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金山夜戏》内蕴赏析
2021-11-05李月桃
李月桃
内容摘要:张岱《陶庵梦忆》一书作为晚明文人小品文的代表之作,其间名篇众多,《金山夜戏》一文并非集中名气最盛者,但全文收放自如、情思纵深,具有精巧的布局结构与戏剧张力。本文试对《金山夜戏》进行鉴赏与分析,顺从文理,品类词藻,并进一步引入文学史视角与张岱创作中的其他小品文脉络。
关键词:小品文 张岱 《陶庵梦忆》 《金山夜戏》
在《陶庵梦忆》中,《金山夜戏》仅二百余字,但却值得反复咀嚼。此篇先由张岱自述从镇江前往兖州,下午到达北固山下,将船停靠在江口。随后时间跳跃,画面直接切为夜晚,“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一如既往,词简句练但有“空灵晶映之气”[1],月光倾泻在浩大天地间,长江吞吐着澎湃的波涛,露气吸纳月光喷薄至于远天透白,月光、江水、飞溅的波涛与弥散的露气构成了清明、透亮又雄奇浩阔的景色,这让作者“大惊喜”,也让读者“大惊喜”。
随后,时空再一次更迭:舟船平平移过金山寺,作者在旁发声——“已二鼓矣”。又“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只见“经”、“入”,空间转换而一路无人,山寺静寥无声。又突然插入景语:“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这正是一个夜行人最寻常不过的视角,却又因在散文中插入近诗的节律,而气脉一滞,让读者也仿佛跟着行文视角下移,注目于那一方小小的林下景界,因疏冷如残雪的月光生出几分寒肃。至此,已由阔大的江天奇景一路转至山寺雪林下的屏息,不仅空间收紧,夜行的紧张氛围与悬念也渐渐如夜雾般弥散。二鼓已过,在寂寥的山寺里,这一行人去往何处?欲行何事?
下一句就陡然生变:“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起句即是“呼”出一应声伎[2]来,“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诸僧起看。又于众僧中着重描写一位摋眼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的老僧。直至剧完,他们一行人才“解缆过江”,众山僧追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这寥寥数言,已足以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幅奇异的图景。一行人阅罢浩大江天,无声地在山寺静夜中潜行,又骤然在漆黑的大殿中张起盛大灯火,锣鼓齐鸣地上演前代韩世忠抗金之剧,直至黎明欲曙、诸剧完结方才从容离去。众人在大殿中旁若无人地上演着轰轰烈烈的宋金水战,而闻声而来的群僧,从呆呆伫立到徐徐定睛,却始终不敢问出一句“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以至于天明剧终还要送“至山脚”,再“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张岱的书写近乎白描,但事件的瑰怪与叙述的留白足以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骤然响起的戏乐锣鼓与漆静的山寺与群山,黑暗的大殿中所亮起的盛大灯火,茫然不知所措的群僧和面前经由演员展现出的数百年前在此地一场山河雷动、鼓声如传说中那般震耳欲聋的战役,构成了一个一触即发、极具张力的戏剧性场景,让人读之屏气敛息而不自知。
这二百余字已足以勾勒张岱小品文类型中的多重脉络。寥寥几笔即铺陈满卷的江天奇景和林下月光,勾连的是张岱小品文中写景状物可大可小的山水小品脉络。那熟悉的“小傒”之呼则连接着数篇女乐声伎沿革[3]与《自为墓志铭》中“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4]状极晚明俗世的自叙与自嘲,夜戏趣味与剧终过江的从容则被学者用来引证他晋宋风流、趁兴而往的洒脱,这自然可以看出张岱散文众所周知的名士一面,如《西湖七月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5],亦如《庞公池》《龙山雪》于无人去处观雪看月[6]。
但同时,《金山夜戏》摋眼张口的老僧、留下众僧目送的得意,还伸展向《炉峰月》[7]中举火过山,在山贼传闻中悄不作声的隐秘乐趣,是张岱小品文中稍带谐谑的一路[8],这种谐谑本也内在于晚明文人小品的趣味与性情之中。而以僧人视角来看的“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又何尝不似志怪余笔?张岱在《龙山放灯》结尾即已书写过人间神鬼事迹,本文中仿佛突然敲响的“已二鼓矣”,那种更深夜重的悚然,与《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无数“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9]又有何不同呢?《金山夜戏》以僧人视角来看,就是遭遇鬼怪神奇,只是更有趣的是,正因叙述视角翻作张岱冷静的导演与旁观,好似掀开了这类怪谈的幕布一角,让我们看到了某种可能的真相与更多的谜团。
