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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

2021-11-09谢小灵

小说林 2021年6期
关键词:天赐母亲

后来春桃绝望了,一定会是这样。

没有人对春桃的生活和前途操心,看着那几个奔走在各村落的媒婆,或许有一天,她们会找到春桃,她会被媒婆卖到某个村,她们会塞给她一个满嘴黄牙、口水直流的男人,想着姑姑和姑父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不寒而栗。

春桃匆匆忙忙下车。她人矮,她踮起脚仰望远处姑姑的村庄。她小时候来过姑姑的村庄。有亲戚感觉踏实,走亲戚是她最喜欢的事(可惜这种事很少发生),肚子饿,有人给做好饭吃,吃了饭,不用洗碗,不用找机会回报或交换。

过年前后,村里有几场婚礼,哥哥会带着春桃两姊妹,四处去抢新娘扔在地上的糖果、红枣、花生等。

乡下有个习俗,新娘快到新郎家附近时,都会故意停下不走,新娘子的意思很明显,她等着新郎抱入门(为日后吵架占上风留证据,谁让你抱我进来),新郎毫不介意新娘的“伏笔”,他们乐意上钩,他们张开双臂,有熊抱在胸口的,有像搂一捆柴禾夹在腋下的,还有像背一袋米扛在肩上的,展现出多种多样的抱姿。

此时,被抱在新郎怀里的新娘抛出糖果红枣花生,本意是用来买句好话,抢到的人会说“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等等吉利好意头的话。春桃兄妹和其他小孩都想靠近新娘,为了占据有利位置去抢糖果等食物,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互不相让放声对骂,往对方脸上吐唾沫,喊出难听的粗言秽语,哭闹声乱成一片,抡起胳膊扭打起来,有几人失去平衡,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打滚……幸好没人当真,新郎脸上挂着宽宏大量的笑,跌跌撞撞把新娘抱进屋里。

姑姑郑天恩也是被姑丈昂生抱进门的,当时她还没瞎。

春桃坐在姑姑家饭桌边,饥肠辘辘,姑丈昂生牛一样的大眼睛瞪着她,春桃知道菜不能多吃,她看到一块肉,趁着他没有看见,把这块肉夹到嘴里,还没咀嚼。

昂生一把抓她的手腕,吼叫着:“你真能干哪,这么多人都没看见那块肉,你就看见了。”春桃泪水哗哗地流,春桃想吐出肉,春桃饥饿的喉咙生出另外一张嘴又把肉抢回去,春桃吞下那块肉。

见春桃要吐,昂生直着脖子:“舍不得吧,装模作样,你吐出来呀,在你家哪有这么大块的肉吃,肉被你独吞,我们只好吃咸菜。”

大家看着春桃,好像她是个怪物,春桃眼泪一滴一滴在碗里汇合,她脸发烫到了要把眼泪烤干,她用碗遮住脸,昂生的手再次抓紧她的手,把碗从她脸部挪开:“还想躲着哭,有胆子就别躲。”

他不让她肆意地哭:“还哭,吃了肉你还委屈呢,消停一下吧,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吃掉盘里唯一一块肉,下次别把我们当作唐僧肉吃了啊。”

不好笑的怪话得到两个表姐的呼应,姊妹两人一齐望着父亲郑天赐,好像他真要去取经。

春桃下意识退了一步,离开饭桌。她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手搭在墙面上,昂生尖叫起来:“咦,你的手那么脏,你不要把墙布搞脏了。”春桃皱起了眉头,默不出声,亏他说得出墙布,一看就是油漆油的墙。

昂生把春桃安排在楼下破杂棚住,棚里面空气阴冷,污浊沉闷。

春桃明白一个事实。她不属于父母家,更不属于姑丈姑姑家。

想起父亲对她的处置,她心里痛彻心肺。因为那件事,父亲不再对她有倾斜性的疼爱。很奇怪的是,父亲对她的惩罚性遣送,又意外地起到释放压力的作用。一个人意识到他人对自己不好,才能放下诸如惦记、牵挂、亏欠、内疚、责任等感情衍生品。

姑妈郑天恩在婚后第五年,才变成瞎子。

那天她放牛,她把牛绑在电线杆上。公路上开来一辆东风牌汽车,一路狂按喇叭,牛被惊吓,发疯地跑,电线杆被拉倒,电线杆正好砸到姑姑,她眼前全黑,她无法看清四周,她的神经不知哪里受损,接下去的几天,她躺在一个姿势里,动弹不了。

