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江独钓图》欣赏教学看一位教师的美学修养

谈起美学，我们很容易想到西方美学。以前有人认为中国没有美学，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以西方的美学体系为标准看中国的美学，因为中国美学从未讲过“美的本质”“审美”“体验”“感知”之类的语言，没有一本以“美学”冠名的美学著作，就认为中国没有美学。另一方面中国美学观点因为都散在哲学、画论、文论之中，缺少一个完整的美学体系，没有专门从事美学研究的代表人物，所以就不被有些人看好。再加上有的教師偏重艺术的感性，对有哲学色彩的美学不感兴趣，这些都大大妨碍了教师们对中国美学的正确认识和学习。

不过近四十年来，情况大有改观。先有老一代美学家朱光潜、宗白华等人的铺垫，后有刘纲纪、李泽厚等人的研究，再加上现代的叶朗、张法、朱良志等学者的研究，对中国美学进行了系统的归纳。从20世纪八十年代的《美的历程》《中国美学史》到《中国美学十五讲》《美在意象》《中国美学经典》《中国美学通史》，可以看到美学家对中国美学的研究，投入了越来越多的精力，填补了中国美学研究的大量空白。

在《中国美学史》一书中，李泽厚和刘纲纪对中国美学的特征做了如下的归纳：1.高度强调美与善的统一；2.强调情与理的统一；3.强调认知与直觉的统一；4.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5.富于古代人道主义精神。如果说，早些时候的中国美学研究还偏重于哲学层面，近十年的研究从艺术方面研究中国美学越来越深入了，这对我们正在进行的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是有启示作用的。

以往的美学讲起审美形态，都是以西方美学为准，讲优美、崇高、悲剧、滑稽、喜剧、荒诞。叶朗提出了第六种审美形态，那就是中国的“中和”。这在中国美学研究方面具有特殊意义。说明对审美形态的认识不再完全以西方的观念确定，提出了中国特有的审美形态。朱良志的《中国美学十五讲》《曲院风荷》总结了一些中国美学思想，如感伤、气韵、大美不言、妙悟等，他能结合中国的绘画、书法、园林把中国的审美具体化，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了中国美学的文化内涵。

总之，对中国美学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了，中国美学为我们的美术教育提供了丰富的营养。我们要重视这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美学是哲学的组成部分，只有学习美学才能使教师从哲学角度分析艺术作品背后的审美形态和内在的艺术价值。这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活动中，是每一位教师都应努力做到的。否则教育部2014年《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教育纲要》不仅落实不到实处，就连平时的美术教学目标都难以完成。

笔者在高中的鉴赏观摩课上，听过对苏轼的《枯木怪石图》这一作品的欣赏。教师对此画多从技法上分析，讲一些“形象怪诞”，皴法创新，或者从题材、构图、用笔上分析它的独到之处，大部分教师在欣赏课上就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但是，如何从中国美学的角度分析这幅作品？这也正是学生们想知道的作品背后的深层问题：“苏轼为什么要画这样的枯木和怪石？”“这张画好看吗？不好看！”这些问题的提出，表面上看，就是学生随机的议论，没有哲学的语言。但如果深究起来，这些问题里分明是带有对哲学的思考。如果教师站在中国美学的高度来回答，还真是有一定的难度。

朱良志分析此画时认为：苏轼画的枯树是“外枯”，而实则“中膏”，它有着丰富的内在的蕴意。可见，从美学的角度看这棵树，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它通过自己的衰朽，隐含着活力；通过自己的枯萎，隐含着一种生机；通过自己的丑陋，隐含着无边的美貌；通过荒诞，隐含着一种亲切。它唤起认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在枯朽处着眼，自古拙处追求新生，这是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中一条重要的原则”。朱良志的分析，并不是技能的分析，而是透过技能，分析作品背后要表达的意义，也就是他讲过的“中国美学主要是生命体验和超越的学说，它是生命超越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了在枯木中，在残荷中孕育着对生命的敬意，对新生向往的光明前景，这也正是中国美学给人以超越生命的积极启示，是美术教学目标“情感态度价值观”的体现。要想实现这一目标，全靠教师是否有中国的美学修养了。

学生对这幅作品的认识，不会满足于对技法的分析。他们不理解这幅作品画得不是很美，为什么把它称为名作？类似这样的问题，在欣赏古代建筑、雕塑时，绘画或书法时，也包括对民间艺术的欣赏，中小学生都会提出很多不同的想法。能否解答他们的疑问，这全要看教师的美学修养了。在解读的基础上，利用小组讨论、评价等环节给学生以新的理念或视角，使他们懂得从更深层面上认识传统文化的内涵。

笔者曾在浙江的中学美术课上，看到戴泽华老师引导学生欣赏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很受启发。虽然有对诗句的分析，但教师牢牢地把握住了立足美术学科。这节课的程序大体如下：

教师以“你什么情况下画画？”的问题，引出《江雪》一诗，教师轻轻读诗，引导学生闭眼联想，结合诗句，脑海中呈现的是怎样一幅画面？学生分析《江雪》一诗。他们认为诗中应该有山、有雪、有穿蓑衣戴斗笠的老人，此诗给人感觉是“悠闲”“富有诗意”“孤寂”，也有的学生想象钓鱼的“是个老人”。教师出示几幅表现“江雪”的古今中国画作品（作品都是全景或中景式构图），提问：哪一幅最符合你心中的“江雪”形象。教师手戴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向学生提问：“和你想象中的作品一样吗？”有的学生说：“山没有，水没有，雪也没有。”

