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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刀(中)

2021-10-29舒位峰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苦竹

舒位峰

上期回顾

青龙会在江湖上横行霸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仅杀害了潜龙帮帮主,甚至连侠客狄遥也惨遭毒手。眼见江湖逐渐被青龙会的阴影所笼罩,狄遥的兄长狄逍终于出山,而他与青龙会的恩怨,从很早起就已纠缠不清……

第四章 破眼

3.该死的人

雪漫长街。

腿伤如针刺,痛彻入骨。

唐菩萨拖着左腿急急地在雪地里移动,那条街很长,雪又厚又滑,这样冷的雪天竟有汗自他的额头滚落。他管不了这许多,他怕死,越怕就越急,越急就越仓皇,下雪的长街上留下两道点横并立的雪槽。

唐菩萨拖出十余丈,在长街尽头不禁回头后望,然后他看到了最不愿看见的情景:狄逍打着油纸伞,正在风雪中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那伞遮蔽住脸,看不见如刀锋般锐利、比雪还冷的眼。狄逍的右手扼着一柄刀,刀尖斜下,阴雪里没有任何光艳,却寒了唐菩萨的胆。

狄逍走得慢,他不能快,只能慢慢走,足底之伤带给他说不出的痛楚。他一出听枫楼,立即有一蓬烟火冲天而起,在昏暗的风雪中爆起夺目的烟火,那烟火的青烟飘展盘旋不去,恰似一条腾飞青龙。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阴冷迫人的杀气呼啸着破风、破雪、破空而来,这股杀气尖锐、疯狂、无匹。就像箭,像利箭,看不见摸不到,却直指其心。所以他只能走得慢,因为这股杀气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来,致其丧命。

唐菩萨的恐惧越来越重,这种恐惧源自他对狄逍深入的了解,从饮食起居到江湖搏杀,甚至连狄逍的精神状态都不曾遗漏。唐菩萨曾经请组织中精通天文术数的长老为狄逍卜过一卦,卦曰:孤星入命,杀伐天纵。

唐菩萨怕,无由。随着了解的深入细致,这种怕变成恐惧。其实,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组织安放在狄逍身旁的一顆棋子,一个局眼,这个眼随时准备用来对付狄逍,对付这个令他恐惧的敌人。他为这一刻做足了准备,这个准备就是“天昏地暗大迷魂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年运作功亏一篑。这种恐惧如影随形,可惜他逃不掉了,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再回头,狄逍仍是缓行于十余丈外、长街尽头。

前面是河,河床积雪,河间架桥。

唐菩萨上桥,再回望,狄逍依旧左伞右刀如黑衣幽灵。他急,急于逃命,他不能死,这十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他远离了江湖,一心一意经营着听枫楼,每年都为青龙会提供着数目可观的经费,在青龙会的默许下他娶了门亲,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

他太急,以致立足不稳,在桥沿边脚一滑竟落水。河水不深,有薄冰覆盖其上,他“扑通”掉进河,在刺骨河水中挣扎,这种刺入骨髓的寒冷让他的喘息加重,剧烈咳嗽起来。他无暇顾及,只拼命地向岸上爬。

他爬上岸后一抬头,觉得自己适才所做的任何努力均属徒劳。狄逍就在他面前,这人一袭黑衣,左伞右刀,面目阴冷无情。

“为什么?”唐菩萨缓缓自雪地间站起,剧烈喘气,任飞雪在脸上飘落,“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青龙会已放过你十年,你这样发难岂非得不偿失?”

“为什么?”狄逍握刀,持伞,刀尖斜向下,伞掩住的脸上有着几许讥诮,“因为你们根本就不会放过我。”

唐菩萨逐渐止住喘息,斜侧着伤腿,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与你并无怨仇,你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可你们能放过我吗?”狄逍发出一丝笑,冷笑,冷酷如刀的笑,这种笑仿佛能斩断雪丝,“找个理由,找到理由我就放过你。”

唐菩萨嗫嚅着,仿佛看到生的可能,他突然感觉不到腿弯处的剧痛了,身上的水渍也不再刺骨,他道:“难道每一个青龙会的人都必须死?”

狄逍沉声道:“都该死!”

唐菩萨的胸中充盈着求生的希望,他几乎是哀求着道:“狄大侠,怨有头,债有主,在下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加入青龙会也有十数年,但手下没有错杀过一个无辜,即便适才在听枫楼我也未曾为难过你。”

狄逍又笑了,伞中的脸本就瘦削,这一笑仿佛连脸皮子都被牵动起来:“你没杀过无辜?你们一直监视我,我可也没闲着。”他的语气阴寒,“十年前听枫楼的王翰林是怎么死的?这么巧听枫楼恰恰就转到青龙会手中。那邀月轩进进出出都是你们青龙会的人,你们从来都是记账,几时又曾付过一厘酒水钱?”

唐菩萨睁大双目,几乎要滴出眼泪来,他勉强道:“但这些都是青龙会所为,又与……又与我何干?”

“好,我就让你死得瞑目。”狄逍道,“且不谈你的身份,都说王翰林是老死的,我看是毒死的吧!以你唐菩萨用毒的手段,天下又有几人能识破?邀月坊明里是赵掌柜的产业,我看他日进斗金,却从未笑过,总是一副苦瓜相,大概也是被你们所控制了吧。你们在苏州城内开的三家赌场,骗赌诱赌,不择手段,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作为青龙会三月初八的舵主,你又如何推托得了?怎样,其他劣行,还需我一一列举吗?”

唐菩萨神情黯然,心知今日已不得幸免,不禁长叹一声,他道:“原来狄大侠什么都清楚,难怪青龙会欲除而后快。”

狄逍“哼”一声,并不作答。

唐菩萨面如死灰,二人均无言语。

四野静得只余下落雪声,过了半晌,唐菩萨颤声道:“狄大侠,我自知罪无可恕,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允?”

狄逍冷然道:“你是跟我谈条件吗?”

唐菩萨忙道:“不、不、不,在下将死之人,有何条件可谈。狄大侠明辨事非,大仁大义,我只希望狄大侠能救助在下身后的孤儿寡母。”

狄逍讶然道:“哦,你已娶亲?”

唐菩萨点头道:“已育一儿一女。”

狄逍奇道:“难道青龙会也允许你们有家室?”

唐菩萨神色凄凉,苦笑道:“敝会纪律森严,原不许会中人成亲,但一来我是掌柜,需要有家室掩饰身份。二来我经营听枫楼有方,这才得到了总舵龙头老大的特许。”

狄逍冷笑道:“经营有方?我看是巧取豪夺才对。”

唐菩萨不敢作答,突然单膝跪地,双袖一拱,泣声道:“狄大侠,在下自知难逃一死,又恐祸及家眷,还请狄大侠……”

狄逍见他跪求,不禁一愕,思忖答允与否。

正是这一愕的当口,忽见白光闪动,十数点寒星从唐菩萨双袖间疾射,由下至上斜打狄逍面门。

狄逍在愕思中,骤然受袭。

这种突袭,绝对要比百箭齐发来得更可怕!

狄逍临危不乱,左足尖雪中后点,疾退六尺,左手闪电般挥伞而下罩住面门,但听“扑扑”声响,暗器己被悉数拦于伞外。

暗器出手瞬间,唐菩萨身形已急蹬而起,腾身两丈有余,半空中扣一盒在手,千百点厉芒自盒中激射而出。寒芒在空中一炸,显梨花乱绽之姿,挟狂风暴雨之势,裹袭而来。狄逍伞已挥下,上身空门大露,双足退劲已竭,避无可避。

大约八年前,当唐菩萨全面掌握了狄逍的资料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唐菩萨号称“八手如来”,浸淫暗器二十余年,在蜀中唐门已入一流高手之列。可是为了对付狄逍,他竟荒废了自己最擅长的暗器,集中精力研习另外两种技能。一种是“天昏地暗大迷魂术”,此术已臻大成,狄逍原本在劫难逃,可惜却被无意中破解,以致功败垂成,他想二度再用,但狄逍已有所备,迷魂之术难入伞内方寸之间。另一种叫做“暴雨梨花针”,是一种用机栝发射的暗器,这种机栝暗器属唐门秘传。唐菩萨认为人力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但机栝不会。他改良机栝构造,加强机栝的弹射力,一盒暴雨梨花针足以于瞬息间击毙一头正值壮年的野牛。

唐菩萨算准第一批透骨钢钉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狄逍必退,且会用物件遮挡,这样就使“暴雨梨花针”具备了发挥威力的空间,同时又为“暴雨梨花针”提供了准确的击打范围。这样的场景,最近几年唐菩萨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先以情动之,而后用透骨钉突袭,再以梨花针暴射。每一個动作,每一个环节都不可或缺。

这些动作与环节他都已算准,但有一个情况他没有掌握,他不知道狄逍的刀法已到了何种境界。

狄逍不退反进,他飞身跃起,刀在飞雪中一闪已迎上那股狂风暴雨,飞斩那蓬乱颤绽梨花。

千万点寒芒瞬间与刀相遇,寒芒只在空中一闪,却立即消失,便如被某个黑洞吸入一般,无影无形,无迹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刀势上行,闪电般切入唐菩萨的咽喉。

唐菩萨人在半空,不及落地,已被刀劲劈滑出数丈外,积雪飞溅。

他躺在雪地,四肢抽搐,双足弹动不休。他想用手扼住咽喉的血,血依旧自咽喉蛇样溢出,在雪地里洇出一块阴影。

狄逍依旧持伞握刀,脸色一如既往的黑沉,手一抖,吸在刃口上的金针“簌簌”而落,血自刃处缓缓滴下,飘荡在风雪中。他走到唐菩萨身前蹲下,看看他,神情阴冷。

唐菩萨强行止住急喘,缓缓伸过左手,手上的血艳得嫣红,他想握狄逍的手,没握住,惨然一笑,语音生涩:“狄、狄、狄大侠,我、我有不、不情之请,敝、敝会斩草必除根,他、他们母子……三、三人,烦请……”

狄逍不语,蹲下身,凝视着唐菩萨,目光如阴鹫,仿佛要看穿唐菩萨的内心。

他依旧撑着伞,伞顶破了几个小洞,雪粒零星从破洞里飘进来。他把刀插入雪中,他没有应允唐菩萨的请求,这个承诺太重了,重得足以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寝食难安。

血不断从咽喉涌出,唐菩萨吃力地抬起头,嘴角触动着,仿佛有些话要说,但生命已离他越来越远。

狄逍侧过身,俯下耳,然后他听到了唐菩萨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听到这句话之后,狄逍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惨白,竟如此时此境的严寒冰雪。

当狄逍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间,“嗡”一声,有一种极轻微、极细小的声音从极远处传出——就像弹棉花的崩弓。

那间隔只一瞬,一物已流星赶月般陡射而至。

之前狄逍走出听枫楼时走得甚慢,脚踝炉炭的炙伤尚在其次,主要是那股破空直入的杀气,仿佛是在战场上于千军万马丛中凛然而发的弦上之箭,箭上之尖。他时刻注视、防御、抵制着这股杀气,一刻都未曾松懈过。

狄逍呈半蹲之势,起而避之已不可及,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立即做了一个动作,于崩弓声响的刹那间举伞而迎。瞬息,利物破伞,沿伞柄直入竹轴。竹裂,势不尽,狄逍顿觉压势迫人,撤伞,半蹲着的身躯被利物之劲势带出,臀部后坐滑雪两尺。

狄逍一滑即起,抬左腕,虎口麻痛异常。

探视中,唐菩萨已气绝,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铁色小箭。

——一箭双雕,伤物及人,用箭之人箭法精妙,功力纯厚。

狄逍蹲身望箭,那铁箭尾端刻有“碧聚”两个楷体小字,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须臾,他举目前顾,白雪苍茫,远处屋檐勾角,静默如寂。这本是个围炉煮酒的午后,又如何有半分人踪物影?

于极静处的不动间,狄逍轩眉,吐气,突见十余丈外的墙脊处忽有红影一闪。狄逍刀身后摆,双足在雪地间奔跑弹落,身躯借疾奔之势腾空而起,至两丈,钢刀一挥劈中一枚树干,身形闪落借力跃上一处屋脊,那屋脊甚高,姑苏城的白墙灰瓦在雪色掩映中尽收眼底。

那红影的腿上功夫甚是了得,几个起落如青烟般向城外掠去,城外隐隐有红壁黛瓦,宝相庄严,却是一处庙宇。

狄逍长吸一口气,足尖弹点,施展狄氏密传轻功,在姑苏古城的宅院间凌空飞逸,一路径直疾追。

4.一指·断弦

红影在寺院前止住奔势,狄逍距十余丈,红影闪动间已没入寺中。

狄逍稍后即至,抬眼望去,朱红的寺门前悬着三个字“寒山寺”。

狄逍不进寺,伸手掸去身遭落雪,隐刀于袖,寂寂飞雪中冷冷看着那匾、那门、那门前的两头石狮子。

静寂中,突有“吱呀”声响,庙门打开,从寺内分两列行出四名小沙弥,置一几、一琴、一茶、一蒲团、一香炉于寺门前。

这四名僧人目不斜视,寂然无语,自摆物事,浑当没狄逍这个人一般。

狄逍不以为忤,冷眼旁观。

须臾,一人双手合十自庙内缓缓行出。

那是个年轻僧人,一身月白僧袍洗得发白。风雪阴冷,僧袍却单薄。

他走至狄逍面前,行个佛礼,轻声道:“施主怎生称呼?”

狄逍的眸子有些阴寒,他看僧人:“在下姓狄。”

僧人道:“原来是狄施主。”又道,“施主可是来观礼?”

狄逍不作答,看着这僧人,摸不透其中的关窍。

僧人释然,目光柔和,微笑道:“无妨,既能在此偶遇,便是有缘之人。”他左手后指,“这是古琴焦尾,音绝千古,狄施主试听一曲,如何?”

狄逍心头一动,举目而视,那几上之琴形式古雅,看来已是千载古物,琴尾果是焦了一处。

狄逍仍不作答,只左手单掌行礼。

僧人还礼,转首步向琴几。

转身抬足的刹那,狄逍突然发现这僧人竟是赤足,既不穿鞋也不着袜,就这样走在风雪中,步履安然平缓。

狄逍看着年轻僧人的背影,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自心底涌现,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与之对面、对立、对决。

几案上的清茶仍热,茶香溢转。僧人饮一口茶,双目微闭,旋即睁开眼,朝着某个虚空处微微一笑,茫然而古怪。

“叮咚”一声清响,空灵琴声自角弦响起,轻拨下滑,音色走低,至羽音处扬起直奔宫调。焦尾古琴在这个年轻僧人的弹奏之下,起音激昂,大现金石杀伐之势。须臾,琴律转缓,琴声空灵,其韵若有若无,虚无空寂,渺渺无疆,仿佛杀伐之后的安乐宁静。

狄逍略通音律,却不识得何曲,但觉其空灵无名仿若佛乐。

僧人双目微闭,面笑依然,十指在弦上连动,辅以琴几之畔的袅袅佛香,沉醉其间。

那僧人的弹奏境界自成,一曲终了,人已起身,但羽音未尽,仿佛如香之烟影飘于飞雪之中。他双目仍是未睁,拢袖于背,身影孤绝寂寥,长叹一口气道:“好琴,好琴……”

语未尽,却听狄逍冷冷道:“大师非琴,又如何知道琴之好?”

僧人笑意不尽,双目仍闭,道:“阿弥陀佛,施主非贫僧,如何便知贫僧不知琴之好?”

狄逍稽首道:“琴奏由人驱,大师好,方有琴之好。”

僧人睁开眼,若有所思,轻声道:“琴是好琴,而大师已非大师耳……”

僧人话音未尽,眼中精光一闪,忽直视狄逍,左手食指一弹焦尾琴弦,“叮”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身形跃上几案,琴弦迎风面雪抖得笔直,瞬息间,如飞龙在天凌空击刺狄逍。

狄逍騰身跃起,刀自袖中挽出,耀出千万朵刀花,丝弦绞入刀芒,空中立碎。

僧人身形落地,双足后蹬,口中赞道:“好一招‘风雨暗飘零!”身至几案,左手一挥,“叮”又一响,仍是一弦在手,平胸直刺。

狄逍刀身一抖,刀劲贯注,迎弦直劈。刀弦相遇,琴弦化硬为软,竟绕住刀身,弦尖回旋毒蛇般疾刺狄逍眉心。

这一招出手突兀怪异,防不胜防。

电光石火间,狄逍翻腰仰首,身体仿佛自腰腹处截断,堪堪避过一击。

与此同时,刀劲挥发,琴弦作千万丝缕,刀势上提疾划僧人胸腹。

忽听“叮”一声响,僧人食指弹处,刀身居中而断。

狄逍身形在雪中疾旋,借旋势跃起,凌空翻身,刀身一抖,断刀如尖,已刺至僧人咽喉。

僧人足步疾滑,一指当中直出,挡断刀之尖于前胸,这断刀一刺之力竟破不了僧人左手血肉食指。

二人刀指一触即收,各自收势,眼中互含钦佩之意。

僧人神色自若,收指赞道:“好刀法!”

狄逍吸一口气,隐断刀于袖,亦赞道:“大师好指力。”

僧人又道:“是狄逍狄大侠吗?”

狄逍道:“大侠二字不敢当,我是狄逍。

僧人赞叹道:“早知施主刀法精妙,今日一试,果是名不虚传。”

狄逍问道:“苦竹?”

僧人双手合十,微笑道:“惭愧,正是贫僧。”

狄逍正色道:“大师琴指双绝,是少林寺两百年来唯一在三十岁前练成‘一指禅的神僧,何愧之有?”

苦竹连连摆手,笑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贫僧徒然苦练,又怎及得施主刀法之万一?”

狄逍一笑,不语。

苦竹缓声道:“狄施主可是要进寺吗?”

狄逍道:“不错。”

苦竹双袖拱于腹前,仰首向天,风雪飘摇中长声漫道:“这寒山寺也不过是间寺庙,进与不进,施主又何必过于执著?”

狄逍“哦”了一声,瞬间便已释然,单掌致意道:“多谢大师指点。”

苦竹双目已闭,并未作答,似已进入空冥状态,仿佛思索着某些玄奥。

狄逍单掌再行佛礼,转身离去。

风啸。

雪飘。

苦竹蓦地睁开眼,目视狄逍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阴冷、冰寒,就像刀锋划过惨白的面颊。

第五章 洛阳,洛阳

寒风凛冽,阴云漫天。

就在狄逍于雪还未至、欲雨还阴的时节,乘轿赶赴梅竹别院的时候,狄府的女主人——狄逍的妻子宋盈袖正坐在自家庭院池塘边的旧亭下,遥想当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忧烦心事。

那口池塘数亩见方,由于缺乏修葺,原本甚为精致的一片小小水域早已是霜寒遍岸,杂草丛生。隆冬已至,塘中薄冰倒映,庭院中的景象在阴暗天气里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亭在水中。

曲折婉转的亭廊从岸径回环伸入塘心,廊柱檐顶朱漆绿染,顶沿雕花,廊节十处竟无丝毫重复之感,水、廊、亭三者浑然一体天工巧夺,足见构建者之匠心独运。可惜,这廊与亭早已破陋,诸般显赫已成明日黄花,不复当年模样。

宋盈袖斜坐亭中,手倚亭栏,柳眉微皱,思而不语。

亭中有案,案几摆茶,茶已凉。

宋盈袖原是位江湖女子,快意恩仇,性格直率。嫁夫生子后仍不改其性,动辄与狄逍做口舌之争,更甚者拳脚相拼。狄逍对江湖心灰意冷,小小家庭争执早已不放在心上,他乐得洒脱,每天只喝茶听曲,家中诸事均由宋盈袖做主。

宋盈袖是柔顺的,她了解狄逍的烦苦,知会狄逍的诸般忧虑。她行事任性但从不去触碰狄逍的创痛,她的娇嗔怨怒只限于眼前琐碎。

1.感动

宋盈袖与狄逍相识于十年前的一场漫天大雪中。

那时,狄逍因一场大挫败而亡命江湖,宋盈袖亦因一场大失意而四处游历。

狄逍的亡命是无法顾及的:伤疾未复,行藏遮掩,生活潦倒,生死无依。却又是无所顾忌的:他有伤痛,他饥一餐饱一顿,他穿着破露,他不惧生死,他早已豁出去了,但他气势仍在,一种生死无畏、笑罵由人的气势,仍在!

十年前,洛阳古道风雪蔽天,宋盈袖独乘一骑,吹竹笛,披风映雪,长袖锦裘,尽显佳人风华。当此时节,人惆怅,情凋零,万般已是东流去,衬着若有若无的袅袅笛音,寂寥无依落寞独行。

宋盈袖后行而先至,在凄凉笛声中,看到了容颜不整、破衣褴褛、路人掩鼻、正蹒跚独行的狄逍,伤痛已深,他像是随时要倒毙途中。

宋盈袖的青骢马行得并不快,她的心情亦不快,跟在狄逍身后愈加不快。她止住笛音,打马前行,马一声呼哨,奋蹄疾奔,立即将狄逍抛于马后。

四蹄扬起的雪尘撒荡在脸上,却并没有激起狄逍的不满,他面无表情,甚至连脸上的雪花都懒得搓拭,麻木而茫然。

蹄声渐远,约摸一炷香工夫,又闻疾蹄声响,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哟”了一声,马声嘶鸣,蹄立,一字形扬起。

狄逍抬首,漠然而望,却见一女子双足踩蹬,立坐马背,长袖锦裘,柳眉粉目,脸白腮红,一袭白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显出飒爽英姿。

饶是狄逍生死不知,此刻却也在心中喝了声彩。

宋盈袖马缰微提,青骢马呼噜出一连串的冷气,绕着狄逍缓行,四周静寂,蹄声嘚嘚,只余风吹雪动。

宋盈袖行至中门,止住,打量着狄逍。

狄逍面无表情,这种场面他见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猛一睁开,精光隐在满脸胡髭中一闪,他的手伸在衣袖里,梦月刀在破袍内捂得温热。

宋盈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嫣然一笑,纤手滑过鬓发,柔声说道:“适才打马而过,蹄雪溅着你了,请莫见怪!”

狄逍心头一动,若拨弦动律。

原先在飞鹰帮,帮里都是些粗犷汉子,吆三喝四惯了,本无礼让谦柔之说,其后逃亡江湖,被人讥笑耻骂更是家常便饭,却几曾听过如许天籁般的话语。

他的脑中响成一片,却听那柔声继续道:“这有一些银两,天寒地冻,买些衣物吃食御御寒气吧。”

话音未落,一物抛至。

狄逍手一抄,却是一锭银子,狄逍抬头欲谢,蹄声响起,那女子早去得远了。

这一瞬间,狄逍突然有了一种感动,就是这种莫名的感动产生出无与伦比的希望和力量,支撑着他走过后面那段艰辛而黑暗的岁月。他怔怔望着宋盈袖远去的背影,不觉胸口一甜,一口血喷出,融化了隔空飘落的雪花,沥洒在雪地间,落了一地。

2.这个人怎么这么臭?

狄逍与宋盈袖再次相逢在这条古道上已是翌日午时。

其时,风未止,雪已静,天微晴。

洛阳古道白雪皑皑,阳光普照,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狄逍走得慢,雪路仿佛遥无尽头。他的咳嗽低沉压抑,撕肝裂肺,有滴血沫从嘴角溅出。他慢慢走,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亦是无法预知生命将在何处终结,他只有这样捱,捱得一刻是一刻。

他也没有回姑苏,他无颜亦无力回姑苏,他想就这样在路上走,然后悄无生息地倒在路上,无人理睬也无人想念,就这样了此残生便算了。

他唯一安慰的是那把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梦月刀仍在袖中,冰凉的刀锋捂得温热,还有那一点宛若泪痕的指伤不弃不离生死相伴。

一只癞皮狗瘸着腿从远方蹒跚行来,它叼着根几乎看不见一丝肉沫的骨头,它太老了,毛发斑驳,一边走一边喘着白气,仿佛随时都要毙命,生命正与它渐行渐远。

——它无家可归吗?它是想回到远方的故乡吗?抑或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吗?