郑天恩被送到医院,昂生出了一笔钱,他逢人便说:“花到一无所有也不罢休。”医生说晶体要拆除,视网膜脱落,手术几万元,昂生一听,立即把她弄回家里。

村里的能人说:“用大盆冷水泡过膝盖。”果真,流血不止的情况有好转,血管收缩血止住。村里能人又说:“快去找到几条小孩大便拉出的蛔虫,放在她眼睛球面游动,眼睛不停地眨动,揭开上面一层雾,能把翳障清除。”姑姑的视力越来越糟,让蛔虫游走眼球上,她彻底瞎了。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吃饭抓不到碗,夹菜夹错地方,姑丈用大的抽水烟斗打她膝盖。他说:“我养一条狗狗还会叫,会摇尾巴,养你有什么用呢?我把米给狗吃,狗会摇摇尾巴,你会什么?”姑姑面无表情地躺在家里,对着天花板。姑姑褐色的脸盘涨得黑里带红。

姑丈说:“你是个瞎子,你怎么不去死?”他极度愤怒的大饼脸变成紫色,对这种喊叫疑问,姑姑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姑姑不吭声,嗓子像一个划破的唱片,难以启动。

春桃爸爸炒花生不行,做生意也不行,他的竹籃子卖不出去,他做的瓦罐又东倒西歪。

春桃母亲凤竹把父亲郑天赐叫做“丧门星”。她觉得自己一生嫁给他,就是被一连串的阴谋给毁了。她恨丈夫,也恨女儿,还恨父母、哥哥。

这天,母亲让父亲看会儿正在炒的花生。自接手这事,父亲一动不动站在炒锅前,低头,专心又庄严,手里不停炒动,花生在锅里扑腾。母亲数落他:“多动症。”她抄起铲子划拉两下走开。见母亲出去,父亲松一口气,他依旧把锅铲动个不停,弄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股焦味飘出来。他吩咐春桃:“快点儿,快点儿帮我,把这里面的坏的花生吃掉,不,不,不吃掉,是挑出来扔掉。”

他不顾锅里热度,他把双手当铲子,当划船的桨,奋不顾身在花生里搅动,找出可能被凤竹发现藏匿在锅里烧焦的花生。

父亲郑天赐害怕母亲是本能,母亲凤竹责难他出于本性。

在襁褓里春桃就听到母亲数落父亲:“打鞭炮手脚不麻利,打到一半儿就断了,一年都不吉利,帮人家抱小孩差点儿用香烟烫着。”

母亲一贯以指责他为己任,把发怒当事业,母亲对父亲的责骂具有抽象和形象双重意义上的杀伤力。她把毫无逻辑的事情,借着环环相扣的语气,效果惊人,一次足以震慑半年左右,父亲是两个广岛也不够母亲轰炸。一种无足轻重的麻烦,也能驱使母亲像装了发动机的弹簧一样跳起来。

母亲先从这一件事归纳总结,追溯到当初各种时期所犯的同样错误,内容随时变化,出发点落脚点都是控诉父亲郑天赐“骗了她”。

父亲心不在焉是冒犯,父亲流利地对答被母亲看成廉价的应付:“我怎会嫁给你啊。”母亲在父亲郑天赐面前指手画脚,活蹦乱跳:“你提建议就是有借口的侮辱。”父亲郑天赐站在原地,像不挪步的正方形,被吹灭的蜡烛。

父亲郑天赐赔着的笑意慢慢冷却,挂着很勉强地笑,像残雪趴在山头,像时刻要被风吹倒的衣服一样,他抬高下巴,眼睛眯起来。

母亲有让好事情转为坏的眼光和能力。母亲不深入到半夜时分不会罢休。母亲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母亲想要什么?父母双方都不关心,父亲任凭母亲絮叨,指着鼻子骂他,也不回嘴,充耳不闻,好像被挨骂像鼻孔要烟囱里冒烟那么自然。她整张脸都变了形,嘴巴到下颌的后半部分,像刮坏的台风,她三十六个牙齿像露出三十六个拳头,在口腔集体抗议。

父亲攥紧一团黑糊糊的抹布。春桃坐在父亲对面:“都是命。”父亲郑天赐这类埋怨,很能拉近春桃和他的关系,不知道出于什么,春桃喜欢听爸爸对妈妈表示不满的话。

春桃睡过去了,在梦中,春桃感觉自己软弱无力,在梦里,春桃还挣扎着起来帮父亲在锅里挑出坏花生。

春桃母亲凤竹和大多数精致的潮汕女人不同,她从头到尾散发着简陋气息。

她对来相亲的媒婆直言不讳:“我不会躲在厨房吃饭,也不会喝下茶盘的剩水。”媒婆见过她堂而皇之和男人一块儿坐在桌上吃饭,在暗地摇摇头。

媒婆帮凤竹介绍了广州一个大专院校的老师。那老师年过四十岁,还没有结过婚,他在广州待久了,不计较她“不懂礼节”,他们谈起恋爱,老男人说她不温柔,凤竹认为自己和广州男人不可能有戏,她说:“温柔有屁用。”老男人一听,觉得这女人真实,有戏。他们准备订婚,不知道为什么,春桃母亲(当时还是凤竹姑娘)在订婚宴席上对一句话听着不顺,情绪急剧变化,就和男方家兄弟打了起来。婚事黄了。之后再也没听到过凤竹订婚的消息。

