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

天上的云彩伤疤愈合样结痂结垢地堆积，牛千斤吃罢晌午饭站在院墙外的台子上边抽烟边瞭望，爸爸出来倒驴吃剩的秸秆残渣，红笤簸箕在墙上磕碰出闷重的声响，钻挤在缝隙的碎屑哗哗掉落。往回走中爸爸白他一眼，说，吃饱喝足又能去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

他说，看你说这话，什么叫狐朋狗友什么叫鬼混？

成天屁事不做就胡扯闲聊，爸爸说，这就是鬼混，一群憨憨。

他不愿跟老人无意义地争执，扔掉手里的烟头，用脚踩灭，拍拍手，双手搓揉把脸，顺便往后捋了下头发，摇摇头清清醒醒。

你说什么就什么，鬼混就鬼混。

爸爸进到院子，说，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死鬼会跳神，不说学学你哥，踏踏实实种地，还有你妹妹，帮家里喂牲灵做零碎活。

他说，我学不来，让你失望了。

说话中从坡道上下来，过了冻结出晶莹冰面的小河，沿着小路走，折转过去再上道坡就到了村里年轻人经常汇集的地方，不用想，肯定已经有人蹲站在那里抽烟闲聊，不知他们关注的人过去没，要是过去了，接下来的时间里至少要削减掉大半乐趣，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不自主地加快。

没到跟前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仔细听几句，欣慰不已，乐趣保存得完整，舒缓呼吸，换上淡然自若悠闲自在的脚步，刚露头，就听到谁喊叫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笑着说，又在说我什么？牛一车给边上人挤眉弄眼地说，肯定说你的好事美事。

鬼才相信，他走过去，身子依靠在石头墙上，说，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牛一车指着跟前站着的牛二合说，谁哄你谁是孙子，对不，二合？

牛二合掏出根烟给他递来，说，对着，我们在聊你为什么能抱起那上千斤的东西。

人的个力气么，就算你姓牛，有人故作惊奇地说，可我们也姓牛啊，怎么就没有这个力气？

他吞吐两口烟，看看身边胡诌的人，说，你们真是闲得慌，没个说上的就拿我这名字胡扯，要扯就扯有意思的，红绫过去没？牛一车说，叫绫绫。他说，怎么不叫红红？牛二合龇牙咧嘴笑起，说，红红绫绫都行，但是，千斤，你能抱起千斤的东西，我细发盘算，是不是因为你斜着的眼睛，能把本来庞大的东西看小看透，或者能看到其中隐藏着的机关窍门。他呵斥道，屁，什么都能扯挂上，斜眼是我想要吗？出娘肚皮就这样，说的还好像这是只神眼窝。

牛一车看语气渐变紧绷冷峻，赶忙温暖化解，说，你们就没个重点，说绫绫就说绫绫，不要不珍惜现有的时光，听说绫绫要和前村的牛四包订婚，等人家订婚了咱就再不能这么饱看饱说饱笑了。

牛四包算个锤子，不就是凭借在外地的二爸，牛二合不服气地说，没有他二爸引带着他挣钱，绫绫会跟他？

他看着红绫来去的必经之路，说，不管怎么说，牛四包是有福气了。

红绫穿着好看地出现在远处，袄子裤子鞋都是新潮款，村里其他女子莫说穿过，恐怕见都没见过，脑子里就没有这些款式颜色布料衣裳的概念，加之红绫本就长得水灵俊俏，论起模样，十里八乡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些衣裳鞋子估计都是红绫从南方带回来的，对的，打扮得如此惊艳的红绫是和两个多月前去那趟南方有关，听说是跟着县上朋友去的，自回来，整个人大变样，原先存在的瑕疵登时不见，纯粹是个完美的人儿。

牛一车殷勤地笑着，说，红绫啊，你穿得这么干净在咱们这路上走不多会就能沾染一身土。

那怎么办？红绫站在几米外，低头看裤子鞋子，说，总不能气球样飘着？

牛二合快速转动眼珠，激动地说，我有个好办法，就怕你不好意思。

红绫渴望地说，有话快说。

牛二合忍住笑，换上一本正经的姿态语气，说，你走哪里让我背着，尘土我替你沾染。

红绫跺脚，生气地说，我也是没听过人说话，贱得听你们这群憨憨胡扯。

牛一车拉下他，对红绫说，这话说得过分，牛千斤哪里惹你了，平白无故受你的气。

红绫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打击面太广，说，我给牛千斤道歉，对不起，牛千斤。他连忙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没事没事的。牛二合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红绫说，人家牛千斤都说不要紧没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什么。牛二合说，那是人家牛千斤不爱跟你们女的计较，就是道歉你也得走近点啊。红绫走近，对着他说，牛千斤，对不起……说话间不知谁在他身后一推，身子当即失去平衡，搖摇晃晃地向着红绫覆盖过去，为避免红绫摔倒压伤，他努力调整方向，向着旁边的空地倒去。红绫被袭来的宽大身躯吓着，手足无措地躲闪。即使这样，他的身体依然碰撞倒了红绫，红绫摔倒在地，他触电样起身帮扶察看，说，有没有磕碰到哪里，红绫？

红绫伸手给他一巴掌，指着裤腿和袄子袖子，说，耍弄过了啊，衣裳都扯破了，新买的衣裳，平时都不舍得穿。

牛一车牛二合他们看事情发展得不妙，过来劝说，先起来再说，衣裳该是多少钱，我们赔就是。红绫看着被地上生长着的干柴草枝子划破的衣裳，眼泪充满眼眶，随着情绪起伏，杯中水摇晃样逐渐溢漫出来。他最见不得女人哭，说，放心吧，该是多少钱我赔就是。红绫气冲冲地指着衣裳，流着眼泪喊叫着说，你们能赔得起？两件加起来差不多二十块钱，再说，就算有钱也没地方买。他说，不就二十块钱么，有钱哪里有买不着的东西，放心。牛二合给他使眼色，凑到耳边说，还别说，有钱就是买不着，县上百货大楼都没得卖，得去南方，你总不能为买两件衣裳去趟南方。他说，有什么不能，把人家衣裳弄坏就得赔。红绫哭泣着站起身，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说，看把你牛千斤能的，怎么不上天啊，这两天你们把钱拿来，我让四包托他二爸买。他点着头连说好的好的。

想起红绫抹着眼泪伤心离去的背影他就心疼，不知为什么，抓心挠肝地疼，比自己衣裳划破都难受，如果可以真想代替红绫承受这些，其实就是让他做什么都行，只要她能开心。这些他不能和一车二合说，暗暗留在心里。一车二合知晓惹下了祸，皆蔫头耷脑地蹲着，抽会烟，手扒拉着地上干枯的草，长吁短叹。

他说，就这么个事，你们两个至于不？

一车抬起头说，兄弟，二十块钱啊，临年腊月去哪里弄啊。

二合无比赞同，难怅地说，平时也难弄，抢人去吧。

他说，那你们胡起哄胡推搡，本来什么事都没有。

二合说，谁想到会是这样。一车说，对啊，谁也不长前后眼。

他现在不能责怪眼前人，他们也是无意，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凑到二十块钱，只要把钱给红绫，这事就能悄然消散，说，你们有没有快速挣钱的办法？一车二合抓耳挠腮地想，自言自语，主要是过年，天寒地冻的做什么好……他身子靠在墙上，眼睛看着愈发黑沉的天空，逼迫自己硬想。

二合突然拉住一车的胳膊，欣喜不已地说，想到了想到了。一车说，什么办法？他凑过去，密谋天大事情样蹲下去倾听。二合说，你们忘记了我爸是做什么营生。一车说，掏炭么。二合说，对，做什么最挣钱，掏炭最挣钱。他说，可是你爸离咱们好远，大过年的总不能离家几天，找理由也不好找。二合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世上的煤窑又不是只有我爸干活那个。一车似乎明白了，试探着说，你意思去张村那个苍声煤窑？二合说，聪明。他说，苍声煤窑要咱们吗？二合说，干活受苦有什么不要的。一车双手托着下巴，满脸忧虑。

我们真要这样做吗？一车说。

二合说，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

一车说，我的意思是为二十块钱真要去掏炭？

二合说，你还有其他这么快挣到钱的营生？

他理解一车话语内外的意思，众所周知，掏炭不是好营生，通常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尽管挣钱多挣钱快，现在他们为二十块钱去冒风险，确实要好好斟酌思虑。二合的话合理，他们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此路可走，一車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没有那么在乎红绫，其实二合也没有那么非此不可，只有他，他甘心情愿为红绫冒这个险，哪怕是十块钱。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甚至爱红绫，尽管他不懂什么是爱，但通俗意义上就是想一块过日子，只要她欢喜，他付出再多也甘心情愿。

说干就干，明天一早我就去苍声煤窑，他坚定地说，你们有谁不想去不用去。

一车有些生气，说，牛千斤，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怎么就我们有谁不想去不用去。

二合说，我们没有谁不想去。

他解释说，我是正儿八经说，我一个人五六天也能挣够二十，都去没必要。

一车二合不管是碍于男人的情面还是真心的哥们义气，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独自去，必须一起去。