狄逍看着那只狗,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只狗的命运何其相似。四野寂然,狄逍的哀叹在阳光下的雪地上显得单薄无力。

忽然一阵疾风刮过,马蹄奔腾声暴起,打断了狄逍的自怜自叹。他抬目四望,迎面数骑飞驰而过,当先一人锦裘裹身,发丝散乱,花容煞白,却是宋盈袖。

身后三骑着青袍,戴着范阳毡笠,笠沿下隐约露出瘦削的下巴,其中二人左手控缰,钢刀右握,冰冷的刀锋在艳阳下激出刺眼厉芒。三人口中呼喝,显是在追这女子,片刻间追出十余丈外。

狄逍把紧袖中刀。

他控制住情绪,收缩着瞳孔,一寸一寸转过身,不让自己的心脉跳动得太厉害,但脸却不禁有些发烫。

四骑相距不过三丈,追得一刻又近了丈余。

当先汉子陡一声轻叱,左手放缰,手一挥,一簇黑光疾打而出。

宋盈袖头也不回,听风辨器,长袖后展,一放一收,竟将背后暗器悉数卷入袖中。

汉子左手又一扬,银光闪动,已全数扎在马臀之上。

这汉子甚有心机,二次出手并不出声示警,所对目标是马非人,而且暗器竟无半点风响。

青骢马吃痛,后蹄仰起,仰天长嘶,宋盈袖吃不住势,甩鞍落地。她回首检视,发现那马儿嘶鸣阵阵已缓缓倒于雪地之中,屁股上扎了三枚丧门钉,伤处流出黑血,钉上显是喂了剧毒。

宋盈袖心内悲愤不已,这青骢马跟随自己走南闯北两年有余,想不到竟在这里遭了暗算。

此时,那三条青衣汉子骑着马缓缓迫近,刀光霍霍,马嘶连连,已成合围之势。

宋盈袖站在雪地中,面寒胜雪,光洁的额头有几缕发丝披散下来,她从怀里轻轻抽出一柄怀剑,剑雪相映,有种凄厉的美艳!

“三位兄台,小女子与诸位不过是发生些小小误会,又非什么深仇大恨,却为何苦苦相逼?”宋盈袖站在那里,片刻便已恢复平静,她语音轻柔,浑不似身处凶险之境。

三条大汉甩鞍下马,斗笠掩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先一名汉子阴恻恻地道:“误会?权且不说姑娘昨晚坏了咱三兄弟好事,今晨又盗走咱们的物件,难道是‘误会二字解释得了的吗?”

“物件?”宋盈袖讶然道,“什么物件?噢——”宋盈袖清丽的尾音长长拖了出去,她翕动着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你们指的是那只破匣子吧?”

“不错,匣子呢?”其中一人性急,急冲冲粗声粗气地问道。

先前发问的汉子显是三人中的头目,也是先前用暗器射杀青骢马的人,只见他目光一横,透过斗笠缝隙瞥了那人一眼,这一瞥目光凌厉,那人退后一步,噤声不语。

宋盈袖嫣然一笑,那张粉黛未施的脸上静静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轻声道:“那匣子甚是破旧,本姑娘看不中眼,早就丢了。”

她双手一摊,怀剑画出一条光弧,轻若无物。

那粗声粗气的汉子顿时按捺不住,急吼吼地道:“什么?你……你竟丢了,那可是万年……”

“住嘴!”为首那人立时喝断这汉子的话语。

他转过身面对宋盈袖,斗笠下本是怒容满面的脸瞬间竟有了一些笑意,只不过这笑却是勉强的,是从脸上硬挤出来的,他缓声道:“这位姑娘,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戏耍我等兄弟?”

“噢——是吗?”宋盈袖慢条斯理地道,“我一个姑娘家如何敢戏耍三位大爷?不过嘛……我们往日无怨倒是真的,近日无仇却未必!”

那汉子一指倒地的青骢马,沉声道:“姑娘的这匹马儿是咱们兄弟手上的事,我赔偿就是了!”

“哦——”宋盈袖明眸流转,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三人,“我这马可是匹良驹,平日里我宝贝一般侍弄着。赔?你们赔得起吗?”

这汉子并不作答,反手解下背上包袱,随手抓出一把黄澄澄的金锞子,竟有十余个之多。他略带得意地道:“怎样,这些总赔得起姑娘的宝贝马儿了吧!”

看见那么多的金锞子,宋盈袖眼前一亮,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她嫣然笑道:“三位大爷可真是大方,我那马儿可值不得这些金子……”

领头的汉子闻言一喜,缓声道:“不妨,姑娘良驹惨死,我等兄弟深感不安,区区几锭金子又何足道哉!”

——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适才双方还唇枪舌剑各怀心机,现在竟都语气和蔼,互相客套起来。

宋盈袖喜上眉梢,反手收剑入袖,拱礼作谢,礼毕,伸出左手便去取金锞子,右手却陡地一翻,寒芒闪烁间,怀剑自下而上疾探那汉子胸腹。

那汉子却似早料到此招,双臂回环,掌心互扣,夹住怀剑。此时,二人距不过尺余,他更不余半分喘息之机,左膝上顶宋盈袖小腹。

宋盈袖应变甚速,右手弃剑回防,双掌架膝而拦,借对方膝顶之力倒飞而出,落地,退滑八尺。身法虽妙曼,但毕竟弃了剑,散了发,颇有些狼狈。

那汉子“嘿嘿”冷笑,随意挥舞着手中怀剑,和两个伙伴从三个方位缓缓迫近,三顶范阳斗笠在阳光下泛着光滑的竹彩,耀花了宋盈袖散发下的眼。

领头汉子道:“姑娘这么不配合,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另一瘦精汉子从正南向迫来:“大哥,这小娘们长得倒也标致,就是脾气烈了点,我看大哥取了宝物,这女人就留给我吧!”

那急性汉子道:“大哥、二哥,跟这臭婆娘啰唆什么?杀了再说。”

寒光一闪,挥刀冲出。

领头汉子欲拦不及。

至四尺,刀光疾挥直下。

宋盈袖不避,间不容发,忽提袖直挥,“噗”的一声,正中汉子面门。

那汉子仰天而倒,乌黑的血缓缓自面门流出。

这一下变故陡生,领头汉子和精瘦老二猛地一呆。

精瘦老二怪叫道:“郝老三!”疾奔过去,中途,双手后绞,两柄雪亮的钢刀翻腾而起,漾起片片光寒。

宋盈袖的双袖一展,舞动如风,二人在雪地之中缠斗。

领头汉子并不上前,只在一旁掠阵,他高声道:“老二,小心她的铁蒺藜。”

老二并不作答,双刀舞得更快,层层刀浪涌出,宋盈袖双袖卷动,几次突袭均被老二避过,接得十余招,袖圈越缩越小,已是险象环生。

宋盈袖武功不及精瘦老二,杀郝老三也只是攻了个出其不意。

又斗得几招,精瘦老二一声怪叫,左手刀卖了个破绽,右肘一挺顶在宋盈袖的腰部。

宋盈袖显是穴位被点,叫声未发,软软倒在雪地上。

精瘦老二钢刀斜挥划破她的衣袖,十余枚铁蒺藜自袖中滚出,却是那领头汉子适才追逐时所发射的暗器。

铁蒺藜头尖处沾着郝老三暗红的黑血,还未凝固。

精瘦老二刀尖在宋盈袖雪白的颈项上轻轻一掠,扭头问道:“老大,怎生处置?”

领头汉子道:“先搜那物件。”

精瘦老二刀刃又是在她脸上一蹭,暴起她无数的寒栗,他嘻嘻一笑:“你搜馬,我来搜人。”

领头汉子不作理会,走至马前,那马已近垂死,哀哀无力地看着同样倒地的主人。他抽出一柄软剑,手一抖,剑身笔直,一闪,已划破马鞍,鞍露处竟现出一只黄缎锦盒。

精瘦老二涎着脸蹲下身,宋盈袖又急又怒道:“你想干什么?”

精瘦老二嘻嘻道:“你说我要干什么?”随手点了她的哑穴,一路从手臂摸到颈脖,在脸庞上来回抚动,肌肤说不出的嫩白滑凝。她煞红了脸,苦于穴位被制,羞愤难当,泪珠夺眶而出。

精瘦老二甚是兴奋,手一探伸向宋盈袖前胸。

这时,他听到一个有气无力、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声音:“住……手……”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七丈外破衫烂缕、脸色苍白,随时要倒在雪地中的狄逍。

狄逍喊道:“放了她……”声音怯怯的、软软的,仿佛差人三百吊钱。

他看着狄逍,神情说不出的古怪,转瞬,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手中的刀颤抖得几乎都要掉了,他边笑边说:“就你?你算哪根葱?你还想英雄救美?”

正在准备打开锦盒的领头汉子也笑了起来。

但狄逍仍道:“放开她!”这次声音很沉,有种奇怪的镇定。

领头汉子悄声道:“别跟他废话。”

精瘦老二一点头,刀光一展,便向狄逍冲了过去。

精瘦老二用的是双手刀,双手刀重在一个势,即刀势。他对刀势的理解是猛,冲得猛,以猛夺势!

他冲过去,势若恶狼扑食。

他冲的时候,狄逍也在冲。

他冲得凶猛,狄逍却冲得跌跌撞撞。

两丈之间,狄逍突然一个踉跄,身势居然越过层层刀影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的刀势击空,还闻到了一股直达胸肺的恶臭。

他好色,通常注重仪表,这种许多日子没有洗澡换衣、倒地就睡的乞丐味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当一柄利器划破他的衣服,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道深痕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这个人好臭!这个人怎么这么臭?

领头汉子的黄缎锦盒还未打开,他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他看见老二仰面而倒,肚里的肠子、胃、肺流了一地,狄逍则呆呆站在旁边,一头一脸的血污,乱发飘舞中他的嘴角有血沫,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老二的血。

领头汉子当时的感觉是,这一刀何其之狠!

他慢慢把锦盒放进包袱里,凝着眉,一寸寸移到背上,缓缓系紧,手从腹间一探,抽出一柄软剑。

剑轻轻出鞘,如蛇。

他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

狄逍看着那柄软剑,道破他的来历:“青城山,玉虚!”

他的眉缩紧:“你是谁?”

狄逍无力地摇头,头低垂,微风吹动乱发:“一个快死的人,名号还有何用。”

玉虚轻轻笑着,眉凝得更深,他本是个道士,笑容里有股妖邪的味道。

笑未尽,人已自雪中拔起,凌空两丈余,长身立挺,软剑闪烁不定蛇样吞吐,斜刺而下。

——青城山“快剑十三式”之“飞鹰式”,不仅仙风道骨,更兼势狠招辣。这一剑无论身法、招式还是气势都已得青城剑法的真传,玉虚本就是青城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狄逍头仿佛垂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几乎撑不住脑袋,稻草一样的乱发披散在破衣褴褛间,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

狄逍的状态仿若无知无觉。

但就在这种状态中,在玉虚凌空刺出这一剑的短暂间隔里,狄逍低垂的头颅间蓦地有寒光一闪。

这一闪仿佛来自地狱里的鬼火,有如电光般明灭。

一闪即灭。

他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一步并不快,也不大。

但这一步跨出的时间和方位恰巧是玉虚身形将落未落、蛇剑颤抖欲刺未至之际。

这一步跨出的效果便如玉虚迎过来一般,借着这一步,狄逍几乎是“冲”进了玉虚的怀里。

软软的剑从狄逍的左脖侧险险刺过,在狄逍的背后空门处吐着蛇样的寒信。

这一瞬间玉虚首先闻到的是一股臭味。

极臭极臭,是那种臭得两年没洗过澡的乞丐味!

他没料到这个臭气熏天的乞丐竟然会用这般笨拙的办法破了这招气势如虹的“飞鹰式”,但这个笨办法却偏偏很管用。

他竟然就这样被扑倒了。

被扑倒的一瞬间,他的想法居然和精瘦老二的想法惊人相似。

狄逍的头冲抵到玉虚鼻下,恶臭之味避无可避,这一瞬间他甚至想吐,幸亏今晨他只喝了碗稀饭。如果有可能他几乎要扔掉软剑,腾出手捏住鼻子——这个人实在太臭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鬼一样的乞丐竟然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浓浓的血仿佛也有股恶臭之味。

继而,一柄利刃重重压下来切开他的咽喉,血一下子冲出咽喉,激奋地抛散而出。

在生命离开躯壳的瞬间,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将那柄欲垂未垂的软剑斜斜削过狄逍的大腿。

有血流淌,不知那血在鐵腥之中是否还夹杂一丝恶臭?

阳光直照下来,一阵风吹过,掠起一卷雪。

狄逍拖着受伤的左腿,踉踉跄跄冒着这片风雪向宋盈袖走来,宋盈袖张大嘴想叫喊,但哑穴被制,发不出半点呼声。

狄逍至近前,看着宋盈袖,目光虚弱无力,然后又游移到远方,半晌,他用力收束住眼神再次回视宋盈袖。

他咬紧了牙,仿佛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用那柄从未一刻离身的梦月刀刀柄重重撞击在宋盈袖的丹田之间。

然后身体随着撞击之势缓缓倒在了宋盈袖的侧畔。

宋盈袖只觉丹田一暖,一股热流循穴而上,直冲腰间软麻穴,但力道显是不足,无法一时冲开受制穴位。

随后,她闻到一股味,一股她这一生都不想、也不愿闻到的臭味,她竟然被这股臭味熏晕了过去。

这种味道确实奇臭无比,世人皆不可闻之!

但世上却有此臭!

人间幸有此臭!

过午光景,光照开始衰弱。

寒风吹处,积雪如卷帘,刮得生痛。三匹无主的黑马在雪地间驻足,任风吹毛动,却不知何去何从。

宋盈袖手指动弹了一下,再弹。她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一张短须蓬乱的脸,闻到的是宁愿转世投胎都不愿再闻的臭味。她慌忙爬起身子,上前踢了这个臭乞丐一脚,但膝盖一麻旋即扑倒。她暂时不能动,只有把脸孔埋在雪地里,不让那股臭冲进鼻息,虽然天很冷,风如刀,但她宁愿这样。

她不动,一点一滴积蓄力量,过了一炷香光景,当她感觉到身体各关节部位开始有血液流动时,才缓缓站起,呼吸吞吐,调匀内息。

她站在那里,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后来,她从玉虚身上抄回那黄缎锦盒,又朝精瘦老二的尸身啐了几口,骑上一匹无主黑马转身而去。白雪间,散落着几具尸体,寒风冽冽,几只兀鹰在空中盘旋,准备择肉而食。

倾尔,她折回来,下马,闭眼屏气用手去试那乞丐的鼻息,感觉到了些微呼吸,面现惊喜,再次屏息,把脏乞丐扶上马背,自己牵过另一匹马,一前一后向洛阳行去。

背后,一只饿惊了的兀鹰俯冲下来,尖利的鷹钩洞开某具尸身,肠胃流了一地,雪色殷红。

3.如意客栈

午后末时,风如刀,洛阳城。

厚厚的冰雪覆盖着这座六朝古都,冷傲如铁。宋盈袖骑马入城。

宋盈袖再次回到如意客栈。两个伙计迎出来,把狄逍扶进大堂。满城的寒意被如意客栈重重的布帘格在门外,生意清冷的大堂里升起了数堆炭火,两、三桌散客坐在桌前喝茶御寒,掌柜趴在柜台上睡得死沉,口水滴成一条丝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宋盈袖的出现让这些闲聊的客人眼前一亮,但旋即被伙计抬进的病汉熏得掩鼻。他们一边狠狠掩着鼻,却又一边偷偷瞄着宋盈袖。他们几曾见过宋盈袖这样的江南美女,又何曾在客栈中闻过这种几个月没洗澡的病汉的体臭味。老掌柜被臭味熏醒,挂着长长的口水线,睁着昏沉的眼呆呆看着宋盈袖婀娜的身姿消失在客栈后院。

这一觉好沉,感觉像是睡过了数个世代,睡过了几度梦回。

狄逍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厉芒,那时节是一连数天的晴天,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消融,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狄逍已有几个月没有躺在一个舒适的床上睡觉了,他几乎已是病入膏肓,旧伤新痛夹在一起,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神经。随后他闻到了身上皂角的清香,这种久违的香味令他眩晕,他不禁掀开被角,竟发现自己全身都换上了崭新的裹衣。心里一惊,右手一摸,刀还在,锋已温热了。

他借着光照缓缓举起梦月刀,狭长的刀身清亮如水,刀锋薄而锐利,刀槽冰冷下凹,冷酷如昨。细看,刀身一记淡淡指印烟般飘留,宛如泪痕。

狄逍缓缓放下刀,轻轻摆动着头,慢慢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记得那锦裘吹箫、风华正茂的女子,记得青城山的玉虚,记起寒风吹雪……可就是记不清是如何躺在这床上的。他想得头痛欲裂,伤痛渐次袭来,竟又在这痛楚中依稀睡去。

狄逍再次惊醒源自客房外的数声惨呼,他蓦地醒来,一身冷汗,窗外斜阳夕照,白雪如银,已是下午时光。

他缓缓起身,梦游般下床,见枕边置一白袍厚衣,遂穿衣出房,过游廊,步入厅堂。

堂内情景既惊且怖,说不出的诡异!

大厅里七张八仙酒桌倒了三张,未燃尽的木柴挑得星灰四散,三个玄衣劲装汉子倒在大厅的血泊中,他们的手脚均被利刃截断,哀叫声四起。

四张酒桌上分别坐了十余人——

东角是个灰袍道士,专心喝着茶,浓茶白雾飘散,面目不清。他的太阳穴微微鼓起,显是内家功力颇为深厚,其右手持柄拂尘,尘须轻轻转动。

南边坐个老头,在炭灰飞扬的厅中吃着一碗阳春面,吸着鼻子,一副很冷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灰白的棉絮轻轻涨出,一双小眼在吃面的间隙里四处乱瞟。握筷的右手青筋隐现,自是精通大力鹰爪功之类的外门武功。

靠西是一锦衣公子,瘦长的瓜子脸有些苍白,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小刀在洁白如玉的掌指间轻轻转动。他低头修饰着指甲,举止文雅,有股说不出的雍容气质,却摸不清是何路数。

北角偏僻处另有一桌,坐着五个人,白袍宽袖,着一色打扮,显是同一帮派门人。这厅堂内只此一桌有酒有菜,他们吃喝均是默不出声,杯碟竟无任何碰撞,情形甚为诡异。

东头桌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女。那男子着青袍,袍袖甚长,其年岁已过而立,英俊的脸上满是倦容,显是从很远的地方昼夜赶来。那女子霍然便是宋盈袖,她依旧长袖锦裘,脸庞更增娇艳,堂内腥风血雨,她却一副笑吟吟模样,一管竹笛置于桌上。

堂内之人形态各异,互不干扰,掌柜和伙计早已吓得不知去向。厅堂的桌椅间,散落着残肢断腿,鲜血流洒在地上触目惊心。他们的哀号声渐弱,显是气力衰竭,却不知是何人出手所为?

狄逍径直踱到宋盈袖桌前,揖一躬,轻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宋盈袖不语,一双妙目轻轻扫过。此时的狄逍已是容颜一新,乱发早已梳了顺髻,颚下短髭刮得铁青,一袭白袍新衣,虽是重伤在身脸色苍白,说不上丰神俊朗,但江南子弟固有的儒雅风范却也不减。宋盈袖轻轻一笑,颔首示意狄逍坐下。

狄逍缓缓移至空处落座,向那青袍男子点头致意,青袍男子面无表情,只轻轻“哼”一声,算作应答。

厅堂内情景依旧,桌前人等各行其是仿佛互不相干,格局虽未因狄逍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但其间暗潮涌动,态势却是一触即发。转动的拂尘、吸鼻而食的阳春面、小却锐利的短刀、吟吟笑脸和无表情的面容都会在转瞬间化为致命的武器。

时光一点点过去,拂尘转动未停,阳春面一根一根,像是永远也吃不完,指甲的修理慢得让人心悸,地上的死者早已停止了哀号,血在寒雪天里逐渐凝结。

突然,“砰”一声响,店门撞开,一团黑物随风掠雪破门而入。

至厅中黑物嘶声跃起。

——是一匹黑鬃骏马!

那马黑得不见一分杂色,鬃毛浓长,寒风中抖动。

马上一人也是黑衣黑巾黑靴,就连脸面都是黑黝黝,再加上厚厚的虬须,着一件油亮的披风,端的是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这人一条黑鞭在手,打马而行,在不大的厅堂间巡回,竟毫不局促。他双目一扫,闪电般在各人脸上掠过。

黑衣人忽地一提缰绳,黑马前蹄耸立,兀地一声嘶鸣,宛如平地打了个惊雷。

于是几乎屋内每个人都仿佛因这一声马嘶发生了改变:道士的拂尘突然停顿。老头吃面的筷子跌落桌上,面汤溅出碗外。锦衣公子的小刀划破指皮,似有血珠溢出。宋盈袖的吟吟笑脸也突的肃然不语。

只二人未变。

狄逍脸色苍白如纸,病态十分,低头未变。青袍汉子满脸倦容,神情呆木未变。故狄逍未变,同桌的青袍汉子亦未变。

黑衣人翻身下马,却是个矮子,高仅三尺,身材甚胖,远看似个黑球,他一走动便似个球在滚动。

——这人马上马下之间给人的观感天差地远。

黑衣人打了个呼哨,那马径自返身踢门而出。

“啪”的一声,黑衣人竟看也不看反手一鞭将门关合,脚下一刻不停,眨眼间“滚”到老叟面前,坐上椅子,却只露个头在桌沿。他“嘿嘿”笑着,声音干涩,便似被人扼住咽喉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他道:“于老头,你千里迢迢从鄂西赶来,吃这一碗阳春面,却不知味道如何?”

那被称作“于老头”的老叟嘴皮微微动了数下,却欲言又止,他缓缓放下碗筷,一双眼怯怯地望着黑衣矮子,一副甚是害怕的模样。

黑衣人又“咯咯”笑了起来,宛如地狱的鸡鸣,他拿出鞭子,用鞭梢指着“于老头”,兀自笑个不停。

笑未尽,圆球似的身躯一动,已跃坐于桌上,左腿一翻,侧踢老叟。

这于老头早有所备,左手如勾直抓脚腕,右手成爪侧攻面门,他精通北派鹰爪功,双爪如钩,劲风四溢。

黑衣矮人身腿俱短,于老头手臂甚长,后发而先至。

却不知怎么,黑衣人竟不避,左足侧踢未尽,右臂一动,黑鞭已闪电般挥出,“啪”的一声,打在于老头的脸上,于老头大叫一声,身形倒飞出去,一口血喷出。

黑衣人旋身而起,立于桌上,俯视众人,左手执鞭一一点出:“三清观青松道长,飞刀门叶京生叶公子,还有‘铁指飞袖史进史先生,再加上这漠北鹰爪门的于老头,噢,还有飞天阁的蓝阁主。嘿嘿,江湖上的消息传得真快,想着要宋姑娘身上这玩意的人倒是不少。”

他们显是颇为忌惮这黑衣矮子,各人均不作声,表情各异。青松喝尽杯中茶,不语,手中拂尘仍在轻轻转动。叶京生小刀轻摆,看刀的目光竟有些痴了。那于姓老叟倒地后一动不动,短暂间隔着呻吟声。北角僻处五名飞天阁的白袍汉子低头饮茶,神情木然。只史进和宋盈袖在笑,史进是冷笑,笑意如刀,宋盈袖是真笑,笑语吟吟。

与众人相异者却是狄逍,他听到那黑衣矮汉报出史进之名后脸色愈发惨白,垂着首,目光斜看过去,有血浸出唇角,被紧紧咬住,手握梦月刀仿佛天动山摇。

宋盈袖笑吟吟望着史进道:“师兄,看来江湖人言如风,师妹离岛不足月余,现身洛阳仅仅数日,便已江湖皆知。”

史进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黑衣漢子道:“宋姑娘原来是史大侠的师妹,失敬失敬!”

宋盈袖笑道:“好说,好说。”又道,“恕小女子孤陋寡闻,却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黑衣汉子目光闪动:“嘿嘿,洒家姓方。”

宋盈袖道:“原来是方大哥!”

