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苗看见了火

2021-11-08冯璇

满族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眼镜奶奶

[满族] 冯璇

1

暴雨后的深山带着湿漉漉的宁静,在旅游旺季,这样的宁静是短暂的,游客很快从不同的屋檐下涌出来,周遭很快又一片喧闹。小女孩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此刻正独自坐在台阶上,对于湿滑或泥水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这群游客最近又有什么紧急内容,他们要迁至哪里。偶尔有几个过路人瞅她一眼,大概他们都听到了山下苍老的喊声,那声音里透着可怜和焦急。有个好心的女子还提醒她道:小孩小孩别贪玩,你奶奶到处找你哩。可女孩根本听不见,她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欣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臭驴头村是很偏远的地方,同大多数乡村一样,年轻人都外出去奔生活了,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几年前有人看中村里那条河,不久来铲车,轰隆隆叫了好一阵子,河水一下子就汹涌澎湃起来,紧接着有了高大上的名字——大峡谷漂流河。102国道,高速路口,河很夸张地流淌在巨幅广告牌上,旁边还有个美女,捧盘野菜笑盈盈地和你对视。从此这里再无安静,特别是夏季,好多车辆和游客张牙舞爪涌来,丢下大量垃圾,惹得村里的猫狗四处嗅窜。

河北边有座小寺庙,据说是当地一个状元建的。后来他在外当了大官,身边人建议说,这么小的地方能出你这么大的官,一定有神灵护佑。状元很激动,于是回乡建造了这座寺庙。现在那里有两个僧人,他们安静地伴日升月落,偶尔和香客们聊聊外面的世界。至于寺庙建造时那些一鳞半爪的传说,村里人不会天天挂在嘴边,倒是导游添枝加叶地编撰了很多奇闻轶事,目的是让游客们惊愣的同时,乖乖掏钱上炷高价香,回头再从他们手里买些镇宅、保升迁、保平安之类的挂件。

村里大多是看家带孩子的老头老太,他们见游客喜欢山果野菜,就瞅准机会,把它们变着法儿加工出来,端出家门高价出售。虽说整个夏天累得哼哼嘤嘤,可数票子时还是眉开眼笑。而小女孩阿苗的奶奶便在其中。

2

阿苗妈临盆的前两天,奶奶念叨可千万别生在鬼节,偏偏担忧什么来什么,十五那天一大早,阿苗响亮的啼哭就落在了陈家。奶奶見是女孩,又出生在这样的日子,她像被人抽了筋,一下子堆萎了,连给接生婆的钱也打了折扣。阿苗妈的奶水一直下不来,既然没奶水,妈就不再重要。奶奶不愿意为了个女伢子把挣钱大事耽误了,阿苗刚满月,便催促小两口赶紧回城。阿苗妈不放心,奶奶说我又不能把她丢掉。奶奶的确没把阿苗丢掉,却也没把她当孩子养。奶奶舍不得买奶粉,几个月后就熬米汤喂她,阿苗吭哧吭哧吃得欢,皮实得像小牲口,甚至连发烧感冒都不曾有过。只是比同龄孩子要慢半拍,人家五六个月出牙,她周岁才冒出一点小牙尖,一般大的孩子周岁可地跑了,她才慢慢会爬,两三岁还叫不出奶奶二字。一双大眼睛总像有心事的样子。奶奶叫她小哑巴,她用委屈的目光盯着奶奶。突然有一天,“小哑巴”说话了,是很清楚的一个字——吵,说完还用小手捂住耳朵。奶奶再让她说别的,她便不作声了。奶奶叹了口气,说她是来讨债的。

转眼阿苗该上学了,她曾跟奶奶说过不要上学,不要去学校,那里吵,很吵。奶奶说,都是你这般大的小孩子,当然吵,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校车赶到时,家长和孩子们都开心地等候在村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从车上跳下来,孩子和家长卖力地冲她笑,只有阿苗怯怯地站在远处。有人杵她后背,她非但没往前迈,反倒双脚交替往后挪。没想到那个女老师远远发现了她,伸出双臂朝她奔来。两个声音同时从老师的身体里传过来:我不能在这里长久,我要和远在城里的丈夫团聚……来孩子,我们一起上学,我会像妈妈一样待你……阿苗看着老师涂着口红的嘴巴,不知所以。

小死鬼,你要急死我,我还以为你让黑瞎子叼走了。快跟老师上车!