夜里他睡不着，回想白天摔倒那会触碰到红绫手的那种感觉，那时无法细想，这时夜深人静有大把时间用来琢磨，绵软不用说，虽然只是触碰了几秒，可印记记忆却永久地留存，回来至现在他没舍得洗手，不时就把触碰的手面放在鼻子上闻，红绫手上抹擦的护手霜味不单是护手霜本来的味道。这个味道，迷得他神魂颠倒。牛四包好福气，他是没有这种现实的福气，眼睛的歪斜让他连一般的女人都娶不到，更甭说红绫这样十里八川出彩的，只能这般痴情黯然地幻想。

听人说下煤窑掏炭很危险，弄不好有生命危险，他不信自己这么短命，或者这么凑巧遇到危险，去一次就被留下，再说，为了心爱的女人，纵然是死也是美妙的，想到此处不自禁地笑出声，悄声言说，真他娘的舒坦。今生若是能娶到红绫这样的女人，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牛四包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有这种福气，他嫉妒眼红起来，说不准这狗日的已经摸了她的手和乳房，甚至私密处，真他娘的过分，她也是，为什么就认定牛四包，牛四包不就是二爸引着在外地干活挣了些钱，人样相貌论起也平常不已，他要是眼睛好着，仅是因为钱他就敢去争夺。唉，想这些有什么用，事实就是事实，空想再多也是空想。在胡思乱想中睡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就听到妈妈在边窑捞米，晌午些去碾子上碾压做油糕油馍的米面，大哥挑着水从井上回来，推门进来，往瓮里倒俩半桶，然后担着剩下的俩半桶去边窑，听到妈妈说，歇会再去担，冻得，阴沉沉的临年往下墩一场雪呀，米再捞一次就好，瓮里的水够用。大哥说，没事，担水非但不冷还热。妹妹提着刀案找来储存好的蔓菁和碎洋芋，叮叮当当切碎兑上糠搅拌成猪食。他不能再躺着，从柜子里找出破旧不堪的衣裳包裹在怀里，出了门，在院子里喊声，朋友家杀猪我去帮忙，晌午不用给我做饭。妈妈爸爸说什么他没听清，一路狂奔出村，顺着小路往张村的苍声煤窑走，早点去早点回，这样家里人不易发现。

他以为一车二合比他早到，煤窑边上搭建的简陋草棚里有个人进出端水做饭，没有见一车二合的踪影，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待，半个多小时过去，两人并排走来，见到他惊诧地说，你来这么早啊。他说，我们掏炭要经得煤窑负责人同意吧，不知道会不会同意？一车说，这是个问题，极有可能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年轻。二合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活紧，年纪他们会假装看不出。草棚里的人听到外面说话，端着淘洗过的米出来，说，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我们想掏几天炭。二合说。

那人上下打量他们，迟疑地说，赌博打架了还是把人家谁家的女子搞怀孕了？

一车瞪大眼睛说，难不成来这里做活的都是因为这个？

那人咧着嘴笑说，你们年轻人有什么烦恼，无非就情爱赌博打架，身体的冲动把持不住，又不想要家里人晓得，只能来做这个。

他不想探讨这些，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能做不？

那人说，世间的事情都能做，但人会在心中通过各种标准权衡利弊，能来这里做活的人多数为了最基本的活着，你们年轻，想做也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你们自己想好，正好过年人手紧张，老板看到有人来必定会双手欢迎，加之你们身强体壮。

他说，一天能给多少钱？

那人说，你们没有经验，需要有人带着，按下井的时间和出炭量，尽可能多出，一天六块左右。

他换上带在身上的破烂衣裳，一车二合没有带衣裳，见此情状呆愣住，犹豫要不要回家取，或者干脆不换直接下井，难为之际，他说，你们两个不要下，更换的衣裳没带，现穿的弄脏了来不及洗，回去让家里问起，被发现我也做不成，挣钱的计划就泡汤了。

一车二合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地说，说好一起，我俩回去取。

他说，真不用了，一天六块，我每天多干些时间，三天就能有二十块钱，你们回去取还是那句话，万一被发现我也做不成，錢就凑不够了。

二合说，掏炭很危险，你一个人下去我们不放心，记得我爸说过下面的情况，黑漆逼仄，人多时只能弯着腰。一车说，千斤，要不我们找谁借，完了慢慢还，你要是真有个闪失，我俩怎么向你家里交代。他不耐烦，烦躁地说，婆婆妈妈，就按我说的，你们回去做你们该做的，千万记住，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一个字，如若我家里问起我的去向，不仅不能说出还要做漂亮缜密的掩护。

他顾不及想那么多，整理下衣裳，那人说，等会有人上来换班，到时你跟着接班的人下去。他催赶一车二合离开，在这里时间长容易引起家里人猜忌，他们不情不愿地离开。看他们消失在转弯处，收回视线，无聊中打量起这个安着木架和缠着绳子的木轱辘，这分明是井啊，为什么叫炭窑煤不叫炭井煤井，也是，炭井煤井没有炭窑煤窑顺口。等有人从井里上来，谁想人却从旁边被他忽视的用木棍和柳条编织檐头的洞里出来。同时，他来的路上有人出现，那人出来，说，你就跟着来人，他们经验丰富，有个什么会照顾着你。

他看着路上的人走到跟前，来人个个打量他，对着草棚里的人说，新来人了？这么年轻，家里日子当即过不下去了？草棚里的人忙碌着，说，谁知道，人家愿意做就带上做，你们多照顾。他对着来人嘿嘿笑，掏出烟分别递过去，来人接过去转动烟把看，说，烟不赖啊，不会是为抽好烟来掏炭吧。他嬉笑着说，有可能，极有可能。来人说，等会紧跟着我们，不要分神不要自作聪明。他学生样应和着一定一定。

他们没有走安着轱辘的井，幸好没有，不然他还真有些紧张害怕，反应在身体上就是颤抖哆嗦，到时肯定被来人笑话。引他进去的是三个中年人，各自戴上没有帽檐竹编的安全帽，边上挂盏油灯，也有手电，但电要节省着用，两节一号电池支撑不了多久，紧要关键的时候用来照明。前面走两个后面走一个，他是第三个，这样有个什么好照应保护。他无法清楚地感知到方向，刚进去轻微地猫着腰，越走洞里的高度越低，腰越发弯曲，中间左拐右拐，有些地方还要趴着，地面潮湿黏黏腻腻，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人说，快到工作面了，手里的钢钎拿好，新来的帮助老三往出搬运炭，掏挖是技术活，暂时不敢上手，掏挖不对咱几个就没命了。他张开干巴的嘴，发出听起来新生儿样陌生的声音话语，放心，坚决服从安排。刚才话语里的老三估计是他们为了便于称呼起的，老大老二拿着钢钎铁镐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掏挖，呼吸声、钢铁和炭及石头木头的碰撞声，掏挖出的炭拿铁铲拥推过来，他和老三搬起放在铁斗子车里，老三前面拉他在后面推，黑漆行进中好在有老三在前面引路，假如只有他，他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光明，呼吸急促潮闷，浑身湿透，整个人像是被长出宽大手脚的空气挤压。低着头什么不看，身体时不时碰撞到四周的墙壁，来不及看管身体上有没有破损，甚至连疼痛的时间都没有，一心想着往前走，渐渐眼睛里出现漆黑之外的东西，光亮刺眼酸涩灼烫，煤分别敲成可放在筐子里的块状，老三喊，收。勾住筐系子的铁钩被绳子上传输过来的力气收紧腾空，烟雾样缓缓上升，直至光明恢复原初。

当天他跟着干了六个多小时，出来后坐在地上先是低着头，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然后细细地观看周围的一切，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所有都是新奇，那人出来，说，感觉怎么样？他故作从容地说，还行，没有想象的劳累。老三看本子上记的什么，说，后生干活确实不错，能吃苦。老大在冒着热气的石头槽子里洗脸洗手，老二端碗滚烫的米汤喝，棚子里的那人走过来，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他，说，热热滚滚喝上碗，暖暖身子。他接过，学着老二的喝法，嘴沿着碗边转圈喝，发出蛇爬行样的嘶溜嘶溜声。

过年前他结算了工钱，三天本来给结算二十就不错，老板人好，多给结算一块。临走时，那人说，以后就熟门熟路了，想来再来。他嘴上说以后真是说不准，心里却暗下决心，再也不来，挣的钱确实多，受的罪也多啊，三天下来，膝盖腿脚挨着地面的地方磨了个稀烂，手上打起的水泡比种地多得多，不少当天起第二天烂掉，最疼的是第三天干活中在还没愈合的破烂处的嫩肉上再起水泡。危险也是，这次他没多想，心中有自己不会这么点背的信念，如果第一次就命丧于此那也无法，命该如此。

他走着盘算着，二十一块钱没有装在口袋，紧紧攥在手里，走半路上觉得手里的钱在冰块样消融，展开手掌看，原来是手掌出的汗珠浸湿了钱，为把钱风干，他将钱提溜塑料袋样提溜起，迎着风撒欢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一觉睡到夜里，妈妈以为他病了，催着爸爸去买药，不时用手过来摸额头，爸爸摸了他的额头没去买药，说，这几天去哪里鬼混劳累的，病个屁。

妈妈晚上给他做了西红柿疙瘩汤，摇晃他的手臂，说，起来热热滚滚喝上碗再睡。

他经不住妈妈爱的执拗，迷糊中起来，机械样喝下疙瘩汤继续去睡。

夜里醒来，想起红绫，现在钱有了，什么时候去给怎么去给都是问题，明天就过年。他想早点给，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见她，自从上次一起摔倒后就再没见过。决定了，就明天给，利用离天亮的时间做了严密的计划。