黑衣汉子咧嘴一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手一伸道,“拿来吧!”

宋盈袖讶然道:“什么?”

黑衣汉子又一声干笑,见坡下驴道:“你既认洒家为大哥,那就把东西交给洒家吧!”

宋盈袖道:“何物?”

黑衣汉子道:“‘河洛三雄千方百计谋得的物事呀!他们三人全都死于宋姑娘剑下,那物件自然落在姑娘手上了。”

宋盈袖皓腕一翻,从侧身的背囊中取出一只锦盒,随手丢在桌上,看了一眼黑衣汉子,轻声道:“方大哥说的莫不是这东西?”

这锦盒一露,宋盈袖顿时感觉有几束光亮闪动。

——这当然不是烛火之光,而是眼睛的光,几股贪婪的目光!

黑衣汉子却不忙打开锦盒,双目闪电般往四下里巡视了一遍,“嘿嘿”冷笑,黑黝黝的皮鞭在手中盘旋舞动,“嗖嗖”作响,他缓缓道:“看来各位想的就是这锦盒中的物事吧?”黑衣汉子又矮又胖,但目光一扫,凛凛有威,众人都不作声,就连于老头也止住哀号,一时间厅堂中静得可听见针尖落地声。

正在此时,“砰”地一响,店门大开,一金衣人在风雪中快步而来,步入厅堂,略一环视,金衣人朗声:“轩主法驾到。”

黑衣汉子肃容一整,向门外拱手见礼,口中道:“恭迎轩主法驾!”

金衣人手一挥,立即蹿进数名金衣人将堂前残骸一一清理干净,一条红毯从门口铺到堂前。

突然令人眼前一亮,从门口又走进四名清秀少女,她们身着纯白衣裙,寒雪天里,却不嫌冷。她们手挽花篮沿毯撒着花瓣,款款而入。

这些四散飘落的花瓣品相清新,却是风干的白莲花,花瓣飞舞暗香浮动,一时不知是白莲花香还是少女的体香。

顷尔,一穿白裘、黑纱拢面的女子,自门外沿红毯缓缓行入。这女子双手后拢,目光凌厉,有种无可比拟的倨傲之气。

她环目而视,最后停在那姓方的黑衣汉子身上,徐徐道:“方值使,事情办得如何?”语音清柔明丽,身形风姿绰约,却是个妙龄女子。

黑衣汉子躬声道:“属下已寻到那物事,只是——”

“只是什么?”那拢面女子目光凌厉如电,直视过去。

黑衣汉子虽未抬头,却似遭电击一般,竟打了个哆嗦,他缓声道:“只是这里来了许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他们好像不太答应!”

“噢——”拢面女子尾音长长缓缓地拖着,在电芒般的扫视中,如锯齿割骨,如犁耙过脑,“就是他们吗?”语气中明显的鄙夷不屑,“那就送他们一程,省得麻烦!”她说话的神态轻描淡写,浑没把厅堂里的一众人等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原本就无人话语的厅堂内,愈发变得寂静。

半晌,却见那手执拂尘的道人离桌行出,缓缓走至这女子面前,行了个道礼,道:“贫道三清观青松,敢问尊驾可是丹凤轩的淳于轩主?”

那女子一笑,轻声道:“三清观出来的臭道士倒还有些见识,我就是淳于丹凤。”

青松拂尘一收再行道礼:“贫道在此非为觊觎宝物,实为追缉三清观之敌而来,今日在此实属巧遇。”

淳于丹凤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与此事无关,只是因事碰巧而已。”

青松稽首道:“贫道正是此意。”

淳于丹凤缓缓行了两步,侧首望向青松,黑纱之内看不清表情,但眼厉似针,一字一字慢慢地道:“照此理由放你走亦无不可,但你聪反被聪明误,可惜啊……”

青松色变,忙问:“淳于轩主,可惜什么?”

淳于丹凤又是一声轻笑,既有一丝鄙夷,又有一丝怜悯,更有一丝玩弄意味:“可惜你自作聪明,擅自报出本座名讳,你原本是套交情,却不知犯了我丹凤轩的轩规。”

青松道:“轩……轩规?”

淳于丹凤侧身道:“方值使,宣规。”

黑衣矮汉躬身行礼,恭声道:“是,轩主。”一挺身,朗声道,“丹凤现身,鸡犬不留。泄露本轩行藏者,杀!”

淳于丹凤转向青松,依旧轻声道:“青松道长,轩规如此,请道长海涵。”

青松又向黑衣汉子低声道:“鄙观木琛长老乃当朝国师,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还烦请方值使通融。”

黑衣汉子嘿嘿一笑,冷然道:“鄙轩轩规如此,别说是道长,便是这大堂之内一干人等,也无一幸免。”

此言一出,除北角飞天阁五人看不清面目外,堂内众人神色俱是一变。青松更是面如死灰,黑衣矮汉的身手已是如此,淳于丹凤的武功只怕更是了得。他面向淳于丹凤又稽个道礼,缓缓转去,返身回行。

淳于丹凤孤傲而立,冷冷看着青松,拢巾之上的那双眼冰冷无情,仿佛看一个死人一般。

背行中途,忽有匹练般剑光一闪。

青松的长剑已自前向后荡刺,剑尖疾点淳于丹凤面门。

4.围杀

这一剑荡刺于青萍之末。其剑原隐于道袍之中,事先绝无半分征兆,突然出手如电闪,似雷鸣。这一剑后袭无论方位、力道还是速度,以及身法之逸飘,均已得三清观道家剑法之精髓。这一剑有个名堂,叫作“回风拂柳”,本是三清剑法中的一记后袭招数,用在此时此境堪称天衣无缝。

这森然剑气如许之厉,淳于丹凤的拢面纱巾竟为拂动,几乎露出粉妆玉砌的下颌。

淳于丹凤手一动,在电光石火间已抻住剑尖。

抻剑的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翘起,如兰花、如莲荷,于剑光疾颤间,在自身孤傲气质掩映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之美。

二人之间有一柄斜径上刺的利剑被柔指抻住,却又暂静不动。

淳于丹凤不放手,青松亦不愿抑或是不能棄剑,他长剑后刺颈背曲弯,原本清瘦的一张脸此刻已涨成褚紫色,说不出的诡异。

“砰”一声,有数点寒光乍起,如夏夜飞星,如爆竹迸裂,那一柄百练成钢的利剑已断成七八截,飞星逐月般击出,尽数打入青松后背。

这力道如许之猛,青松的身躯飞跌而出,重重扑倒在宋盈袖桌前,一口鲜血疾喷而出。史进疾抬宽袖,挡住血点,他缓缓放下猩红点点的袖幅,露出一张沉眉深锁的脸。

淳于丹凤更不再看一眼,冷冷道:“东西呢?”

黑衣矮汉走至史进桌前,恭声道:“轩主请看。”

淳于丹凤款款而来,袍裙曳地,纤腰如荷风摆柳,说不出的风姿绰约,黑巾之上的妙目缓缓向锦盒看去。其时,按此情景而论,众人生死已仿佛在淳于掌握之中,危险随时迸发,但淳于之美委实惊心动魄,不仅年轻公子叶京生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史进、狄逍,甚至连宋盈袖也多看了几眼。

淳于丹凤道:“打开。”

黑衣矮汉开盒,却不觉一愣,锦盒之内,空空如也。

淳于丹凤目光如刀直视过去。

黑衣矮汉喉咙里“嘿嘿”干笑数声,向宋盈袖道:“我说妹子,你怎么好戏耍老哥?”

宋盈袖不解道:“方大哥此言差矣!小妹与方大哥本是初识,往无怨近无仇,谈什么戏耍?”她语言真诚,语气甚是无辜。

黑衣矮汉又是几声干笑:“难不成这锦盒之中的宝贝自己长了翅膀飞走了?”

宋盈袖轻轻一笑道:“你说的是盒子里的万年人形参吗?你不问我还真忘了。”她一仰下颌,“在他身上呢!”

黑衣矮汉迎声看去,那人脸色苍白,头发虽梳理得整齐,但额前有几根残发散下,沧桑而凄凉。

黑衣矮汉向狄逍拱手见礼道:“敢问这位是……”

狄逍双目并不看黑衣矮汉,却不知望向何处,沉默顷刻,他淡淡道:“将死之人,何谈名讳。”

黑衣矮汉哈哈一笑:“阁下若是交出盒中之物,生死之判鄙轩自会另当别论。”

狄逍目无表情,依旧淡淡地道:“如此,岂非破了贵轩轩规?”

黑衣矮汉道:“轩规之说还须听从淳于轩主示下。”

淳于丹凤立于一旁,不置可否。

狄逍冷然一笑道:“如此说来,贵轩之轩规如同放屁,说改便改?”

此言一出,淳于丹凤目光利箭般射来,道:“你是何人?”

狄逍目光四周一巡,看了史进一眼,缓缓道:“在下姓狄,单名一个逍字。”

此言一出,史进一震,不禁望了他一眼,仰首一饮杯中茶,那茶已凉,几乎呛了喉,愁眉顿时又紧。

只听淳于丹凤道:“狄逍,你好大的胆子,敢辱毁本座。”

黑衣矮汉却在一边双手一拱说道:“原来是狄帮主。听说狄帮主被青龙会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飞鹰帮三百帮众无一幸免,身为帮主却无力保护下属,你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又有何资格评议本轩轩规?”

狄逍黯然一叹道:“方兄所言极是,飞鹰帮上下三百余口,确为狄某所累,我也确实无脸面存活世上!”

黑衣矮汉手一翻,寒光闪动,拿出一柄匕首,“叮”一声掷于桌上,咧嘴一笑道:“好啊!既是如此,你交出盒中之物,自刎便是了。”

狄逍又一叹道:“我命又何惜?只可恨身负重伤,报仇无门,死不瞑目。”

黑衣矮汉又道:“那更好办了,你只需交出那万年人形参,咱们淳于轩主便会留你性命,并用轩中圣药为你疗伤,助你报仇,你看如何?”

狄逍惨然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目光一瞥,却见宋盈袖目光闪动,似有所示,他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道,“只是这劳什子的破人参,已在昨晚熬成汤喝进了肚子里,这、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你竟……”黑衣矮汉大惊失色,手一抖鞭子几乎落地,不禁望向淳于丹凤,他原本甚黑,如此一急,脸色涨得暗红,一双小眼滴溜溜四转,更显乌黑黝亮。

淳于丹凤目光一闪,如光火、如闪电,左手一抬,百十根雪白丝线鬼魅般一放一收,那些近乎透明的丝线顿时缠住黑衣矮汉的咽喉,他的身躯立即被拉至近前,他双目惊恐,双手拼命扼住咽喉,却发不出声,淳于丹凤秀目刀锋般刮过方的面颊,仿佛要看清他的内心,半晌收回目光,“嘶”一声丝线入袖。

她转身,双手后拢,背对黑衣矮汉,冷冷道:“老方,你办事不力,明年你的妻儿就别团聚了!”

惊魂未定的黑衣矮汉顿时腿软,急跪于地,磕头不止,颤声道:“轩主恕罪,轩主恕罪……”

淳于丹凤冷笑道:“这万年人形参乃世间至宝,关系本轩兴衰,事已至此,本座如何能恕你之罪?”

黑衣矮汉磕头不止,蓦地,一抬头,那双小眼滴溜溜又一转,道:“轩主,此事当有挽救之机……”

淳于丹凤妙目一闪,一点额,示意说下去。

黑衣矮汉一指狄逍道:“此人既吃了人参,我们便掳他回去,放出他的血,未必不能复得那万年参的功效。”

淳于丹凤不置可否,黑衣矮汉又道:“轩主若是觉得功效不足,可把这厮圈养起来,平日里喂当归、枸杞、蛇胆、雪莲花等滋养之物,定时取放药血,可谓常用常新,岂不更胜那万年呆物?”

他见淳于默不作声,顿了顿,躬身道:“轩主若觉此法可行,属下定当竭力办理,不令轩主失望。”

淳于丹凤缓缓道:“事已至此,本座且放你一马,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黑衣矮汉磕头如捣蒜:“多谢轩主,多谢轩主……”

磕毕,他缓缓站起,来到狄逍桌前,拱手苦笑道:“狄帮主,适才情形你已看到,在下得罪了。”

狄逍微微一笑,不语,斟杯茶,缓饮。

黑衣矮汉手臂一晃,左手鬼魅般抓向狄逍咽喉,这一招快速、锋锐而不失凝重——狄逍虽受重伤,但毕竟是一帮之主,黑衣矮汉不敢轻视。

狄逍举杯,饮茶,仿若不觉。

忽有寒光闪动,宋盈袖怀剑出手,疾刺黑衣矮汉的面门,黑衣矮汉早有所防,左腕陡翻,掌缘急切宋盈袖握剑的脉门。

忽闻衣袂声响,眼前青光一漾,一只宽袖腾面而起。

黑衣矮汉怪叫道:“流云飞袖……”

仓皇间,右掌疾拍而出,击向袖中,“噗”的一声闷响,黑衣矮汉连退两步,掌心出奇的痛,一股逆血直冲入心田,他定住元神,心潮子午,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落腰侧,缓缓抽出软鞭。

入栈之初,他过于小觑了史进,这一招硬碰,方知道史进的手段。

狄逍饮茶入喉,轻声道:“好一招‘寸劲铁指!”

史进缓缓倒杯茶,悠悠入口,看了狄逍一眼,道:“在下史进。”

狄逍微微一笑,举杯道:“狄逍。”

史进道:“想不到你还活着。”

狄逍笑容依旧:“托阁下的福,死不了。”

史进道:“看这样子,你终究是命不久矣。”

狄逍缩紧目光,一字一顿地道:“若是如此,我做鬼也要在黄泉路上等你!”

史进不语,半晌道:“难道阁下今天想做个屈死鬼不成?”

狄逍眉縮依旧:“如何……”

史进微笑道:“阁下聪明人,何必要史某多说。”

二人对话之间,宋盈袖一直瞪大了眼在旁侧坐听,此时方忍不住接口道:“你们……你们原来相识?”

史进道:“这位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飞鹰帮狄帮主。”

狄逍不语,饮尽杯中茶。

宋盈袖睨了狄逍一眼,道:“噢,原来你便是‘铁血神鹰狄帮主。”随即双手抱拳,“小女子宋盈袖,多谢狄大侠救命之恩。”

狄逍回礼,缓缓道:“宋姑娘不必多礼,在下之命也是姑娘所救,相谢之词今后休要再提。”

便在此时,“滋”一声,黑衣矮汉的蛇皮软鞭抖得笔直,疾“刺”史进面门。

史进侧步滑开,“砰”的一声,木椅椅背应声击断。

木屑纷飞之际,史进蓝袖一荡,如水波一般缓缓攻出。

黑衣矮汉已吃过一次亏,不敢硬接,双膝反屈,仰首向天,已滑入长袖之底,右手蛇鞭抛出,疾卷史进双足。

黑衣矮汉在袖底,史进无从看其招法,只得听风辨物,双足立时腾空跃起丈余,险险避过皮鞭。

此时,史进上而黑衣矮汉下,史进不再给对方留喘息之机,长袖不回,借势直扑而下,长袖中部微微凸出,又是一记寸劲铁指!

黑衣矮汉长鞭在外,鞭长莫及。

他立时弃鞭,仰首后翻,双足借势仰踢,以足底迎这一记凌空击下的寸劲铁指。

忽见白影一闪,一带,黑衣矮汉的身躯向后拖出,堪堪避过这迅若奔雷的一指。

黑衣矮汉起身而望,知是淳于丹凤救了自己,但目中仍有疑惑。

淳于丹凤却不看他,眼望史进,冷冷道:“江湖之大,其形渺渺。武林之博,招法各异。阁下的‘寸劲铁指循穴而入,中者筋脉寸断。想不到洛阳一家小小客栈里竟也卧虎藏龙,强中更有强中手!”

史进缓缓收势,直视淳于丹凤,冷冷道:“在下雕虫小技,又如何能与淳于轩主相比,却不知贵教怎样处置我等。”

淳于丹凤黑巾里轻轻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道:“怎么,难道史先生还想生离此地吗?”

史进道:“在下的武功与淳于轩主相较自是差得远了,但若我等联手抵抗,只怕未必不能一搏!”这句话软中带硬,相抗之心表露无疑。

淳于丹凤轻轻“哦”了一声,缓缓伸出青葱般的手指一路点指,轻笑道:“就凭你们几个。”

史进一笑道:“淳于轩主武功了得,但究是一介女流,寻个婆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怎么却在外面打打杀杀?”

话音未落,淳于丹凤左手一挥,丝线陡然击出,这一击事先绝无半分征兆。

史进袍袖一挥,疾迎而上。

自与淳于丹凤对话起,史进一方面想激怒她,引她出手,以寻破敌之道。另一方面却又无时不刻全神戒备,防止淳于突起发难。这一刹,淳于手一抬,不论其用何招式,攻向何方,史进袍袖都会攻出。

史进猜得不错,淳于先攻之人正是自己。

丝线立即缠住袍袖。

陡地寒光一闪,一柄飞刀疾刺淳于丹凤面门。

淳于丹凤脸上黑巾一侧,飞刀临面一瞬,双目闪电般与飞刀直视。

飞刀竟在离双眸寸许处凝住,不动。

——不动的意思是不入、不落。

一瞬,弧光闪漾。

一柄弯刀闪电般切向淳于丹凤中庭。

这傲世无匹的弧形刀光!

飞刀出手之人是飞刀门叶京生。

弧光刀闪正是梦月刀出。

史进、叶京生、狄逍三人出手前未经布局,分别出手一击却错落有致,仿若事先谋划过一般。

淳于丹凤内功可谓登峰造极——此役后,狄逍和史进曾各自思量,却估摸不透淳于丹凤究竟是何方神圣,单以年龄论,她绝无道理有此深厚内功,而放眼江湖也更无一女子有此造诣——梦月刀一入中庭,淳于丹凤功力挥发,“噗”的一声飞刀反激,倒飞而出,直插进叶京生右臂。

叶京生大叫一声,撞翻桌椅。

淳于丹凤功力突然激增,目的是迫住梦月刀,但她迫不住。她低估了梦月刀的威力,更低估了狄逍。

梦月刀从左臂至胸口处劈落,淳于丹凤身形因刀伤疾旋而出。

狄逍左腿半跪,喉头一甜,鲜血狂喷。

淳于丹凤一个旋转稳住身躯,从左臂至胸口处嫣红一片。因淳于丹凤功法所迫,梦月刀造成的伤势有限,不及正常状态下的三成。

便在此时,忽见影物闪动,四条人影已蹿至半空,四人各占一角,一网状之物凌空向淳于丹凤头顶罩下。

那网状之物色彩斑斓,空中一展,如梦似幻。

四人半空一起逸出,白袍飘飘,正是飞天阁的“天罗地网劫”。

淳于丹凤抬头仰望,目为之眩,神为之夺,危急之际,右掌上击,欲凭绝顶功法击溃“天罗地网劫”。

殊不知“天罗地网”乃是网。

——是网即有网眼,淳于丹凤功力无俦,但对飞天阁的“天罗地网”却无能为力。

淳于丹凤神功击出,却未能击断丝网,此网乃天蚕丝所织,坚韧至极,非强力可破。功力从网洞间泻出,直击屋顶,“扑啦啦”砖瓦飞散,露出一个尺余见方的屋洞,夕阳从屋洞中无力泻下,孤晖一束。

“天罗地网劫”是飞天阁的成名阵法,阁中徒众,四人自小便一组悉心演练,飞天阁的轻功更是江湖独步,其配合之妙实已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

四人一落地,网即近身,淳于丹凤处变不乱,左手中指与大拇指互搭,另三指前伸,陡一声清叱,先天罡气周身流转。说也怪,那“天罗地网”竟虚罩在她临身半尺处,缚她不住。

淳于丹凤疾向旁侧跨出两步,执网四人虽收得住网却束不住无形罡气,立即被斜带而出,又向前跨数步,四人队形更乱,竟撞翻了桌椅。四人虽有些狼狈,但心灵感通,互为辅助,再加之四人轻功身法飞逸,竟也勉强挺得住。一时之间,淳于不能立即挣破“天罗地网劫”,但飞天阁四人对她也无可奈何。

狄逍、史进等人面露忧色,均知如此僵持下去,以淳于之绝顶功法,脱困是迟早之事。二人互使眼色,史进袍袖如长鲸吸水般远远展开,直击淳于面门。狄逍刀尖上扬,疾点淳于的丹田,丹田乃百气之源,只有断了气源方可破得了淳于的无形罡气。

但听“扑通”两声,二人被罡气震回,狄逍又是一口血自嘴角溢出,史进虽未见伤但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淳于丹凤摆动幅度加剧,变左右前后为上下跳跃,只不过因罡气运用所致,其跳躍之势甚为僵硬,有如跳尸。四人被带得东倒西歪,大有顷刻间脱网而出之势。

危急之际,宋盈袖脑中灵光一闪,叫道:“用火攻!”旋即手一晃,变戏法般取出一只火折子,迎风一闪,点亮,抛向淳于丹凤,过网洞至尺余,却立即被罡气弹出,那一弹正过网线,网线刹间被火燎着,那天蚕丝虽至韧,但遇火即燃。

众人一呆,“天罗地网”若破,众人无一幸免。

便在此时,忽见顶上飞烟一闪,一条人影鬼魅般逸出,一荡,蹿上厅堂横梁,左腿一勾梁,头下脚上,双手捧一酒坛,坛口朝下,一坛烈酒从淳于丹凤头顶泼落。淳于丹凤虽有先天罡气护体,但酒乃流质,顺罡气下流,梁上人手一晃,一只点燃的火折子抛将而下,瞬间点着。

这火光一起立时引出淳于丹凤体内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系体内原火,人之神魄,此火一旦引出,承载三昧真火的原体必遭反噬。

那真是极其诡异的一刻。

淳于丹凤一声凄厉的尖叫,浑身顿时成了一个四处滚动的火球,众人被这一幕惊住,远远站着不敢近身,隐有焦煳之味。

忽见水光一荡,一盆水浇向淳于丹凤,史进叫:“不可!”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

淳于丹凤放声凄啸,劲力挥发而出,四名飞天阁弟子被带得飞了出去,二人被罡气牵引撞向墙壁,另二人则扑向众人,声势甚是惊人。淳于丹凤内功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内劲牵引之下其气势之盛,无人敢撄其锋。

其中一人裹挟淳于丹凤的无形罡气直扑向宋盈袖,此时宋盈袖正手执木盆呆呆发怔,原来是宋盈袖见此情景于心不忍,故在后厨端了一盆水,救了淳于丹凤。眼见人已扑至,无从躲避,狄逍离得最近,纵身一跃,推开宋盈袖,硬接了飞天阁弟子一撞,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淳于丹凤连声凄叫,身间火势顿灭,但见她身形一展,从屋顶破洞中蹿出,瞬间没影。

众人追出客栈,四下搜寻,淳于丹凤踪迹全无。

少顷,忽听远处传来凄声厉语:“狄逍、史进还有飞天阁的狗贼……尔等听着,本座定会一雪今日之辱……”

其时,雪封千里,砾阳如金,那声音越尖越细,终不可闻,料是去得远了。

众人回到客栈,却已不见黑衣矮汉的身影,只余几个丹凤轩婢女的尸体,想是黑衣矮汉将之灭口而逃。众人死里逃生,均觉欣慰。

适才破淳于丹凤无形罡气之人乃一年轻文士,他向众人淡淡道:“在下飞天阁蓝宝儿。”

“在下飞刀门叶京生。”叶京生拱手见礼,自报家门,他右臂受伤,但也并无大碍。

宋盈袖清声道:“小女子宋盈袖,这位是我师兄史进。”

史进冷冷“嗯”了一声,并不作答。

宋盈袖看了狄逍一眼接着道:“这位是飞鹰帮狄逍狄帮主。”

狄逍并不看众人,他目光散乱,发丝披拂,面色苍白如纸,突然“咕咚”一声从椅上栽倒,就此人事不省。

四人围住狄逍均不作声。

蓝宝儿和叶京生互换了一眼,蓝宝儿道:“宋姑娘,在下……”

宋盈袖截住话头道:“蓝阁主、叶门主,你们不必多说,刚才各位还同仇敌忾共御强敌,这会儿便要发难吗?”此话说得突兀,但众人却面面相觑,无法言答。宋盈袖又接着道,“那什么破人参已在狄帮主的肚子里了,反正狄帮主已是病入膏肓,二位若要,尽管来开膛破肚取出便是了。”

二人不语,半晌,各自作别。

蓝宝儿、叶京生等人对这“万年人形参”也仅是慕名,并非有何急用,眼见狄逍已是如此,难不成破膛取参?抑或如黑衣矮汉所言将狄逍圈养按时取血?