凤竹吃鱼很在行,吃濑尿虾就不行,鱼骨扔一地。在农村,这受到广泛诟病。后生们听到凤竹这么会吃鱼,一碗一碗地吃,转身就走。节俭为美、节俭至上的潮汕人,谁都怕大吃的女人。凤竹性格暴躁,人们认为是当村长的父亲帮她成全这坏脾气。

凤竹没有楚楚动人的时候。她脸大,使她完全没有出众的可能,凤竹的头发像钢丝球的钢丝那么浓密和坚硬。鳳竹脸上毫无表情,随时抓一顶帽子,女泼皮一样,像济公。她对自己不闻不问:“你们说我的问题,我早就知道了,你们还是跟着我后面学我说的呢。”她漫不经心地开着门,吃辣椒、白冰糖、糖栗子。

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到底是什么呢?

春桃想问父亲:“她为什么有理由有资格这样无理取闹?”父亲郑天赐犯的错误就是去“找了她”,神婆说第九个对象能成。凤竹是那第九个。错误来自命运,神婆好比神谕不可更改。年轻时,郑天赐认真地相亲、认真地接受多次相亲带来的失败,认真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一想到村里人纷纷结婚生子,我就像犯了不可弥补的错。”他喜欢孩子,他想在二十五岁生五个孩子。他在三十几岁找了第八个老婆都不成功,神婆说第九个肯定成功。

神婆说完比着两个手加了他一百元。郑天赐一反常态向开饭馆的堂姐求助,一贯小气的堂姐,竟然把钱借给他。第二天郑天赐买了一只鸭送给凤竹的妈妈,接着每天一只鸡一只鸭,凤竹的妈妈吃下第一只鸭子,郑天赐就有权利同凤竹约会。吃了鸭子,近乎一种承诺。凤竹没看上郑天赐,能结婚和鸭子关系很大。郑天赐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谁让他一天一只鸭子送给未来的岳母,他不敢反驳说凤竹的妈妈为什么愿意一天一只鸭子,一天一只鸡吃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连找八个女人都对他一致持否定态度呢?为什么他这样一种不高明的表达方式,竟然被凤竹娘接受了呢?凤竹对郑天赐没好感,对自己母亲暧昧的态度,她持有单纯的矛盾和怨恨:“我绝不嫁乡巴佬、老男人。”

那天,凤竹想让村长父亲去死皮赖脸的郑天赐家谈一谈,村长答应他的宝贝女儿:“好,爹爹亲自去谈。”村长疼爱女儿,乐意为女儿撑腰。

凤竹的爹自从当上村长,刻意和农活儿拉开距离,山村的桃花梨花绽放第一缕花香,风吹过来,农田明信片一样,人有了情志,田里有人插秧,凤竹的爹爹不知怎的来了劲头儿,手痒痒的,犁地那种流线形吸引他:“很久不做,手都生疏了,犁地也是一种享受。”他对凤竹说:“我帮他们犁田,你看看当年爹爹也是好手一个。”他心情好,他开始唱歌,牛没有听见过人唱歌,还是唱普通话的歌曲(以前牛听过潮汕话《爱拼才能赢》等歌曲,顺耳,牛听粤语歌曲也行),普通话的歌声响起,牛听不懂,牛吓到了,牛跑起来,牛跑得飞快,牛拉着凤竹爹爹飞跑,狂跑了十多米,牛突然停了下来,整个铁犁耙往后倒,犁尖锐的部分撞击了他的腹部。他眼前一片漆黑,周身沾满血。凤竹爹爹死在准女婿家附近田里。

郑天赐对着一张一合呼吸虚弱的凤竹爹:“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女儿。”凤竹见满地血,被吓到了,迟来几年的月经突然来了,她急着跑去茅房,耽误了看父亲最后一面。

凤竹母亲对女儿说:“你爹临死时嘴巴一张一合,点头摇头都有,意思是叫你和天赐结婚。”凤竹觉得爹爹临死前变节(凤竹以为父亲郑天赐此行是来退亲,这变节来得突然无法对证,爹爹答应她一起去谈一谈)。回顾一路的细节,揣摩那不确定的点头和摇头。凤竹问:“点头有几次,摇头有几次。”凤竹母亲断定丈夫临死前接受了这个女婿。姑姑郑天恩在现场,她什么都没说,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在安慰被初潮吓怕的凤竹。