清早就来到她家附近，红绫出来他就能看到，等待一个多小时不见人，窑洞天窗上冒着热气，可想而知家里定是忙活不已，锅上蒸煮着，不断冒着热气。将到九点半，她端着脸盆出院子倒水，顺便上厕所，他等她从厕所出来，悄声喊，红绫红绫。她听到有人喊她，四处张望寻找，可惜没有找到声音来源，他继续喊，她不再找寻，端起脸盆准备径直回去，他三步改两步跑过来，说，等等，等等，红绫。她不得不站住，眼睛看着脸盆，皱着眉头，说，你来做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钱，递过去，说，给你还钱啊。她说，我当时就是说说，怎么可能真要。他说，我当真了，毕竟弄坏了你的衣裳。她不耐烦地说，不要了，你赶紧回吧。他看出她对自己的厌烦，把钱放在脸盆里自己跑开。

他很受伤，本以为红绫会对他有所期待，哪怕没有期待也会像对待常人那样对待他，谁想尽是满脸嫌弃，生怕别人看到，他的存在好像是在玷污她，他真想找面镜子照照，眼睛歪斜难道整个人就不堪入目吗？没有镜子就用手细致抚摸。终是想不明白，或许真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可世间哪个人不会对心仪的人想入非非。

正月四包和爸妈去了红绫家，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要把婚事定下的迹象，第二天一车到他家转，说话中证实了众人和他苦涩割裂疼痛的判断，红绫和四包订婚了，结婚的日子择在两月后，他说，这么着急？一车说，四包爸妈想抱孙子，他们可以在没结婚前就疯狂地行男女那点事。他听着刺耳，又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含糊说句带过，转移到另外的话题上。

开春种地他没心思，扛着镢头在地里翻地，脑子里想着胡七八糟的东西，离她结婚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恍惚，要想个办法度过这个别人欢庆嬉闹的日子，最直接的就是那几天出去晃荡，眼不见心不烦。爸妈看到他情绪低落，千问万问又问不出一和二，做着生活干着急。妹妹似乎看出了他不悦烦闷的根由，有天吃饭中，借着舀饭的间隙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没读过几天书，这话的意思还是能领会。妹妹读过书，看问题做事情说话，不看不做不说便罢，一看一做一说一个准。

听了妹妹的话平静几日，眼看红绫四包婚期将近，他准备出去。这天夜里身子半倚靠在炕围子上，就着黑色思虑，要走就走，再犹豫就走不了，若是四包家来找他为婚礼的事情帮忙他到时怎么拒绝推脱。对，尽早走，免除可能遇到的所有尴尬。到了深夜，身子完全滑落平展，面对这个不争的现实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就是轻轻的敲门声。

他说，哪个？門外人说，我们，一车二合。

他说，这么晚你们来做什么？

门外人急促地说，废话多，快开门。

他坐起身伸手摸索火柴点着油灯，说，门开着。

门外的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乐呵呵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他无精打采地说，半夜了，兄弟，再好的消息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一车说，一刻都不能等。

二合说，红绫和四包的婚事闹翻了。

他的心在剧烈震颤，说，好好的怎么就闹翻了？

二合抢先一车，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听了眼睛肯定会睁成牛眼窝，红绫怀孕了，已经三个月了，四包没结婚就戴了绿帽子，你说可笑不可笑，亏他们一家子成天耀武扬威，这下人丢到姥姥家了。他掏出烟点着，抽口说，这可怎么办啊？

一车说，事情麻烦了，听说四包家给了红绫家不少彩礼，事到如今肯定要退回去，还有就是四包能发现红绫怀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碰了红绫的身子，再一种是红绫自己显露出，红绫也是，订婚时肯定就有了怀孕的迹象，怎么不说啊，哪怕尽早把孩子拿了。

二合说，咱们说得简单，事情说和做完全是两回事，红绫又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就稀里糊涂任事情往前推移，不知有多少事情皆是这样，人只能任凭事情发展，然后做不得不做的处理。

他说，红绫这下真是麻絮了，唉，赔了夫人又折兵，以后还怎么做人。

一车说，做什么人，没结婚就成二手货了，十里八乡是不会有人要了，就算漂亮，有人要也是丧偶的男人或身体有残疾的。他为之悲伤痛苦，坐在炕栏上，烦愁地弯着腰，满面难意。一车仿佛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说，千斤，我可不是说你啊，我意思的残疾是那种，是那种是那种，哎呀，反正不是说你。他支起腰，看眼一车说，我能晓得，咱兄弟间不多解释。

红绫的婚事迅疾成了村里老少皆知的丑闻和谈资，包括他爸妈，吃饭中会说起，红绫娃娃这辈子算是毁了，以后哪里还有人愿意娶。他看出妹妹故意错开妈妈的话题，许是照顾他的感受，许是真不愿意说论此种事情。

打春后农人就完全忙活开，他跟着爸爸在地里播种作物，歇息之际，爸爸说，不要看外面红火热闹，听说四包他二爸在外面欠债很多，不晓得是人们造谣了还是真的，改革开放到现在十三年，不，还不到十三年，一个时代要瓷实怎么也得二十年，最少二十年。他坐在地上一手托地一手抓虚土玩，说，你老人家什么都能晓得，万事通，可惜不会掐算。爸爸瞪他眼，说，就你呛老子厉害，一时不呛就难受？这话老子说得不对还是怎么，村里这几天才说看得给拉电，煤油灯用了多少年。他不和老人争辩，心里烦乱着，安静沉默是最好的治愈。

地里回来吃罢饭，站在院墙外抽烟，按理说地里劳累一天疲倦，他却感觉不到，站这里时间长爸妈出来找或倒什么看见又胡思乱想，不如随意走走，绕路往上峁子走，那里经常聚集赌博，他没心思赌看看热闹也好。经过亮着灯吵闹人声的窑洞他没有进去，继续往上走，再往上走就是山了，黑夜去山上可不是明智之举，听人说山上常有鬼怪出没。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没有停歇的意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不觉已走到半山腰，壮着胆子潦草观看一圈，倏然，脑子里闪过一幕，刚环看中有地方好像有个黑桩子，不像树，因为不经意间还动弹了下。

他长出口气，本不该来这里，脚步却扯拽着他，看来是命中注定，要死就死吧，再次长出几口气，控制着脚步，慢慢向那里移动，两手空着，应该有个家伙什儿，周围黑漆漆哪里有木棍或树枝条也看不到，有的话捡起遇到不测能抵挡下，尽管是徒劳。他不甘心，伸手到旁边土台子上抓把土，到时候要是真是鬼怪直接扬土，借着机会逃跑。相隔的距离不住缩小，到四五米时，他看到黑桩子大概就是人形，活动幅度更大，沙哑着嗓子喊，是谁在那里？

黑桩子没有多大动作，无声息地立着。

他说，是人是鬼，说话，不说话我就扔土疙瘩了。

黑桩子冷笑，说，你又是谁，黑天不在家里跑山上，是人是鬼啊你害怕吗？

他说，笑话，大不了一死，有个锤子害怕的，你先回答，不然我就进攻了。

黑桩子转过身，面对着他，说，牛千斤？

他手里攥的土有部分已经粘在手掌，说，你是，你是，你是，红绫？

红绫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说，心里烦乱闲走，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停顿下，说，哎呀，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万事都能解决。红绫笑起来，说，正好见到你，上次的二十块钱还给你，我用不上了。他听出话语里的绝望寒冷，说，你别胡思乱想，钱我是实心实意给你的。红绫重新转过身，说，爱要不要，不要我就带走了。情势紧急，他得转变策略，不管怎么救人重要。

钱我要，我过来取，他说，黑天里别掉在地上半天找不见，再让风刮走。

那你过来取，我带走也就那么带走了，没用。红绫声音凄惨。

他走过去，红绫感觉到，手伸过去。他看准时机，一把抱住她挪移到靠里面的安全地带。

红绫无望地说，你救我也是白救，感谢你，牛千斤，人要死没人能挡得住，人要活也没人挡得住。

他说，死就为退婚和怀孕？

红绫说，有这两样还不够死吗？

你要是不嫌弃我，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养，话语从他嘴里神意降临样脱口而出，完全不受制于他，这样不就把两样难题解决了，就不用死了，活着多好。

红绫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僵住了，许久才挤药膏样说出几个字，我……当然……不嫌弃你。

他抱着她说，那就行，人来世一遭不容易，好好活着，死太容易，如果哪天实在无路可走无法再活下去我们一起去死。红绫逐渐恢复体温理智，说，我这样，你娶我你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他说，这个你不管，我来处理。

果不其然，如红绫所说，他把红绫送回去，回到家看爸妈还没睡下，想明天说也是说不如今天说出，进了家门停站下，说出要娶红绫的意思。已经躺下的妈妈当即坐起，侧着身子玩牌的爸爸身子空塌，做鞋垫的妹妹停住手中的活，皆把目光投向他。