奶奶带着怒气扑过来拽阿苗,阿苗扭动了下身体。奶奶二话没说,拎起阿苗横揽在腋下,任凭阿苗双脚踢蹬。祖孙俩撕扯着,最后阿苗还是被奶奶按到座位上,阿苗死死咬着嘴唇,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委屈。孩子们陆续上车,阿苗更觉得吵了,她听到后面的阿红说:我要有个好看的书包,再有个水壶;前面小个子李响说:我赛跑一定要得第一,不能落给董小;右边是张峰:我要玩手机……阿苗还看见饭盒、糖果、玩具什么的,在她眼前不停地飞,撞得她赶紧闭上眼睛。

第一节课,教室里安静极了,可阿苗分明听到有人说:我要吃饭,快点下课吧……我要回家打游戏……我要找妈妈……她回头,每个人的嘴巴都闭得严严的。那些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耳朵。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听,可是越不想听那些声音越大,甚至完全淹没了老师的声音。阿苗实在坐不住,她突然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老师把她抓回来,很生气地瞪着她。

像个二傻子……她妈要是知道她这样,非打死她不可……阿苗完蛋了……同学们的哄笑,让阿苗眼泪像小河,她小心地坐下,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学。

第二天,阿苗说什么也不肯去学校。奶奶给爸爸打电话说阿苗不听话,还说阿苗将来没出息可千万别埋怨她。奶奶撂下手机冲阿苗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要是小猫小狗我一脚把你踩死。奶奶咬牙切齿的样子令阿苗打了个冷战。

那天奶奶拉着脸子,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家。阿苗知道,她今天本来没卖出多少货,还多找给游客五块钱,要把懊恼加倍地发泄出来:我养你爸又要养你,你们都是来讨债的,我这辈子就是欠你们的……奶奶气急败坏的样子,令阿苗既讨厌又害怕,她小声地反驳道:你不欠我和我爸的,你倒是欠董四奶奶的。

阿苗声音不大,奶奶听来却如一声炸雷。奶奶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下,她不由自主地朝前小跑几步,险些栽倒。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才发现手里的粥已所剩无几。七年前,董四奶奶突发脑溢血倒在园子里,邻居们听到大呼小叫后,纷纷从不同地方赶过来,一向热心的奶奶也在其中,在给董四奶奶穿老衣时,包裹里滚出个长条手绢。奶奶一看便知,那是董四奶奶的体己钱。这些钱是儿女给她的,她一张也没舍得动。从手绢的分量上看,里面一定有不少货。奶奶趁乱,就势把那手绢揣到自己怀里。

那时阿苗还没出生,就是出生她也不可能知道,毕竟现场那么多双眼睛都没看到。

奶奶缓缓地转过身,盯着阿苗,像看一个陌生人。

阿苗歪着头抠鼻孔,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奶奶:你已经有不少钱了,你想买大黑箱子(棺材)吗?

奶奶突然扑向阿苗,一把堵住了她的嘴,紧张地四下里看了看,压着嗓子说:小死鬼,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苗在奶奶怀里挣扎。她唔唔着说,反正,反正就像看动画片一样看见的。

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还看见爸爸在工地上喝酒,身旁有一群人,都跟他一样光着膀子吆喝。还有我妈,她并不想我,也不想家,她要……她要和另一个男人走了,你别想着我会有小弟弟了,咱们家要散了。

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一动未动。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无助地号起来。好一会,她像想起了什么,扯着阿苗的衣袖,问她还看见了什么?阿苗不耐烦,说自己头痛,困了要睡觉。

奶奶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烧了一炷香,嘴里念叨着:董婆婆啊,我的老姐妹啊,我当时贪财,你在地下可不要责怪我啊,我这给你赔罪了……