在村里,某人外出砍柴树不小心砸到头,或者是采草药被蛇咬死,年轻就死于非命的,不可以进入村大门,不可放在家里,村里人怕给自己带来晦气。冷尸只能放在村外的河边。如果放在河边,来看他的人也少了很多。当时只有把郑天赐当作女婿,凤竹爹爹的尸体,才能趁还有余热抬到郑天赐那村里,在安葬上礼仪才能提高一级别。除了认郑天赐做丈夫,命运没有给凤竹更多选择的余地。

没有村长父亲撑腰,凤竹和昂生兄妹俩只能端坐在命运如来佛手心。适婚的男女和他俩疏远。人们对兄妹俩从敬畏到观望到不屑一顾。

很久以后,凤竹和哥哥昂生两人和郑天赐以及郑天赐的妹妹天恩以换亲的形式成家。交换的两个家庭像平行四边形,怎么走都通。春桃姑父就是春桃母亲的哥哥。村长父亲偏偏重女轻男,她依照父亲对自己的偏爱、偏心,没少让哥哥昂生吃苦头。哥哥不喜欢他这个妹妹,常被妹妹嘲弄。凤竹和昂生兄妹一见面必吵,凤竹说自己不怕没有男人,她答应换亲(她不说自己附加了条件就是将来哥哥要帮自己免费带孩子),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哥哥:“没有我,谁要你,又老又懒又凶,不是我牺牲,你还在打光棍。”昂生心里知道妹妹说的是实话,但公开说实话就是伤他。

人们说:“春桃长得像奶奶,隔代遗传,一模一样。”

从记事起,春桃就听见母亲说把她送出。春桃的长相和奶奶的如出一辙,五官牙齿排列一脉相承:豹眼地包天,牙齿有一个虎牙等等,像是复制奶奶的一样。春桃性格却和妈妈凤竹接近。凤竹本人并不这样看,她挑出春桃有自己“万恶的母亲”的影子,凤竹把对母亲的恨转到春桃身上:“你看你耳朵边一个坠子,你看你下颚的一个黑痣。”凤竹痛打春桃时高声喊:“一天一只鸭子,你吃去死。”凤竹像个先知:“我早知道,我来这个家,就是来还债的。”有时她化身为窦娥:“下辈子就算眼睛蒙了三层布,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春桃对父母的关系有一边倒倾向,她热切希望父亲郑天赐战胜母亲凤竹。春桃和母亲彼此有来自本能的厌恶。对父亲莫名地同情引发她对母亲觉醒式不满。她莫名地厌恶母亲,莫名地喜欢父亲,她时常等着时机惹恼母亲。她看到母亲把锅拍得直响,恨不得锅铲摔断,春桃在内心祈祷,祈祷母亲像自燃的大火,完全失控才好。不一会儿,春桃就听到厨房里甩锅、甩铲子的声音,全家人怀着大小恐惧,家像被拔去电源的收音机,无声无息。

父亲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父亲语气平淡,春桃没法分辨出他心里究竟后悔成分大于认命成分多少? 他继续待在他的沼泽一般的床上,父亲的反应是聋哑人摆脱嘈杂时的异样表情,父亲做的是一只鸡蛋摆脱孵出小鸡的努力。父亲只想春桃听见这叹息,不想凤竹听见,也不想凤竹知道春桃听见了。春桃不满父亲安静认命的镇定作风,她不满他给母亲一家之主的特权。

春桃流露出混乱的同情:“爸爸,你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你主动追求母亲也不是罪过,干吗一辈子做牛做马?”

母亲要春桃找白头发,春桃看准她那几个倔强的白发,装作手一滑,直接齐齐剪下她一大把黑发,看见母亲心疼的,春桃差点儿笑出声,春桃一本正经地对她出主意说:“既然头发这么少,要不然给每一根头发起一个名字,像荷花呀、月季花、腊花呀。”

在母亲暴跳如雷的时候,春桃内心波澜不惊,她用无声的语言战胜母亲,不放过治母亲的机会。

春桃看着母亲:“就你那张尊容,你能嫁给父亲就对命运磕头好了。”母亲有自己的逻辑:“我是村长的女儿。我谁都看不上。”春桃回答说:“谁不看重你的特权,就是要了你的命。你把自己定位成受害者,用假设他人过错的伪痛苦来控制全家。”母亲威胁说:“有本事你不要在我面前晃。”春桃不怕她:“你除了拖拉,没优点,你的威胁吓不了我,你又胖又黑还是罗圈腿,爸爸要你亏大了。”父亲五官端正,可惜,他英俊的线条像是临时拼凑的。