妈妈先开口，说，千斤，你没有生病吧，说出这种憨话胡话。

他一字一句地说，妈，我没有生病，说的话都是认真思考过的。

思考过个屁，人家不要的人你要，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爸爸怒气冲天，说，孩子指不定是谁的，你就那么愿意让人家笑话你，说你娶个二手货，一辈子在村里十里八乡抬不起头，我们还活不活人，休想。

他说，那也比让我妹妹为了我换亲强，为了我的幸福让我妹妹嫁给个傻子瘸子就合理？人家就不笑话？你们这是什么想法，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这辈子我牛千斤非红绫不娶，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妈妈说，憨娃娃，你大概是鬼迷心窍了，跟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尽说胡话痴话，娶妻生子过日月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红绫是长得好看，但也不好管教，结婚了将来管不住。能跟不知名的人发生那事生孩子，有一次就保不准有两次三次啊，她肯定没给你说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我听人家说，就是她前段时间跟着县上的人去南方，跟人家发生那事换钱换衣裳，这是丑事啊，咱万万不要这种人，我的娃。

我还是那句话，这辈子就娶红绫，你们说的那些事我不在意，他斩钉截铁地说，人活一辈子哪里有那么如意的事情，就我这斜眼，与其娶个残疾憨憨二婚还不如娶红绫，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前怕狼后怕虎活不成人过不成日月，众人愿意说什么说什么，我牛千斤不为他们活，我过的是我的日月。

红绫就不是二婚了？爸爸质问，我宁愿你这辈子打光棍也不娶这样的女人，几辈子都是正派人，到你这里算是毁了，几辈子话把儿落下了。

他说，快不要说你那套什么正派不正派，活人就要活得舒在，成天计较那些几辈子都活不成人，我不多说了，话我给你们已经说到了，这几天我就去红绫家里说，趁热打铁娶过门。

爸爸说，你有本事你娶，家里一毛不会给你。

他无所谓地说，你们随便，有钱响吹细打地迎娶，没钱就那么引回来，你们不嫌寒碜我更没什么。

爸妈被他气得说不成完整的话，他回到自己窑里一阵才听见爸妈的喊骂声，大哥坐在地上挑拣绿豆里的细碎残物，说，你要结婚大哥搬出去住，这孔窑给你们做新房。他说，不要，我已经挑选好了做新房的地方，村大队的院子旁边有两孔窑洞放些杂草，我这几天打扫收拾出来，买点家具被褥和过日月的锅碗瓢盆等。大哥说，太匆忙，没有咱的现成，就用咱的。他说，我已决定，你安心住，不操心。

他去红绫家说想和红绫过日月。红绫爸妈和哥哥嫂子欢喜万分，热情接待他，说，好事，你娃有魄力，原先小瞧你娃了。红绫妈妈给做饭，红绫爸爸给递烟倒水，哥哥嫂子去地里忙活。他说，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或许家里也不会帮扶什么，其中缘由您也晓得，不过有一点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亏待红绫。红绫爸爸抽着旱烟，说，我们没要求，弄成现在这样，你能迎娶红绫我们万分感谢，不然我们真的不知怎么办，你家里不帮扶也是情理之中，任凭谁家谁都觉得憋气，本来我可以帮扶你些，可是现在出现个新情况，看你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接受咱也不要生分了。

他现在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慷慨地说，您就放开说，说出所有。

红绫爸爸说，红绫和四包订婚，四包给来彩礼五千，当时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知道我们就不动这个钱，前年为红绫哥哥娶媳妇花了不少钱，你晓得，红绫嫂子家条件很不好，要的彩礼更多，也是鬼小子就看上了，死活要娶，为此我们家里欠下三千八九，这两年我們还了几百，然后用这次的彩礼还了三千。现在赶上四包家要退彩礼，我们实在是再没有借处，只能和四包家将这钱打了贷款条子，一分利息，我意思我们家尽本事还你也还……

他理解地说，我知道，我尽可能将所有的都还上，你们放心。

红绫爸爸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们都竭尽全力还，要你还其实没道理，可着实没办法。

他摆摆手说，红绫是我婆姨，不说这些客气话。

老话说，老子死在儿手里。话说得夸张，道理确实如此，他爸妈最终让了步，他在村大队旁边窑洞里置办的东西全是家里掏钱给买的，结婚办事也是家里给张罗，结婚过，爸爸又给他五百块钱，当做过日月的启动资金，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他自己。他对爸妈感激不已。

红绫的肚子一天一个样，家里的活多数无法做，饭妈妈做好给送来，或者他去端回来一块吃。红绫知道要还四包给的彩礼钱，气愤难耐，他担心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影响，说，不生气，钱是人挣的，一两年就挣出来了。红绫坐在凳子上气喘吁吁地说，我哥结婚欠下的钱凭什么让你还，你又没用一分钱。他说，没什么，咱们踏踏实实安安然然过日月就好。红绫说，你心太大了，种地一年才能挣多少，就是咱不吃不喝嘴缝屁股塞也落不下八百，三千块钱得还到什么时候，主要是咱现在往后花钱用钱的地方也多。

他过去拍着红绫的肩膀，说，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说一两年就一两年，不光还清这个钱，咱还能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该花的地方就花，不扣掐不受罪。

做什么能那么快挣钱，红绫自言自语，忽然一惊，拉住他的手说，千斤啊，你可不敢胡乱做啊，我就是说说，咱过得穷些也不能做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

你知道我给你那二十是怎么挣的吗？他得意地说，我只用了三天时间。

怎么挣的？那么快？红绫说。

掏炭，这还只是下去六个小时，如果再多四五个小时，三天挣的至少翻倍。他信心满满。

红绫看着他说，掏炭一般人是不去的，其中的危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每回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上来。

他说，我相信我命不会那么短，运气不会那么差，现在湊年轻力壮连住做两三年攒点钱，然后做个其他事情，不慌不忙过咱的小日子，想想就美好。

红绫知道眼前人决定的事情神仙也挡不住，就像迎娶她自己过门，承受十里八乡人白眼说三道四的压力也不会退缩，说，说真的，原先我心比天高，后来明白心哪里能比得过天高，脚踏实地生活就很不错，不求其他，只求咱平安健康地过平淡日子。我每日都会祈求空中的神神保佑你。他微笑着摸下红绫的头，凝视着对面山顶那棵不知名的大树。

进多了那个黑暗逼仄的巷道，就会想很多，这些是他干活一年零四个月集中的胡盘烂算，他们弯着腰本身就是在祈求神灵的保佑，黑漆里灯光微弱，他们像是群艰难行进的老鼠，随时面临着意想不到的意外，最多的就是那几种，瓦斯爆炸、透水、塌方等，要说纯粹没有恐惧，他扪心自问过，还是有些。很多时候想着想着就烦躁，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成天干活没累着还是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不多，有这闲工夫沉思这些乌七八糟本该文化人思想的问题，过于滑稽了。

红绫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出生，是个女娃，健康成长，渐渐就能看出人样，眼睛嘴巴鼻子与红绫相像，其他的相像他无法验证。十六个月比预想挣得多，他每日很拼，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或值得去做，只有掏炭，熟悉了的朋友和第一次去煤窑见到的那人，都说牛千斤疯了，一口要吃个胖子，人不是机器，就是机器用久了也会发热，何况人呢，一具说坚韧坚韧说脆弱脆弱的肉身。他想说些什么，要张口时没了话语的内容，像是脱了壳的蝉，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戏法，年轻的他还不敢说人生不管是得到还是失去就是被不断地金蝉脱壳，说好像还是可以。挣的钱留下过生活的费用，剩下的全部拿给老丈人还彩礼钱，剩下一千二百零几十块钱，老丈人谢过他，说，千斤，你再还九百就好。他相信九百块钱只要今年做到年底就能还清，结余的攒起来。

红绫在家里待不住就做针线活，他问过红绫，嫁给他委不委屈？红绫反问他，娶了她委屈不委屈？他们相视一笑。他爸看他们日月过得不错，有时来家里给送些五谷杂粮，说起掏炭的事情，意思做两三年就好，长期以此为生不行，他同意爸爸说的。红绫给爸爸舀了饭，端到跟前，说，爸，老吃您种的粮食不是个事，家里如果有常余的地我想种点。他呵止道，红绫。爸爸说，有啊，你想种就把离得最近的那块地种上，粮食东西种上点就管够吃。他心疼爸爸，说，近的地红绫种了，你就得去种偏远的，偏远的地肥力不足收成不好，你一年就指着地呢。爸爸笑着说，你掏几天炭就口出狂言了，说得地里收成一文不值样，记住，好庄稼人面对的只有地，不存在好地不好地，尤其是在为孩子的事情上。他叹气，不能再多言说，话语被最高的那份无私的爱护堵死了。

红绫向爸爸索要土地他不高兴，说，我挣的钱不够吃喝还是养活不了这个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家里闲着也闲着，红绫无辜地说，像爸爸说的，种上点就管够吃，这部分花销能节省下。总吃爸妈辛苦得来的粮食不好，给他们钱他们又不要。

他说，你照管好孩子和家里，挣钱有我。

两个人挣总比一个人强，红绫说，我虽说挣不到多少，但节省花销就是挣钱。

他说，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为我好，可是真的没必要这样做。

几分静寂，红绫沉重地说，就当我是在惩罚自己，就当我是在还自己欠下的债，不用管我。

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名字，马上一岁，得有个名字，没出生时就思虑，起过几个，叫着都不顺口，此时的他听红绫带着哭腔说出这些话，心里五味陈杂，很不是滋味，门里出来坐在门道的小凳子上抽烟发呆，蓝瓦瓦清澈澈的天好看舒适，灵光一闪，孩子的名字有了着落，就叫如蓝。如蓝，大气别致的名字。