3

女老师和村长又来了,奶奶答应怎么也得把阿苗弄到学校去。阿苗早有准备,像小兔子跑窜着,一点也不给奶奶机会。奶奶气喘吁吁,你不上学就和前院的六子一样,是个倒架的货。她实在追不上,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喘,边喘边翻账本,数落那些发黄的过去,什么早年守寡,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亲,末了又生这么个孽障……阿苗远远看着,发现奶奶不停地啜泣,便慢慢靠近想去安慰,谁想奶奶突然抬起头大吼:滚一边去,你们个个都不给我省心,呜呜……

奶奶对邻居说阿苗耳朵坏了,听不见声。邻居为阿苗惋惜,为老太太摊上这么个孩子难过。一些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叹息传达给奶奶,奶奶还是那句话——当小狗养吧!

每天带着阿苗很影响生意,更怕阿苗一转眼不见了,于是奶奶准备一些零食把阿苗锁在屋里,叮嘱她不要出去。阿苗自然是不反抗的,自己不上学已经欠了奶奶一笔大账,要是再不听奶奶的,奶奶恐怕要拿绳子把她绑起来。一天两天倒好说,时间久了,对于一个好动的孩子来说,是残忍的。阿苗像只小老鼠,到处找通往外界的洞口。

那天阿苗搬来凳子,踩着爬上窗台,然后跳了下去。再用同样办法,踩着墙角的柴禾爬上墙,跳到大门外。院墙的高度,对她来说是有难度的,但对一个一心想出去的孩子来说,就不算什么了。第一次成功之后,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次,阿苗刚刚从墙上跳下来,就撞到了六子。

六子大名叫王富贵,在家排行老六,原来在酒店当保安,一次和老乡耍酒喝高了,非礼酒店女服务员,被酒店打发了。后来到工地,工友新买的手机,让他一直惦记着,终于得手,还没来得及摆弄明白即被发现,被打了个半死。后来又到了零工市场,一天挣的钱不够自己吃喝。他见外面实在不好混,只好回来了。回到家也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拖着一身懒肉和一对小眼睛四下踅摸,唯恐遗漏什么好东西。一天他转到陈家大门口,从空而降的阿苗吓了他一跳。奶奶告诉阿苗不要跟他说话,阿苗正准备躲开,眼前却被一团黑影挡住。

你耳朵坏了?

才没坏呢!

哟——你能听见?那你不上学偷跑出来?我看见你爸可要告诉他哟!

阿苗不高兴了,她不喜欢把爸爸妈妈拽出来,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是陌生而遥远的两个人。

唉,一点也不聪明,还是个丫头片子,这将来可咋整?要知道这样,当初打掉就好了!

是哩,提前打掉她,我想走就走,何苦跟你在城里遭罪?

跟我遭罪?你跟赵五就不遭罪?妈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早给老子戴绿帽了……爸妈的对话闯入阿苗的耳朵,她实在不想听,面对六子的阻拦,阿苗显得有些恼怒。

你偷你媳妇钱了,我要告你媳妇去!

阿苗的话一下让六子呆住了。早上他趁媳妇做饭,偷偷从她包里摸出一张百元票,他这几天手头太紧,又没得手什么东西,只好近水楼台了。

你刚才在我家了?

哪个在你家?

那你怎么知道我拿錢了?

像看动画片一样看到的……

六子顿时双眉紧蹙。哪个动画片里演我偷钱?六子朝四周望了望,国道和村部都有摄像头,可功能再大,也不可能把他家的情景摄下来。他抓紧了兜里的那张票子,一时有点小紧张。

你要喝酒,然后还想摸宋福媳妇……羞羞。阿苗冲六子刮着自己的脸。

什么什么?