春桃分不清父亲是真的蠢,还是他用蠢来惩罚母亲,春桃想:打理好狂妄妻子,是很容易的。父亲惊慌失措,只能说明父亲确实不解风情,父亲沉默不语,那说明父亲对母亲没有真正仇恨,只有认命的委屈。父亲说:“你到底要我怎么说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了。”父亲木讷解释着。春桃盼着新矛盾出现,找着机会就修理母亲。春桃明白母亲的感受。实事求是的安慰对她又是另外一种打击。简化她的悲伤对她也是一种冒犯,揭破更是冒犯。母亲生气的声音越大,她越高兴。她觉得自己在帮助父亲。

春桃震惊了,父母用这样特别的方式在床上,他们像在打架,父亲穿着紧身的球衣,球衣紧紧贴在背部,母亲隐约的胸部像高出水平面的岛屿。母亲躺在那里,一条腿夹着被子,像不胜酒力似的,春桃心里骂:“一条大型过期的正要发霉的金华火腿。”母亲的脸像被一只铁锤砸开的镜子,面部四散的线条像玻璃碎片在飞,一副死来活去的表情。父亲的脸呈现出一种月光阴一半的模样,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月光静静地泼在地面和被面上。月光下,一体式的两个人深深刺激了春桃。

春桃以为父亲对母亲不感兴趣。她被刺痛了,她很看重父亲对母亲的“好”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现在她看明白了,她心里存着的一线希望消失。

春桃无法再睡下去,她跳下床,她没有穿睡衣,她抓起一块枕巾,袜子也不穿,赤着脚走到他们的门外,门本来就是敞开的。她径直站到了父母床前,刚好面对着他们,父母就像见到鬼一样,两个人同时惊叫了起来。

过于突然,春桃也慌张。母亲冲上来,一巴掌扇到春桃脸上。清脆尖锐,火辣辣。母亲那架势,几乎想把春桃的表皮像吃猪皮一样的从春桃脸上撕開,如果能把春桃的脸撕开,春桃敢保证她一定会扑上来这么做。春桃像获得了新的战斗的能量,她知道自己会跟母亲做漫长的战斗。

父亲的反应,让春桃略略有点儿惊讶,他慢慢地爬起了身,背对着春桃。等到父亲转过身子,她只看到他的脊梁骨暗红色闪动的亮光,水银一般变换着各种图形,光影在他的背部勾勒出烦躁不安的线条,像一个滑雪的车道里出轨道打滑的雪道。

那天晚上,外面一片静谧,春桃躺在自己的床上,从窗户传进来番石榴树的青草香味,若有若无。

父亲在说话:“该看见的都看见了,该知道的都被她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叫她的。”

早上春桃没从瞌睡中醒来,她感觉自己的口有一些苦,外面屋外的光线射过来有些刺眼,她感觉到不像真实的,她想一个人再睡一会儿,她不想去和父母一起吃饭。

春桃心里等着父亲向自己解释,父亲给她送了一杯水,他坐在凳子上,脸上一阵白一阵黑,面部皮肤浮腫。父亲穿着一件 T恤,黑白条杠杠的,还穿了袜子,他看上去有一种陌生的修饰感,身上穿的颜色超过了五种,琳琅满目,显得热闹,和乡镇结合部路边的小商店有的一比。父亲清清嗓子,他说:“车票给你买好了,你上你姑姑家去住几年。”春桃收拾东西。她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骄傲。

母亲选定的人家是春桃姑父家,这一招儿够狠。

母亲把女儿送往哥哥家寄养,不像是为技术操作上的考虑,更像为增加折磨力度所选择。她知道哥哥欠她,她也知道哥哥恨她。

姑丈昂生进来,他在厨房门口,鼻子哼了一声,算大家打招呼,他看着锅里的水,表情鲁莽愚蠢,自鸣得意,眼睛里有眼屎混浊的眼神,那一层迷雾凶恶眼神,让春桃打了一个寒战,眼睛往上飘。

姑姑到厨房箩筐里,拿了一个红薯给春桃吃,被姑丈发现,他伸出手,往姑姑头顶上捶下去。好像她的头是沙袋。姑姑没有吭一声,低着头继续吃饭,就当自己的头是个沙袋一样。姑丈在叫嚣:“一个白吃饭的还不够,还来一个穷鬼。”

过年了,昂生家来了一堆亲戚。大家都会有红包,他们疯子一样冲上去,春桃站在那里动也没动,她心里希望被他们看见,她在脸上提前浮起被感染的兴奋,她怕他们把自己忘记。没有人给她红包。姑丈站在到春桃面前,他手往回缩。春桃满脸发烫,进退都不是,大家拿着红包从她身边飞跑过去。春桃的鼻子发酸,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过以后,她睡了长长的一次午觉,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头有两倍的重量。