过年前两天雾蒙蒙灰乎乎的天上飘起雪花，他倒班休假，能在家里过年，也好，有婆姨有孩子有家，老人常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福气他享受上了。村里今年最大的景色就是过年不再漆黑或零星有几盏灯，在国家政府扶持下，家家户户都拉上了电，天窗上安装上灯座，拧上灯泡，开关一拉亮起再一拉灭掉。夜里孩子睡着，他和红绫计算了今年挣的钱，抛过要还的九百彩礼钱，结余五百六十七块钱，加上原先积攒和红绫种地卖粮食的钱，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八块钱。红绫喜不自抑，数了一遍又一遍，说，掏炭营生就停止了吧。

他说，一千一百块钱够我们花？

红绫用手帕包好钱，打开柜子，压在被子底下的最深处，说，我们再挣啊，一块种地，现在没有了债务，能把速度稍微放缓些，再说，我们不还得要个孩子，最好生个男娃，这次完全是你的孩子。

这是什么话，如蓝就是我的孩子，不要给孩子多说什么，他严肃地说，再生一个，两个孩子一样看待，别无二致，生男孩女孩都好，男孩一儿一女活神仙，女孩两个女孩更活神仙。惹得红绫欢笑，说，你真应该生在城市里，完全是城里人的思想，先进得不得了。他说，本来就是，同样是孩子，谁规定男娃就要比女娃值贵，完全是老古板思想。红绫把话语拉回正题说，反正掏炭营生是不能做了，哪怕你出去揽工，我在家里种地，都可以，一年挣的够生活。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原先的想法就是红绫现在的想法，但现在要撂下这营生，说不上不舍，要说不舍的缘由最多是习惯，最让他捉摸不透的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找不到是哪里。

去前村转的路上，细想红绫的话，也对，总不能一辈子掏炭，这个营生最多做十几二十年，时间再长好像没有善终的，周边村里有掏炭的老人，即使逃过事故，身体却落下病，多为尘肺病，呼吸困难咳嗽不止，他老了要是这样还给娃娃增添负担，不如死了好。不做就不做，过完年去上工给老板说下，回来多租几块地种。过年正月村上热闹非凡，忙活整年，口袋里或多或少都挣得了钱，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各种样式的赌博，没到门上就听见众人围聚红火热闹激动人心的叫喊声，推门进去，迎面而来的是迷眼睛的烟雾，有人看到他，招手让过来，说，千斤来了，一年忙着挣钱，钱能挣得完？

他羞惭地说，这话说的，为了生活罢了，你们玩。

招呼他过来的人说，你也玩么，我看也就扎金花适合你，其他门路套路太多。

他说，我先看会。

招呼他的人说，也好。继续投入到动人心弦的赌博中。

他手气不错，玩几把赢几把，不会，手里货真价实地多出有四五百，赌博挣钱就是容易，这才多会，受苦受累揽工做两三个月活的钱就收入囊中，看着厚厚的钱，想着不要玩了，回家让红绫积攒起来，以后的生活就更从容了。碍于众人的言说无法脱身，赢了钱就走啊，千斤，男人嘛，趁着手气旺盛再多赢些。他嘿嘿笑着继续要牌下注，又赢得了几把，得意之际忘记了见好就收的道理，下注的钱多起来，输了几把，但越输越不甘心，整个人陷入了高速旋转飘飘浮浮的漩涡，等神思回转过来手里钱输光不算还欠下四百多，借着上厕所出来，灰溜溜地往回走，心中懊悔不已，责怪自己手太长意志太不坚定，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过完年去上工，想好要给老板说的话他没说，回家骗红绫说煤窑上人手紧缺，老板死活不让走，让再做几个月，不然往后就再没机会做了，剩下的工钱也指定给得不利索。红绫说，以后不做就不做，这样的营生是拿命在做，又不是去成天悠闲自在坐着看报喝茶。剩下的钱敢不给，不给我就去闹。他劝慰红绫，说，我们最好还是不得罪人家，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再做几个月也是挣钱，还得个人情，话不能说死事不能做绝，人一辈子长着，万一以后遇事需要钱再想去做。这几年好容易和他们相处得不错，熟门熟路，就在门跟前，不用出去找活。红绫欲言又止，哄孩子睡着下炕收拾清洗锅台上摆放的碗筷。

赌博以后再不会了，不然就不用再做掏炭营生，至少可以歇息几年，过几年正常庄户人家的生活，再做四五个月，挣的钱还过赌债剩下的让红绫攒起来。开春不多久，红绫去地里送粪土晕倒，街上的婶婶发现扶持回来，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检查，赤脚医生喜笑颜开，说，能行了，牛千斤，干什么活都利索。

什么啊，医生，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怎么听不懂。

赤脚医生说，快不要装了，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知道？

他反应过来，说，难道是？

赤脚医生说，对着哩，怀了，人身子虚弱，接下来要给好吃好喝，尽你牛千斤的本事。

他说，尽本事给吃喝，好事啊，好事啊。

赤脚医生走后，他说，我这就去买肉。红绫拉住他，说，说风就是雨，也就四十多天，人么，哪里能天天吃肉，荤腥油腻的，还是五谷杂粮好，肉完了再去买。他说，你不要舍不得，我又不是挣不来钱。会说话的如蓝在边上嘟囔着说，吃肉，吃肉肉，肉肉。紅绫说，吃什么我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多重要我更知道，我会喂养。他听出话里有话，呵斥道，又胡思乱想，给你说了，孩子就是孩子，我去买肉，你不吃如蓝也吃。红绫看着风风火火出门的他，开始流眼泪，如蓝抬头说，妈妈，妈妈，妈妈。红绫抚摸着如蓝的小胳膊，说，你遇上了这个世上最好的爸爸。

红绫怀孕使他对生活愈发有了劲头，四五个月后要给老板说不干的事情彻底抛之脑后，怎么能不干，越是要加把劲干，两个孩子将来的花销了不得，红绫怀孕期间定要吃好喝好，挑拣最有营养的吃食买。到了生产的日子，红绫在家里生产得不顺，他叫上村里有三轮车的牛二，开着三轮赶往县上医院，医生检查后说，难产。他问医生，大人不会有事吧。医生说，现在说不好，只能在生产的过程中看，现在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和话语，真要遇到不好的情况你们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保大人，大人在一切就在。医生进去一会又出来，说，你还是进来吧。他进去，看到面色苍白的红绫，点头示意不要担心有他在。

红绫握住他的手，声音微弱地说，保孩子，要保住孩子，我无所谓。他想生气碍于旁边医生在，压低声音温和地说，屁话，不要胡思乱想，你最重要，孩子和你都没事，放心。红绫哭成泪人，他从没见过红绫这般哭泣，心在破碎在流血。几分钟后，医生让他先出去，他走时不忘在红绫耳边说，不要胡思乱想，你就是所有，我好不容易娶到你，就算拼了命也要你好好的。起身后对医生表达了坚持保大人的想法，医生点点头。他在手术室外和妹妹爸妈及红绫爸妈焦急地等待。

幸运的事情出现了，几个小时后手术室门打开，医生带着口罩欣喜地说，大人孩子都保住了，男孩，恭喜啊。他高兴地在手术室门前走来走去，不住地拍打手，说，我就说没事，我就说没事，你们看，你们看，我就说没事。红绫和孩子在医院休养十天，出院后妈妈过来照顾，他在炭窑上掏炭，红绫在二十天头上就要下地做饭忙活，被妈妈制止，说，现在你们有我这妈妈了，能少受罪就少受罪。妈妈伺候将近五十天，红绫身体几无大碍。

期间家里肉蔬菜不断，他想家里人难得凑一起，哥哥结婚了，叫几次不来，爸爸妈妈妹妹一块吃，看着大家吃得开心，他所有的劳累都值得。红绫等孩子睡定，从柜子被子底下拿出积攒的钱，数了下，说，千斤啊，现在剩不到四百，将够日常开支，孩子要是有个感冒发热就有些紧张。他趴在炕栏上抽烟，说，不要紧，我这不是还挣着么，一月挣得多着，咱们四个人生活是够够的。红绫哀叹说，本不打算要你做掏炭营生了，现在看，用钱的地方多呢，孩子不打几年要上学，我们现在住的窑洞也不是自个的，这个也很是当紧，要凑孩子小我们多攒些钱，爸爸不是说后村那里空着块土地，能砌三个窑洞，我们要是有能力就砌，孩子大些一孔窑洞逼仄得根本挪转不开身子。光靠你一个太累了，我有个适合的营生多好。他抽完烟翻转身子躺平，说，掏炭挣三四年，攒上几千块钱就张罗砌窑。

掏炭营生只能做着。红绫说。

等窑砌好，攒点钱够平时开支倒转，就撂开掏炭营生去种地打工。他说。

女儿名字他给起的，儿子名字也是他给起的，叫牛向南。村里有瞎子，会说书算命，闲聊中说起孩子名字的事，瞎子说，人的名字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你家本身姓牛，牛是力大，最好能起个中间的。他思索中脱口而出，向南，对，牛向南。瞎子说，好名字，不硬不软，中间里最好的，向南，南方出文才，北方出将才，将才让人操心，文才好，就向南。听这么讲解他更加满意。