这样的事蓝宝儿做不出来,叶京生也做不出来,所以他们只好离开。他们走时,天色将晚,停了一天的雪又飞撒了起来。

目送二人离去的宋盈袖一转身,看见一张青色的脸和一双杀机四伏的眼,宋盈袖道:“师兄……”

史进一挥手止住,道:“师妹不必多言,我与此人的仇怨难解难分,他武功强盛于我,今日我若不除之,他日必成大患。”言罢,手一翻从袖内抽出一柄匕首,走近狄逍,便欲扎下。

宋盈袖冲将上前,拦住史进,急道:“师兄,此人曾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看他伤势已恶溃,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在世间的时日无多,不如……”

史进目光一沉,道:“不如怎样?你是为他说情吗?”

宋盈袖急道:“师兄……”

史进道:“师妹不必多言,今天我非杀他不可!”

宋盈袖抽出怀剑,剑尖抵至咽喉,她道:“师兄,你若杀了狄逍,我便死给你看,日后见到师父,看你如何向师父交代。”

史进目为之结,道:“你……你……你为了一个外人竟要……”

宋盈袖扔掉怀剑,抓住史进的胳膊柔声道:“师兄,你就放过他吧!依他目前情形恐怕时日将尽,师兄,你就依了妹子这一回吧!”

史进的心顿时一软,又看了狄逍一眼,怔了半晌,缓缓放下匕首,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如意客栈。

屋外,天已黑透,鹅毛飞雪,峰峦如聚。

5.一夜白头

晏漱石是个怪人。

他不仅医术怪,为人也怪。

当然这种怪是他人认为的,晏漱石本人并不承认。

他曾拦住一个出殡队伍,冒世俗之大不韪,把死人从棺材中拖出,施以药石,救活。他为这个将死之人不眠不休七日七夜,而这将死之人却与他毫不相干。他也曾将一只狗目镶嵌在某个贪官眼眶中,虽医好了狗官,那厮却怀恨在心,处处刁难。他还曾施术过火,虽救了某个江湖豪客的性命却切断了他的命根子,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他在晏漱石的狗身上小便而已。更有甚者,他竟让某城数万居民上吐下泻数天,因为此城中人为免被契丹屠城,一齐出卖了护城将军。

晏漱石得罪人太多,避世几乎成了唯一出路。

如今,他在洛阳城隅外,白云山谷间,住着石屋,围炉煮酒,屋外飞雪无边无际。

已是日暮时分,三两酒下肚,脸色酡红,有些微微的醉,他伸了个懒腰,出屋看雪景。他的手依然稳定,思維依旧清晰,目光仍如刀锋般锐利。

三人、两马、一挑,从谷坳间走来。

透过呼啸飘摇的风雪,晏漱石能分辨出骑在马上的是个女子。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走到石屋,站在晏漱石面前。

那女子衽礼,上前道:“小女子宋盈袖,拜见晏大夫。”

晏漱石眯眼,拢袖,不语。

宋盈袖一指担架,又道:“这是小女子的朋友。”

晏漱石眼眯得更细,更小。

“只有神医才治得了他。”宋盈眼里有泪光闪动。

晏漱石仍不语,他走上前,看了眼狄逍。

他看了一眼,仅一眼,神色似乎未动。

宋盈袖低声道:“请神医救治!”

晏漱石双手在袖中前拢,看着她,漠声道:“他是狄逍?你是他什么人?”

宋盈袖一时无法回答,只好说:“小女子与狄大侠萍水相逢,狄大侠数次相救于小女子,我二人并无关系之说。”

他闭了下眼,顷刻睁目,淡淡道:“不救。”

他不说救不了,却说不救,宋盈袖神色中燃起希望之光,再次请求晏漱石救治。

但晏漱石的眼神却转为木然,他不理不睬,转身欲进石屋。

却听“扑通”一声,宋盈袖已跪在雪地间,她的目光哀求莫名。

晏漱石把手从袖中抽出,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边打着哈欠进屋一边说道:“你若真要救他,明日再来吧。”

他进屋,关门。

宋盈袖不敢用强,只得等在屋外。看看一边建有偏房,遂要雇客进屋避寒。这两个雇客都许了重金,原本就打算在此打尖,当下也即入了屋。这屋不大,但床铺用具一应俱全,宋盈袖安顿好狄逍,在门外燃了火把继续跪在屋前。

天刚刚亮,晏漱石一推门就见宋盈袖仍跪雪地,晏漱石忙去扶,却扶不起,原是跪得时辰太长,加之是寒雪天,腿脚已僵硬了。晏漱石要那两个雇客两边一架抬进屋在椅上坐下,他移过炭炉取暖,半晌宋盈袖方缓过神,这时,她发现晏六昨天还乌黑的头发已白了半数,她蓦地想起四个字:一夜白头!

是何事让晏漱石一夜白头?!

“你真要救狄逍?”晏漱石叉手站在宋盈袖面前,看着她。

宋盈袖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半晌,两行清泪流下来,她咬着唇,不语。

“狄逍得的是恶症,前胸被一种天下罕见的指力所伤,晏某挑灯夜思,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已有医治之法。”晏漱石睁着红肿的双目缓缓道。

宋盈袖用尽全力“扑通”一声再次跪拜于地:“请先生援手。”

“可是——”晏漱石仍是缓缓道,“狄逍受伤已有时日,且伤后还动气用武,其生命体征已在减弱,且我研制药物动用刀石尚需时日准备,却不知他是否捱得到那时……”

宋盈袖急切道:“先生可有良法?”

晏漱石目望远山,依旧缓缓道:“办法倒有,只是这大雪封山,又到哪里才找寻得到?”

宋盈袖道:“先生所缺何物?”

晏漱石道:“所缺之物亦非珍品,仅需人参吊命即可。普通人参我原也贮藏,但他的病情已危,普通人参已无甚功效,目前大雪封山,寻参已不可能,唉,唯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这厮命硬不硬了。”

殊不知宋盈袖闻言一喜,从腰畔取出一物,递于晏漱石,她道:“先生请看,此物可合用?”

晏漱石接过,一看,大喜,惊道:“此乃长白山中的珍宝,参龄只怕已逾万年,你……你从何处所得?”

宋盈袖道:“先生不必多问,先救狄大哥要紧。”

晏漱石顿时反应过来,忙道:“是、是、是……”却只摘下数支根茎,又递还宋盈袖。

宋盈袖惑然。

晏漱石解释道:“此物乃参中极品,其性通灵,万中无一,仅旁枝末叶已是珍贵无比,足够救治之用。”

宋盈袖不接,却道:“此物留于小女子手中只会徒增烦恼,并无大用,还是留给先生研制良药,悬壶济世吧!”

晏漱石也不客气,收入怀中,转身入内堂。

三个月后,初春时节,大雪消融。

狄逍和宋盈袖离开白云山。

狄逍与晏漱石原本就是金兰兄弟,晏漱石一夜白头既有研医用药之因,也有兄弟情义之急。临走时,晏漱石将一袋以万年参为主味,可治百毒的药丸交给狄逍,兄弟情义不复多言。

经此一番际遇,狄逍江湖斗志消磨殆尽,归隐之心遂起。宋盈袖性情爽朗,非一般女子可比,与狄逍又是共历生死,便随之同回姑苏,隐居度日,不复江湖之念。

第六章 断刀会

狄逍回到狄府的时候,正与两人交错而过。

这二人正是小汪和林秀。他们出坊城,过关隘,乘马楫舟,马不停蹄,舟不歇宿,一路风尘,在寒冬腊月天里终于来到了江南,找到了姑苏狄府。

他们到狄府时,宋盈袖已接信离开。狄府的管家荣伯当然不会把夫人的行踪告诉外人,他们沮丧离去,在狄府临河青石板路的尽头与回府的狄逍擦肩而过。

已是黃昏,雪未歇。

三人各怀心事,在这个飞雪的黄昏各走各的路,失去了首度相逢和相认的机会。

狄逍看到了宋盈袖的留言,六个字:邀月轩,救冰弦。

不管荣伯形容得如何情形危急,看到这六个字他并不为之所动,他知道对方是谁,他也知道对方的用意,在自己未现身之前,宋盈袖母女的安危应无恙。

既然不足虑,他就不急。

——今日所历之事太多,他也太累,必须休息补充足够的精力与体力,明日之凶险更难预测。

他的一贯作风是:谋定而后动,冷静而处之。

吃罢饭,狄逍入寝,一觉天明。

雪仍下,昼夜未停,院子积雪盈寸。

吃早点的时候,老仆荣伯告知小汪和林秀的到来。

“他们说是二老爷的朋友,从一个叫坊城的地方赶来,”荣伯看着狄逍吃粥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但他们没讲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二老爷有难,请老爷相救。”

“他们现在何处?”狄逍放下粥碗问道。

荣伯望着狄逍,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奴说老爷不在,让他们明日来,老爷回来之前他们就离开了。”

狄逍吩咐了几句明日让他们留下来的话便去了书房,在书房取了个物事,披一件玄色长袍,离开了狄府。

他的目的地是邀月轩!

1.不离不弃

飞雪遍长街,长街无人语。

邀月坊在城西。

狄逍裹一件玄色长袍,撑着一柄油纸伞,行走在观前大街上。观前街道宽阔,大块的青石板铺得整齐,落雪积厚。大街上几无行人,商铺均未开张,独着一个馄饨挑子停在路边,飞雪中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观前大街是姑苏最繁华的地带,邀月坊就在观前大街的十字路口。

抬头间,狄逍发现馄饨挑子的老板正在飘雪中冲他微笑点头。

狄逍觉得这个人面善,像是见过,走过去的瞬间他想起了这个人。

这人是听枫楼的茶博士,姓唐,茶客们都称其为唐博士。

唐博士看着他,虽然馄饨挑子热气暖暖,但狄逍还是透过水气感觉到了唐博士的冰冷寒意。

“我姓唐,唐不离,我是唐门的人!”唐博士笑着说,这个笑阴冷如刀。

然后狄逍感觉到另一股寒气。

这股寒气来自身后,既是寒气亦是杀气。

这股气狄逍也熟悉,就是他追杀唐菩萨时感觉到的那股杀气,一股箭一般的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寒杀之气!

“我是唐不弃。”背后说话的人目无表情,仿佛死人传音。

“不离不弃……”狄逍喃喃道,“好名字,生不离,死也不弃。”

狄逍说这话的时候,开始向路边移。街上积雪,路滑,他移得很轻、很慢、很随意、很沉着也很沉重,那柄断刀拢在袖中握得更沉重。他必须全神贯注,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

他直面唐不离,却用背身对着唐不弃。

当他们三人形成一线时,他停了下来,缓缓抽出刀,断刀锋锐的刀尖斜下,飞雪飘扬中,等待。

三人共距十丈,狄逍居中各离五丈。

那是一条直得可以用尺子去量的线,一线天涯。

狄逍的身旁有一堆雪,一堆千层雪。

其实,在狄逍移动的同时,唐不离、唐不弃也在动。只不过狄逍是移形,他们却是动手。

唐不离不停地用瓢搅动那一锅馄饨汤。一挑子馄饨汤底,在天寒地冻的雪天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暖。唐不弃弯弓搭箭,弓是乌金铁胎弓,箭是玄铁利箭,弓成满月箭在弦。

狄逍完成移位,不离、不弃也完成了准备动作。

他们都不急,都有足够的信心、耐心和勇气。

——这就是高手过招的规矩,允许你选择决斗的方式,但生死却只能各安天命。

谁也无从知晓三人在短短的准备间隙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但他们的准备中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无疑都有其目的,他们也绝对有置对手于死地的能力与自信。

三人都出手了。

首先出手的可能是唐不离,率先攻击的好像是唐不弃,但抢先行动的却是狄逍!

唐不离的瓢挥了出去,一瓢就是成名作。

唐不弃满月弓一弹,箭若流星。

狄逍衣袖一挥卷起雪帘一幅。

蜀中唐门擅用毒与暗器。

唐门制毒和用毒天下无双,而唐门的暗器更是变化多端,此乃唐门立足江湖五百余年而不消亡的两大看家法宝。

唐不离既精于毒又擅长暗器,他的成名作叫“碧聚”。

“碧聚”之厉就连唐门的人也闻之色变。

七年前,江西五毒教教主温雪晴寻隙唐门,适逢唐不离游归,二人拼毒,温雪晴死。据说,温雪晴死时身无寸缕,身如刀割,伤处呈碧绿,是为凌迟。

五年前,江南霹雳堂长老雷兆铭因利与唐不离相逐于西湖畔。雷兆铭驱动霹雳神指,甚至祭出霹雳弹,却破不了唐不离的“碧聚”,结果雷兆铭成碧水一滩。霹雳堂上下均不信雷兆铭已殛,但又遍寻不见,至今尸骨全无。

又三年,唐不离杀唐门兵器房执事唐定矣,此后遁迹江湖。唐定矣以长老之尊执掌兵器房,功法之强自不待言,在唐门其身份之尊贵也是有口皆碑,却惨死于“碧聚”之下,死时头腐身烂,死无全尸,可见唐不离用毒使器实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界。

据说,唐门兵器房丢失的是一种水,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流质之水。

这样的一瓢“碧聚”在唐不离的驱动下,飞星逐月,融雪销骨,当头泼向狄逍。其手法强劲而怪异,洒在半空中的馄饨汤突然形成一个密密匝匝浑圆的水幕,翠绿、透明,散发出诱人的馄饨香气。

好一瓢馄饨汤底,好一瓢绿油油的“碧聚”!

狄逍既知他是唐不离,以他之见识决断,自不能无所应对,他的应对之策也是在移动的过程之中来完成的。

唐不离手一挥,也许是在挥肘之前的一动,狄逍的玄色袍袖也一动,卷起身侧雪堆。雪影如簇,恰恰形成一个方阵,迎向那浑圆的馄饨汤底。

天地方圆。物之极处其形不外方圆。方中有圆,圆中有方,方圆之间互制、互牵、互敌。

狄逍曾听晏漱石说过,唐不离从唐门盗走的可能是一种流物,此物似水非水,似物非物,是为流物。这种流质之物若与“碧聚”糅在一起,其威力可想而知。

因此他在这面方形雪屏间布置了三道阴劲。阴劲之余,为防意外,他玄袍一展,衣袍立即脱身飞出,在雪屏之后再形成一片屏障,这片屏障又贯注了三重阳劲。这三阴三阳六道劲力布置得极为巧妙,运用之间浑圆一气竟毫无滞涩之感。

阴阳之合,呈互为消解之势,其补天地方圆之缺,可否?

答案在两可之间。

因为唐不离的“碧聚”之中突然有一物“啵啵”两声,直破三道阴劲三重阳劲,蹿袍而出,飞击狄逍。

一瞬,也许是同时,狄逍祭出了第三道对策。

这道对策考的是个人功力,凭的是天意!

他突然仰倒,形成仰势,同时,双足底部一蹬,急速前滑。

如此,狄逍由正对唐不离而变为仰望唐不弃。

同时,断刀若惊鸿,刀尖一点,迎风破雪,径直仰刺唐不弃。

狄逍虽是背对唐不弃,但这一刀仰刺无论方位还是力度都是说不出的自然、巧妙、准确,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飞鹰帮叱咤风云的时日里,江湖上对“铁血神鹰”狄逍的评价有两点非常准确:一是阴狠,对敌之阴狠。二是谋动,临阵讲究布局,谋定而后动。

同一瞬,唐不弃出箭。

不离不弃,一母同胞。不离名动天下,而不弃却无名到无人知晓他的存在。

但狄逍却见识过他的手段。

唐不弃一箭之威足以穿甲裂石!

箭已离弦。

这一箭会迸发出怎样的威力?

它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有时候,世事成败要靠天数。西楚霸王项羽原可得韓信而夺天下,却不料鬼使神差让于刘邦,自身虽有万夫莫当之勇,通天彻地之能,结果仍被韩信十面楚歌败亡于垓下,诚天意使然耳。昔年,诸葛孔明设计火困司马懿父子于上方谷,紧要关头,却不料狂风大作,骤雨倾盆,解了司马父子之困,致使灭魏兴汉之大业功败垂成,最后积郁成疾病死五丈原,此雨当是天数注定矣。

唐不离连破狄逍三阴三阳六重劲力的物事,只不过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馄饨!馄饨破袍而过直击狄逍之时,也正是唐不弃铁箭离弦之际。

但狄逍却仰倒在二者之间,这就是狄逍的谋动。

事实证明此布局妙到毫巅,但随后的发展大概就只能用天数去解释了!

其所谓的天数就是接踵而至的铁箭射馄饨。

狄逍只知唐不弃的箭,却不知唐不离有馄饨。他站在二人之正中,仅为一刀仰刺突袭唐不弃,却无法算到离弦之箭能射中馄饨。

二者所出的角度方位,便是事先千百次演练也难有如此相合。

这难道不是天数使然吗?

箭穿过馄饨射入玄袍,狄逍急蹬疾滑五丈余,刀尖已点向唐不弃的肚腹寸厘间,唐不弃的乌金铁胎弓急速压下。

“叮”的一声,刀尖点断弓弦。

唐不弃弃弓,同时,身形一扭凌空翻转。

他的身体就像一根可以随意扭动的柳枝,一个翻转,后背竟奇迹般翻到了狄逍眼前。

这本是算无遗策的一击,但唐不弃的应变之快及轻功之妙出乎狄逍意料。

然后狄逍真真切切看到一团“火”,唐不弃着一大红披风,身法展动犹如一团火在舞动。

这团“火”,狄逍本应早在仰倒滑行刀尖疾刺之际看到,但他没有去看,起码他的心没有去看。

他在全神贯注地“做局”,但现在他真切地看到这团“火”,看到这团“火”几乎就等于看到了死亡。

狄逍着力一击之后,力已尽,身形坠地,无新力再生。

背对狄逍的唐不弃红袍后展,隔在自身与狄逍之间。

双手已各执一匕,腰身后扭,雪亮的双匕疾扎而下。

透心凉!

邀月轩在苏州是一个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酒楼。

二十余进院落,数十间客房,同时置办四五十桌宴席。每天顾客盈门,吃席宴请的、喝茶休闲的、过路打尖的客人川流不息。而且最要命的是邀月轩的大师父是苏州名厨林月荣,能做二十余种苏州名菜,就连“凤穿牡丹”这样的古方菜品都有得做,且味美食精让人吃得赞不绝口。虽然邀月轩的菜品出奇的贵,但苏州的老餮以及慕名而来的食客仍是络绎不绝,生意出奇的好,每日流水账以白银数千两计。

史进离开梅竹别院来到邀月轩已近傍晚。其时雪仍未歇,黄昏将至,大街上没几个行人,但一入邀月轩,却是另一番光景。邀月轩的生意出奇的好,到处是食客,伙计举着热气腾腾的各式菜肴楼上楼下地跑,几乎找不到桌台位子,好像全苏州城的食客都集中在这里一般。

史进寻了处僻角的四人小桌坐了下来,点了几角干白就着三四碟小菜。他已有近十年未到过邀月轩,甚至没有回到过苏州,思今想昔,物是人非,不由得心里颇有些感触。过了掌灯时分,狄逍未至,史进便在楼上开了间房住了下来。安顿后,史进要了壶碧螺春,推开窗户慢慢品茶赏夜。江南的寒冬夜晚,雪不尽,飘飘洒洒,囫囵在整个苏州上空。

十年前,史进隶属会中朱雀堂,主要从事重大行动前的外围谈判,这些行动包括狙杀和攫财,以及谈判破裂后的定点清除任务。控制邀月轩是史进在组织里的得意之笔,这次谈判的结果是兵不血刃,以极小的代价买断并控制邀月轩的产业,同时从经营管理以及保持邀月轩声誉考虑,史进采取手段逼迫邀月轩原主人王掌柜继续经营。至此,邀月轩正式成为青龙会的产业,每年收益以数十万两计,成为会中一项较大的经费来源。当时,若非总舵人事倾辄,史进只怕早已入主邀月轩,和唐菩萨一样当起逍遥快活的酒楼老板了。

其实,任何帮派组织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需要若干经费来维系组织的日常运转,而资金来源无非攫取和经营两种。攫取固然快捷,但如果目标过大,江湖共愤之势自是难免,倘若引起朝廷的警觉,发兵清剿,其结果当然是得不偿失。与其抢钱不如生财,所谓生财就必须有道,青龙会总舵通过初期的商讨、实践之后,在自建自营之外——实践证明此法不可为,一来投资过巨,经费调度困难;二来缺乏经营方面的人才,亏损在所难免。因此就利用组织的庞大势力,采取入股、合伙甚至直接使用收购等手段开始分别渗入赌场、妓院、酒楼以及钱庄等若干行当并控制之。

这项计划启动于十年前,通过数年运作,该法不仅彻底解决了组织的日常运转开支问题,而且盈余甚多。时至今日,自建自营等不良资产全部被清理退出,渗入和控制已成为经营主流。至此,青龙会已进入一个崭新的、有别于其他帮派的全盛时期。

史进手举茶杯,万千思虑在茶水盈溢间:青龙会对狄逍的行踪过往一直密切关注,若要有所行动,早在七八年前即可下手,断不会等到今日,选择此时应对关否局势?总执事命自己确保狄逍到榆林,是否也是总舵高层之间的博弈?韵清长老既透露狄逍邀月轩之行却又令自己遵从总执事钧旨,岂不是与人以渔,此又为何?果是如此,那么何为渔,何又为鱼呢?

凡此种种,思绪之间,不觉暗自喟叹,饮茶,一杯凉。

唐不弃的双匕快、准、狠。

这双匕杀过朝廷命官,宰过富豪绅士,剐过青楼娼妓,当然也刺过武林大豪,出刃以来从未失手。每当双匕入体的瞬间,唐不弃都有一种无由的快感,这种感觉就像冰凉的刃尖穿心而过。

这双匕就叫“透心凉”!

双匕直入红袍,凌空扎下。

匕尖透过红袍刺中狄逍身体的一刹那,唐不弃脸上漾起了一丝残酷而冷漠的笑意。

这次行动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次例行狙杀,杀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的快感。就在今年春上,他奉命杀一个娼妓,但他并没有一刀了事,而是剥了她的衣服,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先奸后剐,在呼号声中一节节肢解了她的躯体,散弃在苏州各處。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出名,不是为了任务,更不是为了仇怨,只是为了快感,一点一滴,每次行动中都要攫取的快感。

“透心凉”既是他的武器,也是快感之源!

但这种快感立即就消失了。

因为——

一柄刀。

一柄断刀。

一柄断刀破风飞至,断尖以迅若流星之势疾奔他咽喉而来。

刀尖一点轻轻滑过唐不弃下额一寸三分处的咽喉。

愁对孤灯一点红。

双匕直下,狄逍在那一瞬间躯体忽然下陷三寸二分,因此这一刺只刺破了外袍。

狄逍的躯体为何能下陷?唐不弃至死都未明白。

狄逍翻身跃起,从唐不弃尸体旁走过,阴冷的目光直视前方,竟不再侧看一眼。拾过断刀,刀尖轻轻挑起黑袍,袍背余一铜钱小洞,袍下一滩血水闪在雪地间。

唐不离踪影全无。

2.邀月轩

风吹雪卷。

灰苍景。

囫囵。

城西大街,楼宇成行。

赌坊、酒楼、妓馆,一溜子的绸缎行、胭脂铺和茶庄。

凛风中关张。

门楼最高大、最宽阔、最注目处,积雪巨兽,门楣上笔走龙蛇:邀月轩!