一场风暴把地面的杂物带上天。春桃对外界全然冷漠,悲伤在她体内发芽,她感觉自己一次次被清理。

春桃存有一种毫无希望的渴望,就是自己为爸爸生活,为爸爸讨回公道,她在减少爸爸因娶母亲而得到的罪孽,她觉得受一顿痛打,就为爸爸又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奉献。

春桃不想念母亲,但她惦记母亲,她要和惦记的人在一起,并不为为善,也可能为作恶。她心的材质由黑色金属构成,这是她心灵的致命肿瘤。

姑父家就像一个渡口,春桃随时准备着逃跑。

父亲郑天赐出现在姑丈家门口。春桃喊出声:“爸爸终于来接我了。”春桃对爸爸把她当作花生扔出来的气,消失大半,

爸爸对她说:“我把奶奶送到桂林老家,我们在那里过,不回来。”母亲对父亲的妈妈采取让其自生自灭的态度。那天,春桃奶奶在地上爬,穿着皱皱的衣服,散发着一种腐败气息,她想端了一盆水洗头,小凳子上一盆水,她端不起来,她倒水时被一种惯性吸力吸过去,人便倒在一堆番薯叶上,骨折,奶奶坐在原地一天。一天吃喝拉撒都在地上,她发着高烧,大叫不止,手颤颤在地上匍匐前行。春桃母亲看见了,她不给一碗水。她捂着鼻子说:“太臭了。”奶奶爬到门角。她很瘦,穿一套黑衣服显得更小,大小便全在裤兜里。一个人像一匹老狗一样萎缩在门角。

夜里爸爸回来,他开始骂春桃母亲,春桃母亲继续嗑瓜子:“又不是我想嫁到你家的,关我什么事。”郑天赐帮着妈妈洗头洗澡,洗指甲,剪指甲,喂饭,清理大小便,洗衣服。接着他占卜。他用两根棉签往两米之外的垃圾桶一扔,如果扔进桶内,就逃跑,扔准了,说明今天第一念头是正确的,他带着他娘跑了。他来妹夫昂生家,把春桃也带回去。

春桃扑向爸爸 :“去桂林老家,你终于揭竿起义,是她逼上梁山的结果。”父亲决心离开母亲生活的主意让春桃很兴奋。车子开出村庄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走过阴森森的森林,开始欣赏周围的景象。

妹妹和姑丈追上来。昂生把郑天赐出逃的事告诉凤竹。春桃的小妹挡着他们。小妹妹长得像莲藕,妹妹说:“母亲要你们回去。”

凤竹说了:“……谁都别想能够从我的手掌心逃走,如果不回,我会指挥手里的三员大将(指三个孩子)下地狱,我再上吊……再不回来会有人向你报丧。”“末日……上吊”的想象打垮郑天赐,他乖乖地回到凤竹身边,接受注定的失败,一家人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要不是姑父,春桃的流放生活将遥遥无期。

过了一年,村里二十岁左右的姐妹们开始到深圳打工。秋天的时候,姐妹中一个回村里,她烫了大波浪头发,涂指甲、口红,变了一个人。春桃听到了在珠三角沿海一带外面世界的事情。她们坐了十几小时的车,花了十一元到广州,从广州又坐火车去深圳。在深圳宝安的一个农场帮香港老板种菜。两个月后,她们中最好看的两个女孩成为大龄香港男人的大陆妹老婆。后来大家看她们一笔笔汇过来的汇款,每个人都心动起来,她们还寄回时髦的真皮鞋、电子表、会唱歌的贺卡、电子计算器。他们家人卖菜时,再也不用口算,“只要摁那个家伙,数字结果就出来,这是多神奇的神器啊。”春桃和他们一样,听到这些消息难以入眠。她的兴奋点和别人不同。她感觉香港人再老再丑,个子再矮,也不会找她做老婆,她觉得自己被悲伤浸泡满了。她在这个姐妹面前哭起来,姐妹也同情她,为了安慰她,姐妹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在她心里又挥之不去:“有一个人靠游泳发达了,他趁着从珠海送鲜花到澳门的时候,从小船上跳下,潜水游了过去,成了黑身份的澳门人,但他夜里出来打工一天挣的钱,比全村人一个月的收入都多。”“遍地黄金,随便吃不要钱。”春桃最后明白了:“澳门的金子店满街都是,澳门的店面上,走上一趟吃早饭不用花钱,每间店都有凤梨糕、杏仁饼,免费吃。”

姐妹睁大眼睛:“当然免费吃,你动动手指头,动动嘴巴,没有人会说你,更没人会像你姑父那样打你。”那些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靠游泳到澳门,改变命运。她感到异乎寻常的快乐,嗓子像收到一笔巨款,紧紧地发抖:“偷渡,游过去,就是人上人,到澳门或者香港去!”她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也暂时唯一知道这信息的人。她眼里放射出光芒……