教师发讨论卡片（白纸一张），供学生提问或写下感想，学生的问题非常多，教师提炼一下，先解决“看得见”的问题。教师出示一张宋徽宗的《雪江归棹图》（局部），这是有山有水的宏大场面。然后，将一张缩小的《寒江独钓图》贴在了大画上，让学生体会到马远省去了周围的一切，课件中采取的是特写方法，没有画山、画雪不代表山和雪的不存在，存在哪儿？在作者和读者的心中，“不在画中，旨在心中”。

有的学生问：“为什么画了蓑衣却没有穿？当时天气怎么样？马远当时处于什么状态下画的这幅画？留白就是不画吗？”这些就是解决“看不见”的问题了。教师根据学生的问题，结合画面中的人物动作、水的波纹等细节，引导学生展开想象，画中老人“忘记时间、忘记地点、忘记寒冷”的可能现实状况，解决“为什么带了蓑衣却没有穿”等问题。由此，引发出“家”和“国”的问题，指出马远生活在南宋，介绍两宋地图和社会特点。

教师组织学生分析两宋在画风上的不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与《寒江独钓图》对比。一个气势宏大，一个专注“一角”，引导学生思考、讨论：两宋画风的不同与什么有关？通过组织学生分析马远《踏歌图》，指出马远也有很乐观、宏观的作品，并不都是“马一角”。学生回应：“国家有希望时画得就轻松。”教师总结时谈到国家安居乐业时画就有气势，画家对国家绝望时，画风就沉闷、逃避现实，“和政治有关”。课的最后，大屏幕上，教师以一段话作为结尾：“由诗入画，画中有诗。中国画讲究在平淡中，求韵味无穷……”

这是一节非常好的欣赏课，也是一节以美术学科为本体的综合课，融合了历史、文学、地理，全课渗透了中国美学思想，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诗中有画和意境、留白。

第一，自从苏轼赞扬了王维的诗中有画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便成为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诗和画本是两种不同的创作方式，为什么它们能够互相融合？其原因就是诗和画都在追求一种“意境”。诗要创设一种意境，画也要创设一种意境。戴老师的课让学生们看到了，诗人以文字创设的意境使学生产生的形象是：千山、老渔翁、雪，感觉是“孤寂”。但是，当老师出示第一批画作时，都是一些看似比较直白地表现诗中原意的形象。而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反而让学生们在初见时不能够马上接受。不过，随着教师深入地引导、讨论，随着他们对作品的精读，越来越认识到作品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它创造性地表现了诗的意境。看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奥妙。“中国山水画讲究造境，所造出的境界往往与诗是相通的”。

第二，“留白”是中国画一种特有表现手法，它可以让我们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画面的主体上。在《寒江独钓图》中的“留白”是不同于花鸟画的“留白”，而是除去渔船与老渔翁之外，只有一些水的波纹，略去了山和树，画面十分简洁，让独钓的渔翁作为画面的主体形象更加突出。“‘留白的基本概念是不把‘白的地方视为空白的‘无，反过来却把‘无看成有，这种观念与中国文化中易、道的思想有密切关系。”教学中让学生从小就接触到这一表现方法，体验它的艺术魅力，是我们必须要做的，戴老师为我们做了一个很有成效的先例，运用图像对比，让学生更好地体会到了画家独具匠心的处理。他讲的“无画处皆成妙境”，正是对“留白”很好的解释。学生从这节课中第一次听到了“留白”这个词，也觉得格外新奇、兴奋。

课后，戴老师让笔者查看了学生在讨论时写下的问题和感想，其中，有许多是和“留白”有关的思考。如：“为什么留白要那么多？”“为什么大片的留白让人不觉得空？”“怎样留白才算艺术？是不是只要空白一片就算艺术？”“为什么这幅画这么简单却这么出名？”“这幅画是不是作者没画完，留了那么多的空白？”这些都说明了教师讲授的“留白”给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学生是乐于接受传统美学的，因为它真的会带给学生以新的词汇、新的视角、新的理解方式、新的艺术审美体验。

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2020年10月颁发的《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美育工作的意见》的文件中，提出的教学模式是“艺术基础知识基本技能+艺术审美体验+艺术专项特长”。这是我国在美育教学中首次提出的教学模式，它突出了教学中的艺术审美体验。这恰恰提醒我们在美术教学中既要重视“双基”，也要重视艺术审美体验。但是，艺术审美体验怎么进行？是我们在教学中要努力实践和研究的问题，特别是对中国传统艺術的审美体验更要加强。

“美学研究就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活动”戴老师在这节课上的表现，说明了一个教师具有中国美学底蕴的重要意义。如果他不具备中国美学修养，就只能从构图、笔墨等方面进行一般性的讲解，而这节课他不厌其烦地用对比的方式，从留白、意境等处，让学生体验到了以美术学科为本的综合课程的魅力，经历了一次难忘的艺术审美体验，是一节成功的好课。

参考文献：

[1] 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 王耀庭.如何看中国画[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

[3] 罗淑敏.如何欣赏中国画[M].北京：中华书局.2017.

[4] [美]帕森斯布洛克.美学与艺术教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此文为论文的第二章。写作中，得到戴戴泽华老师的全力支持，特表感谢。）

*课程教材研究所（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项目”研究成果；全国教育科学规划“2018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重大课题——教材建设中创新性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VFA180003）”研究成果；“大成国学基金”资助成果。

作者简介：侯令，中国美术家协会少儿美术艺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