狄逍在门前止住,霍然仰望。

邀月轩大门洞开,帘卷西风线珠摇,叮叮轻响。

狄逍目光阴冷,透过卷帘,静观。

视线蒙眬,辨不清人迹。

拾阶,分帘,入。

大堂内空旷无人,一室的桌椅。

西风啸。

正对大门是二楼包间,一条楼廊长长伸了出去。

楼廊下望,一览无余。

大门左侧是柜台,硕大的台面光滑如镜,数把算盘平躺柜上。据说,邀月坊生意最火暴的时候,同时有六个账房结单算账。

狄逍寻了桌子坐下,断刀平放桌上,刀尖一点血嫣红。

他一坐下,大堂内立即发生了变化,几个说多不多、说小不小的变化。随即立即有一杯茶摆在狄逍面前,这杯茶热气缭繞,清香四溢,确是上好的龙井。

狄逍吹气、饮茶、抬头的时候,对面楼廊上突然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倚栏下望,笑看狄逍。

女子内衫翠绿,裹一件粉红紧身外袍,衬着身形纤细婀娜。她头上插花戴饰,鹅蛋脸薄施脂粉,杏眼轻抬,风情款款,是个青春少妇。

那男子三十余岁,戴一顶员外帽,虽是冬雪天却只穿件月白长衫,那衫甚薄,看得人齿冷。最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折扇轻摇,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他看着狄逍,一脸笑。

狄逍不理,继续饮茶。

楼上男子双手见礼,口中道:“敢问这位可是狄先生?”

狄逍手中举茶,瞄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男子折扇一合,笑道:“在下赵襄君,是邀月轩的账房。”

狄逍仰首喝尽杯中茶,冷然上视:“‘笑面神算赵襄君!隶属青龙会朱雀堂,专司钱粮供给,如今怎么恁没出息,藏在这苏州城,做起什么劳什子账房来了?”狄逍放下茶杯,声色不动地说道。

赵襄君干笑数声,缓声道:“敝会差职所在,狄先生见笑了。”

狄逍冷“哼”一声。

赵襄君脸上笑容依旧,却对那少妇使了个眼色,道:“还不给狄先生斟茶。”

少妇低低应了一声,轻移细步沿梯缓下。

一阵香风飘过,熏人欲醉,少妇已走至狄逍桌前,她右手执一茶壶,斟茶入杯,娇声道:“狄先生请饮茶。”

狄逍竟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望杯中茶,茶水之间倒影荡漾,衬出少妇姣好的面容:“‘素手纤纤沈月娘,原江南‘寸心堂余家傲的夫人,新婚不足月余,却弑夫转投青龙会,现属朱雀堂司职经营之务,不知狄某说得对否?”

少妇款款衽礼,杏眼媚睁,昵声道:“狄先生果是查探微细,奴家甚是佩服。只是先生只知其一,却不知二!”

狄逍睨了她一眼,这一眼正与沈月娘相对,沈月娘杏眼媚丝夺魂摄魄,狄逍心旌一荡,他收敛心神,表情虽像是无觉,但口气却已不似适才冷漠:“哦,你倒说说看。”

沈月娘在狄逍对面坐下,身上脂粉香气如丛如簇缓缓向狄逍周遭流动,媚眼不离狄逍面目方寸之间,她轻轻道:“奴家本是青龙会卧底,与余家傲成亲乃是任务,后杀之亦是敝会所命。其实余堂主待奴家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奴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狄逍道:“原来如此。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对余堂主竟无丝毫夫妻之情?”

沈月娘一听此言,悲情顿生,杏眼之中有泪光泛动,她悠悠一叹,楚楚可怜地道:“现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便如在云端上过日子一般,真是奴家的福气,余堂主虽是敝会的对头,但对奴家的好,比那些只知甜言蜜语哄骗奴家开心的狗东西可强了不知多少……”说话间,沈月娘的杏眼往旁里看去,却不知看了何处,这一眼包含了如许幽怨、如许愁!

却听赵襄君打了个哈哈,急步下楼,双手握扇一拱,赔笑道:“狄先生,赵某见礼了!”

狄逍饮茶,不置可否。

赵襄君又道:“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先生实乃赵某毕生之幸!”

狄逍冷眼而视,水气氤氲中,看不清是何神情。

赵襄君却并不在意,依旧笑道:“先生久居苏州,却从未到过邀月轩,今移驾幸临,敝店上下蓬筚生辉,所谓择时不如撞日,今日在下略备薄酒以迎先生。”

一挥手,只一刻间,酒菜热气腾腾依序而上。

这赵襄君不愧“笑面神算”之名,早已算到狄逍会来,而且时辰光景都拿捏得准。此刻虽离午时尚早,竟连厨子都已备齐菜品,更难得的是顷刻即上,可见邀月轩素质之一斑!

上了一坛酒,赵襄君拍开封泥,酒香顿时溢出。他倒满酒壶,斟了一杯,笑道:“此乃邀月轩自酿的五谷酒,封存地下已逾十年,先生若是不弃,便请满饮如何?”

见狄逍依旧不置可否,赵襄君于对桌坐下,又斟一杯,左手一端,依旧微笑道:“狄先生,在下先干为敬。”先饮了一杯。

狄逍依旧不语,望某处,左手中食二指轻扣桌面,“笃笃”有声,神情甚是冷淡。

赵襄君忍性甚好,并不见气,使个眼色。沈月娘会意,媚眼一扫,拿起桌上酒杯,昵声道:“狄先生,请饮了此杯!”伸出青葱般的玉指端着一杯酒缓缓向狄逍递过去。递去中途,却听“砰”一声,酒杯碎裂,酒水四溅,沈月娘低声惊呼,却只见杯碎而未伤及肤指。

沈月娘号称“素手纤纤”,碎杯之举微于一末,但若是他人凭空而碎且不伤其指,其内功造诣已非深厚二字所能形容。

碎杯之状一出,赵襄君折扇立收,神情一紧。

倒是这沈月娘面色不改,只见她双手抚胸,稍惊既定,抽出一方绢巾拭过纤手,轻轻一叹,朱唇轻启道:“狄先生惊才绝艳,奴家佩服。不过奴家是敬酒来着,却不知如何得罪了先生?”

狄逍微微一笑,正与沈月娘的杏眼相对,他目无表情,缓缓道:“你杯自碎,与在下何干?”

沈月娘娇声道:“噢,原来都是奴家的错。好,奴家自罚一杯。”仰首饮了杯中酒,又斟一杯,递过去,昵声道:“狄先生,奴家已满饮,先生若再推辞便要羞煞奴家了!”

狄逍接过,看着沈月娘道:“此酒难饮,难于上青天。也罢,二位如此诚意,便是杯毒酒狄某也喝了。”

言罢,举杯而饮,未及半,沈月娘已玉步轻移,行至近前,抢过酒杯,嗔声道:“狄先生此言便是不相信奴家了,好,奴家与先生共饮此杯,以示诚意。”皓腕轻抬,左袖上掩,仰首饮尽。

“好!”赵襄君抚掌而起,道,“狄大侠,月娘平日里可是甚少饮酒,今日仰慕您的风采便陪狄兄再饮几杯,如何?”

狄逍冷冷道:“赵襄君、沈月娘二位又何必拐弯抹角?有事说事吧!”

赵襄君居然脸色不变,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瓷瓶,掷于桌上,依旧笑道:“狄大侠快人快语,既是如此,便请吃了这瓶中物才好说话。”

狄逍拿起看了看,斜了眼看向赵襄君,微笑道:“是什么?毒药吗?”

赵襄君赔笑道:“说是毒药也不尽然,不过是暂时令狄大俠四肢无力而已。”

狄逍语意森然道:“阁下的药,看来在下是非吃不可。”

赵襄君扇面一展,摇头晃脑,悠然道:“吃与不吃都可,但狄大侠若是想与尊夫人及爱女相聚,只怕还需服此瓶中药。”

狄逍目光一冷,如寒夜鬼火,一见即泯。

他缓缓道:“你要挟我……”

赵襄君忙道:“不敢,不敢,狄大侠人中龙凤,我和月娘岂敢相挟,但上有所命,还望狄大侠海涵!”

狄逍冷笑未尽,拿起那只青瓷瓶轻轻在手上摩挲,他打开瓶塞,便欲吞服。

赵襄君的瞳孔微微张大。

沈月娘花容色变,以手掩口,失声道:“狄、狄先生……”目光之中似有不忍。

赵襄君神色一变,一巴掌搧在她脸上,怒道:“大胆!”

沈月娘嫩白的脸上立即现出五个指印,她神情黯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欲吞之际,狄逍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缓缓放下瓷瓶,看着赵襄君。

他道:“赵襄君,有件事在下倒忘了。”

赵襄君眨了眨眼。

狄逍道:“我要见夫人和冰弦。”

赵襄君微微一笑,挥手。

沈月娘袅袅娜娜进了内堂。

转瞬,沈月娘出堂,花容色变,与赵襄君耳语。

赵襄君脸色亦一变,转对沈月娘侧语。

沈月娘再次入内堂。

赵襄君强饮一杯酒,轻声道:“狄大侠,请、请稍候。”

狄逍冷眼旁观,情知有变,却声色不露,自饮一杯酒。

一炷香的光景,狄逍道:“如何?”

赵襄君强笑道:“狄大侠莫急,尊夫人和令千金即刻就到……”这样冷的寒天,他的额上竟洇出细密的汗珠。

旋即,沈月娘再度入堂,这一次的讯息准确无误,赵襄君颓然坐于椅上。他运扇如风,用眼斜看狄逍,狄逍却目无表情。

赵襄君离椅以扇拱手道:“狄大侠——”

狄逍截过话头:“赵先生,这药在下吃还是不吃?”

赵襄君赔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尊夫人和令千金并不在邀月楼,今日请狄大侠光临,只不过是喝酒叙旧而已。”

狄逍目光针尖般望向赵襄君,似要看穿他心事。

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说,今日之事只是一个玩笑?”他忍住,想发作,但毕竟投鼠忌器。

赵襄君额头竟有汗落,“嘿嘿”赔笑,不敢作答。

狄逍声色不露,拱手道:“告辞。”

宋盈袖母女若在邀月轩,尚可寻找脱困之法,但看此情形,二人必有变故,如此一来,变数陡增,此地久留已无必要。

赵襄君欲留无理,欲送不甘,心里暗暗懊悔未在酒里下毒,却也只得拱手送客。

他带着满脸的尴尬拱了拱手,拱手间隙,弧光数点自长袖中射出。

此际,狄逍已转过身,弧光闪处正是狄逍的背项。

狄逍前行依旧浑然不觉,须臾间,右袖陡地后甩,将弧光尽数掩于袖底。

右袖如水般卷得几卷,但听袖内“叮叮当当”一阵疾响。

狄逍袖一垂,落下几个黄金制成的算盘珠子。这些金珠子居中被劈为两截,断处平整匀称,便是用尺量只怕也未必能如此之准。

赵襄君神情一呆,狄逍脚底微抬,径直逼到了赵襄君面前,手掌“啪啪”打在左右脸颊上。

赵襄君一时懵住,捂住脸,怔怔不敢言。

狄逍手指沈月娘道:“这位余夫人青春年华,为了你不惜抛夫叛堂,冒天下之大不韪相从于你,你却对她如此凉薄,这两巴掌是替她打的。”

言罢,大步走出轩门,竟不回头再一眼。

赵襄君愣愣看着狄逍远去的背影,再看劈成半截的金珠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沈月娘赞道:“好刀法!”

赵襄君目光一瞟,不屑道:“你也懂刀?”

沈月娘口一缄,不再理会。

轩外,茫茫长街,雪盖天地。

3.观前街的马车

观前街又名碎锦街,始建于春秋战国吴越争霸时期。其时吴国国力鼎盛,吴王夫差好大喜功,为迎越女西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对苏州城全面修葺,观前街便是此时修建。只可惜,君王有意,美人无情,夫差最终落得个国灭身亡的下场!之后,几经战火又几经复修,观前街至今依然是苏州最宽大、最繁华的街道,无人时,可并排六乘车驾驶。

走出邀月轩,狄逍从观前大街返行。

狄逍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从观前街返行,但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拨动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回到观前街。他的决定只在一瞬,这一瞬的决定却让他凶险无比。

因为,他看见一架马车泊在积雪中,停在大街上。

车驾孤零零停在街心,街上没有一个人。

那是一辆形式古雅的马车,圆顶、鼓腹,车顶四角各镶四条龙,龙口各含一铜珠,整体远观竟像汉人张衡研制的地動仪。时近正午,风雪未停,天色昏暗,驾车的两匹黑马呼着白气,它们轻轻踩着蹄。四下里风吹雪啸,有股令人无法言叙的不安和寒意。

狄逍走在街心,一步一步,他走得缓慢,目光刀锋般盯着这车驾。

离车驾五丈,止住,一股杀气让他止步于此。

他沉住呼吸,首面微抬,直望前方。冰冷杀气吹动发梢,也吹动额下浓眉。微微合上眼,神移体外,状入虚空,瞬息间已探清车驾里有三个人:一小两大。

一小一大如果是宋盈袖和冰弦,那么另一人是谁?

是挟持之人?

狄逍不能确定。

有风吹过,他的心突然又被牵动了一下。

他四下里缓缓巡视,以期找到疑点和破绽,但四野空旷,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心开始有汗洇出。

两个时辰前他与唐不离、唐不弃的凶险之战已为雪色掩盖,不着一丝痕迹,彼一战他成竹在胸,谋定而后动,一击而胜,但此刻之情形他却殊无胜算。因为冰冷的杀气,也因为敌人无所踪迹。

狄逍轻轻合上眼,他的心境渐渐变得澄明起来。

突然,现诡异数幕。

一只乌鸦蓦地从树杈间的雪垛中冲出,如箭般飞过阴昏天空,至马车上空处,瞬间折翅,栽落。

一只狗从远处冲过来,一头扎入车驾五丈圈内。

车顶“叮”声响起,一只铜珠落于车厢角的吞口中。

狄逍闪开眼,五丈内,鸦坠,狗亡,珠落。

一阵风吹,雪随风闪。

狄逍忽跃而起,半空折腰,断刀后势凌空疾点。刀一刺而空,刀势受阻,却似刺在有形之物上。

不及落地,狄逍借一刺之力,身形如轮般旋转,疾展“八方风雨暗飘零”,又变“微雨燕双飞”。前招是守,后式为攻,刀随身走,身顺刀行,中宫直进,抢入五丈之内。

五丈处,狄逍断刀飞鸿惊天般施展开来。

但这惊天刀势便如被风向吸引一般,既无着力处,更入不了马驾五丈间!

狄逍二招势尽,身法后闪,回到原处。

风雪依旧,一片肃杀。

狄逍深吸一口气,断刀刀尖斜下,目光看某一虚空处。

风过,天阴如也。

长街之外,突然响起“笃笃”声,一人从小巷口转出。

这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盲目竹杖。衣着有些旧,洗得发白。他缓缓从小巷里拐出,慢慢过来,竹竿点在雪中,发出“笃笃”声响。

天阴的午时,狄逍却有种深夜的寒。

狄逍依旧看别处。

那盲叟一步一步走来,竟已迈入马车后五丈内。

狄逍目光一闪,却不见了老叟,一巡,老叟已到马车前。

狄逍缓缓摆着头,闭上双眼,为这莫测变化而调整思绪。

半晌,狄逍蓦地侧望过去,却正逢盲叟睁开眼。

盲叟竟能睁开眼?

二人目光一瞬间相遇,狄逍看到一幅梦境般的奇诡图案!

他看到一股闪电般的飓风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那飓风最中间处于风眼的位置分明还有双眼刺向自己。

——那眼光比闪电更亮,比剑锋更锐利。

狄逍顿感双目被炙伤,立时泪流满面,他强闭双眼,不言,不行,不动。这一刹那,他突然知道了这个功法和这个人。

他闭目流着泪,轻声道:“秦念衾……”

那老叟“嘿嘿”干笑:“尊驾倒也有些见识,居然识得出‘风眼,但你认错了人,像你这种小角色如何能烦动主人亲临!”

狄逍不语,轻轻将一物纳入口中,默默运息。他闭眼噤声,避免对敌误判,然后,他缓缓道:“还有一位布阵的朋友也一并出来吧!”

半空中发出有如夜枭般的笑声,一声忽远忽近、荡荡悠悠传来:“果然是狄大侠,可知此是何阵?”

狄逍冷冷一笑,道:“天仪为形,五行为纲,罡煞为体。说阵是抬举了你,不如称作‘天仪五行罡煞劫,左右不过唬人的玩意。”

那声音亦冷然一笑道:“既然是唬人的玩意,便请来破在下的劫。”

狄逍双目依合:“此阵名为‘罡煞,实为玄虚故弄,不过是一煞字捣鬼,破煞不难,血祭即可,你是金日阳还是金月阴。”

狄逍一语道破其行迹,那声音顿时一愣,“咻咻”又一阵笑,语气低了许多:“好,那便以狄大侠之血祭在下的煞阵!”

“好——”

狄逍也是一声好,但这一声“好”却是默运玄功疾吐而出,这一刹那,顿时狂风大作,积雪为声气所激飞溅而出。那近寂远动水连天神功讲究近静远动,阴阳相融,水天合一,此时默运疾吐,对方顿时措不及防,但听那人“啊呀”一声,那老叟也掩面后退。

狄逍于一瞬间借机睁目,睁眼同时,断刀已横在目前。

他仿佛听到“扑”的声响,有物击在刃背,估计是“风眼”功法。

他身形凌空翻转,手一抖,这柄断刀的刃身忽然断成十一节。

断刃破空疾打老叟。

这一击和一声长喝,正是狄氏刀法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

这一下变迭突起,形势立换。

但听老叟一声惨叫,便如离群的老狼伤于荒野一般。

那惨叫一路飞驰,远远而去。

便在此时,“砰”的一声,一条蓝影执剑破车顶标出,凌空五丈处,寒光一闪,鲜血飞溅,蓝影已破煞而出。

一条臂膀落于雪地,却是这蓝衣人的臂膀。

一时间,血涌如潮!

狄逍更不迟疑,刀柄疾挥而出,打入一个半人高的雪堆中,“扑”的一声,一条竹竿般的细长人影自雪堆里滚出,一个翻身仰躺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此人即布施“天仪五行罡煞劫”之人,原本传音于他处,后被狄逍断喝,露了形藏。

狄逍双指连弹,已隔空点在蓝衣人断臂数大穴位,止住血,手一挥,一粒药丸抛入其中口。

他负手,远远站着,不再看藍衣人一眼。

少顷,一大一小两条人影自车驾中走出,那小女孩叫了声“爹爹”,却是宋盈袖和狄冰弦。

狄逍抱住冰弦,看着宋盈袖,不言不语。

宋盈袖已见雪中断臂,惊呼道:“师兄……”忙过去为蓝衣人裹伤。

蓝衣人正是史进,他甚是硬朗,居然一声不吭。

狄逍在旁冷冷道:“他已吃了晏老六的丹药,死不了。”

宋盈袖裹完伤,向狄逍道:“我和冰弦都是师兄救出的……”

狄逍不语,半晌,用脚一踢积雪,扫出一条槽痕,转身欲走。

史进看那雪槽,已知其一笔勾销之意,忙道:“狄逍——”

狄逍背对史进,不语。

史进道:“你知我此来何意?”顿一顿,接着道,“狄遥已去了。”

“去了”有两层意思,走了和死了,此话当然是后者。

狄逍背一抖,猛然转身,颤声道:“你说什么?”又道,“是谁?为何杀了他?”

史进叹口气道:“被一个人为一张图所杀!”

“这个人……”他用剩余右手猛一拉衣襟,胸口露出三只手印,那手印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用这种武功伤了我,杀了狄遥。”

狄逍一见此伤,目光顿时凝结住,脸颊的肌肉微微抖动,神情激动至极,他道:“这是……”

“天绝地灭大搜魂手。”史进道。

狄逍倒抽一口凉气,微微点头道:“不错……此人现在何处?”

史进看着狄逍道:“在西北边陲一个叫坊城的地方。”

狄逍双眉微蹙,道:“如何走?”

史进道:“令弟的一个结拜弟兄和弟子已到姑苏,约摸这两天会来府上。”

说到这里,史进道:“狄帮主、师妹,史某就此别过,咱们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狄逍不语。

宋盈袖道:“师兄此去何处?”

史进凄然一笑道:“经此一事,青龙会必不容我,我伤重如此,亡命天涯也只怕命不久矣!”话此,转身而去。

走了十几步,听见呼唤,转首却见是宋盈袖。她走上前递上两粒药丸,道:“北去洛阳白云山,有一石屋主人姓晏名漱石,此人可治你之伤。”

史进神色一动,道:“晏漱石,晏神医……”

宋盈袖点头道:“此人和子常是金兰之交,救治之事必不会推托。”

史进道:“那他如何信我?”

宋盈袖道:“这两粒药丸一粒伤重时自服,另一粒可作为见晏六的信物。”

史进接过,欲言又止,转身而去。

宋盈袖长声道:“师兄——”

史进头也不回,挥手而去。

宋盈袖目送断臂的史进渐行渐远,久久不动。

雪又下了起来,轻轻掩没了史进离别的脚印。

第七章 势力

1.指令

亥时,夜未尽,西北疆域。

一十八骑黑马黑衣在狂风飞雪的破晓,墨云般掠过这白茫茫雪地,这队人马已人不歇宿马不下鞍疾行了五百余里,目标直指西夏国都城兴庆府。

马是大宛良驹,人是骠健骑士。

一十八人俱是玄衣劲装,黑巾拢面,只有那一十八双黑亮亮的眼睛凌厉地望向前方,这是一十八双独特的眼睛,只有久经沙场的将士才具有的目光。他们连夜疾行,为的是见一个人,接受一个指令!

兴庆府北向二十里,一个村落,十几户人家。

十八骑停在村外,下马,列阵,鹅毛般的飞雪飘落在无声方阵里。西北荒野之地出奇的寒冷,但这十八人却像是不惧寒苦,他们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仿佛没有生息,若非近看实如死物一般!

过了大半个时辰,雪渐少,晨曦微露。

从方阵中步出一人,径直向房舍间行去。这人混在十八骑的阵中,与他人无异。

在第二进院落前停住脚步。那是一套四进院落,红砖青瓦,四沿勾角,庭院的朱漆大门巍峨耸立,门上两只兽吞环在寒风中疾疾扣响。

这人除去黑巾,躬身道:“‘白上一统,一品天下,属下秦寄雨参见总堂主!”语音虽浊重,但气蕴充沛,是个中年男子。

风声啸雪,无余他音。中年男子不动,不言不语,不急。

过了半晌,天空鱼肚白。突然“吱”地一响,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中年男子抬头望去,一瘦小老头已在门口。他拥锦裘,立风雪,倦而冷,却有股威仪。微白的天散在二人周围,灰蒙蒙,说不出的暧昧。

中年男子再拜,语言却轻得许多:“属下秦寄雨见驾!”

“嗯。”老人仰首望天。

这个叫秦寄雨的中年男子道:“主公日前所令,属下已有所得。”

老人神情似有所动,道:“图在何处?”

秦寄雨道:“失踪十年的五百万两大宋军饷,今已现身我国边境。”

老人似无所动,只道:“图呢?”

秦寄雨道:“图在军饷之中。”

老人不语,望远空,双手拢袖,思索半晌,蹦出比风雪更寒的四字:“取图夺饷!”

秦寄雨躬身道:“谨遵总堂主钧旨。”

老人目光仍望天,缓声道:“《文殊天王图》蕴藏党项皇族天大的秘密,五百万两军饷当是及时之雨,这两项若得,何愁大事不成?”

秦寄雨道:“是。”

老人又道:“图银现在边境何处?”

秦寄雨道:“位于榆林镇东北向数十里一个叫坊城的地方。”

老人皱眉:“坊城?”

秦寄雨道:“此处乃宋夏边界,多居大宋离难之人。”

老人眉仍聚:“可有什么古怪?”

秦寄雨道:“两月前初雪之时,坊城的一处居所中曾有大火冲天,‘文殊天王图和那五百万军饷随即现形。”

老人思索道:“何解?”

秦寄雨道:“坊间传闻似与一个组织有关……”在老人的直视下,他语气缓慢地道,“这个组织叫青——龙——会!”