一周以后,春桃把姑丈的抽屉撬开,把抽屉里的二十元钱全部拿在手里。她按照小姐妹去打工的同样路线,花上了十一元钱坐上了通往广州的大巴。大巴上,她被挤成沙丁鱼罐头,但她心里很暖和,她要想办法打工,挣到去珠海的钱,然后在珠海当一个花农,在某次小船行进时,潜下水游过去……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十几个小时后,她到了广州流花车站,她胸有成竹,看见“广州”两个字,她确信她已经来到广州,姑丈被她抛到腦后。她有一种要起飞的感觉,她喉咙一阵紧张,顺口往地下吐了一口痰。一个红袖章过来拉住她说:“罚款五十元。”她没有五十元。她低声地求他。她希望到最后的时刻奇迹出现。红袖章狡黠地讥笑她:“内地妹吧,想捞世界,又不懂规矩。”她感到绝望,难以捉摸对方的意图。想着又饥又渴,一下子瘫在榴花车站地面。没想到对方几乎不加思索,一把把她拉起来,塞给她一个扫把,告诉她说:“看你也不是恶人,给你个机会,救你一把,把这一片地扫干净了。”简单一句话,让她像得到重生机会,她拿起扫把一扫扫至半夜,她靠在车站的长椅上睡着了,半夜一阵喧闹声,把她吵醒,一些警察模样的人说道:“查身份证。”春桃把身份证给他,一看是外地的,他们又说:“查临时暂住证……”她拿不出,他们吼起来:“听不懂吗?你没有临时暂住证,立刻返乡,要不然就抓到收容所……捞妹……”

春桃就这样被遣送回来。

这次受挫,春桃再次回到姑丈家,再次天天面对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姑丈。她开始不言不语,不像以前小心翼翼躲开姑丈,挨打时,她露出死猪不怕烫的表情。

春桃越是这样,姑丈觉得她做错事还敢“反骨”。他更加不怕找不到理由打她,随时可打,刮来一阵风、下一场雨也是打她的理由。他觉得她是吃饭的累赘。他双手抓住她头发,晃动着身体:“下雨都不会收拾衣服。”他用膝盖死死顶住她手臂,他掐住她的喉咙,用拇指压她的气管,她的舌头往外伸,翻出大部分眼白,脑袋被他猛撞了几次,他并不觉得他是撞脑袋,他在砸开一颗椰子。

姑丈说:“我跟你讲,你可以去死,比偷钱光彩。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活着又没什么用,也不是说没有用,可以让我折寿呢,你是我那个魔鬼妹妹派来整我的。”

姑丈说:“长江没有盖盖子啊?杨梅树又开花了,冲你来的吧。”见过杨梅花开就要死人的传说,让她害怕。

春桃睁开一只眼,每天醒来,就盼望等到天黑能够闭上眼睛,可以待在黑暗里面,那时她才能够逃过姑丈的毒打。她仇恨的种子一天天发芽、长大。

“能游泳到澳门,就可以改变命运,”这个消息本就是以讹传讹,那几个外出打工的人再次传播,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几个月后,这秘诀再次传到村子,他们就都相信,他们觉得要相信闯过世界的人。

几乎全村的成年人都想学游泳。

村里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井底之蛙。

他们才发现,全村会游泳的人只有春桃。“有一个人会游泳。”“谁会有这本事?”“昂生家的春桃啊,上回她不就是在小河游泳,把姑丈气个半死,站在岸上骂也没有用,听说好一顿毒打呢。”

姑丈对春桃的态度来了180度的转变。姑丈好像忘记她曾偷了二十元钱,姑丈也好像忘记她背着他想逃跑离开。姑丈不计前嫌,好像以前的事没有发生过。吃饭的时候他第一个叫春桃过来吃,还亲自给她夹菜:多吃点儿肉,吃了肉才会长肌肉才有力气。

村里人开始学习游泳。昂生也报名参加。他对春桃说话有笑意:“你教我,累的时候,在小河边休息。眼睛死死盯水面,盯着你姑丈昂生。”称谓也变了。这称谓里面有对她的暂时性拉拢。他又对春桃说话:“我喊你的时候你总要在岸边。”他用死死两个字,有着不由分说的强度,春桃心里说:“我又不是一棵树。”但这差事可以逃避烧柴烟熏火燎的苦楚,逃离做编织、搬柴禾、打猪草等活儿。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至少她可以直勾勾地望着水面的任何人,想事情。  她开始教他游泳。