你还咬她……

六子脸唰地大变,直觉后背发凉,紧接着,宋福那张恶狠狠的橘皮脸出现在他眼前。宋福要是知道老婆和自己有那事,还不把他六子剁了。正是清楚这一点,六子才分外小心,到目前为止,他俩的好事连宋家的狗都没发现。她一个黄嘴丫头怎么这么清楚?他凑近了阿苗。

苗儿,叔给你买好吃的,你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苗想了想说,你还要去打牌,要赢多多的钱,噢,你还要拿宋福媳妇的项链。

六子愈发不安了,他若有所思地嚼着烟,看着已经跑远的阿苗,突然几步蹿上前去。

苗儿,你说叔叔手里有什么?他把两只拳头举到阿苗眼前。

阿苗不加思考地说,这手里有半拉烟,那只手里啥也没有。

六子还想检验阿苗,可阿苗不耐烦了。

你躲开,我要听蚂蚁唱歌。

什么什么?蚂蚁唱歌?

嗯,它们是这么唱的,“啾啾……”阿苗把嘴揪拢一起得意地描述。

特异功能——六子猛然顿悟。早在二十多年前,这镇子里就有个奇人,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后来他被请到北京,据说科学家要研究他,从此他再也没回来。听说他在城里住高楼大厦,天天吃山珍海味,一般人想见他都难。

六子决定再试下阿苗。这时一辆车驶过,他俯身问阿苗车里坐了几个人。

阿苗伸个懒腰说:车上有四个人,他们饿了要喝羊汤,还有个妈妈抱着个宝宝。

你撒谎吧?

才不呢!他们一会就停车,不信,你去看。

六子远远看到那辆车停在售票口,果然下来四个人,还真有个女的抱着孩子,他们几个直奔对面的羊汤馆,惊得他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的老陈哥啊,你有这样的宝贝女儿,还吭哧吭哧在外打哪门子工?

4

傍晚,奶奶和阿苗正吃饭,六子推门进来了。奶奶很意外,像看见鬼一样瞪大了眼睛。平日里奶奶不和六子往来,唯恐沾上是非抖落不掉。六子见老太太拉着个脸子,从身后拽出一篮子鸡蛋放在炕上,奶奶绷着的脸略有转晴。六子磨身上炕,婶长婶短的,当他和奶奶神秘耳语时,奶奶听到了扑簌簌的声音,那不是雪落下的声音,而是一张张钞票铺满了房前屋后。

几天之后,在漂流河不远处一块安静的地方,突然出现一间小彩钢房,上面画着天宫、地府、仙女、神兽等。他们接的第一单生意是个孕妇,她在家人簇拥下虔诚地来到阿苗面前。阿苗那天心情不错,她眼前出现一个握着拳头的小孩子,他很好玩,倒立在一片河水中,飘飘荡荡的,还不时地眨眼睛。她看着看着,就忘记了刚才奶奶和六子叮嘱过的。足足有好几分钟,阿苗也不言语。六子和奶奶有些着急了。只见阿苗很有耐心地闭上眼睛,一屋子的人像听到特殊指令集体屏住气,个个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什么。很快,阿苗还是看到一个小男孩,只见他大步流星走上台,那里还有音乐,一排排的小学生都在给他鼓掌,他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小本本……

小男孩,很漂亮的小男孩,他考试回回拿第一。

阿苗这句话像特赦令,屋里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孕妇一把抱住阿苗,吧吧在她头上脸上漫山遍野地亲着,弄得阿苗左右躲闪。从小到大,她还没享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

一个年轻男人马上把一叠现钞递给奶奶:这点意思请您老收下,真要算得准,我以后还要加赏,我说到做到。

孕妇的家人依次出去了,奶奶把那叠钱抽出几张给六子,六子踮着脚眼角乜斜着奶奶,唉我说,不是说好了五五吗?然后他翘起拇指说,这房钱还欠着呢。奶奶停顿了下,又抽出几张。六子显然还不满意,我告诉你老太,你要这么不讲究,可别怪我不客气。奶奶思忖了一下,像从自己身上割肉一般,又数出几张。

六子接了钱说,要不是我,你上哪捡这么多钱?你看你这才一天工夫,是不是顶你忙活好些天?真是越老越不知好歹了……最后一句声音很小,奶奶不会听到,但阿苗听到了。

几天工夫,小神童的名声就远远地传开了,甚至到这里的游客并不仅仅是来漂流,他们纷纷抻脖踮脚,挤到彩钢房周围,都想亲睹这个神秘的小神童。而阿苗不再一个人呆在家里,既然天天有那么多人来找她,何不和他们玩呢?她知道有些人想听什么,自然就说什么。阿苗不傻。