听到这三个字,老人的脸色骤然而变,他当然知道这个组织所代表的力量,他也更加知道这个组织的行事风格,所以他沉默起来。

半晌,他道:“寄雨,你有何良策?”

秦寄雨道:“主公,据属下看,青龙会的力量暂不足惧。”他的语速并不快,似在探视老人的反应。

老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寄雨这才道:“坊城处西北边陲寒苦之地,小镇人少且无甚利益,青龙会的势力必定单薄……”

“如何?”

秦寄雨道:“属下的意思是,由属下在坊城探明形势,主公则出一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图取饷,再陈兵榆林以做策应,那时青龙会就算遍遣高手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青龙会不过一江湖帮会,又岂能与西夏国的万千精兵相抗?”

老人双手缓缓负后,仰天而视,沉默不语。

“此计固好,只是其后的连锁反应,却不得不防。”

老人字斟句酌地道:“其一,本王调兵榆林,朝廷内惕,图谋恐为上觉。其二,榆林已是宋土,狄青在此地屯兵数万,宋廷若是惊惧,倘大举设防,边关不定,恐有碍本王之大计。”

秦寄雨恭声道:“主公思虑得是。”

二人均不语,老人依旧面向微白天际,负后的双手在袖中搓捏。

半晌,老人眉聚如川道:“你等先去坊城打探情况,吐蕃国师龙多法王正在本王府上,本王正好安排他到坊城,一试其实力和诚意。”

秦寄雨面露喜色道:“久闻龙多法王的‘密宗大海印神功有通天彻地之能,若有法王出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言未尽,老人已入屋。

看着老人转入的背影,秦寄雨突然无声地笑了,露出苍白的牙。鱼肚白的天空衬住他的后背,有种无言的暧昧。

2.内侍省都知

狂风怒号,飞雪漫天。

傅丰羽伸出一指轻轻挑起卷帘,雪瞬间冲入车辇,他几乎是打了个寒战,收回那只既柔且白、指甲细长的手指。

傅豐羽自二十四岁净身入宫,迄今己三十年矣。

入宫后,他从一个倒夜香的小黄门一路攀上大太监的高位,其间遭人白眼,受人凌辱。

而现如今他坐在一顶奢华的辇驾里,用西域的夜光杯喝着一种用葡萄酿制的红酒。唐人王翰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软榻如暖云,路途虽崎岖,积雪虽滑,却毫无奔波之苦。但在车驾外的黄门骑侍却个个叫苦不迭,他们在内廷出入日久,养尊处优惯了,几时受过这种寒苦?

苦由他人去受,自己可是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傅丰羽悠悠饮了口酒,舒坦地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这辆车驾是宫廷特制,辇身随路况平摆,纵然路途颠簸,车厢内却甚是平坦,此种辇驾大内决不超过三辆。他今日之享受是自己努力拼搏的结果,也是自己忍辱负重的结果,更是自己杀伐决断的结果。

西京已至,黄门骑卫揭帘禀告,原本一向铺张享受的傅丰羽,此刻却发出穿城而过的指令,他不想解释给下属听,只是厌烦地挥挥手,饮尽杯中酒。

年关已近,西京之行又属寒苦,这趟差他出得着实不愿。皇宫大内他权柄之深几能呼风唤雨生杀予夺,就连皇子贵妃都忌惮他三分,但圣谕难违,皇上的钦命还是要遵从的,更何况五百万两雪花银总得过自己的手吧,只要过手还怕没有实惠可得?更何况皇上看重的是另外一件物事。

傅丰羽侧卧车塌,息律趋于平缓。他缓缓沉潜,气息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周遭慢慢聚集一团紫气,这团紫气凝而不去,少顷,一点一滴汇入鼻息。之后,他蓦地睁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笑怪诞而突兀,就像一个正在畅情大笑的人被一刀砍中腰部,笑还是笑,但突然变得喑哑惊恐起来。

傅丰羽惊恐吗?他当然不惊恐,他的“紫气东来”功法楼过重关,已臻化境。皇宫大内不知多少与之作对的黄门太监、后宫嫔妃和禁军高手死于这种功法之下,就连宫廷御医也无从判断其死因。但他毕竟是个黄门,他的一生不论如何荣华富贵,但他依然是个太监,他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由于人性缺陷,他没有交心谈心的朋友,有的只是防范、利用、掠夺和占有,他常常在午夜梦回之际惊恐而醒,仰首星夜,于无风处耸然而立。

傅丰羽到达坊城是在一个清晨,在他的催促下,一行人等早已疲倦不堪,他传召一个小黄门上了这顶车驾。

这个人叫小平子,至于他的本名,早已被人遗忘。

小平子上这顶车驾出乎所有黄门侍卫的意料,但傅丰羽本就是个出乎意料的人,所以侍卫们见怪不怪。

车驾内奢华、宽阔,小平子坐在傅丰羽对面,显得拘束。

傅丰羽倒了一杯葡萄酒,鲜红的酒汁染红了那只夜光杯,也染红了小平子的眼。

傅丰羽饮了一口酒,目望他处,自道:“十年前圣上蒙难,洒家舍命相救,方有今日都知之位和这架御辇。”

小平子不知何意,暂未接话。

傅丰羽道:“洒家和木琛国师晤谈十余次,其中有两次你都随行,然否?”

小平子仍未答,心头掠起一丝恐惧。

傅丰羽仍不看他,道:“你刚入内宫只有十四岁,今年二十有五,洒家栽培你十一年,为何有今日之果?”至最后一句,情绪愤怒,手拍榻沿。

未及小平子答话,他接着道:“去年三月初四,三清观夜袭风陵渡口,连拔洒家十三道暗桩。又于六月初八,国师府的人在杭州劫去由内侍省负责押运的御供花纲石。你能说这些事与你没有任何瓜葛?”

小平子不敢答,惧心愈加深重。

“你以为你不着痕迹,殊不知国师府也有洒家的细作。”

傅丰羽抬首,饮酒。

杯中酒过半,傅丰羽仰首尽饮,一股紫气萦绕在傅丰羽面容间。

小平子心头一抖,仿佛抖失了魂。

适逢一黄门卫掀帘探头禀报,小平子手一勾这黄门卫的颈脖,这黄门卫顿时被一股大力牵进车驾内。

小平子顺势蹿出车外,漫天飞雪间,只见他凌空一翻,平沙落雁,及地,八步赶蝉,飞掠数丈,拖下另一黄门卫,借势跨上马背,双腿一夹,马吃痛狂奔。

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大石,石上刻曰:雁归。

小平子欲收缰,收不住,发现一可怕之事,他发现马呼出的气呈紫色,接着他发现自己呼出的也是紫气。

小平子和收不住缰的马一头撞在大石上。

脑浆尽迸。

血祭雁归石。

3.一只孤独的野鬼寻找灵魂栖息的家园

那个藏僧下山之前曾遭受过僧侣的逼宫。

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西下,世界静谧安宁,当众喇嘛手挥戒刀冲进大殿的时候,他正在打坐。

面对明晃晃的刀锋,他很平静,也很冷静。

刀尖上的血一滴滴落下——是他拥趸者的血。

僧侣们的行动不言自明,寂静的大殿只有喘息和血滴声。

他是个得道高僧,也是这所寺庙的住持,他知道这次逼宫的真正原因。

他教僧侣教得很严,持戒很严,督促也很严。但他自己的行迹却不大讲究,他自己喝酒、吃肉,也到外面去应酬。

他知道僧人们不服。

他已经三个月没洗澡了,身上的袈裟破烂不堪,浑身散发出一种臭味。面对这些逆叛者,他没有愤怒,反而诡异地笑了笑。

他望着从刀锋上流下的血,眼睛几乎咪成了一条线,他缓缓站起来,指着寺门口僧侣的尸体,沉沉说道:“抬起他们,去后山。”

喇嘛们都没有反对——他仿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令人无力反抗!

到了后山,他示意众喇嘛放下尸体,然后缓缓走到一名弟子的尸体旁,那名弟子只有十八九岁,是他最忠诚的拥趸者。

他坐下来,其时夕阳余晖未尽,他坐在霞光里。

他平静地说道:“给我一把刀。”

有喇嘛递给他,他往刀锋上吐了口唾沫,用破烂的袈裟擦拭,夕阳射在刀锋上,光晕一片。

刀锋缓缓伸向那名年轻僧侣的肚腹,一划,肚皮裂开,五脏露了出来。

其他喇嘛尽皆侧目,他却端坐,目无表情。

后来,他把手伸进了腹腔间,捧出了青年僧侣的肺。这僧侣死去不久,血仍未冷,肺在他的左手间冒着丝丝热气。

他用刀削下一片肺,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边吃边带着古怪的笑容邀请众喇嘛。

“请,请……”他含混地说。

众喇嘛皆呕吐。

众喇嘛吐毕,看他,他却站了起来,目视落日,缓缓走下了山。

众喇嘛欲跟,却跟不住,转瞬已到山下。

他独自下山,下山后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那座寺庙再无住持。

下山,天已黑,他独自一人在山谷中行走。

那样深邃旷远的峡谷,夏夜里没有一丝风,只有孤独的星月悬空和远处失群的狼嗥,他就这样一个人走着,仿佛地老天荒。

他不相信这些僧侣会背叛他,他也不相信僧众们会相残,他更不相信自己竟能无动于衷。

峡谷幽深而宁静。

他突然流下了眼泪,止不住,直到泪流满面。

他开始失声痛哭,包裹躯体的袈裟一件件褪去,赤裸如天体。

清月掩映,狼嗥悠长,他呆呆站在峡谷间,犹如一只孤独的野鬼寻找灵魂栖息的家园。

他的法号叫龙多,一个化身回向的异类活佛。

龙多到达坊城的时候,久雪初晴。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人们纷纷来到户外,看景、采办、访友。人们看见这个古怪的藏僧穿着火红的袈裟,戴着高高的黄色僧帽,脸颊胖得像庙里的欢喜佛,双目发出妖邪的艳光。

坊城的孩子们未曾见过这样的番僧,他们觉很好玩,在雪地里嬉笑着跟随围观,有胆大的孩子甚至去摸他的衣饰,他的两个随从欲拦,却被他阻止,他面带笑容任孩子们戏耍。突然有个孩子抓起一个雪团“叭”地抛到龙多的脸上,随从冲过去,却又被龙多喝住,他轻轻抚下脸上雪粒,依旧带着无可比拟的微笑。在这种笑容中,人们发现那个孩子突然栽倒,一动不动,人们吓了一跳,忙去抢救,那男孩却已没了鼻息。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去找孩子家人,有人去喊大夫。顷刻,大夫先至,看眼白,试鼻息,把脉,后来摇搖头,连呼:“怪哉!”孩童父母到,一见此状顿时呼天抢地,众人无法只能围观却无计可施。半晌,龙多走到人群边,龙多汉语居然很流利,他道:“让贫僧看看。”

人们看着他,他发音含混语调不高,但人们却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魔力,这股魔力驱使他们让开道,让龙多可以看到孩子。

龙多缓缓宣了声佛号,走近,轻抚孩子的面额,他站起后退,停,伸出右掌缓缓上勾。这个动作中他轻轻合上眼,一种梦呓般的微笑在脸上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在这种笑容和手势中,那孩童竟缓缓坐了起来,他擦拭着双眼,目光茫然。众人被这情景骇住,均不作声,一时间人群寂静无语。

孩童“哇”地哭出来。

众人惊呼起来,围上去。后来,他们发现那个藏僧失了踪影,这种消失无知无觉,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仿佛他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第八章 前备

1.请刀

清晨,连天的飞雪终于止住。风未停,在阡陌间,街巷里,屋居楼宇至高处,呼啸往返,发出利箭一样的彪响。

狄府的厅堂已恢复了往昔宁静,狄逍、宋盈袖和冰弦三人齐坐桌前。早食是忆秦园的灌汤包、胥城的奥灶面、荣阳楼的油氽团子,还有一份矮脚楼的生煎。这是荣伯安排仆人起个大早,兵分几路去买的早点,端上桌还是热气腾腾的。冰弦吃得高兴,禁不住摇头晃脑。这个举动,若在往日狄逍必会训斥几句,但今天夫妻二人各怀心事,已顾不得管教了。

吃了一会儿,狄逍停箸,面色凝重,不语。

宋盈袖道:“子常——”

狄逍挥手止住话头,过得半晌,方道:“他们来了!”

宋盈袖道:“你是说……”

狄逍缓缓点点头。

“这次狄府只怕再无安生日子过了。”

宋盈袖颤声道:“这……这青龙会真的要动狄家?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

狄逍冷笑道:“任人宰割?倒也未必。”

宋盈袖道:“子常可有应对之策?”

狄逍沉吟良久,一字一字道:“我要去陕地,报狄遥之仇。”

宋盈袖一惊道:“叔叔已被青龙会……”

狄逍点点头,他道:“边陲之事若不处理,姑苏永无宁日。”

正说间,荣伯来报,狄遥的朋友和徒弟求见。

狄逍道:“请。”

狄府的书房里,位列二十四位狄氏宗祖的画像。二十四位先贤像下各备一香炉。每年大年初一,分支各地的狄氏子嗣会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拜祖迎新。狄门香火鼎盛时,前来苏州的狄氏子弟络绎不绝,拜祖祭祀从清晨拜至午时,可惜这一盛景已是繁华不再,狄氏一门凋零如斯。

狄逍一一上香,他不知道坊城之后还能不能回来拜祖,此行之艰险不言而喻。祭完祖,狄逍打开书房密室,点燃环墙烛灯,密室里顿时亮堂起来。这间设在书房里的密室大约三十见方,足足有两个书房大小,甚是宽阔。

密室四面墙前各致四物,东墙一柄刀,南向一书册,北边一莆团,西壁是各式兵刃。

书箴置于几上,迎墙挂一宽服高冠之人像。

狄逍轻轻走至像前,弯膝跪地,恭声道:“狄氏十八代子孙狄逍于大宋熙宁十年请刀。”停一停又道,“胞弟狄遥已去,狄逍决定携刀即刻赶赴西陲,探明真相,还吾弟狄遥一个公道,今特请刀辞别,先祖佑之。”

狄逍站起,走至东墙刀前约五尺处,看刀。

这柄名曰梦月的弯刀置于架上,弯刀如月,外鞘若磐石,冷静、肃穆、神秘莫测。

“滋”一声,风声一荡,金石交迸之间,梦月刀突地凭空出鞘,闪电般在空中半弧倒画,落于狄逍手中。狄逍横刀胸前,在烛火之间缓缓掠动,刀锋锐利如前,幻化出异样神采,一点淡淡泪痕水般遗于锋侧,却有一种繁华之中见落寞之感,这种感觉如此异样,更增梦月刀的魅幻之气。

握住这柄刀,狄逍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人刀之间已为一体。而陌生的,其相别时日近十年。十年间,狄逍刀法愈加精湛,从有刀到无刀之间,竟未拔过一次梦月刀。有刀时所凭者不过普通的刀器,至无刀时万物皆可为刀,直至近时,已从无物入有间。在他而言,武学之道已不在修炼,而在于透。其透者,悟也。悟之所及,万物皆通。

狄逍收刀入鞘,从一壁兵刃间取下一柄古剑,缓缓步出通透斋。踏出斋门将是间关万里,莫测之途,狄遥之死让他的心境出现了这十年未遇的乱象,他知道自己喝茶、听曲、散步的闲适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未来的一段时光将在决斗、仇杀和算计中度过,他的心为即将面对的新景象而烦乱,同时也有些许惧意,这惧意来自月银桥畔、飘飘白衣、凌空捺指和为掩护他而死去的三十二名飞鹰帮兄弟。

这就是狄逍的结,心结。这个结如果不解开、不去面对,始终会在他心中留下一个阴影,一个障碍!他终其一生都会因为这个阴影和这个障碍而心悸。

握住这柄刀,狄逍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信心在握刀的瞬间聚拢。

一刀在手,夫复何求!

2.试剑

三日大雪终于止住,沿湖岸边,一片白茫茫。

狄逍在清晨时分踏雪而来,敲开一家沿河院落的门。

开门的是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二十八九岁的模样。他并不英俊,却也决不难看,但眉宇缩在一起,有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抑郁,高大的身材裹于粗衣灰袍里,在冷漠中沉默。

他们一同来到湖边,上了一叶扁舟。

舟小,仅一炉、一几、一壶、两杯而已。炉火烧得正旺,茶水“咕噜噜”响。

河水还未完全结冰,冰片互相击撞,发出悦耳轻鸣。

四野寂静无声,湖中人鸟俱绝。舟中远眺,唯长堤一痕,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掩映。

二人划桨缓行,湖静无语,只余船沿击冰。

约半个时辰,船至湖心,湖间一亭,亭眉刻三个迷离彖字:“湖心亭”。

至亭间,二人下舟,青年一一将舟中物事移至亭内。

青年做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件物事的摆放,每一个动作的衔接绝无任何差錯,仿佛早已演练过多遍,经过深思熟虑一般。

整个过程狄逍都站在亭中旁观,不语。

他手持一物,长三尺余,用缎布包裹,负于背后,阴郁的目光冷冷望向远山、远水和远远的雪空。

须臾,收拾停当,青年冲一壶茶。

茶是粗茶,热气氤氲,却有股说不出的芳香。二人各饮了两杯茶,热了身子,接着放下杯,不语,互望对方。

半晌,狄逍道:“放之……”

青年仰首而望,目光说不出的清亮,他道:“大哥!”

狄道反手于背,双手取过那缎布包裹,横于膝前,缓缓一层层褪开缎布,露出一柄剑。

一柄古剑!

剑鞘为玉石精制,鞘背的雕纹已不清晰,但先秦古貌却依稀可辨。

“锵”,一声龙吟,剑出鞘。

抽剑出鞘的刹那间,剑与鞘发出尖锐的齿锯声,一股森然剑气盈然而出,“嗖”一声蹿跃而起,流动在白雪湖亭间。

虽是阴雪未晴之气象,但剑光刺目,刃口腾空展动若飞虹经天。

青年轻吐一口气,气落剑刃,浮出一层薄雾。

青年道:“好剑!”

狄逍道:“此剑乃先秦君王之佩剑,名曰飞虹。”

青年看着剑,无比的仔细,便如老饕看见美食,大有大快朵颐之感。他目不斜视轻声道:“飞虹剑!好……好一口神兵利刃!”

狄逍道:“放之,此剑虽好却须好剑法相配,便用此剑一试你的剑法如何?”

青年道:“好!”腾身而起,剑光一闪,已立亭间。

人剑在亭,剑过惊空,却凝在空中不动。人亦不动,目光若寒星,直视剑尖处光寒一点,剑尖斜下指向湖心处。

湖心冰雪迷离,却不知是焉非焉!

青年不动,狄逍不语,斟茶一杯,自饮。

茶将尽,陡一声清啸,青年已自亭间斜掠而出,剑光数闪,已至十余丈外。突地又一闪,剑锋自上而下直插入湖面。

湖面冰雪俱厚,剑直没至柄。青年身子悬空,握剑,凭之立于冰雪之间凝而不动,湖面冰竟不破。

又过得一刻,青年双足轻点,落于湖冰之上。

但见他右手持剑在冰缝间缓缓抽出,出至剑尖末处陡地上扬,双足一点,在湖冰欲裂未破之际,借一点之力,飞身掠向亭间。

其时,寒光闪烁,剑尖处似有一物。落亭时,一尾鲤鱼串于剑尖,鱼身跃动,水滴四溅。

青年落亭,适才停剑处周遭丈余之湖冰突地冲天而出,腾起雪雾一片。

狄逍拈须而望,微笑道:“放之,好剑法!此湖面一刺,一轻一重,亦柔亦刚,似弱似强。你剑法上的修为,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实不枉了这几年闭门清修之苦。”

青年缓缓取下那尾鱼,正色道:“这八年来蒙大哥收容,既供之以衣食,又启之以术道,我虽与大哥相交莫逆,得此惠顾实是放之的福气,清修之说放之万不敢当。更何况放之用剑乐在其中,略有寸进,心情必定畅悦,苦从何来!”

狄逍微微一笑,做个请式,斟茶,青年坐下,喝一口,望向狄逍。

狄逍自斟一杯,不语,思索着某些问题。

狄逍饮一口茶,缓缓道:“放之,你的剑法以道家玄门正宗为底,先自创于万物之感应,后清修于自然之隐处,剑法已自成格局,但……”

青年直视狄逍,眼睛清而亮:“大哥请明示!”

“你天禀异秉,少年成名,其后骤逢大变,剑法的修习虽近巅峰状态,但你性格之中狂傲之气居多,若想臻至天人合一之境尚需敛性情、经人事、多历练。”狄逍说得甚是缓慢。

青年举起茶,静饮,水汽飘动中慢慢思索着狄逍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续完茶,立起,双袖并拢,向狄逍鞠躬道:“大哥所言字字珠玑,放之谨记在心!”

狄逍点头道:“好,你能记住我就放心了,自明日起我有些事要办,不能与你研习了。”

青年道:“大哥要出门吗?”

狄逍面露忧色,不语,颔首。

青年又道:“此时已近年关,大哥此去莫非有要紧事?”

狄逍仍不语,突站起,遥望远方,远山一线白。

青年亦站起道:“大哥,放之愿随往。”

狄逍摇头道:“此行凶险万分,对方功法之强远非你我能敌。我去固是无奈,又何必让你犯险?”

青年疾声道:“大哥何出此言!我与兄长生死与共,福祸相依,大哥有事,放之当助其力。”

狄逍道:“你有此心,我甚欣慰,但我却另有他事相托,只不知……”

青年道:“大哥但有所命,放之无有不从!”

狄逍目光如炬,直视前方积雪迷离处,他道:“我此行凶多吉少,前途磨难重重,江湖中人原不惧此,倒也罢了。只是你嫂子和冰弦的安危令我挂虑。”

青年道:“大哥的意思是……”

“我想请你保护她们母女免得我分心,如果运气好,你我兄弟也许还有相会之期。”狄逍目光抬首前望,语气沉重。

青年略一沉默,隨即双手抱拳道:“大哥放心,放之即便赴汤蹈火也要保护嫂子和侄女的安全,定不负大哥所托!”

狄逍一拍青年的臂膀道:“有放之在,我就放心了。”

青年道:“不过,大哥……”

狄逍止住:“我意已决,放之不必多言。”

各斟一杯茶,二人饮尽,离亭上船而去。

3.十年生死两茫茫

午前。

梅竹别院。

狄逍乘车驾而来。那车圆顶,鼓腹,四角镶龙,龙口各含一铜珠,乃是碎锦街一战“五行双煞”的布阵车驾。狄逍收之,取名“倚庐”,倚庐者,倚天之门户也。

狄逍到梅竹别院的时候,韵清居士正在前厅候客。

见到狄逍,居士行礼:“恩公果是守信!”

狄逍还礼道:“在下与居士有约在先,只要有一口气在定当赴这十日之约。”

韵清居士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童子上茶。

各饮一盏茶,少顷,居士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于狄逍。

狄逍欲看,居士止住:“所谓机锋天定,恩公最好独思为妙。”

狄逍略一思忖,拱礼以谢,收于袍中。

狄逍道:“居士,我不日即要远行。”

居士微笑道:“恩公去向何处?”

狄逍道:“去西北边陲榆林之地,一个叫坊城的地方。”

居士不语,饮茶。

“恩公此去何事?”居士放下茶盏问。

狄逍眼望窗外雪:“去办一件棘手之事。”

居士道:“恩公此去办事可有几成把握?”

狄逍面色凝重:“一成把握也没有,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人无语。

居士又请茶,正饮间,厅外忽传笑声:“居士在否?”这一声笑,爽劲十足,清音入骨,让人直想识其人,观其面,朝其相,一睹其丰俊神采。

笑未尽,人已掀帘入。

果是一文士,白袍一袭,其身六尺余,年约五旬,相貌清癯入神,三髯顺垂,说不出的儒雅气度。

韵清居士离坐相迎,仓促间,长袖抚几带下茶盏。

伴随“呛啷啷”茶盏碎地声,韵清居士迎礼。

文士还礼,笑道:“古人倒履迎客,居士别出一格却是弃盏相迎耳!”