从姑丈家去那条河要走很长的路,路上,春桃腋下一股臭味汩汩而出,像一顶不愿意从头上脱离的帽子。昂生说:“你腋下的味道很臭。你是狐狸精。你下次做我的狐狸精吧,哪天我把你姑姑陪嫁的香水给你用。”他做出呼吸样,似乎一股浓香贴着春桃的皮肤如燕子贴着水面那样飞起。他突然上前摸了春桃,手在她乳房那里停留,一股热气扑向她:“我先学会游,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在水里游。”他露出笑,春桃装作没听见,心里却像是被炮弹击中。他手上一块疤子,爆裂的血管。昂生笑,和夹肉时的表情一样。

第二天,春桃朝河边走去。走向小桥,走过小树林。她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昂生说:“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你就赶紧拽住拉我上岸。”春桃说:“跳下去拉你时,我自己不也沉下去了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水面,看着他一起一伏甩动着头,钻着水一样的鸭子一样,他四肢张开要飞一样,他一遍一遍地练习飞。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想:“蠢货,不会换气就想飞。”有时,他在浅水处站着,他把头扎进水中,呛了几口就想走回岸边,他想拉春桃的手,她回避着。他的脚在水塘中挪动,大口呼吸,身子在发抖。春桃看出他是怕水的人。

昂生把裤腿卷到膝头上,能在浅水里划拉三米,快到岸边他会呛水,好一阵咳嗽,她用长竿帮他稳定。

墨黑色的树,倒影在天空像在天空中游泳,天空越来越暗,点缀其间的星星点点,像在其中游泳的人。天水相连处就是春桃家,春桃要游到那里去。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季节。

水上像海藻厚厚的密密的一层,天空像盖子,水已经看不见,流动也没有光亮,只听到漂流的声音,水上漂浮的人头都看不见,大地上的路回到当初那种原始状态,春桃忽然产生幻觉,天空黑云笼罩,变幻莫测,远处一两颗素净的星星。

春桃的灵魂和春桃的肉身开始拔河,向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奔跑。

她说:“姑丈,你游远一点儿,放开胆子游。”昂生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吸了口气:“好,我表演一下你看。”他转身向在远处时,春桃用尽全力,把长竿对着他的头部戳过去,死死地用力。天空投过来一道又一道阴影,春桃转过身子,她倒在一片阴影里。她看着湖水变成五颜六色,不断地延伸到未来和现在。

他在下沉,他伸出手臂,半条手臂,她闭上眼,收回竹竿,再死死地用力,对准他的手臂,往水的深处推。他变为一个大黑点,黑点迅速打转转,黑点眼睛曾冒出来,嘴巴一张一合。

她做梦一样,她坐在岸边,后面有树,一股风像瞎了一样,到处窜,从四面吹向春桃。远处有沉闷的雷声。闪电会把夜空撕成碎片。不一会儿哗哗而下的大雨铺天盖地。看着紫色转黑的夜空,她再次手里握着长竿,他的手向天空举起,噼噼啪啪打在水面上。那两双手又像火焰,快要烧着她的脸。乌云在高处,浓浓的声音,闪电也在黑沉沉的深渊中。他变为小黑点,黑点在沉重地站起来。黑点好像打滑。黑点好像哼了一声。黑点好像又伸出手,乱蓬蓬的头发不见了。秃顶的天灵盖不见了。黑点越来越低矮,越来越小。黑点做出一种蹚过脚底水坑的姿势,黑点快抓住竹竿了,她抽回竹竿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推,黑点融化在深黑的河水中。

黑点,雾气,水气都消失。看着平静的水面,好像睡着了,河岸好像从水里爬出来。她瘫坐下去。不知多久,天更黑了,湖面干干净净,人都已经跑光了。人们早已经走远,或者人们就没来到过面前。一股杂乱的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春桃仿佛看见姑姑瘫坐在门槛边,一动不动。

人在哭泣,更多人慌乱,有乌鸦在头顶上方飞舞。

她捂着脸,她不走近任何人。奇怪的是,没有人对她加以注意,包括姑姑。不再会有人痛打她。她想施魔法迫使一切走向她的脚步停下。在不成体统的夜色中,春桃逃了。

春桃慢慢沉入广袤无垠的黑色中,像一颗星星那样隐藏自己。

作得简介:谢小灵,女,广东珠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广东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珠海市金湾区作协主席。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星星》《诗刊》《大家》《诗选刊》等杂志。诗和散文入选大学教材以及中国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诗歌、年度散文排行榜等60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芒果心》《河流在大海中重逢》,散文集《长相思》及传记文学《珠海的容闳》等,获得首届广东省诗歌奖(桂城杯)、首届“丰子恺杯”全球华人散文奖、《诗潮》2016年年度优秀奖、珠海苏曼殊文学奖 。长篇小说《原野记忆书》获得广东作家协会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精品创作选题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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