5

有天傍晚,“祖孙仨”数完票子正准备回家,门口突然停了一辆奔驰。奶奶和阿苗感觉有阵风,只见六子猴一样蹿出去。奶奶和阿苗对车的概念仅仅停留在大小和颜色上,而六子不一样,他识得各种车,清楚知道能开这样车的不是普通人。六子意识到:大生意来了。

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不胖不瘦,一幅眼镜更给他平添了一些斯文。已经飞到他眼前的六子,仿佛看见他衣袖里藏着无数肉包子,对待来人极其殷勤。

“眼镜先生”说自己祖上也是这里的。他管奶奶叫大姨,管六子叫兄弟,给人感觉好像奶奶失散多年的亲戚,今天终于找到家了。“眼镜先生”嘘寒问暖说了好些话,半天才把目光落在阿苗身上,只见眼前这孩子很瘦,细细的脖子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圆圆的眼睛流露着同龄孩子少有的安静。她和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夜之间,画着神秘图案的彩钢房还在,可小神童却突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奶奶和六子。好多人在找,但没有人清楚他们去了哪里。

原来,“祖孙三人”已经被“眼镜先生”神秘地接走了。此刻他们正住在宽敞舒适的大别墅里,他们被承包了。“眼镜先生”给了“祖孙三人”一大笔钱,六子和奶奶蘸着口水,哗哗地点了好半天。

奶奶自从和六子收到钱那天起,就没再骂过阿苗,每天小心翼翼宠着她,生怕她“心情不好”。奶奶做梦也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能享到这样的福。六子更是醒了吃,吃了睡,他这辈子的理想终于实现。只有阿苗显得烦躁不安,每天吵闹着要回去。

那天,“眼镜先生”要阿苗跟他上班。奶奶告诉阿苗不要害怕,阿苗说,我不害怕,没事的奶奶,倒是那些人害怕呢。“眼镜先生”牵着阿苗的手,像领着自己的小女儿。

他们来到一个气派的大楼旁。阿苗还认不全上面的字,但是她知道这是单位,城里人上班的地方。她听到走廊里传来声音,今年考核不知道董事长出什么招,不测评不述职,只是到小会议室里坐两分钟……人们慌乱的脚步纷纷响在不同的楼层。这时的阿苗才知道,“眼镜先生”姓董,叫事长。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个男的,他是账务部的。“眼镜先生”小声问阿苗,你看这人对我忠不忠?耍不耍花招?阿苗不大理解他的忠不忠是什么意思,起初不停地摇头,后来她发现,只要她对着来人摇头,“眼镜先生”就在那人的名字上打个红×。男的、女的,年轻点的、年老点的……差不多整个楼的人都被阿苗看了一遍,那些被阿苗扫过的人,有的脸上露出喜色,有的立马收拾东西。这时阿苗清楚了,他们的去留完全掌握在自己的点头或摇头间。后来阿苗不耐烦,也有些坐不住,索性不停地点头,点头。直到头点累了,她才被送了回去。

“眼镜先生”近日来显得心事重重,像有什么重大事情压在心头。那天他慢声慢语说,有个人要扳倒我,我想让神童看一下,这个该死的女人掌握了我哪些证据……我只求小神童保佑我后半生平安无事……说着,竟然给阿苗低下头,仿佛自己面临着一场大灾难,只等阿苗救他于水火。如果奶奶和六子不在眼前,他甚至会给阿苗跪下。

6

“眼镜先生”是这样吩咐“阿苗一家”的,你们是我远房亲戚,特地从老家来看我,不要多说话,随时看我眼色,整个过程不能出任何纰漏。他还叮嘱小神童,你一定要告诉我,她要从哪里下手。我一定要清楚这一点……这个不要脸的,竟然威胁到我头上了。“眼镜先生”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人一点一点嚼碎。今天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出的杀气令六子毛骨悚然。

气派的餐厅让两个乡下人无所适从,奶奶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扯扯窗帘,摸摸桌面,完全没感觉到什么,嘴里还不断发出啧啧声,我这辈子真是值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到这样的地方吃饭。然后她问六子,这一顿饭得花多少钱?六子说怎么也得五百吧。奶奶吓得捂住了嘴。她完全想像不出桌上一会出现什么,莫非龙肝凤胆?