对大殿中场景稍加梳理,则可看出叙述结构的精巧。真——幻(戏-梦),在真实的空间中,双方在大殿中的对峙有一重距离,而张岱,与众僧、声伎之间又有另一重心理距离。演戏者与看戏者都是相互的,众僧作为观众反而成为了演员,被张岱所观看。
不光如此,“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张岱在金山寺时是崇祯二年,此时距南宋初年的黄天荡之战已过去五百余年,而所谓“终使兀术仅以身免”[10]“建中兴以来之首功”[11]的韩蕲王,也伴随着《宋史》中“(黄天荡)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能渡”[12]的十余字书写从宋元话本进入明代戏曲,成为《双烈记》《麒麟罽》中的韩梁故事[13]。
众僧观戏,在漆黑大殿中,如梦似幻,戏里与戏外,五百年前金山水战中梁红玉山河共震的咚咚鼓声与大殿夜戏的“锣鼓喧阗”,究竟是否渐渐重合?张岱观众僧,仿佛知晓真与幻、戏梦的边界,但如果时间再度迁延,拉至潦倒晚年,亦即此篇写作之日,这一场年少时热闹、高明、洒脱的快事,于几十年后的张岱来说,又何尝不过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14]山河故在,国朝已经伴随着家业与繁华人生成为一场梦了。在深夜大殿中上演的韩蕲王大战金兀术,却仿佛预见到大明的倾覆,在五百年前“金兵终不能渡”的同样的山河,这一次终于踏过了异族的铁骑。
戏外的唯一一人,却仍不免身在梦中,故此有名为“陶庵梦憶”啊。“鸡鸣枕上,夜气方回”[15],剧终而天曙了,从梦境中醒来,年少时铺张的酣畅与快意,东京梦华一般的山河喧闹,尽数成为老去后“人生一梦”的深情与苦痛。
参考文献
[1]张岱著.陶庵梦忆·张氏声伎.北京:中华书局,2008.09.
[2]栾保群编.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张岱著作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03.
[3]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01.8页.
[4]脱脱等.宋史卷三六四韩世忠列传.中华书局,1985.
[5]邓广铭著.韩世忠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03.
[6]邓骏捷著.明清文学与文献考论·韩世忠梁红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注 释
[1]祁豸佳.栾保群编.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张岱著作集·祁豸佳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03,127页.
[2]张岱著.陶庵梦忆·张氏声伎.北京:中华书局,2008.09,78页.此篇中小傒、声伎所指相同,《陶庵梦忆》其他篇中也常混用,可以看出《金山夜戏》文中的“小傒”专指声伎。
[3]如《陶庵梦忆》中的《张氏声伎》《祁止祥癖》《刘晖吉女戏》等。
[4]张岱著.陶庵梦忆·自为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2008.09,167页.
[5]张岱著.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北京:中华书局,2008.09,131页.
[6]张岱著.陶庵梦忆·庞公池、龙山雪.北京:中华书局,2008.09,136-137页.
[7]“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余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地?吾辈匿笑不之语。谢灵运开山临澥,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駴,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张岱著.陶庵梦忆·炉峰月.北京:中华书局,2008.09,89页.
[8]见张岱《噱社》《龙山放灯》。
[9]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01.8页.
[10]邓广铭著.韩世忠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03.第1页.转引自邓骏捷著.明清文学与文献考论·韩世忠梁红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页.
[11]同上.
[12]脱脱等.宋史卷三六四韩世忠列传.中华书局,1985,11361页.转引自邓骏捷著.明清文学与文献考论·韩世忠梁红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页.
[13]邓骏捷著.明清文学与文献考论·韩世忠梁红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页.
[14][15]张岱著.陶庵梦忆·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8.09,1頁.
(作者单位:甘肃省通渭县文庙街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