不觉间三年多过去，钱是攒下些，他的心却悬浮不定。前段时间煤窑里有石头掉落，砸中了一起干活的工友，巷道里，石头太大，一条腿被死死压在下面，想帮着挪动也难以挪动，空间被填充满，他们各人拿着钢钎锤子轻巧慢打，想快快不得，弄不好再有石头掉落或压着的石头完全堵死巷道会对压着的人和他们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要老板报警，让县上派专门的救援人员来，最起码人家有专业的工具。老板说，不能报警，一旦报警，煤窑就得停业整顿，弄不好得完全关闭，你们以后挣不了钱我也一下给你们发不出工资。他们不能失去这个营生，只能忍耐着，冒着巨大的风险自己处理。

敲打了有三个小时，落下的石头不知是被他们感动还是上天发了慈悲，毫无征兆地四分五裂成不大不小的石块，被压着的腿的出血处已经凝固，他们将受伤的人小心抬放到往出运煤的小车子上运出去，老板开着自己的车给拉到早已联系好的医院，找来常年打点的医生，他们帮着抬进手术室就回去了。后来再见工友，受伤的腿被锯掉。听说是由于他们在巷道里耽误太久，腿上好多肌肉血管感染严重且坏死，要想医治也能医治，得去省城最好的医院，老板自然不愿意，就一了百了地锯掉腿。赔偿的钱不多，即使多也换不回健全的人啊。

他经常想自己是运气好，那块掉落的石头完全有可能砸到他，那个锯掉腿的工友是替他们所有人承担了厄运，所以他遇到大的节日买些东西去看望，当做对他的感谢和对自己以后好运气的祈求。许多营生时间久了会麻木，掏炭营生不同，时间越久神经越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感受到，提心吊胆心惊胆战忐忑不安这些词语的意思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感受体会更深切。

窑洞要砌，如蓝女子娃，将来出嫁，有男方家里给提供住处，向南不行，要他们这做父母的给准备，修建住处是人生中的大事，他爸当年没给他们修建下宽敞的住处，他这代就受局促。他不能让向南再像他这样。

回到家里休息，问起红绫攒钱的情况，红绫或许每天都把积攒的钱数和心中的计划对照，看有没有可能实施，说，这几年我们总共攒下六千二百块钱，抛除零头。他说，我们敢不敢现在动工？红绫说，我这几天也盘算，不行就动工，总是等准备好，可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别再中间出什么事情，钱放在手里不花销出去有时就是生是非。他说，既然这样就动工，我下工回来帮着做，我爸地里活做完也来帮忙，我妈我妹帮忙做饭和拿长递短，正儿八经雇上两个匠人一个小工。红绫说，能行，如蓝向南让我爸妈帮忙照看上。

六千块钱砌三个窑洞指定不够，先不管这个，事情做开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到哪里不够了再去想办法倒借，他要想脱离掏炭营生，抓紧要在身体强壮时多做现在未来需要做的事情，简单的逻辑，未来的事情本来是要未来做，现在提前做了未来岂不就清闲了。他坚信，这是他摆脱掏炭营生最正确的方法。匠人小工很快雇好，石头水泥沙子等用到的材料置办好，牛家村几孔崭新的窑洞就要面世，它们将会在这块土地上存在一百年二百年，按红绫的说法，这是牛千斤早就该在这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扎下的根脉。他无比认同红绫说的。转念想经常思想的如何才能不做掏炭营生，换言之何时才能把生活安顿好，过上不紧不慢悠闲自在的生活。生活，对，就是生活这个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生命，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想着想着就觉得没意思，觉得自己是闲得慌，可自己分明忙碌得要命。

窑洞砌好门窗安上总共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过得那个煎熬，掏炭完了回家休息会到工地上帮忙，早一天完工就省一天的钱，有次大概是没休息好，进到煤窑巷道，眼前一黑栽倒，身子弯曲成半圆，卡在巷道里，要不是工友及时摆正捋顺他的身体，估计时间一长就因为呼吸不畅窒息而死。命大的，说不清是神灵保佑他还是警示他，记得瞎子说过，人过了三十就开始衰老，时不时就会看到死亡的影子和模糊的面孔，当时他觉得瞎子是胡扯，三十和死亡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现在想来，三十真的可以看到死亡的影子和模糊的面孔，他心有余悸，背着红绫及所有人，买了香纸提前藏在石头缝，清早无人，悄悄来到庙上，取来香纸开庙门进去，点香烧纸跪拜，祈求神神保佑他和家人孩子，他好家人孩子能更好。

窑洞砌好门窗安上，红绫利索，说，一鼓作气，借钱装修，赶过年住进去。去哪里借钱，朋友亲戚都没钱，他们还想着能不能和你牛千斤借些，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以为最能给借钱的却借不到，以为最不能给借钱的却意想不到地顺利借到。煤窑老板的吝啬出了名，或许也不算吝啬，是工作方法，他那天从巷道出来，黑眉黑眼，见到太阳加之本身就带事，眼一黑不小心撞到人，是老板，老板看他要倒，扶住說，牛千斤，你这是头晕眼花啊，生病还下去，不要命了，挣了钱也要有命花啊。

他稳住脚定住神，说，阳光刺眼，没病，哪里来的病，身强体壮。拍拍胸脯说，壮如牛。

老板说，生死的事上可千万不能逞强，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你做这么些年了，踏踏实实，咱也是老朋友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又回过身，鼓足勇气说，老板，我还真有难处，实在没办法，就厚着脸皮跟你说了，能不能借我些钱？老板说，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他说，你晓得我家里最近砌了窑洞，现在想趁着劲头装修，可装修的钱没有着落。老板拍下头说，看我这脑子，把这事忘记了，你需要多少？他说，四千五百块钱就差不多。老板说，当做提前预支工资怎么样？以后工资直接抵这个账，什么时候抵够了什么时候开始给你发工资，咱都把时间记上。他说，当然行么。

四千五百块钱他加大工作量要做两年，这两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再苦再累也是做成了件未来的大事。装修很快就进行，红绫忙活了一轮又一轮，争抢着干活，不说半句劳累话，他看着心疼，给擦汗端碗稀饭，说，你这样做又是在惩罚自己？她笑着说，没有。他说，打开心中那个结，如蓝就是我女儿，或者说，你因为怀孕嫁给我不甘心？她连连摆手摇头，说，我惩罚的是自己的无知，所有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包括给爸妈造成的丢人现眼，在村里抬不起头。他说，狗屁想法，人都有年轻的时候，谁不做错点事，还有，怎么就给爸妈丢人现眼了，抬不起头是他们自己愿意低着，记住，活人就是活人，想那么多别人的看法活不成人，没有谁一尘不染，没有谁罪恶滔天，看得见看不见，眼睛最迷惑人，我们是用心活。她点点头，说，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他无法理清自己哪里来的这般和世俗对抗的勇气，简单说，就是看不惯那些规矩对人的挟持挤压，凭什么啊，活人本来就够艰辛了，再来那么多不知哪个制定的条框，人活的就不是人。

有个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掏炭营生近十年不要想摆脱，孩子们现在六七岁，开始上学。砌窑装修及院墙大门的修建，因为想着一次做就做好，所以用的材料和装修修建式样都是最好最时兴，总共欠下差不多两万，都是要他一手挣着还，他这营生挣得多，若是按受苦种地那么挣，仅是欠的钱就得还十年。十年还上欠的钱，吃喝开支又欠下大堆，这样下去就无止境了。掏炭营生安心做着吧，再十年孩子们也大了，供着上完大学，将来成家立业看他们自己，如蓝女孩子，一切不成问题，向南努力學习，为自己铺条出路。红绫照顾孩子同时种地，收成的粮食吃过，剩下的卖钱填补家用。

春去冬来，一年一年就那么过去。时间久了，煤窑上频出大小不等的事故，轻则受伤重则死亡，红绫心操得愈多，有时见他回来得迟些就到煤窑来问询寻找，他劝慰红绫放宽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做这个营生债务就能逼死人，主要孩子们在成长，花销在增长，无论如何要活人不是，像老话说的，大大画个圆圈，把命交给老天。红绫无话可说，不住长叹气。他去庙上的次数越来越多，感觉每回能安全出来都是幸运和空中的神保佑。这样一来他更后怕，神神到底能保佑他多久，从开始掏炭到现在已经有十一二年，做什么都得有个度啊，包括神的保佑，一直顺风顺水安然无事的人有，可他慌张，觉得意外事故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常说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他这么些年应该已经把再一再二用完了。

生活是人生命逝去的伴侣，互相亲昵厮磨，进到黑色熟悉气味的巷道，钢钎倾轧无用的那层石头，然后锤敲下面的碳层，随之是上面那层，工作的枯燥乏味与意外事故互相纠缠，当然，也相辅相成，在巷道无数次地弯着腰又走又爬，虽慵懒单调却刺激惊险。认清此种营生的本质从而延伸到人这一辈子，有时条理清晰有时糊里糊涂，清醒地糊弄生命和时间，这算是对年龄增长或苟且偷生的一种阐释。