六子不再吧吧说话,那些动不动在老太太面前吹嘘炫耀的“城里故事”,此刻都安静地趴在他的肚子里。他睃了眼“眼镜先生”,“眼镜先生”笑容可掬地检讨:我就是太忙了,这么多天没抽出空领你们出来吃顿饭。那口气,真是把他们当成亲戚了。六子小心地把屁股放在椅子上。阿苗一直不说话,她从进来就目不转睛盯着桌子中间那盆花,她不知道那么美丽的菜一会是否也要吃到肚子里。

门口响起一阵笃笃的高跟鞋声,“眼镜先生”正襟危坐,脸上突然像浆过的布,板板的,上面似乎还落着一层霜。几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门口,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六子知道马上会有人敲门。果然,几秒钟后传来啪啪声,此人显然用的是手掌,而不是指关节。敲和拍不一样,前者至少是小心谨慎或有某种敬畏,后者则带着怒气和不情愿,爱谁谁。屋里谁也没说进,却见到一阵风,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同时卷进来一个女人。她一屁股坐在主宾位上,抚了下齐耳短发,扫了眼其他人,然后阴阳怪气说,今天董事长心情不错啊,想起我这半老婆子了。

家里来了远房亲戚,大家一块吃顿饭。

六子马上说,我是他表弟,好些年没来往了。今天领老妈和女儿来……来认认门,认认门。

女子这才正眼看六子。四目一相撞,六子愣了下,在他对美女过目不忘的记忆里,一定有她,一定。女子的目光很快滑到奶奶和阿苗身上,表弟?哪里来的表弟?弄不好是冒牌货吧!

六子一激灵,冒牌货三个字令他心虚,女子的声音还有嘴边那颗妖娆的黑痣,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她。对,是她,没错。当年她穿着低胸衣,从六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六子目光好半天都转不过来,他使劲儿嗅着女子飘过的丝丝气息,贪婪地捧回寝室独自享受。终于有一天,她站得离他足够近,那颗性感的黑痣在眼前一闪一跳,她竟然在冲自己笑,甚至已经发出那种信息,深谙男女之事的六子怎么能不领会,他不顾一切扑吻上去……结果被打掉鼻梁肋骨,卷铺盖走人了。

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六子顿时明白了。他愣怔着,感觉脚下被踢了下,才不得不收回目光,慌忙站起来凑近了阿苗,说叫阿姨。女人并没认出眼前的小保安,像六子这样的人她不会正眼看,因为她要看的东西太多……

阿苗听到了那么吵的声音,比在课堂上还吵。已经相当不耐烦的她,小手一直把耳朵捂得严严的。左边的六子、右边的奶奶分别往下扯她的胳膊。阿苗不得不把手放下盯着来人,又转向“眼镜先生”,接着像不认识似的又盯着六子、奶奶……房间里突然着了火,烈火,熊熊燃烧的烈火,带着劈劈啪啪声。阿苗不顾一切往大街上跑去,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街上的人和车并没有停下来,人们依旧急匆匆的,当然也没有人听到那个拼命奔跑的小女孩在喊什么。

【責任编辑】王雪茜

冯璇,女,满族,七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文学创作一级。先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北方文学》《朔方》《安徽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广州文艺》《中国铁路文艺》《鸭绿江》《短篇小说》等十几家期刊,约一百余万字。出版诗集、散文集五部,获奖若干。

猜你喜欢

眼镜奶奶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奶奶与龙
奶奶驾到
从天而降的眼镜
神奇的眼镜
我家有个“潮”奶奶
眼镜仔
我家也有奶奶等
青蛙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