韵清居士笑容满颜:“先生见笑了。先生不远千里踏雪而来,别院上下蓬筚生辉,区区一只茶盏又算得了什么。”

二人相拥笑。

居士引见狄逍,道:“先生,这位便是老朽的恩公狄逍狄大侠,当年老朽遇险,幸得恩公出手相救,方保得这条残命。”

文士忙作一长揖道:“既是居士的恩公,那便也是在下的恩公,在下苏子儋,与恩公见礼!”

居士一指堂间的《清明上河图》,道:“恩公,你常问此图出自何人之手,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这位苏子儋苏先生了。”

狄逍吃了一惊,忙拱手道:“原来是苏先生的大作,先生下笔如有神,格局宽广,气象苍迥,却又阴柔暗藏,繁华之中见落泊,实不输于张正道的原作,令人钦佩!”

苏先生笑道:“哪里,哪里。此乃效仿他人之伪作,何足挂齿。”

三人堂前坐定,各饮一杯茶。

居士道:“月前接到先生书信,只说有要事去四川眉山,现今年关在即,却不知所为何事如此之急?”

苏先生黯然一叹道:“吾妻王氏卒于治平二年,归葬眉山故里,已整十年,近期每每在睡梦中梦及亡妻,此去便是要去亡妻墓前祭拜。”

居士亦叹道:“子儋对亡妻一片思念之情,着实令人感动。”又道,“老朽的这位恩公,也是为救同胞兄弟,将于近日西赴榆林。”

“噢,榆林。”苏先生双眉微皱,“那可是邻近夏国的边陲。”

狄逍目光前望道:“是,吾弟狄遥在此地生死未卜,我要去救他。”

苏先生目视狄逍,口中道:“狄大侠有把握吗?”

狄逍苦笑:“此去艰险重重,殊无把握!”

苏先生依旧注视:“那你还去?”

狄逍亦目视之:“人生一世,有些事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甚至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为不为,何为必为,何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问得好,苏先生——”狄逍离椅揖了一礼,道,“不为者,违背礼义廉耻之道均不可为。必为者,以良心为准绳,良心之内属必为之事。先生第三问当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种境界和勇气。”

“好,说得好。”苏先生抚掌而起,“狄大侠有此见识,实非寻常人可比,希望狄大侠西行榆林功成圆满!”

狄逍笑而领之。

苏先生又道:“不过狄大侠若是只身犯险,终是不妥。”

久未作声的韵清居士突道:“子儋可有相助之法?”

苏先生拈须略作沉吟,对居士道:“请借居士笔墨一用。”

居士不知苏先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示意童子准备。

纸笔上几案,童子研墨。

苏先生略一吟思,提笔而下,却是一阕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写毕,苏先生置笔而立,黯然良久,手指这阕词对狄逍道:“我有一旧交任延州指挥使,姓狄名青,与狄大侠乃是本家,刻下正屯兵榆林,狄大侠若有难处,以此物为凭,可调之相助。”

狄逍面色一喜,道:“苏先生所言之人可是狄汉臣狄将军!”

苏先生道:“不错,正是此人。”

狄逍再次致谢。

又聊了一刻,苏先生告辞,狄逍和居士相送。

梅竹别院外,一架马车停在雪中,苏先生上车与二人挥别。

马车远去,狄逍竟有股不舍之感,道:“这位苏先生文采风流,为人却又豪爽近人,确是人中龙凤。”

居士拈须微笑道:“那是自然,东坡居士不论何时何地都从未让人失望过。”

狄逍道:“他是苏东坡?”

居士依旧微笑:“不错。”

狄逍不觉吃了一惊。

4.寒山寺钟声

离开别院,狄逍上了车驾,城东而去。狄逍驾此车用意甚明,即来者不惧,照单全收之意。

他相信韵清居士一定知其来历,他更知道青龙会在姑苏已排兵布阵暗礁涌动。既然无可避,不如摆明姿态,迎敌宣战。狄逍敢如此,所持者不外乎两处:其一,青龙会名册持于己手,名册在一天,青龙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其二,种种迹象表明韵清居士与青龙会之间瓜葛匪浅,狄逍以礼相待自有其深意,只要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居士自不会发难,其间种种利害处,狄逍自是明了。

当然狄逍也有软肋,那就是宋盈袖母女,从梅竹别院一路他都在思虑此事,毕竟凭放之一人之力实非青龙会之敌。他潜心而思,想出了一个办法,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个办法有些冒险,但世上之事有哪一样不冒险呢?

路途中他打开了那张纸笺,却是四句似诗非诗的偈语:“深壑几重山,暗夜不可攀。举首天上望,明月照险滩。”

狄逍拿着纸笺看了数遍,却不明其中关窍。又看苏先生写的那阕词,只觉字句之间悲痛到了极处,说不出的感伤。一路向城东而行,狄逍的心情便如这静雪未晴的天,压抑、灰暗,令人欲罢不能。

午时将至,抵达寒山寺。

不知为何一到寒山寺,天气竟晴了起来。太阳穿透云层直射出来,阳光照映下的寒山寺在白雪覆盖中闪亮而刺目,几个小沙弥在寺门前扫雪,估计已经扫了一阵子,个个鼻端处已有些微汗珠。早有知客僧迎出,言说住持已在前庭相候。狄逍虽是偶拜,闻言却也并不奇怪。

进寺后,数十见方的庭落间,只见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一几,两墩。

苦竹一袭月白僧袍,洁净雅致。银杏树上积雪已清理干净,间或有点滴雪水落下。他静静坐在树下喝茶,目光看向别处,仿佛有些心事不可言说。那茶是上好香茗,淡淡茶香彌散在院落间,说不出的闲适。不知为何,一见苦竹,狄逍便会与放之相较,此二人武功一释一道,性格一沉稳一跳脱,又同时成名于少年,技法各擅胜场,各遭变故不见容于师门,隐匿在野,貌似反状,实则却有如许相似之处。

狄逍吟声道:“清雪银杏一杯茗!大师,好雅致。”

苦竹并未抬头,右手执杯,左手作了个请势。

狄逍坐于右首。

苦竹从茶盘内取出茶杯,斟满,缓声道:“施主远来,先饮杯茶祛寒吧!”

狄逍也不客气,饮了一杯,叹道:“早就听说寒山寺来了位新住持,不仅通晓禅机,而且琴指双绝,却又性情淡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苦竹微笑道:“施主此行,必不是为饮这一杯茶而来吧。”

狄逍道:“在下欲远行,今特来见大师。”放下茶杯,又道:“在下与大师仅谋一面,相隔时日不久,但大师风采在狄某脑中盘桓不去,今日从梅竹别院而来路过寒山寺,故来相别。”

顿了一下,他站起,仰首上望,银杏树上恰有一滴雪水落在额头,狄逍忽然闪了个激灵,那一瞬仿佛有种汗毛竖立的感觉。

苦竹皱眉,自语道:“好重的杀意……”眉一轩,又道,“狄施主,可是带了刃器?”

狄逍一哂,从袖中抽出一柄连鞘弯刀,刀鞘古朴,外鞘已磨得平坦,显是久历江湖,正是那柄曾令众多江湖豪杰闻风丧胆的梦月刀!

苦竹不觉从几旁站起,呆呆看着,目光一刻未离刀身,神情仿佛痴了,口中喃喃自语:“好,好一柄梦月刀,器形朴拙,精气内敛,果是一把神兵利刃!”

苦竹忽地面容一整,稽了个佛礼,道:“狄施主,贫僧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

狄逍道:“观刀?”

苦竹双手合十,不语。

终于,狄逍递过刀,苦竹双手接过,虔诚如禅佛,他侧走出两步,立于银杏树外、阳光下、狄逍背后。

狄逍默然无语,这种背立持续了一炷香工夫。这段时光,狄逍有了数种感受,这些感受源于苦竹的动静——动与静。

狄逍感受到了寒光,那是梦月刀出鞘,也感受到了静谧,那是苦竹细细审视刀刃。感受到了刃口的刮动,那是苦竹在试刀锋的锐利。

这一切感受,忽被一声巨响打破。那株合腰的银杏树已居中而断,枝叶和雪水倒落在庭院间。

狄逍转身的瞬间,已看见入鞘的梦月刀就在眼前。

苦竹弯腰低目,双手捧刀,如参禅、如修行、如正果。

狄逍接刀,入袖。

苦竹道:“贫僧还有一事相请!”

狄逍不语。

苦竹接着道:“贫僧久闻狄施主家传刀法的威名,之前一会,可谓惊心动魄,只是其短若白驹过隙,未尽其兴。今狄施主梦月刀在手,当可尽显狄氏七刀的绝妙,不知施主能否一圆贫僧的夙愿?”

狄逍遍眼一见银杏树的断枝残叶,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狄氏七刀练成日久,其刀法已达随心之境,但他已十年未动梦月刀,梦月刀与狄氏七刀照映之下能达何种境界,他也无从估量。

他望苦竹,双目阴冷如冰,沉声道:“大师果要试刀?”

竹苦依旧低头垂目,不语如钟。

这柄刀吸天地之精魄,孤星入命,杀伐天纵。以前初用刀,不入刀理,无畏之。现今虽自身功法已入堂奥,但此刀久封未启,魂魄自具,其间之把控间不容有失。

苦竹缓声道:“但求一试,死而无憾!”

狄逍缓缓从袖中递出刀,审视良久,忽一声断喝:“看刀!”

出鞘的刀光一裂,若雨后彩虹如梦似幻般铺陈开来。这一刀抽得慢,势逾奔雷。这一刀挥得快,重逾千钧。

好一柄梦月之刀!

好刀?

“咣”的一声巨响,梦月刀出鞘的瞬间,忽有钟声响起。

苦竹正全心、全意、全面地应对这一刀,他已经做好了接这一招的准备,甚至在狄逍出刀之前,他已想好了后招及反击之策。

可是当梦月刀出鞘的刹那,也正是春光乍泄之际,他忽然有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倦怠,他突然明白了梦月之刀的奥妙所在。当钟声兀响之际,他决定放下,放下所有的执著和念想。

——晨钟暮鼓本是佛家谨执,此时午后将至,钟之兀响所为何意?

这一战甚短,钟声未尽,战已歇。

梦月刀停在苦竹颈项方寸之间,刀止若磐石却未削出,苦竹也未躲避,他闭上眼,神情淡然,月白的僧袍波澜不惊。

钟声的余韵回荡在远山间,狄逍收刀回鞘,入袖。刀在它該在的地方。钟声尽,四下里寂静无声,只余冬风吹动倒地的银杏残叶轻轻作响。

半晌,狄逍问道:“大师为何不出手?”

苦竹轻轻睁开双目,带着一丝苦笑缓缓道:“施主刀法登峰造极,贫僧自愧弗如。”

狄逍又道:“大师既未出手,又何谈胜负?”

苦竹一叹道:“施主刀一出鞘,我便已知不敌,这梦月刀的奥秘也便在这刀光之中。”

狄逍揖了一礼,缓缓道:“愿闻其详!”

苦竹单掌回礼,道:“刀光出鞘,幻灭自生……”接着道,“所谓幻灭即执著,你执著何物便会幻灭何物。”

狄逍沉思未语。

苦竹道:“贫僧执著于佛,刀光一闪佛碍立生。贫僧于战前思量的八种拦拒之法、十二种反击手段均在一瞬间被佛碍所蒙蔽,贫僧束手。其后,钟声兀起,贫僧顿时万念俱灰,便想在刀光中泯灭。”

狄逍问道:“大师执著于何物?”

苦竹又是一叹道:“贫僧六岁在少林寺习武,迄今已二十三年,一指禅功成于七年前,当时恰逢魔教寻衅,贫僧以一指禅功独挑魔教三大高手,迫使魔教众人发誓十年内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若单以指力论,少林寺内甚少敌手。贫僧于五年前离寺,游历四方,从此对手未遇。但今日见识施主出刀,贫僧这二十余年的武学修为实是不值一哂。”

狄逍不语,半晌,他道:“在下有一言,大师可听否?”

苦竹以手请茶,二人回到石几前,坐下,各饮一杯茶。

狄逍道:“武学之道犹如人道,有缘者必会经历遇道、入道、惑道、悟道与遁道这五个过程。遇是缘分,入是痴迷,惑是疑虑,悟是境界,而遁则是通透。大师所见绝非受梦月刀的幻境所引,实是已至惑道。”

苦竹沉吟无语。

狄逍接着道:“大约十年前,在下家传刀法有成,遂行走江湖创帮立派,以为凭手中一口梦月刀,纵横大江南北无对手便是天下无敌,一时间志得意满,殊不知已入惑道。后来,遇一高手,交手不及一合几乎命丧当场,此后我心灰意冷,甚至对所练武功都产生怀疑。大师武学与见识高于在下当年,但这惑道一关却也更重。”

狄逍看了苦竹一眼,又道:“恕狄某妄言,以大師目前的武学修为而论,假以时日,由惑道而入悟道,大师的成就不可限量。”

苦竹低宣佛号。

狄逍起身告辞,出寺门之际,狄逍问起钟声何解。

苦竹于此一刹那间恢复原态,他迎阳光而立,月白的僧袍竟无一丝波荡,缓道:“晨钟暮鼓皆是幻象,此乃惑道之一种,施主又如何当得真?”

狄逍拜别。

步入倚庐的一瞬,狄逍突然有了一丝恐惧。这一丝恐惧源自苦竹,这个僧人有种与众不同的领悟力和自信,这两股力量过于强大,它将为苦竹由惑入悟提供意想不到的能量,并将在日后成为他的劲敌。他适才甚至想一刀砍下苦竹的头颅,但在钟声顿起的一刹那,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也就是他为何在拜别那一刻向苦竹问起钟声,而苦竹之回应又是为何让狄逍不寒而栗的根源所在。

5.别院

倚庐再次停在梅竹别院的时刻又是一个飞雪弥漫的清晨。

狄逍和宋盈袖母女及放之一起走进梅竹别院,韵清居士带着和蔼的笑容已在雪院中相迎。宋盈袖母女原就与居士熟识,彼此间免了不必要的寒暄。厅内饮茶之际,狄逍提出将她们母女和放之留在梅竹别院暂住的请求,居士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一闪即逝,他痛快地答应了狄逍。

饮了一盅茶,狄逍留下宋盈袖三人,便即拜别。

出院门之际,宋盈袖追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把油纸伞,递过去。

狄逍接过,点点头,转身欲走。

却又听宋盈袖叫道:“子常……”

狄逍转过身,宋盈袖光洁的脸颊上已是清泪两行。

狄逍轻轻一笑,一边取出手巾拭泪一边道:“傻子,我不过几个月就回来,又不是生离死别,别这样凄苦。”

宋盈袖心知此去九死一生,她忍住泪,勉强闪出一丝笑容,清声道:“此去间关万里,相公保重。”

眼望狄逍踏入倚庐,驶入风雪间,渐行渐远。

那一瞬,宋盈袖像是回到十年前,那时的情景与此何其相似,阴天重雪,生死攸关,仿佛世事的又一个轮回。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扬扬,天际漫漫。

倚庐车由两匹纯种大宛良马脚力。行前,狄逍请马师相马,这两匹黑驹竟是一母同胞,其心意互通,脚力相近,过山如履平地,百年难遇。

厢内,狄逍与小汪和林秀对坐,相顾无语。狄逍对这二人的底细并不清楚,他看得出小汪是个老江湖,但言谈举止间却有些许拘泥,这个人似有一些难言的隐痛。林秀还是个孩子,虽然他所学武功并非狄氏正宗,但“天衣无缝针”却是母亲的家传技法,而“狄氏七刀”向不外传,在未得到狄逍允许的情况下想来狄遥也不敢私授。

他深信这二人都是重情义、守信诺的好男儿,就凭他们千山暮雪、万里传讯的这份情谊就值得感动和尊敬。

途中,三人正闭目休息之际,小汪突然道:“狄大哥,梅竹别院的主人是颜韵清?”

狄逍蓦地睁开眼,目光闪电般射出:“你识得此人?”

小汪苦笑道:“我与此人熟识得紧!”

狄逍道:“哦?”

小汪缓缓道:“在下曾在一个帮会中谋事,他是我家主人的常客……”

狄逍道:“青龙会?”

小汪不语,目光透过卷帘看着浓雪深处,那双还有些年轻的眼睛浮现出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他道:“大哥既知居士与青龙会的渊源,又如何将嫂子和侄女留于此处?”

狄逍缓声道:“青龙会势力所及,无孔不入,正面交锋仅凭放之一人之力决无幸免,我素与韵清居士交好,送她们去梅竹别院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小汪道:“大哥的意思是……”

狄逍闭目,不语。

小汪亦无语。

万物皆无语,只余万里雪飘。

黄昏时分,雪微停,僧人苦竹突然来到梅竹别院,拜见颜清居士。

他一踏进院落,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扑面而来,这股杀气充沛、饱满,盈溢出一种凛然,一种无畏!

——江湖上每天都有杀人者和被杀者,而杀气之说也有所类,有鬼气森然的骇杀之气,有大气磅礴的肃杀之气,有视死如归的绝杀之气,当然有天地无畏的凛杀之气。

这是种凛然沛杀之气!

苦竹右手的食指突然动了一下,这根食指练得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一指禅功。

这根指头从不动,一动,缘机必生。

——佛诣如是,遇或不遇、杀或不杀、死或不死、生或不生、出手或不出手,皆是禅缘。禅缘者,众生万物之缘也。

这个机缘里当然包括杀意。

作为一个修为深厚的僧人,苦竹的内敛和隐忍是日常所持,尽管这股杀气勾出了苦竹的无穷杀意,但他依然声色不动,缓缓地穿过那片庭院,在西厢房前止步。

听见韵清居士的咳嗽声后,苦竹轻轻宣了声佛号,随即静立门侧。

颜韵清的咳嗽有些剧烈,他年事已高,加之数十年间奔波于江湖,身心俱疲,每逢阴寒天气,总免不了咳嗽不已。颜韵清是个心机缜密之人,昔年,以一手飞花摘叶神功,潜行江湖十余年,江湖中只闻其名却未见庐山真面目,人送其号“花间独行客”。青龙会闻其名欲纳之,他迫于彼之势大,似拒非拒周旋其间,与青龙老大维持亦属亦友的关系竟达十年之久,其“飞花摘叶手”不仅有少林寺大慈大悲千叶手的冲平谦和,兼具桃源坞拈花指的曼妙优雅,更具乌金门枯心指的阴毒狠辣,所谓飞花摘叶杀人于无形,实是颜韵清的外在行事观照。

听到厢房里颜韵清的召唤,苦竹缓缓推开门,进入房内。

颜韵清斜卧床塌,以手支腮,花白的发丝散乱,一袭青灰的裘袍,疲惫的脸庞在炉火衬映下有种病态的红晕。看见苦竹,他勉强支起身子,露出些许笑脸,请苦竹入座。

苦竹行个佛礼,坐正,道:“居士的哮喘又发作了?”

颜韵清苦笑不语。

苦竹道:“贫僧前些时日开的治哮喘的方子,居士可服用否?”

顏韵清摇摇头,道:“老朽的毛病久矣,只消休养数日即可。”

苦竹目光一闪,道:“居士出过手?”

颜韵清一怔,随即缓缓点点头。

“狄逍……”苦竹目光未离颜韵清眉目之间。

颜韵清若有所思,缓缓道:“你如何看此人?”

苦竹未答,却低宣了一声佛号。

“你与此人交过手?”

苦竹的目光陷入思索中,他字斟句酌道:“狄施主是个武学奇才,他将学武分为遇、入、惑、悟与遁五境。这五境之说,暗合禅机,苦竹闻之心有所感。”

颜韵清“哦”了一声,自语道:“遇、入、惑、悟、遁,有意思、有意思……”他话锋一转问道,“按这五境来分,狄逍已到何境?”

苦竹沉吟良久,方道:“狄施主的武学修为,已达莫测之境,当在悟遁之间。”

颜韵清亦沉吟良久,半晌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他莫非已达第三重境界?”

苦竹缓缓沉声道:“以贫僧所见,已是第四重。”

“哦?”

苦竹道:“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即是水,水即是山。”

颜韵清悚然而惊,他围炉踱行,炉火荡漾之间,心情竟有些不安起来。

苦竹道:“居士缘何不安?”

颜韵清不语,半晌,方道:“苦竹,你认为此人与万空流可有一搏?”

苦竹道:“总执事功法通神,以万物为刀俎,放眼天下,无一能入其法眼……”

颜韵清捻须道:“那与狄逍相较呢?”

苦竹正色道:“以目前之形势自然是总执事的胜筹,但狄施主若是机缘悟到,遁境自成,二者相较,狄施主不遑多让。”

颜韵清点头道:“可是狄逍如何才能入遁?”

苦竹缓缓道:“狄施主惊才绝艳,是武道顶尖之材,机缘若至,入遁界不过顷刻间。”

颜韵清半晌无语,又道:“日前狄逍曾找老夫测一字。”

苦竹不言。

颜韵清道:“所测之字是‘惊。惊者,由暗入明,从深壑而至崖岸……”

苦竹神思一动,道:“居士的意思是……”

颜韵清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苦竹佛礼以止。

苦竹道:“贫僧尚有一事需询。”

颜韵清道:“何事?”

苦竹道:“敢问居士,别院有客否?”

颜韵清看了他一眼,道:“狄逍的家眷在此。”

苦竹微微一怔,不禁赞道:“好计量,好计量。狄施主不仅武功卓绝,且兼具谋略,此人若能回苏州,日后必是劲敌。”顿一顿,又道,“是否还有他人?”

颜韵清又一愣:“你的意思是——”

苦竹道:“贫僧一进别院,遇一股气……”

颜韵清道:“何气?”

“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苦竹轻吐一口气,“好重的杀气……持此气者当非凡俗。”

颜韵清抚须,沉吟,稍顷,自语道:“难道是他?”

苦竹不语。

颜韵清道:“别院之客除狄逍家眷外尚有一青年随行,此人不言不语,时刻不离狄逍妻女左右,你所说之杀气必是此人所释。”

苦竹道:“想不到狄逍竟有如此一强助,敢问居士此人是何来历?”

