢老去,但我知道,这些动物们还会轮回着再到书院,在这块人间乐土上,与书香、花香和果香,呼吸与共,绵延不绝。
而夜空的月光,不仅照亮了身边的远山近景,也照亮了记忆中晨昏朝夕共度几十日的同伴和小动物们。我想,无论我行走到哪里,只要有月光,就会想起月光下生活,歌唱的动物们,与人类息息相通,和谐共生,延续着烟火气的日子,留住过往岁月。
作者简介:张富遐,女,七十年代生于河南。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郴州市作协副主席。诗文在《诗刊》《散文海外版》《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出版诗歌散文集《天地之间》《风在行走》《高中三年》(合著)等五部,散文《走失在纳西文字中》曾在中央三台“电视诗歌散文”栏目播出,已入选中学生阅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