祈求神灵保佑自己是不想丧失掉生命，可每日做的又是把生命放在最容易丧失掉的营生，亏得神灵有神力，且神力强大，假若不强大哪里能保佑得了这种想要又不珍惜的行为存留于世。生活的悖论也是人活着的悖论，他不再像原先那样奢求清闲快速到来，照现有的情状和速度看，等孩子们长大成家了看能不能清闲。

如蓝比向南大两岁，念书如蓝比向南高一级，小学四年级村里不少家里有条件的就把孩子转到镇上或县城的学校，他和红绫商量过此事，穷什么也不能穷教育，这话丁点不假，但也要量力而行，不然会弄巧成拙。决定等孩子们上了初中到镇上或县上。

小学升初中，孩子学习好，成绩优秀，考到了县城中学，镇上中学以不收取任何费用来招收，红绫拿不定主意，等他回来看他是什么意思，他蹲在地上边吃饭边看被风吹日晒的有些软塌的砖墙，说，等我休息时，买水泥把院墙抹一遍，实则这样也不能阻止院墙最终的倒塌。孩子考到县城中学就去县城中学念书，镇上中学不收取费用说明有缺陷，教得管理得不好，这是孩子靠努力勤奋换得的，咱不能因为节省几个钱就打折孩子的刻苦所得。红绫说，你说得对，我是昏了头，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可到县城念书孩子们怎么吃饭，我去给做饭家里的你就吃不好，不给他们去做饭让买的吃，又担心他们吃不好，难啊。他吃完饭，放下碗筷，说，孩子是我们的希望，我们剩下的年岁生命就是好好帮助他们成才成人。

红绫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你撂倒了我和孩子们也就无根底了。

他说，我倒不了，多少年了，放心吧。

红绫说，让孩子们买着吃吧，灶上饭吃厌了到学校外面饭馆吃，每周给生活费带宽裕，我不时去看看。煤窑这几年经常发生事故，去给孩子做饭我心也在家里。

他说，抓紧做几年，听老板说外地开始严查煤窑，手续不全的得停业整顿，期间依然补不齐全手续的就彻底关停，主要是这两年煤窑出的事故太多了，大的事故一次就是数十人死亡，国家开始重视了，咱这里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整顿，能挣几年是几年。

红绫说，实在做不成咱做其他营生，出去揽工，咱们两个一月也能挣个四千多。

他说，老板为提高产量，在煤窑外盖了食堂，现在缺做饭的，要不你去做，一月一千八百块钱。

红绫说，正好孩子们去念书了，就咱们两个在家，做一个人的饭是做做十几个人的饭也是做。

孩子们去念书，他和红绫在煤窑上干活，两人一月收入加起来有五千六七，看着挣得多，还过剩不多的债务，抛过家里开支和孩子们上学的花销，一月能剩两千就不错。能给孩子们攒钱了，一步挨一步地上高中大学都需要钱，现在开始每月攒两千大概也就能支撑到孩子们高中毕业，上大学的钱说不准到时候就得倒借。

晚上收工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说，红绫，你说咱还有哪里做得不好？

红绫侧转头看下他说，都好着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说，我们这么拼命干活为什么挣的钱还是不够花销，一不小心就要欠债。

红绫说，这个没法深究，生活么，一不小心就会遇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为走一步看一步。

他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这些年我们自结婚一刻都不敢歇息，用尽全力也就过成现在这样，活人真不容易。

红绫说，不拼尽全力连这么个生活都没有，蛮好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活人不要攀比，哪怕和自己都不要比，生活就是生活，活人就是活人。

中考如蓝考得好，顺利升入高中，向南考得不好，他找了村上同宗的老人，老人的儿子在县城中学当领导，老人给儿子说好，他提着东西去给说，没考好还想进好的班级就得花钱，他给老人的儿子塞了两千块钱。向南看他为自己没考好白白花钱，悔恨不已，眼泪豆子样悄然滚落，他说，这回没发挥好，下回发挥好，挣的钱就是给你们花，不要哭。高中要比初中花销大，一层层往上走，没有孩子体会不到做父母的心，孩子越大做父母的就会越来越无私，有天他照镜子，猛然间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怎么也想不通，似乎昨天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怎么今天就沧桑成这样。认不出镜子里的人就去看红绫，坐在院子里捡拾芝麻的红绫也不再是那个穿着时兴衣裳走路好看的模样，对啊，孩子们都快到他们当初的年纪，他们自然要老去，庄稼样，一茬顶着一茬。

如蓝在高三快毕业时提出不想上学，他们千说万说不顶用，红绫为此病倒。红绫去学校问班主任和代课老师，班主任和代课老师都说没从哪里看出孩子厌学，学习说不上特别好但考个二本还是很有希望的。听这么说红绫越发生气，回到家里训斥如蓝，说，你女孩子不读书怎么弄，再说，马上就高考了，考好考不好无所谓，专科三本家里都供你念，没有说不供你念啊，不信问你爸。他坐在炕栏上，说，念书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如蓝重复那句话，不想念就是不想念。红绫急躁得哭泣，说，你是有什么鬼心思还是怎么，想要什么你说啊，就算是不想念书你总得说个为什么啊。如蓝就那句话，不想念就是不想念。红绫大道理不知给说了几箩筐，终是徒劳，当事人不去就是说再多也无益。接受了如蓝不念书在家里呆两个月然后去县城服装店卖衣裳的现状。

第二年向南高考，与中考截然不同，欢欢喜喜地考上省城的一本大学，对他们两个是种安慰，多年的辛劳没有完全付之东流，有个新的盼头。人活着就是在无意义苍白的生活里自己给自己制造想要的盼头，然后依靠着这个或大或小或最低的传宗接代的盼头活着，抵抗期间漫长残酷的虚无与孤独失落的悲痛。

进入千禧年，煤窑成了身体虚弱颓败的耄耋老人，他们从年轻力壮也变得有病缠身。前段时间周边有个煤窑出现瓦斯爆炸，造成数人死亡，一车就在里面。上面下达了严查的命令，他所在煤窑这次是在劫难逃。老板和他们这些年一起搅和出了情感，在被炸掉洞口的前几天请他们吃饭喝酒，尽其所能地给发出最后的工资和奖金。回到家里，他浑身不自在，每天醒得很早，下炕穿上鞋走出门才发现，干活的地方不在，这下清闲了，想要的清闲不就是这样吗？折转身子返回，红绫说，这么早去哪里了？

去了趟厕所。他说。

红绫躺着看着不再白皙的墙壁说，我们的心难清闲啊，孩子们还没有安顿好，要看着他们成家立业。

他说，现在可做的营生也没了，好像是清闲了其实是更不清闲了。

红绫说，咱在周边揽工，能挣多少挣多少。

掏炭营生帮助他成家，有了现在的生活。想起一车不禁慨叹，一车在其他煤窑，要不说好多东西是命中注定，一车所在的煤窑论起是周边安全系数最高的，这是公认的，谁想偏偏就发生了事故，家里三个孩子，这下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婆姨和老人身上了。葬礼结束，一起喝酒，二合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说，都是为了活着，你说怪不怪，为了活着就要付出死亡的代价，为了活着怎么就能死了，活着不是要避免死亡么。朋友们皆黯然落泪。

活着，这个世间的人为了活着抱紧死亡，总想从死亡的怀抱里求得怜悯的温暖，多少人放弃羞耻尊严道德，只剩下赤裸裸的皮囊。外在的那些赋予，比如高贵贫穷善良邪恶美丽丑陋等，同樣吸榨着最后活着的希望。煤窑大面积关停，许是上天神灵对他的另一种保佑和警示，做的时间确实不短了，该收手了，二十余年里能安然无恙，上天厚待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能帮多少帮多少。

如蓝在县城服装店做了一年，觉得没有发展，花钱到一家设计公司学习平面设计，没学两个月觉得学不进去，找家移动营业厅去收费，红绫还是不死心，说，现在也可以去读个专科，要知道，读个专科出来人生会大不一样，或许学习不到什么，但看问题做事情的方式不同。如蓝说自己思虑思虑。本来说好秋后开学就去，谁想半路杀出个婚姻，如蓝的小学老师有天到移动营业厅交话费，看到如蓝就说起自己有个朋友的孩子，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很好，现在没有成家，要不你们交往下。如蓝碍于老师的面子，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几天后，那男的就来县城给如蓝发信息打电话约吃饭，如蓝毕竟年纪小，拒绝几次经不住对方软磨硬泡，心想吃个饭不会怎么，去吃了饭。后面见面次数就逐步多起来。

红绫一无所知地在家里给如蓝准备上学的被褥衣裳，离开学不到半个月，红绫催促如蓝提前去学校看看，和联系入学的那个人再确认下，不要让人家骗了。如蓝坐在凳子上无动于衷地看手机，红绫急不过，喊叫着说，成天抱着个手机，那么个手机有什么看的，赶紧去问，不要把正事耽搁了。如蓝被逼到角落，说出再次让红绫心寒心塞的话语，说，妈，我认识个男的，交往有半年了，现在我们想结婚，学我就不去上了。此话一出，红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结婚什么时候不能结，终身大事着急忙慌能成？娃娃呀，一辈子的事，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是硬真真的一辈子，你这么小，念书出来或在学校里谈个多好，非要在社会上找，谁晓得是什么人，现在的人么，精着鬼着呢。如蓝说，我们看对了，相处着不错。红绫说，上次退学我没拦住，这次我就是死也要拦住，你要是敢结我就死给你看。如蓝起身出去，到马路上拦挡车去了县城。