颜韵清摇首。

苦竹亦不再问,旋即站起,行佛礼,辞行。

颜韵清不留,笑而望之,此一望,有期许,有隐忍,也有淡淡的忧虑。

一出西厢房,那股杀气如飘天之雪冲扑而来。苦竹视而不见,一步步走向竹林小径。

至林边,一片竹叶从天空中随雪花飘落,一灰袍青年在小径尽头抱剑而立。

这股杀气就来自这个青年。

苦竹足下不止,手一招收住五尺外竹之飘叶,缓缓放在鼻下闻嗅。顷刻,走至青年近前,不停,相错而过。

从竹林至院门停车驾处,五丈间,苦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段时间的心情感受,那就是芒刺在背。

是怎样一股气量,能让苦竹这位精通少林一指禅绝技的得道高僧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狄逍也许有,但苦竹的外势之强犹在狄逍之上。

这个灰袍的持剑青年却做得到。

第九章 前世今生

1.秦寄雨

大约十年前的某个雨季,大宋和西夏在戎镇曾经进行过一场较大规模的激战。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最终,一万五千名宋兵被西夏铁骑团团围困。西夏军队采取围点打援策略,成功将宋军外援消灭在百里之外。又经过两天的抵抗,在孤立无援、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这一万五千名宋军在统军将领的带领下投降了西夏。

其时,降军的大营暴雨滂沱,降军将领正在与西夏军谈受降事宜,由于受降条件不尽如人意,加之食物供给方面出了问题,致使军心浮动,士兵怨声载道。子夜时分,雨歇,睡梦中的降军被集中在一块低洼处,西夏军开始了残酷的屠军行动。由于降军士兵衣冠不整,手无寸铁,这次屠杀进行得非常顺利,那片低洼地立即被尸身填平,鲜血映红了初升的朝阳。时值盛夏,尸身腐臭散至周围数十里。

在这一万五千人中,只有一百余人侥幸活命,他们被带到两百里外的峡谷中,经过残酷而野蛮的训练,最终有五十七人存活,被编入一个称作“一品堂”的组织,秦寄雨就是其中之一,在军中时任都虞侯。

秦寄雨是个爱做梦的男子。

当他还只有十三岁读私塾的时候,他就经常做梦。教书先生中有位道号凡焉的女道士,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凡焉虽为道士,出家前却身世飘零,情路坎坷。凡焉左手拂尘右手书,常常在日近黄昏之境,给弟子们讲一些红尘故事。秦寄雨听着这些故事,思绪飘忽不定,他左手托腮,仿佛灵魂出窍,幻想着某些属于自己的情事,他甚至迷茫于那些美丽的女子从古旧的书卷中走出,柔情若斯,一如此生注定,有时至伤感处,他会面现迷惘,潸然泪下,大有是伊非伊,化作蝴蝶之念。

后来,女道士凡焉收他为徒,传授剑法。女道士的剑法不依法度,出剑突兀,招势狠辣,往往于不经意间剑走偏锋,制敌于异动。秦寄雨天性阴柔感性,极对此剑路,往往有异想天开之创意,学剑五年,于一日落黄昏之时,刺凡焉于剑下。

在秦寄雨懊悔之际,凡焉在临终前道出自己身世之谜。她乃是一武林名宿之女,原本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父亲因年轻时行走江湖妄造杀孽与人结怨过甚,故将之送于旧友天目山水月观静清道姑门下,一为避仇,二为赎孽。孰料,凡焉学成下山,却见家园已毁遍野,只余残垣断壁,她父母也因遭仇敌追杀,藏匿天涯。凡焉幼时曾订了门娃娃亲,亲家也系武林名门,无奈之下遂去投亲,不料,夫家人听说亲家蒙难,便撕毁婚约,赶凡焉出门。

凡焉之性外柔内强,并不求夫家,竟自出门,却遇见少言。少言便是凡焉之夫,他是听闻此事赶来与凡焉相会。二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若非凡焉上水月观学剑,二人早已完婚。当下,少言离家与凡焉一同寻仇江湖。三年后,二人终寻仇家,此时凡焉父母已亡,凡焉凭借诡异剑法终于手刃仇敌。

复仇后,二人同回夫家。谁知,少言父母又起波折,竟在二人回家当晚的宴席上,毒害凡焉。原来少言离家之际,其父母又与当地监州大人联姻,将监州大人的千金许配于少言。少言与凡焉同闯江湖,浪迹天涯,感情笃深。宴前,少言已知毒害凡焉之计,于宴中饮下为凡焉准备的毒酒,毒发身亡。凡焉杀心顿起,以手中长剑灭夫家满门一十九口。其后,凡焉心如死灰,重回水月观,出家入道。

女道士凡焉陈情已毕,在一声长叹中伤发而逝。作为凡焉的弟子,秦寄雨并没有为师父的死流一滴泪,他将凡焉的遗体放在一条草船上,顺着故乡的那条河流漂向远方。那是一个夏秋之交,早秋的季风吹动凡焉的发丝,衬着清秀的面庞,在双眸轻掩间,有种古典的宁静之美。秦寄雨想,这可能是凡焉师父最中意的归宿吧。

与凡焉一样,秦寄雨也是指腹为婚,而与凡焉不同的是秦寄雨从未见过对方,后来秦寄雨从私塾读完书回来却喜欢上了邻街的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生得极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十九岁的秦寄雨从私塾回家路过邻街,女孩儿立在庭院里,手扶桃花,他还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他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如此而已。

后来,秦寄雨听说这女孩儿被亲眷拐卖到他乡去作妻。再后来,二十岁的秦寄雨奉命完婚。娶亲的日子也是在春上,他随着迎亲的队伍骑马过街时,蓦然看见那女孩儿家的庭院间一树桃花开得正艳,他想起那个春天的晚上,在桃树下,那女孩儿。他无由地有些抑制不住的伤感,唐人崔护的诗句蓦地涌上心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秦寄雨家境殷实,婚后的生活甚是闲适,他看书之余兼顾练剑。那些书卷捧在手中,依然浮想联翩,依旧飘然出尘,臆想着属于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也是一个学剑奇才,凡焉的水月观剑法,在秦寄雨的冥思异想中越发的神采飞扬。它超然物外,独树一帜,剑招往往如神笔飞来,成为剑法中的异类。

妻子林氏温柔贤淑,秦寄雨读书练剑,她从不打扰,只在一旁花树下默默而视,深秋的季节,枫叶自枝头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秦寄雨的肩头、书卷间和疾刺的剑尖上,同时也停滞在林氏高绾的发髻上,恰是层峰一染。那一年的隆冬,林氏产下一子。

第二年,二十一岁的秦寄雨因父亲用钱捐在金陵守备谋得的一个军职而入伍行。父亲的本意是不求安身立命,在本地谋个军职对家里好夕歹也有个照应,更何况秦寄雨每日都可回家歇宿。孰料,在军中任职后的秦寄雨凭借神出鬼没般的水月观剑法,屡立军功,擢升都虞侯。其后,大宋西边吃紧,金陵守备调防,在守备一再商请之下,秦寄雨只得背井离乡,开始与西夏对战。

西夏处西北寒苦之地,西夏铁骑向以彪悍嗜血著称,秦寄雨所部一至边境即与夏军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拉锯鏖战。其时,狄青为将,屡拒夏军于西境,秦寄雨所部虽非狄帅嫡系,却也暂保全安达五年之久。

五年的金戈铁马,秦寄雨依然冰河入梦,他的梦依旧色彩斑斓,就连处在杀伐战场也会浮想联翩,不可自抑。他无数次梦想双方握手言和,期待朝廷的调防,甚至幻想凭空生出一股飓风卷走悍猛的西夏铁骑。两军短兵相接生死搏杀之际,他会无端地想象双方的厮拼是在跳异族聚会时的舞蹈,他梦见最多的当然是故乡、父老、妻子林氏和记忆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戎西的岁月,唐人笔记《酉阳杂俎》贴身随行,《酉阳杂俎》里的故事光怪陆离,写尽人间奇异志。战歇,夕阳西下时,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在《酉阳杂俎》的陪伴下,秦寄雨的妄想症愈发严重。

双方军队属于大兵团作战,秦寄雨的水月观剑法此时已无用武之地,加之其时常臆想,守备对之日渐疏远,秦寄雨的都虞侯一直当到兵降为止,再无寸进。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因为这种近身肉搏,長期的自保意识,却又让他的剑法向另一个层次转变,剑势的击刺空间越发狭促,出剑方位更加出人意外。凡此种种聚合在一起,使他渐渐离群索居起来,由于身具军职,因此亦无人干扰,但在其他士兵眼里,秦虞侯的性格越来越古怪,做事日益匪夷所思。

五年后,狄青调防侬智高,新将无能,西防吃紧,秦寄雨所部顿显溃势,终于在那年盛夏为西夏军坑杀。至此,那个爱做梦的秦寄雨的故事已经完结。后来的十年,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要活下去。他也许还做梦,但多是黑梦。他也许还臆想,但阴谋多于色彩,心计长于狂念。

那是另外一个秦寄雨的求生故事!

2.冬至

冬月初九,冬至。

宜求嗣、嫁娶、移徙、入宅、开市、交易、修造。

忌赴任、词讼。

秦寄雨和他的十八骑到达坊城正是冬月初九的晌午,冬月初九时值冬至,冬至的意思是一年冬天的开始。

雪已止歇数日,厚雪成冰,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日。这一天,坊城这弹丸之地竟有两家婚喜,三户迁新宅,还有两个铺面开张大吉。坊城到处是炮仗声,天空中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氛,几条街上人声喧闹,人们一边哈着冷气一边和街坊打招呼,进年货。但只要当地居民稍作留意就会发现坊城将不再平静,一拨又一拨提刀带剑的江湖人士拥向这里,这些江湖客有人走路,有人骑马,有人甚至坐着一辆奢华宽阔的黄顶车驾,由一群骑队拥在中间,好不威风。甚至连吐蕃的喇嘛也来到这里,他们黄帽红袈裟,队列整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

秦寄雨十八骑尾随这群喇嘛身后,依序住入坊城最大的春归客栈。令秦寄雨意外的是那辆奢华的车驾也驶进了春归客栈,从车驾内下来的居然是个颌下无须的紫衣中年人,他保养得甚好,由两个青衣小厮搀扶,走进客栈,他们居然要的是三楼的天字一号房,主事的青衣甚至未问房价,随手向柜台抛出一锭亮闪闪的白银。秦寄雨略作观望,便从他们偶露的官靴看出身份,他知道这群人来自宋廷内宦,简而言之,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太监。

秦寄雨安顿好属从,戴上斗笠独自来到街上,却见一批批的江湖人士奔走往来,由于坊城食宿接待有限根本无法满足倉促拥入的客人,这批江湖人或为住宿或为餐食正大打出手。秦寄雨冷眼旁观,隐隐觉得不妥。他想,难道那个秘密已传遍江湖?那又是谁传出?遍传这个秘密之人又有何居心?

秦寄雨是首度来到坊城。他在西夏已有十年,十年之前也不过读书、学剑、从军,从未涉足中原武林,再加之他戴着斗笠,故此这些江湖人士一个也不识他。

秦寄雨绕镇而行,坊城虽属边陲,生态恶劣,且居此多为流放浪迹之人,但此间却盈绕一股江南气息。楼堂阁所,街巷路口,人行言语,甚至连贩卖物品也大量以南货居多。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实中的秦寄雨对故乡的记忆已如风絮般飘浮无据,但那些对故乡独特的怀念感已深深铭记在脑中,挥之不去,至死方休。

雁归河边,他看到那块雁归石,石身斑斑点点染着血迹,远远望去触目惊心。雁归石畔地势略高,他抬笠俯看灰苍的坊城遍眼都是冰雪,风声回绕一派肃杀。坊城西角一杆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离得远,看不清酒家名目,秦寄雨这才感觉到饥饿,寻着酒旗而去。

那是坊城西角独处的一个酒铺,酒旗招展,隐隐露出“林氏酒家”四个字。秦寄雨心弦微微一动,举步入店。“林氏酒家”店面不大,堂间约摸七八套桌椅,店内整洁,由于位置稍偏客人不多,仅四五桌而已。

秦寄雨要了三两熟牛肉、一条红烧鲤鱼、一盘熏野猪肉,另点了二两白酒。三菜一酒上齐,秦寄雨动筷一尝,心头异样。这个林氏酒家店面不大,但菜烧得着实特别,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想这师傅定是来自江南。秦寄雨倒酒入杯,抻鼻一闻,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气息,这可并非什么西北的老白干、烧刀子,而是江南正宗的绍兴女儿红。

秦寄雨颠沛流离达十年之久,故乡的风物早已只是个印记,此时陡然间有此菜肴,怎能无感?三杯下肚,又点了二两。他虽行军多年,但骨子里仍是个读书人,酒力固是不胜,其多愁善感的本性也是多有所在,在西夏的日子天天提心吊胆,更不敢沾酒,生怕稍有不慎性命休矣。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思乡之念如决堤之洪水滚滚而来,秦寄雨焉能不饮?岂能不醉?

喝了小半斤女儿红,三菜见底,醉意蒙眬之际,秦寄雨听见柜台里传来一个声音,一句话。

一个熟悉到几乎陌生的声音,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

“客官,一共是八钱银子。”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乍听此音,醉意中的秦寄雨猛地一震,手一抖,竹筷坠地,不知是惊还是喜。

秦寄雨回到春归客栈已是午后,他躺在三楼客房的床上于醉意中沉沉睡去,睡梦中泪水不知不觉轻轻滑落在枕畔。“梦里不知身是客”,当是秦寄雨独处异国他乡的心境写照。

睡了约两个时辰,秦寄雨洗了把脸,坐下喝了杯热茶,定了神,带个随从步下二楼。

二楼最里间住着五名蕃僧,秦寄雨径直而行,却被一蕃僧拦住。

秦寄雨对随从说求见龙多国师。

随从欲翻译,那蕃僧行了手礼,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汝是何人?找活佛何事?”

秦寄雨略作踌躇,微微一笑,缓缓道:“在下秦寄雨,来自西夏国相府,求见龙多国师。”

那蕃僧满脸狐疑,上下打量秦寄雨二人,半晌道:“龙多活佛正在功课。”

秦寄雨道:“国师既在功课,在下不便打扰,告辞。”

正欲转行,忽听房内传音而出:“既是西夏相府的人,便请进吧!”说的是汉话,虽隔了道门,但声音响亮,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蕃僧作了个请势,秦寄雨推门而入。

龙多活佛正闭目在床上打坐,秦寄雨进来,他未睁眼。

秦寄雨微笑等待,不以为忤。

龙多活佛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嘴唇,穿着鲜艳的袈裟,哪里是什么活佛,倒像是个花和尚。

过得半晌,龙多活佛功课完毕,睁眼。

活佛看着秦寄雨,目光电般一扫:“你是任国相的人,秦寄雨?”

秦寄雨神色不动:“是。”

活佛收回目光:“多年前,贫僧在中土开坛讲经,是一个叫汴京的地方……”

他自说自话,秦寄雨不语,只听。

“当时坛下有一僧人,好问不倦,问的题目千奇百怪,全然不着边际,想是受京城寺庙师傅的指派,来给贫僧难堪。嘿嘿,贫僧亦非善类,有问必答,信口开河,结果一众僧侣被逗得开怀大笑,好端端一个讲经坛竟成了一个大笑场。现在想起来贫僧倒从未有悔,这些出家的僧人持守佛家清规戒律不苟于言笑,此一笑场只怕是佛祖也未必做得到,必为众僧所常念。”

秦寄雨心思百转,龙多既为活佛其言语自有寓意,单不会为只讲一个法事而已。

龙多活佛话题一转,忽问道:“任得敬支使贫僧到此,所为何来?”

陡一问,秦寄雨不防,竟未答,一刻,方始道:“敝国至宝《文殊天王图》现于此地,请国师移驾,便是为寻图。”

龙多活佛缓缓道:“此事甚难否?”

秦寄雨躬身道:“寻图之事非国师出马而难为之。”

“哦……”活佛轻声道,“在此地还有何事难得倒你们‘一品堂!”

秦寄雨道:“此图落入一个组织手中,这个组织叫‘青龙会。”

龙多活佛不语,似在衡量此事轻重,然后才道:“任国相所命贫僧尽力为之。”

秦寄雨不再多言,躬身告辞。

他离去时,龙多活佛说了三句话,讲了两件事。

他轻声缓缓道:“秦先生,你的传音入密功法精纯清丽,天目山水月观后继有人哪!”顿了顿,又道,“刚才所言故事之中,提问的僧人终身口疾,成为僧门笑柄。希望任国师能做一回贫僧为西夏众生带来欢乐,而非患口疾之僧人为世人所恶弃。”

秦寄雨听到第一句时,脊背发凉,一惊。适才他站在门前与知客僧所语,用的便是“水月观”的传音入密之技,其目的当是提醒龙多知晓。而听到后一句,后背出了汗,冷汗。

——龙多活佛既一语道破他的师承来历,又一语直破主上之所为,让他焉能不惊?

秦寄雨下楼时正碰到一人上楼。

是那個无须紫衣人。

楼梯有些窄,他们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甚至连简单的谦让都没有,但交错的一瞬,他突然感觉到这个紫衣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笑容,他下楼梯的脚突然有种轻飘飘浑不着地的感觉,他的心顿时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3.故人

冬季的斜阳总是有着无限余晖,白昼和夜晚在夕阳间交错而过。冬至那天的黄昏,秦寄雨再次来到“林氏酒家”。酒铺无客,酒保打着瞌睡,女掌柜在柜台前算账。

秦寄雨进店寻位坐下,轻声道:“店家,打酒上菜!”声音虽轻,但在空旷的饭堂间却能让柜台前的女掌柜听得清清楚楚。秦寄雨分明看见台前的女掌柜手一抖,打乱了算盘珠子。酒保模模糊糊醒来,打着哈欠,去张罗酒菜。

女人霍然抬头,看了秦寄雨一眼。

一眼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秦寄雨摘下竹笠,站在桌前,垂落的发丝零星在鬓角飘动,衬着额下微须,如晕夕阳下,他的站立岩石般孤独寂寞。女人怔怔看着他,素颜如水,目光迷惘而散乱。她走到秦寄雨桌前,看着他,双唇轻轻颤动,清秀的眉目间有泪光闪动。

“阿湘!”秦寄雨的呼唤轻静柔和,越过了十年岁月依旧自然流畅,仿佛未见于昨日一般。

“相公……”女人的声音颤抖着,犹豫着,宛如梦中。

秦寄雨伸出手去握女人的柔荑,女人后退一步,目光直视秦寄雨,口中吩咐道:“祥贵,关门打烊。”

酒保祥贵道:“掌柜的,还有客人——”

“你去休息吧。”女人轻声截住祥贵的话头,目光依旧看着秦寄雨。

一灯如豆,秦寄雨和林氏,皆在豆中。

秦寄雨隔灯而望,一叹,柔声道:“这些年可苦了娘子啦!”

林氏苦苦一笑道:“相公征战西夏经年不归,奴家日盼夜盼,却不料朝廷下旨说相公等一干人降了西夏,以叛军论处,叛军家眷充军岭南。多亏金陵王守备与公公交好,提前给了口讯。公公为了不牵连王大人,和婆婆及仆从一十六口在家中候旨,却让奴家和秀儿逃出。奴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相公会降夏,遂辗转西京一带,后来,奴家打听到榆林之地有一个叫坊城的地方,于是便来到此地,希望能有与相公相会的一天,想不到这一等就是十年。”

秦寄雨黯然道:“我等降夏也是为势所迫,此举实属无奈。”

林氏半晌不语,尔后,悠悠一叹道:“相公变节降夏固是为势所迫,但可想过家乡的父老妻儿?”

秦寄雨黯然不语,他言语本不多,此刻更是寡少。良久,哑声道:“我自知不妥,但以为降卒已被坑杀,此事料无人晓,想不到宋廷不派兵援救也就罢了,反而以叛军论处,祸及家眷……”

林氏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大宋兵将应以戍边护国为第一要务,即便兵败也须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出现兵败降敌之事不思其悔也就罢了,反而责怨朝廷。当初若知相公是如此见识,倒不如让朝廷正法,也好过今日相会,枉受这十年边关寒苦。”说到激奋处,烛影轻摇,林氏面寒如霜,冷意袭人。

二人相对无言,只余屋外寒风啸,昏暗的灯光衬着二人的戚容,灰暗、冷冽。秦寄雨默默倒杯茶,一饮而尽,岂知茶水早已冰冷,猛地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剧烈,有种让人无法释怀的悲凉。

林氏默然起身,端壶进屋内续水。林氏掀帘入内的瞬间,秦寄雨左眉微微一挑,双足一点,已蹿至店外,借冲势在雪中再闪而出。

夜风衬着无边雪色说不出的肃杀,一团黑影立于雪中。

月色映照下,却是个红衣喇嘛。

秦寄雨识得,是藏僧龙多的手下。

“你是活佛的弟子,我认得你。”秦寄雨缓缓道,“你本不应在此,你别见怪,我杀你,也是迫不得已……”他不管这喇嘛是否听得懂,自说自话,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这种笑有种奇特的魔力,月映下的齿锋和某种兽类的牙相似。

那喇嘛立在雪中,一动不动,他的双手轻轻后移,缓缓抽出一双钹,钹的锋刃在雪月下闪闪发光。他当然听得懂秦寄雨说什么,他本就是龙多活佛的翻译。

这喇嘛双手一合,双钹互击,“咣”的一声,静夜里余音兀然。击声未尽双钹已疾探而出,这双钹在雪月反映下,寒光乍起,画出苍白的厉色弧芒。

弧光未尽,突有剑光一漾,钹击戛止。

——钹止声干涩而怪异,那感觉就像一个短句还未说尽,抑或是一首一气呵成的诗只吟了半截。

剑光一颤、一抖。

划出一半的钹陡然停止,这喇嘛突然体会到五六种不一样的疼痛:他的左大腿先着一剑,然后感觉睾丸被削了下来,他想叫却连咽喉都被封杀,在失去知觉之前左右手的中食二指脱离手掌,那是一种钻心的疼,最终他失去了性命。

剑光仅一颤、一抖。

秦寄雨借着月光把喇嘛的尸体拖进一个洼地,雪立即将其掩没,他把两片钹也抛入洼凹,輕轻拍拍手,四周略作瞭望,缓缓转身走入店内。

月光如风刀,割裂着黑暗。

黎明时刻,秦寄雨离开林氏酒家,漫天大雪纷舞飞扬。秦寄雨面容憔悴,他深深吸了口雪中风气,踏雪而行。

春归客栈在向阳街上,沿途要穿过两个路口。秦寄雨与林氏掌灯夜谈,不仅未得安慰,反而备受责难,心情甚是郁闷,此时他只想回到客栈,稍事休息。

但在第一个口路,却见到一个人,发现一个秘密!

那条路口的西侧叫望乌街,街上商铺酒家沿路而设,是坊城这个边陲小镇最繁华、最热闹的去处,甚至有家叫栖凤楼的妓院。

那个人就在妓院楼前呆立。

——黎明时光,飞雪的街口,妓院旁,一个人呆立。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秦寄雨还认得,不仅认得,而且就在昨天二人还朝过相。

更更有意思的是,此人在栖凤楼下还吟了一首诗。

秦寄雨记下了这首诗:“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待到此人离去,秦寄雨轻功一展蹿上二楼,迎面撞到老鸨正端盆水在廊道,老鸨吓了一跳,“咣啷”一声铜盆坠地,水花四溅。老鸨以为遇见鬼,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悚然发抖。

秦寄雨长剑出鞘,剑锋森寒点在老鸨的颈项间,森然道:“说,刚才离去的那人昨晚宿在哪位姑娘的闺房?”

老鸨听见人声,惊魂稍定,但剑尖所指令她仍不敢妄观,低头道:“刚才走的那位爷宿夜的姑娘叫阿菊,不过——”

秦寄雨手略一运劲,力透剑尖,意思要她继续说下去。

老鸨颤声道:“不过,他们好像是老相好,昨宿还听到阿菊姑娘的哭声……”

“阿菊住在哪间房?”

老鸨忙道:“三楼西厢房第二间。”

忽闻衣袂声响,老鸨抬头时,人影已无。

秦寄雨收剑入鞘,掠上三楼,转西厢房,停住,耳贴纸窗前,听屋内动静。屋里有细碎声响,想是阿菊已起床漱洗。

秦寄雨轻轻捅破窗户纸,看见屋内一个女子颀长的背影,阿菊正倚窗梳妆,她的秀发长长披泻下来,黑瀑一帘。

窗外是飞雪的街景。

秦寄雨飞身掠下,轻点及地,雪中疾奔,转个方位,陡止,轻步缓行,仰首上望。

飘雪的窗口,秦寄雨正与慵懒的阿菊迎窗相对。阿菊青衣一袭,倚窗托腮,神情淡漠无依。

这一望,秦寄雨猝然而惊,这种惊突兀、猝不及防,孑然于天地间!

那是怎样一种风华?

世上女子之姿容有许多种,有的艳丽,有的俏憨,有的销魂摄魄,有的众生莫敢仰视。阿菊的容色不拘于此,她的美是淡然的、弱不胜力的,是一种全然无谓的冷漠。她已年过三旬,经历过如许人世沧桑,却另有一番成熟风韵,她的神情间有着不容于世俗的宿命悲凉,淡淡眉黛里,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寞和寥落,仿佛前世今生的某个轮回。

秦寄雨顿时生出一股惜悯,这股惜悯让他放慢脚步,他甚至看见阿菊对他嫣然一笑。阿菊的笑让秦寄雨兀然想起多年前女道士凡焉在日近黄昏之境,给弟子们讲叙一些红尘故事的情景,他曾迷茫于那些美丽的女子从古旧的书卷中走出与之私定终生的臆想。

他蓦然想起一句话。

这句话十年前有一个人也同样想起过。

这个人和现在的秦寄雨曾站在同一扇窗下。

这句话是人淡如菊。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各路豪杰齐聚坊城,大战一触即发。秦寄雨与这个阿菊会发生怎样的故事?狄逍能顺利复仇,安然归家吗?精彩尽在下期《惊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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