红绫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孩子大了管不住，刚才她走我们谁能阻挡，这么大了，不再能打能骂，火坑也让她自己去跳。红绫说，跳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这个很明显就是火坑，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过得不好？他说，可能没我们想得那么差，还有，人命中注定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去亲身体会遭是不会明白更不会回头，如蓝现在就是这样，纵然真是火坑，她必须得跳进去遭受才能活人。红绫说，你成天这么胡言乱语，命中注定，什么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每人都要死，那成天躺着等死不就好了。他看出话语进入了无逻辑的境地，转到示弱迎合红绫的话语，迎合中夹杂着分解固执的细微因子。

如蓝二十一岁，嫁给了比她大五岁的男人，红绫在婚礼中强作欢笑，做父母真是不易，看出事情的不好却无法阻止，这种痛楚最难熬。果不其然，如蓝结婚三年便后悔了这份没有思量的婚姻，厌恶了提前固定的生活，男人如女人样碎念无能，因为有孩子两人难以挣脱婚姻的束缚。日子过得一团糟，家庭婚姻名存实亡。

向南大学谈的女朋友，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工作的第三年，他们想尽快给主持着成家，拖得时间长了担心出变化，爱情在过渡到婚姻这个阶段最容易在冲动和对婚姻生活的恐惧里出现破裂，且这种破裂往往难以弥合，会将数年的情感付之一炬。他的尘肺病越来越严重，红绫又高血压，两个病罐子，活一天是一天，看着娃娃成家了，他们心也就安了。这般说这般做很自私，可做父母的就是这样想，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年秋里向南的婚事定下，结婚彩礼这些钱他们攒的拿出，不够的到亲戚村里借贷。

正月初三如蓝他们带着孩子过来，吃饭中如蓝和男人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一个不顾家，对于这样的情景，他已司空见惯，如蓝结婚后的第三年开始，正月来家里就争吵怄气。男人没有男人的气度，女人样不依不饶，肆无忌惮地言语，红绫气得说几句，男人还冷嘲热讽，他看不过眼，说了男人几句，男人就放脸色摔门出去。红绫责怪如蓝当初不听自己的话，如蓝说，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后悔不已啊。红绫说，不行就离婚，爸妈不怕丢人。如蓝唉声叹气，被子蒙住头睡去。

入夏，他们在十几里外的工地干活，他搬砖铲倒水泥，红绫灶上做饭，说起苦不算重，各自能吃得消。有次碰上二合，二合因为做生意欠下大堆债务，一到过年就东躲西藏，不然要账的踢塌门槛，在院子里排成长队。他给二合递烟，二合接过去点着抽起，说，千斤啊，看看你再看看我，我成天过些什么生活，我爸留下的钱不少，让我赔光不算还欠下一堆。他说，我也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和红绫病恹恹，向南结婚还要去借钱，那会总想着人到了某个时间就清闲了，现在看，全是妄想，只要活着就休想清闲。二合环看四周，确定无人，凑到他跟前，说，我来和你说个正事。

他说，什么正事？

二合说，你肯定记得你当时做的煤窑。

这世忘不了，当时上面严查，他说，还有个主要原因，掏挖那么些年，基本上也到底了。

二合说，不对，估计是你们老板当时想着重新返回，给封堵的人花了钱，安放炸药的量小，位置选择得也好，仅是把窑口覆盖住，前几天我找人来挖开炸掉的窑口子，拿着手电下去看，简单拾掇下就能继续挖掘。

这是违法啊，二合，要是被发现，轻则罚款重则坐牢，他说，这些年好多地方应该都老化了，极其不安全，还有挖出的炭卖给谁。

二合说，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炭的出路我已联系好，有多少能出多少，价格很不错，我们做两年就发达了。

他为避免尴尬，没有直接拒绝二合，说需要考虑考虑，二合之后再没找过他，肯定明晓了他的意思。

中午躺在废弃的山洞里休息，堂弟打来电话，说，银行现在催还贷款，如蓝和她丈夫小任的电话都没人接，银行就找到我。他迷惑地说，银行找你做什么？堂弟说，我是担保人，你们能联系上如蓝赶紧联系，听银行说催他们夫妻三四次了，贷款日期已经到了。他说，贷了多少钱？堂弟说，二十万啊。他的头嗡一下，红绫问是谁打来的电话，他谎称骚扰电话，赶紧给如蓝打电话，对面回应的只有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给女婿小任打，仍然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下午干活他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堂弟打来电话，想着如蓝他们不接电话是不是真的还不上钱在躲避？

快收工时如蓝打来电话，他说了堂弟打电话来的事情，如蓝说，爸，你不管，我会处理好。他说，你们尽快处理，千万不要让你妈知道。如蓝挂断电话，他满脑子都是不愿承认的事实，不仅是这二十万，有两次如蓝给他打电话哭哭啼啼，求他帮忙在村里给贷两万，他心软，两次给在村里贷了四万块钱，现在看来，这四万块钱也危险了。第二天上午，堂弟再打来电话，说，银行说如蓝他们还是没人接电话，你们赶紧催，不然银行起诉，法院来人搬我家东西和冻结我家银行卡。他越发相信刚听到堂弟说此事时产生的想法，事情最终结果就是那样，只是他现在还抱有幻想不愿承认。

如蓝晚上来家里，說，我们其实去年就离婚了，当时贷这个款是为做生意和平时花销。红绫说，那你们各自承担十万。如蓝吞吞吐吐地说，他现在不愿意承担，我前段时间就催他，他说离婚了不管，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红绫说，那咱们去法院起诉他。如蓝说，没用，银行现在催促得不行，已经属于逾期了，一天逾期利息就得二百多。红绫哆嗦着手，指着如蓝，说，我们没能力管，向南结婚现在也不知去哪里借钱，这些钱你们将来就是去坐牢也你们去承担，有什么你们和你们二叔去说。如蓝坐着不说话，低头发会呆出门离开。

如蓝走后红绫担心她想不开，说，千斤，你给小任家爸妈打电话，问他们怎么办？他找到电话号码拨过去，小任他爸接起电话，他说明情况，小任他爸无赖地说，这和我没关系，他们借贷下多少钱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他说，你作为家里大人，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想办法把钱还上。对方就一句，我没钱我管不了，如果要坐牢就让我那儿子去坐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看，任何人遇到野蛮不讲道理的人都说不清，红绫抢过电话争辩几句，对方直接给挂断。红绫气得脸色煞白，许久说不出话。

堂弟以银行起诉，法院将要冻结银行卡封掉家产和当初是为你们好你们现在却这般无情无义为由，接二连三地来电话，话语铿锵有力且带几分威胁。不管说到哪里，他们着实无理，现在遇上女婿和女婿家里这种无赖能怎么办，如蓝说自己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彻底没了办法，信用卡上还有几笔逾期的钱还不上，被逼迫在了死角。生气时什么话都说，等平静后，红绫又担心起如蓝，如果因为这么点钱出个人命就太不划算了，到时肠子悔青也无用，可当下要凑出二十几万谈何容易啊，他们挣多半辈子也不过就三四十万，唉，矛盾得要死。

红绫急躁得几天不吃饭，他给端到跟前不接，让放在旁边，放旁边放着放着就冷了，两眼无神呆滞地看着天窗，不时哀叹声，嘟囔句，这可怎么办啊，上辈子的恩人，这辈子要偿还。他思来想去，觉得不管怎么还是要把钱给银行还上，不能让堂弟做难。在村里四处贷款，几天下来凑得二十万，如蓝死人样跟着到银行还进去，回到家红绫扑通就给他跪下，说，千斤啊，我太对不起你，当初去医院拾掇掉这个孽障，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二十几万啊，本来我们可以舒缓口气，现在弄下这巨额的债务，我就是个祸害，生下这么个小祸害。

他连拉带拽扶起红绫，说，这是哪里的话，我当初就说，如蓝是我女儿，和向南一样看待，不要胡思乱想，生活大致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或大起大落，破财免灾吧，哪个人都清闲不得，生活生活，不是有这事就有那事，心放宽，咱挣钱慢慢还。

红绫痛哭流涕，说，你这辈子担负得太多了，临老临老又来这么一下。他说，好了，事情解决了就好，不要忘记我叫什么，我可是牛千斤啊。

吃罢晚饭他去找二合，看现在还能不能参与进去，这回神灵保佑不保佑他都得去做。二合听说他加入，很是开心，说，你是老掏炭人，对下面熟悉，咱们合伙做肯定能财源滚滚。他说，财源滚滚不敢奢望，希望临了有个好的死法。

二合说，都是为生活为活着，你上次说这个煤窑里煤炭不多了，我找人看过，够咱们挖掘。他说，能挖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就当无底洞挖吧。二合笑着说，说不准炭挖完还有金子呢，那时煤窑就变成金窑了，我们不知会多么发达。他跟着笑，说，你还真把它当做无底洞了。

两人笑会，沉默下来。在无垠的静寂中看着漫天星宿。

【责任编辑】王雪茜

王闷闷，1993年生于陕西子洲县。中国作协会员，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延河》《雨花》《作品》《草原》《广西文学》等刊物，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咸的人》《日月》、中短篇集《零度风景》。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